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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村
风倚花灯 2018-06-08

初春,气温不高,难得万里无云的好天气。纯净的蓝天下,整个环境的亮度很高,草木葳蕤生光,路边菜地里大片黄色的油菜花随微风摇曳,蜜蜂的嗡嗡声里飘来并不难闻的气味。

我知道,再向前开便是我家颇有年代感的老宅,这屋子背后的竹林是附近一带最大的。据爷爷说,这片竹林在他爷爷的时候便已经在了,爷爷的爷爷也说不清它已在这里存在了多久,咱们的竹林村,便是依这片竹林得的名字。看着远处隐约的那片绿色,我已经能想起夏天时候竹林的清风拂面的滋味了,六年了,终于回来了,我们的竹林村。

我从小在竹林村长大,十二岁那年家里出了不少事,父亲和弟弟相继离开了我们。妈妈再也受不了,于是她带着我搬去了市区。当初的心情我已想不太起了,只记得那时她一手拎个小包,一手拉着我,这让我一度以为我们只是出门小住,很快就会回来。后来我去了寄宿学校,每次都回市里的新家,看着城市千篇一律的钢铁建筑,低矮的人工绿植,总忍不在想起老宅后那片竹林。

妈妈她好面子,到了市里还始终讲究以前的排场,这几年我们过得说不上好,钱却用得很快。丽娅姐曾来看过我们几次,我们却一次都没有再回去过,我曾以为再也不会回了,我们的竹林村。

如今妈妈欠下的债一直没还清,连市里的房子都已经托给房产中介了。此时她坐在我的旁边,看起来并不宁静,脸色说不上是紧张还是激动。夏塔仍在不停地东拉西扯,我实在没什么和她聊天的心情。

快到了,丽娅和老费他们已经在村口招手了,嘿,罗兴哥甚至还拿着本书,看来他们等了有一会了。果然大家围在一起感觉暖和多了,每个人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却又有些陌生,老费的头发全白了,罗兴哥哥比以前高大了不少,穿着也让人眼前一亮,只是他和丽娅姐姐间现在的气氛有点怪,他们以前明明可好了,发生了什么?可能我才是最让他们陌生的吧,毕竟我已经不是当年丁点大的乡下小姑娘了。

杜莎跑来拉我的手。那年饥荒,爷爷收留了她和老费,后来他们干脆留下来帮着家里做事,以前她对我总是小心翼翼的。如今她打扮得有些夸张,梳着类似奶奶旧时的发髻,不过还是那副瘦瘦弱弱的样子。她含羞带怯地和我说悄悄话,告诉我谢苗正追求她:”安娅,你觉得这样好吗,我还是第一次被追求...我要不要答应呢?这么快答应会不会显得轻佻......”。

......她果然还像过去那样扭扭捏捏。我随便回了她几句,一心想着先去睡一觉,这一路的颠簸太折磨人了。

“彼嘉先生前天回来了,你还记得他吗?”彼嘉!”我困意顿消。

彼嘉那时候就已经是大学生了,就是在市里我都没见过比他还出彩的人!也不知道这几年他过得怎么样,哈,一定还是那样爱谈些很远的东西......他以前总被其他人调侃,妈妈曾说彼嘉像个书呆子,迷迷糊糊的,其实我觉得他比谁都清醒。哎呀,也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出这个当年听过他课的小姑娘?以前他辅导弟弟的时候我总在一边,他应该还是记得我的,他看到我会是什么心情呢?唉,弟弟的事,妈妈看到彼嘉又要难过了。杜莎说他怕打扰到别人,住去了澡堂,哦,他果然还是那样。丽娅让我们不要打扰他休息...真想马上见到他。

丽娅姐带我回到了以前的房间,房间一尘不染,依旧维持着过去的样子。妈妈不在的这些年家里一直由丽娅操持着,她来看我们的次数不多,大半年不见,她变得又瘦又苍白。我上前抱了抱她,意识到其实她才是这个家里最辛苦的人,忍住了本来构思了好久的大段抱怨的话。

我问她现在的情况,她神色郁郁:”传来消息说八月份要强拆了,咱们老宅还有后面那片竹林都被规划成了未来商业区,地皮会租给相关承包商。”这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她难过的样子让我也高兴不起来,难怪刚才就算大家在一起,气氛始终有些奇怪。

抬头一瞥,罗兴哥在门口徘徊,我试图转个话题,问起了丽娅他俩的事,她却不愿多谈,只是告诉我他们的事并非我们想的那样,然后转了话题和我谈些有的没的。看得出她不愿多谈此事,我不忍她难过,强作开心的样子。真是奇怪,明明相爱的两个人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不在一起呢?想到马上便可以见到彼嘉,我刚才心中的郁闷消散了不少。我问丽娅时间,她却嘱咐我该休息了,其实我现在才不想休息呢。

