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6.17
松茸的故事
松茸经济在日本兴盛,并逐渐扩散到成为连接三大洲森林,采摘者、销售商、买家和消费者的全球商品。最初,松茸最初是日本农民森林的产物:它需要一定程度的干扰,使其与宿主松树共生,即使在最荒凉的土壤条件下也可通过提供养分来滋养其宿主。随着农民从农场搬到城市,日本社会发生了巨大变化,物种的过度繁殖和回归森林的野生状态使得松茸可以在它天然的宿主上繁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由于岛屿没有足够的资源,而世界上还有其他的候补区域,日本人学会瞭如何通过中间商从其他国家提取资源——俄勒冈州就是其中之一。作者剖析了俄勒冈州采集小区的社会结构,那里有各种各样的采摘工作人员——亚洲的越南战争使得受到战争侵害的东南亚国家的难民抵达北美就业,来自柬埔寨、老挝和越南的人们从太平洋西北地区开辟了一条管道,白人退伍军人和非统治者,一些无证件的拉丁裔和土著人民,采集那里供应充足的野生松茸蘑菇以满足日本大量的需求量,作为他们主要的收入来源。他们都以采摘或购买松茸为生,它不是工作与劳动,而是作为精神自由的搜寻。然而,共同的「自由」价值与供应链中的其他环节联系起来,「残余积累」使得不同的人群——包括买家、散货代理商、出口商和进口商——共同创造了资本完成转译,松茸被转化为资本主义的价值形式,最终抵达日本。到达日本后被作为礼物赠出,这一转换再度消解松茸的商品性质,成为调解日本的社会关系的馈赠。
通过供应链创新实现现代化,日本能够在战后时期赶上美国,而美国进而将其发扬光大,逐渐内化成资本主义的运转方式。全球供应链的目标是从遥远的地方尽可能地提取价值,公司不会直接控制资源和劳动力,而不考虑生态系统、工作条件或地方政治,将生产资源提供给能够廉价交付货物的任何生产者。事物和劳动力从当地的装配中提取出来,使它们成为资本主义的资产。生产者和零售商的公司不再需要为工人的就业条件、福祉或培训提供担保,甚至不必尊重环境标准。
这本书想要提供对资本主义概念的新见解,资本家的标准化和一致性不是理解资本主义的唯一方式,取而代之以日常资本主义交织在一起的人类、自然和非自然世界的独特关系。追随松茸的气味,作者揭示了人类学家如何重建我们的感官和思维方式,接受人类更早期的观察和自然历史实践,为更好地掌握人类和非人类生存的不稳定性和偶然性提供了一种方法和模式。
全新的方法论
从人类学到经济学的跨界,这本书是关于当下运作机制失控的反思,却也蕴含着对更美好未来的期望和曙光。在整个过程中,作者Anna Lowenhaupt Tsing描绘了许多与松茸有关的人和故事,呈现出资本主义市场运作的各个面向,从森林到市场,它是如何在全球范围内寻找可利用的新资源,将大自然掠夺性地归入自己麾下。松茸贸易不过是「剩余累积」的冰山一角,资本主义整齐而整洁的结构具有凌乱的根源,就像强壮、高大的松树从根系和相互依赖的真菌网络中生长出来。作者挑战人们习以为常的观念,提供重新思考研究方法和政治想象的途径,建立起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之间的新桥梁。
人们不能像种植作物一样培养松茸;它需要一个复杂的生态管理野生和种间共生。一如松茸建立在不确定和不稳定上,这本书是对日益增长的无助和绝望感的回应——我们当前的经济和生态状况的不稳定感以及我们对无法控制的事件的不确定性。世界正在发生变化,我们的人口在变化,我们的森林在变化。在当代,政治与地理发展显然已经侵害到了环境与生态领域,使我们不得不重新思考「何谓自然」。因此,本书强调的第一件事是就是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也是当代不停在反思的观点。出自西方哲学观的深远影响,我们是人类,其他都是「自然」、「非人类」。而作者在此置入的质疑是,是否存在这样的二分法?文化和社会是与自然分离的东西吗?我们是否具有尚未成为资本家认知来源的本质?这本书在辩论中强调,所有的生物甚至非生物,人类和非人类的网络都交织着双边和多元的关系在一起,共同创造空间的许多其他事物。
以自然科学来说,松茸对于人类重新理解进化模式很重要,但又不仅限于生物,更是政治、文化、生活的重新省思。存在不是自足和有限的、而是关系和纠缠。它淡化了单个物种在进化中的作用,而是关注多个物种之间的关系。如果存在自然选择,它可能更适用于不确定性的网络而不是自我延续的物种。传统上,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只关注人类的遗留物,但却忽略了非人类的轨迹和痕迹。这些轨迹讲述和记录了偶然性和不断结合的跨物种纠缠,从而组成了我们所谓的人类历史。
