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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外【李隆基x杨玉环】
风倚花灯 2018-06-08

呓语

 

恍惚间,我进了某个剧场。

折子戏演到了哭像这一出,空荡荡戏台上只剩了那官生扮的帝王。道具胡子换成灰白色,缓缓转过身去,佝偻着背,袖下的手不住抖动,声音发颤,每一个细节都在说:我很悲痛。

这就是在那件事之后,我应当是的模样吗?

不是这样的。杨妃死了,我下的旨,顺了大多数人的意思,最后也成了她的意思。那时候天光不亮,下不大不小的雨,没有打雷,离别没戏里那么轰轰烈烈,是中午还是傍晚,我记不得了,我不知道。

到了马嵬驿,马嵬驿,很破的地方。雨虽不大,却讨厌的很,搅得地面更是脏乱,泥土随着雨水翻起,沾在每个人的鞋上、衣上,搅得四周一片闹哄哄。

年轻时,我也曾带过军队,纪律要好得多。过去,只需我在场,前头半大的胡人小子哪敢推搡路边老妪,那边两个汉子又哪敢厮打成一团?周围人都没了从前仪态,几个孩子的头发乱了,脸也脏了。没了宫女伺候,他们颤抖着互相依偎,手里还攥着刚才留下的一点吃食,若不是披着的衣服尚且看得出华丽,和路边寻常小童也没什么区别。 

她是不一样的,她在外人面前,总是最妥帖的。她那日的妆依旧细致,记得她花钿小小,贴在额角,黛色的眉,朱色的唇……也许那日是这样的,我记不太清了。叫骂声、兵戈声、车马声混着雨声,很快把这仅剩的明亮画面也淹没了。  

这戏又让我开始回忆,我试图回想她的样子,只能记起一些琐碎的东西。也把还能找来的画像看了,却开始恍惚,她究竟是什么样子?她的脸上像蒙了层雾,像在嘴边却怎么也想不起的诗句,像醒来后无法复述的美梦。

到如今再没有了那事的亲历者,循着死物的痕迹,我这一缕神思飘飘摇摇进了这剧场,才敢相信那些颜色曾经存在。过去那些时光呵,没有停留,只是流淌,流过喜乐,淌过不堪,最后成了别人演绎的故事。

“我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搪,未必他直犯君王,纵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永成双。”那生唱得高昂起来。

我可从没这么想过。陈玄礼说杨国忠反了,于是将士们杀了他。我是不信的,杨国忠是个胆子不大且妥帖的人,这些年来,我许了他高位,也知道他的小动作,不妨碍到我,小人又何妨呢? 

我看着这位跟随我多年的老将,闷热的雨天,他的戎装倒是齐整,雨水、汗水,他满脸的水,顺着几道深刻的沟壑,沿着方正的脸缓缓流下。明明都是一把年纪了,他忠诚,却也顽固,还爱卯足了劲大呼小叫:“国忠谋反,贵妃不宜供奉,愿陛下割恩正法。”

 

其实我应该料到的,我不久前料到了杨国忠会被自己的人所除,却不敢想她会怎样。我真是老了,这些年来我仍不愿传位太子,不愿意服老。只因为我习惯了,改变总需要很大的气力,她小我卅余,真退了下来,我能保得住吗?

开元开元,我铲除韦后,赐死太平,开了疆土,成了盛世。太子怎么会有我当皇帝当得好呢? 

那生接着唱:“恨只恨陈元(玄)礼呵!” 对陈玄礼只是迁怒而已,早料到又如何呢?我突然感到疲惫,她的死,无数人的死,那之后国势的急转直下,种种种种,是我不愿认命又无可奈何罢了。


 

七夕

 

“爇腾腾宝香,映荧荧烛光,猛逗着往事来心上。记当日长生殿里御炉傍,对牛女把深盟讲。” 时过境迁,他们或许忘记了,或许记得,模糊了爱情与习惯间的界限。



  兴庆宫,晨。

那一日,杨玉环没能如愿睡到日上三竿。朦胧的梦里,她总觉得外头有压得极低的声音传来,一波又一波,在她耳边苍蝇般赶不走。

床边空空,于是披衣起来,洗漱装点毕,遣了婢女,一人慢悠悠地走出了殿门。她走走停停,经过百花园,路过沉香亭,却没有停留。目之所及,芙蓉、牡丹,都是她曾有意无意向那人说过喜欢的。

 

春风拂过钗头,引得坠下珍珠摇晃。她在花前站了半晌,眯着眼抬头望了一回日头,又缓缓到亭下,伸手去摩挲朱红的栏杆,过了许久,轻轻叹一口气,低下头去,额角抵住亭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内侍远远望着,心中似是猜到几分,却又说不真切。陛下对贵妃,好则好矣,有几分真情?万千宠爱,不过一时,没了兴致,帝王便会换个人,惠妃如此,梅妃如此,贵妃……也会如此罢。

是这样么?其实她进宫以来,从未考虑太多。他是君王,英明果断,睿智复杂,也独一无二。

她嫁了他,男人因她的容貌喜欢她,她满足他,他也给了她和她的姊妹兄弟荣华富贵。可几回梦中,那不安全感始终萦绕着她,于是她试探着一再要求,荔枝也好,芙蓉也好,他都记在了心上。