不得已,我出去取睡衣,正看见妈妈和舅舅吃着早餐商量着什么,包里叔和罗兴哥也在。舅舅胖了些,但穿着考究是一贯的,今天他穿了马甲,系着条纹领带,甚至好像还抹了发蜡,他和妈妈在一起时一定没有人会质疑他们是兄妹的。他还爱提着笼子逗他的鸟,说着”之乎者也”或者是过去帝王将相那一套,要不就那些奇奇怪怪的传说(估计有九成都是他自己编的),和他的着装明显不搭。舅舅人不坏,却总是让我感到无力,因为他什么也不干,就算说到他爱谈的”之乎者也”也往往说不出什么道理来,都是他看那些没营养的电视节目看来的,才不像彼嘉对什么都有他独特的观点。和舅舅说正事他总是跑偏,他一直是这么不着边际。我有时候甚至觉得他比我还要小,老费总是训斥和管教他,他们的关系一直这么奇怪。

唉,不知道拆迁的事该怎么办。倒是罗兴哥此时看起来派头不输妈妈和舅舅,他看起来非常有底气,包里叔甚至还问他借钱,妈妈对他说话也变得很客气,这些年他一定是有了很好的机遇吧,不过这还真让人不习惯。

回到房间,打开窗,竹林果然也还是一样,依稀还能听见几声鸟鸣,爷爷曾告诉我那是八哥的叫声,那种聪明的小鸟经过训练,甚至还可以学我们说话。竹林的风清凉中带着特有的香气,一下就把我所有的烦心事吹走了,真是太舒服啦!我朝着埋葬爷爷和弟弟的方位看了一会,决定休息后去竹林深处看看他们,这些年我憋了好多话终于找到地方说了,竹子、小八哥和他们一定不会嫌我唠叨的。

  彼嘉和罗兴哥气场不合,一眼就能看出来。

罗兴哥穿着体面的西装,彼嘉不再是当年少年跳脱的样子,如今他严肃的脸上架了副老式眼镜,头发少了许多;那破旧的学校制服,让他看起来形销骨立,却显得很深刻。幸亏他没有变得油腻,那样的他我实在不能想象,他现在这样还是那么好,他果然是个永远的大学生。

彼嘉说罗兴哥会是个百万富翁,这点我不怀疑。回来之后,罗兴哥总让我感到有些不舒服,却又说不上为什么,现在想想,一定是因为他的野心勃勃,”贪得无厌的猛兽”这样的形容真是再贴切不过。可这又有什么所谓呢,如果他有办法帮我们留住这片竹林村,而不是像舅舅那样乞求看不起我们的外婆施舍或者是到处借钱、甚至是采取要把我嫁给有钱人的办法,那怎样都好......罗兴哥强多啦,他总是忙这忙那,从早到晚地工作,比丽娅姐还要忙碌,真是辛苦却踏实,可母亲和舅舅他们都不认可他。不过他取笑彼嘉这事可真过分,怎么能说他快五十岁了呢。

彼嘉真是厉害,他说了那么多我此前从没考虑过的东西,越听他的话我越觉得我们庸俗。我们的国家停滞不前,就是因为我们什么都不做。如果知识分子们不空谈,如果大家都能抛弃保守观念干些实事,如果那些旧事物都能被新的好的事物取代,我们这个社会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有那么多问题啦。这样的话,那些什么都不做的人,那些贪污腐败的官员,那些虐待儿童的恶棍,那些强盗小偷都会消失,比起关注花边新闻,大家都会关注些正经的事......其实从这个角度看,罗兴哥和彼嘉还是能说得上话的呢。

八月越来越近了,母亲和舅舅对强拆的事还是没有办法,他们什么都不做,舅舅甚至说他已经被介绍去城里作银行职员了,看起来他似乎放弃了这件事,这种忧郁的气氛简直让我崩溃。

或许我应该去做些什么,可我该做什么呢?留住了这里,毫无疑问我们的债务会越来越多,大家依旧照着原来的轨迹生活,妈妈和舅舅依旧什么都不做,按着过去方式继续挥霍,妈妈刚才又给了过去的乞丐一大笔钱......天哪,如果我为了留住这里嫁给某个有钱人来留住这里,这简直更不可想象!细想这里比起城市的确是太慢太落后啦,大家的思想也如此保守,或许拆掉竹林村是好的,至少可以让妈妈和舅舅懂得向前看......可这旧事物又这么美,这里还躺着爷爷和弟弟,正如舅舅说的,我能在这里看到城市里没有的大自然,这里还承载着我们那么多的美好回忆,这里有特属于我们的文化......罗兴哥不停地提醒我们拆迁日期,现在这种状态不能再继续下去啦,我一秒都受不了了!到底该怎么办呢?