如果说拉图尔在《我们从未现代过》破坏了人类社会区别于非人类的的启蒙神话本质,那么这本书便是延续行动者网络理论(ANT)的实践,证明了世界充满混种物的事实并分析了松茸的商品异化和各种中介物的转译过程,透过社会和生态嵌入关系,来研究它如何装配成为一个组合,使其可以转化为资本主义的价值形式。单向度和规模化的思考让我们不去思考不确定的东西,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和可能。如同ANT质疑现代宪章那样,如果我们只谈论人类所建构起的社会,松茸经济如何可能?如果我们只谈论超验的自然,被人类技术发现和理解又如何可能?类客体存在于其间,比自然更社会,比社会更客观。她的目标和方法将生态系统、经济运作、相互影响的跨国网络结合在一起,人类、真菌和树栖关系的关系不可避免地与跨国社会和经济过程纠缠在一起,松茸在非人类和人类之间编织和聚集。在资本主义末日的废墟中进行研究时探索新的方法论和认识论,曾经被人文和社会科学所排斥的生物过程和自然历史,现在则更紧密地与人类学方法论结合,以更真实地对当下社会的各种混杂现象做出描述和解释。
面对人为气候变化的紧迫性,作者把「资本主义」视作为一个不断涌现聚合的混合体,而不是作为一个连贯的目的论系统或逻辑。不存在排除其它的因素的「个体」,进步更不是在一个错误的领域持续「扩大规模」。打破进步的希望并不意味着社会科学应该支持全面环境灾难的消极叙述,而是要环顾四周、注意边缘,不要急于坚持预先格式化的叙事。
资本主义运作如此难以抵抗,但另一方面,拒绝绝对的悲观主义也揭示了可能从这样一个世界出发,隐藏在其下的自由和愿景,暗示了解放之后所具有的无穷可能。看似一切都以松茸的不确定性展开,但又以松茸的开放性带来启发。不是为了经济财富的积累,重点在于在受干扰和污染的景观中与不同物种合作创造自由。只有换一种看待过去和环绕着我们的有机物的方式,才能助于构筑我们共同的景观,打开潜藏在其中的可能性。不止是这种小小的菌蕈,我们身边有许多对象都是这么拼装组合起来的体系,环绕着众多事物的影响和结果。
人们开始重新发现那些潜藏其下的制度,而不是遵循那些目前已不可行的。她认为我们不必重新发明这些概念,未来摆脱了人道主义的进步承诺以及厄运的预言,一个开放式的未来源于已有的多重存在,早已无处不在于我们环境的自然复杂性中但尚未开发——这时候,我们不是被自我利益和看不见的手所引导,而是重新回归到被周围的可见和微生物的塑造中。
真实的可能性
尽管资本主义如此不稳定,它仍然存活下来。作者从中找到什么答案以体现另类政治了吗?这种隐藏的可能性如何?本书开放性的写作方式就像是作者正带领我们在森林沿途中采集松茸那般充满不确定性的漫步,囊括了人类学、生态学、社会学、经济学多种学科,涉及到自然、移民、后殖民等多项议题。《末日松茸》的民族志是有启发性的研究模式,始终在多物种、跨文化和历史互动中出现,想必大量故事拍成纪录片一定非常生动有趣。很可惜的是,如她所承诺的那些埋藏在深处的社会解决方案尚未发现,遗留问题仍旧悬而未决,更像是站在经济学外圈对它做最粗浅的了解,却不能做深入分析的一本读物,例如中间商和市场价格的运作常识,作者像是一个对资本主义经济原理一无所知的门外汉。
「开放票现场」是松茸进行第一波买卖的行规,是作者认为松茸未被异化成商品前,利伯维尔场的最后时刻。采摘者卖给买家的原始价格如果在同一晚上出现波动,可以掉转头回去找买家议价,这鼓励采摘者尽快将手中的松茸卖出去投入下一场松茸采摘过程,同时也避免采摘者的收入降低。「开放票现场」看似吸引人,但是它似乎只能体现一种小团体亚文化的局面(而这种亚文化事实上在各种小型社群中并不少见),不如说是回到人类交易的雏形。在全球化的当代,经济运作的过程由于涉及不同的文化和大量的人数,很难说有人能够直接跨越中间过程直接连接采摘者和日本进口商,或者用这种最朴实的方式满足如此大的需求量。如果她认为我们的未来就存在于这里,将这种基本的资本主义形态作为可实施的解决方案,可能性微乎其微。
《廉价的真相》中,作者Raj Patel和JasonW. Moore也同样从「世界—生态」的角度出发,主张用人类与生物世界和实体世界互动的特定模式去思考人类历史,研究权力、生产和再生产是如何通过生命网实现的。资本主义在追求无穷无尽积累的驱动下,透过不断开辟新疆界实现全球扩张——新疆界是资本与自然界的交汇区,在《末日松茸》中就是与松茸共存的边缘地带。按照他们的理解,在这里,资本主义同样兴盛,它尽其所能地以最便宜的价格让自然做工,透过疆界开发和控制一套生命繁衍系统以获得巨大的市场。资本早已渗透到方方面面,「开放票现场」不过是整个洪流中小小的一环,并且最终为资本主义的大局服务。松茸逐渐攀升的价格正是因为泡沫经济之影响,在松茸成为一种赠礼文化的社会象征之时,潜藏在背后的经济活动就已经无形助长了难以消退的松茸热潮和随之而来的高利润,又有何种立场说这活动是适度抵抗资本主义下的非资本主义形态呢?