几年过去,她叫他,从陛下到了如今三郎。他们同床共枕多年,他们共谱《霓裳羽衣》,他们仿佛都是最了解彼此的那一人。

人会无故对另一个人这般好吗?她仍不知道,她依恋他,她想自己大概是爱着他的,也可能只是习惯了。


 

兴庆宫,昏。

李隆基到了殿门口,原想传内监通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以往他日间忙碌,往往到晚上才有时间过来。因她不爱宫女时时陪在左右,往日他入门时,总是玉环兴高采烈迎上来,唤一声三郎。这时,他突然想知道,他入门前的那一刻,她究竟在干什么。

他退后两步,四下看了看,忽的促狭心起:往常藉由旁人通报进出,这次何不从侧门进,吓她一吓。于是脚步放慢,呼吸放低,真感慨此生也有如此时候,看殿内时,蓦地愣住。

她原来并不曾进里间,抱着膝坐在门槛,身边一盏桐油灯,灯焰小小,映着这夜天上双星,无端的有些冷清。她伸手去点灯焰,吹一口,灯灭,点一下,焰起,再吹一下,灯又灭,复点一下,焰又起。

他怀疑自己若是不来,她能这样乐此不疲看一晚上。不是没有见过她安静的模样,但是安静到近乎寂寞的模样,却是第一次见。只看一眼,他心中已是说不出的难受。她可以挑眉嫌他年岁大,可以又哭又闹如寻常妒妇,说别去找梅精,但实在不应该寂寞的。

趁着她尚未察觉,帝王悄然绕了出去。他在殿外站了一会,顿了顿,深深吁了口气,走到门边,轻轻伸手叩门。他听见衣衫摩擦声,后是急急的脚步声,几乎是刚停手,门便开了,所见是她往日展颜的模样:“三郎来了?”

他没说话,只是仔细看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方才寂寞的模样,居然没有。两人相处时,她不会像在外时一派雍容端庄,刚才那副样子却也是他第一次见,多年来,他总把她自己的小姑娘娇宠着,却不想原来自己并不了解她。 

被他看得奇怪,顿了一下,忽然脸又一皱,低头赌气,问:“陛下怎不去寻那梅花?”他沉吟片刻,缓缓点头:“爱妃说的是,确实不该来的。”

她看着他转身离开,一时有些愣住。正犹豫该不该出口唤他留下时,见他转过身来。

“只是今日乞巧,朕一人登长生殿,未免孤单,怎么办呢?”



归去

 

那日她自缢死在佛堂,走得并不体面,草席一裹,简单葬了。看着泥土一铲一铲地盖在她的身上,我有些麻木,怎么哭不出来呢?他们劝我不能在马嵬多做停留,我也知道,不是停下办丧的时候,我想我对她的感情或许没那么深。

而此刻舞台上那生声音颤抖,原来他看见了刻香檀做成的神像。若真可以特敕成都府建庙一座,又选高手匠人,将旃檀香雕成她的模样,倒再好不过。

“今日呵,我在这厢,你在那厢,把着这断头香在手添凄怆。”

台上的杨妃宝像被端举着走了一圈,“呀,高力士,你看娘娘脸上,兀的不流出泪来了。” 编排这戏的可真是妙人,神像落泪,委实动人。

我忽然想起了那日具体的事来了!那时她紧紧抱住了我,我看不到她的脸,她的声音轻轻的,却没有一丝颤抖:“三郎,我近来做了个梦,梦见我们成了一对普通夫妻,住在海边。日出时、黄昏后,都能在附近随意地逛逛,有时会很晚才回去,因为海上的明月真是好看。还梦见我们生了个孩子,他有像你的鼻子、嘴巴,会作很好的诗,唱的歌也好听得很。长大了,就像寻常年轻人一样去游历了,偶尔会回家看看。”

她松开了我,我望着她,只见她的那双眼半眯着,眼角湿润,我想如果是孩子,眼睛一定要像她。“后来我醒了,发现你还是帝王,我还是妃子,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只要你还是你,我还是我,那便是好了,你要好好活着。” 

这便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想来也没有戏里那么轰轰烈烈,大呼小叫,可到底,这就是死别了。 

现在仍不禁怀疑,这个曾和自己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真就这么走了?她过去的每一个姿态,每一种表情,每一句话语,都随着我记忆逐渐湮灭。如今她成了画像,成了戏里并不太像她的宝像,冷清清独自坐在了灵台之上。我有些失控了,究竟怎么会这样呢?

我一生不信神佛,过去看得最重的,不过些在世之物,权势、荣誉、名声、疆土……盛世的颜色太过迷人。我自恃比大多皇帝当得都好,偶尔还会想着史书里将对我功德的描述。数百年过去,新的国家、新的时代,一切颜色都消散了,留下史书里对我滑稽的评判。

我与她的故事却传得更广些,戏的最后,李隆基与杨玉环终于在月宫重圆,紧紧拥抱在一起,一如当时我们告别那样。千百年来我游离在这世间,昏昏噩噩地存在,忘了许多,却始终由着这抹执念冤魂不散,我终于记起了她的模样!不知不觉,从喜欢她的颜色,到她的音乐,她的脾气,她的一切……原来我是那样深爱着她。

散场时,不知从哪儿来的风拂过了剧院后排,那风扬起了一片纸屑,粘在了最角落一个年轻女人的衣上。她取下纸屑,望着舞台呆立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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