彼嘉给我的影响真大,他说我们竹林村历来那一套老传统封建,都是些压抑人性的东西。他还说我们村庄建设有诸多不合理,那片竹林,这片老宅,养出了太多懒汉与寄生虫。听了他的话,我感觉自己好像不像从前那样地爱竹林村了,我以前是那样地爱着它,心想世上再没有比这里更美了。可一想到这里马上被拆,我想我应该趁这段时间多去看看爷爷和弟弟,看看那片竹林。我始终高兴不起来,我已经说不清我到底希望这里被拆还是留下了。彼嘉劝我摆脱掉一切渺小的、虚幻的东西,不要拘泥于此。他说我们的关系高于爱情,他说整个中国都是我们的家园,世界大得很,我们会像风一样的自由。他说得真美,看着他闪闪发光的眼睛,我愿意相信此刻他说的所有话,却只是出于爱情。杜莎最近不再和我谈谢苗了,她现在总缠着我扭扭捏捏地倾诉她暗恋那个傲慢的阿沙的心事,还有一些着装打扮的事......每次都还要不厌其烦地停下以确保我是否在听。现在我好像懂了些杜莎的话,依着她的思路,我想,我的确是爱上彼嘉了,于是我愿意向前看,虽然前方的道路依然是一片迷雾,虽然我依然无法确定未来是否会好。不过我不能说出来,否则他一定会觉得我庸俗的,唉,男人。

  喔,丽娅姐姐又来了,她总是这么快就出现。

妈妈和舅舅办了场宴席,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见到了许多乡亲,谈笑皆白丁,这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我向一个个小时候关照我的伯伯嬷嬷们问好,感到这一切都很亲切。喔,这村里独特的人情味,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我渐渐接受了竹林村将被拆的现实,白天的时候我总是尽可能地不在家里,我越来越爱一个人独处,我开始拿着相机往村里的各个角落跑,我每天去看爷爷和弟弟两次,我也说不上这是为了纪念,还是为了避开家里其他人一天比一天还要焦虑的状态,拆迁这件事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我们的头顶,在那种气氛里连我也会不自觉地变得暴躁,想要大叫,想大骂,太可怕了。

八月二十二日来得很快,等待舅舅回家的时间却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那天我早早出了门,在竹林深处守到了太阳落山。我知道这是逃避,可我又觉得这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无论哪种选择,我都能断定将来我会后悔,既然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那就把结果交给天意吧。呵呵......这是不是舅舅爱提的所谓道教思想呢,或者是我可能会向佛教徒的方向发展,谁知道呢。我想了一整天,竹林的清风轻抚我的脸,我开始思考这一切的意义,既然我们总会死,化作尘土,那么这个竹林村什么时候拆对我们而言又有什么关系呢?竹林村存在与否,国家进步与否,我们工作与否,放在历史长河里看,意义是什么?至于历史本身,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意义的迷宫将我引向虚无的深渊,于是我放弃思考,努力把自己拉回真实的生活场景。我理了理裙子决定回家,去接受这最终的审判。

竹林村拆迁的事情最终还是确定了下来,拆迁队将会在三天后赶来,我对这一切并不吃惊,甚至有一丝平静。丽娅姐是最愤怒的一个,她当场摔了钥匙。妈妈看起来伤心极了,这让我很心疼,去他的意义,我安慰妈妈,告诉她未来一切都会变好。我努力说服她和我们一起去创建新的家园,一个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但这并不奏效,妈妈还在哭,不停地哭。或许在她看来,没有比竹林村更好的地方了。其实我一直知道,她对这里的感情比我们任何人都要深,她不相信自己还能创造更好的地方了。

令我吃惊的是罗兴哥居然成为了这块土地的承包商。他激动地说着此后对这里地规划:竹林这片地将用于建高新工业园区,老宅的地方则推翻盖写字楼,池塘那片用来造购物中心......可惜这里只有他一个人高兴着,丽娅姐整张脸都黑了,她的眼中好像两簇火苗,狠狠灼烧着他。老费有些站不住了,可罗兴他丝毫不在意这些。后来老费被送去了医院,我们拿到了拆迁的补偿款。这两天我们一直在收拾行李,每当收拾好决定离开时,总有人又忘带了些什么,罗兴哥殷勤地为我们忙上忙下,丝毫没有不耐烦。我请求他在我们离开后再砍伐竹林,他马上同意了,可能他也有那么一丝的不舍,其实他还是善良的。

妈妈已经不再那么难过了,她打算回到我们来之前的地方,这笔补偿款足够她支撑一段时间了。临走前她仍然试图再次撮合罗兴哥和丽娅姐,我心领神会地配合她,可丽娅姐似乎打定了主意跟着妈妈去市区找工作,罗兴哥居然也没有丝毫挽留,最后他们俩还是不了了之,太遗憾了。多年以后,当我看到新建起的高楼,我终于有些明白其中的原因了。他们纵然互相喜欢,却不能称之为爱情,他们都太忙了,哪有时间去考虑爱情。彼时也已经没有人会相信、没有人可以想象这里曾经有一片竹林,有个宁静美好,生活节奏很慢很慢的小小村庄。

我不打算理会舅舅了,我决定跟着彼嘉去他的大学学习,纵然前途未卜,但我努力说服自己不害怕,我还年轻。又一次告别过去,这种感觉我已经经历了很多次,不过这回成了永别。

时间无知无觉地流淌,所谓的新生活,你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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