作者教会我们打破产品的供应链,发现市场价值的概念不仅在生产在线创造,还来自与最终产品的概念化无关的地方,这条供应链横跨了资本主义与非资本主义之间。但这一理解仍旧无法使松茸摆脱一种作为有利可图的商品被人看待的身份,而更是可被人类肆意掠夺的「自然物」。与本书不同的是,Raj Patel和JasonW. Moore则强调了非人类生命本身的价值和尊严。经济盈利目的掌控了生命,在资本主义社会,「自然」和「社会」、文明与野蛮被一分为二,成为我们创造其他廉价事物的舞台,此时我们似乎可以去定义哪些生命真正重要或不重要。但松茸作为一种自然物,它本身是应当是无法被定价的。如果延续这种方式,便是与掠夺模式共存,人与自然的永续也无从发展。
另一方面,资本主义以地方资本主义的补丁为基础的边缘地带,它们既不完全在资本主义网络中,也不完全在资本主义网络之外。对于一些人来说,他们通过非常规方式生计,森林提供了他们缓解创伤症候群或免于主流社会规则的避难所,使边缘人群可以在美国保持他们族群原本的生活方式并享受山丘上的自由。因此,松茸贸易不仅仅是商品交易所的货币,还可由自由定义——对于「自由」的这个概念,作者将其区别于经济学家的理性选择与政治自由主义,它是具有展演性质、因社群变动而且气氛欢腾的,是源于开放的文化互动和潜在的冲突的世界主义——它避开了人与产品在工作生产过程中被切割开来的窘境,是采集者自由的战利品和利伯维尔场竞争的结果。
可惜的是,对作者来说,这种自由随即就在供应链中通过翻译过程变成资本主义下的异化商品。然而对更激进的左派学者来说,这种「自由」可能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反而或许是更深层的异化。得益于全球资本效应为松茸带来的高价值,这些采集者们开始勤奋地搜集蘑菇,以在市场上获得更多的金钱换取生计所需。换句话说,里面无形的权力中心仍然是金钱的力量。松茸采集是找寻财富,相比于朝九晚五的工作,采菇有着极高的不确定性。除了那些希望从资本主义中逃逸而迁居到此的白人,当当代在倡导多元文化和拒绝歧视的时候,如果其他政治难民、政治移民逐渐变成被主流社会所接受的存在,他们还会选择这种离群索居的生活吗?如果当松茸的社会符号意义被消解,还会有这么多人从事采摘蘑菇的活动吗?可能那时候,采菇才更是出于自已的兴趣和意愿,而非生活所迫的行为吧。以此作为立基点,对资本主义的不稳定性做出批判看似有些站不住脚。
不过也正是因为与完全抵抗资本主义的左派相反,作者提出的观点并不是激进的变革或抵制资本主义,而是从资本主义边缘讲述全球故事,通过废除进步目的论的观念来强调世界和时代的异质性和多样性。为了对抗末日下的悲观主义,她相信松茸采摘者们在废墟中浮现出的生活形式,无论它们多么不完美,都使我们有理由不要绝望。她摆脱革命的乌托邦主义,透过纠缠繁绕的民族志揭露资本主义的大叙事底下多重叙事的可能和重新定义的方式,那么找到这些故事下潜藏的可能性,对她来说就是一种可以寄托的未来希望。
不同于指涉生态关系的「第一自然」和指向资本主义社会环境的「第二自然」,「第三自然」意味着在资本主义中的生态生存。作者关注学科混杂中纠缠的细节,明确拒绝制定新的范式或从松茸中「扩大规模」,最终呈现的可能还是一种孤立的人类学观点,生活在此停滞不前。在一些最受严重砍伐的地区,蘑菇大量生长,人类的生命力能否如松茸般旺盛,以找回我们一度失落的与自然共存的能力?松茸不过是这种理想的一种特殊的可能载体,若按副标题所述,人类到底要如何在资本主义的废墟上生存,这个问题似乎并没被解答。松茸到底是特殊性的异例,还是人类确实可以从中学习,在废墟的世界上重新找寻到新生希望的可能?可能还待我们去跟随着行动者找寻那个开放性。至少,多样性的世界观为多种方式提供了机会,而不仅仅只是一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