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POV扶苏05
出发前,我问了侍女长一些白起将军的往事。
侍女长说起了父皇少年时的秘闻:
父皇穿着华丽,气质雍容,白起将军衣衫褴褛,濒临死亡。
父皇高高在上,白起卑微顺从。
父皇一拳把白起打到在地。
白起像个乖巧的小鸭子,跟着父皇有样学样地练习着招式。
想到白薇在血池向我勾手指的嚣张画面,我不信。
在前往白起大营的轺车里,我询问蒙毅:在父皇眼中,白起将军是什么样的人?
蒙毅:“臣子。”
我:“什么样的臣子?像六将军中的谁?”
蒙毅:“过年的时候不用慰问的将领。聚餐时可以不用敬酒的将领。”
之后他三缄其口,不再回应这个问题。
我目光移到一旁的《史记》,随意地翻着,到了《始皇本纪》的嫪毐部分,顿了一下。
一段幻想在我的脑海中演绎了起来。
《史记》中嬴政的生母赵太后爱上了并不能喜欢的人。
在爱一个人之前,没有人会百分之百确定,此人是否值得爱,是否能够爱。爱本身是没有错的,但它的确未能照亮赵太后现实的路。情夫揽权,野心毕露,夺位不成,身首异处,她也身败名裂。
而嬴政的故事中,再也没有了皇后。
或许这是恐惧而生的怨恨。或者是怨恨而生的恐惧。
这我个世界的赵太后呢?虽然毫无记载,我猜她也是个浪漫的人。
因为父皇其实也是个优雅浪漫的人呢,虽然很少有人知道。
因为父皇在我提到《史记》中赵太后时,他冷笑过:“是谁先把自己送入泥潭的呢?”
但是,如同我当初踌躇满志地想要跟着李斯继承他毕生所学,而今却与他近乎陌路那样,父皇有没有事与愿违过?
他会不会,正面对着一个,虽然目前没有任何苗头,但是一旦达成事实会造成任何不可控后果的人的泥潭呢?
这个人,是白将军吗?
如果是这样,明明喜欢还得防着,那白将军会怎么想?他总不会傻得流油,就这么等着,任凭父皇随意处置?
我需要知道白起将军的想法。
父皇,对不住了,虽然我无意参与,但既然让我瞧着了,我不能坐视不管。
我整理好自己的法剑和其他道具,看到车外驻足的白起将军,在斗篷里搓起双手。
这身材颀长,全身铠甲,冷酷静默的将军,除了画像,很可能还保留着其他与父皇相关的资料。我要想办法找到它们。不过,找到它们之后,我该怎么做?是禀报父皇,还是装作无事发生呢?
坏的开始,是成功的三分之一。
坏到白起将军的营帐遍布魔法防御的开始,是成功的三十分之一。
第六天,在损失了一千六百多个法阵之后,我得到了一次机会。
我练了几张字,塞入纸箱,在与白起将军的例行禀报时挑起话头:“将军给我准备的文房具中,有几张写有文字的纸条,不知是不是将军需要收纳的资料?可以派人确认一下嘛?”
我看白起将军转过头,望向他营帐的其中一个地方。
白将军营帐内所有物品被我细细调查很多遍,发现一个不起眼的铁盒,我用法术从铁盒的缝隙抽出一张纸,攒在袖子里。
一张是不是不够?
我再偷了五张。
我跟着士兵们一边唱着“上单之歌”一边集合排队吃饭。
——“我是上单!技艺精湛!!!”
——“聪慧冷静,胆大心细!!!”
——“静若处子,隐没草丛!!!”
“——动若疯兔,毁天灭地!!!”
“——揍得射手,满地找牙!!!”
黑锅前,有俩兄弟说这首歌是一位号称“大秦帝国三面颜王”的李姓将军写的。
我躲在黑锅后,偷看白起的手稿:
“他坐在河道草丛,看他的衣襟从身边拂过时;每当我借着擦拭镰刀,偷偷注视那王冠下的眉眼时;每当在有他的梦境里,我都会想,他还会经历多少令人惊喜的,意外的故事?我想一直看下去。”
“我曾经认为,阿政就是完美版本的我自己。有了他,我的人生就有了意义。可是后来,我发现他是他,我是我。阿政是一道强光,率真却不友好,毁灭了我所有故步自封的弱者幻想,击碎了我逃避的退路,迫使我勇敢面对一切艰辛,但我从不后悔。如果他的出生给我带来了不幸,那么他的存在弥补了这一点。”
“阿政的力量在增长,心性变得成熟深不可测。我想和他一直很接近,我不想和他一直猜心。可天不遂人愿,我与他变成了两座孤峰,在层层云朵中,遥遥相望。起初我有些难过,但后来,我看到大秦边陲的小镇逐渐有了安居乐业的样貌,又会想可能一切都是最好的选择。阿政是孤独的帝王,我是孤独的怪物。孤独是一件很难以接受的灾难吗?或者人本来就是孤独的。”
“我记得那天,阿政捧着一抔雪给我看。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看到雪。他撬开我的镣铐,偷偷将我带到雪地。他坐在我的身边,看着雪,嘲笑我过于兴奋。我想跟他说,和他一起去看什么都是最好的。那天他有点困,靠在我的肩膀上小睡了一会儿。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场景。我有时会梦见,我们未来有一天,又能这样相互依偎。有这样的梦,也是幸福的。”
“我的喜欢是不是给他带来了负担?不应该这样。是我如今的身份给他带来了困扰吗,白薇能够作为我的使者吗?我记得阿政曾经许诺,如果他再生病就退位。这很可能是他安慰我的言语。我痛恨自己的懦弱和傲慢,若非如此,我怎么会对阿政的病情无能为力?”
“或许,我并不能一直陪着他。我很苦恼,如果我不在了,白薇能够保护他吗?”
正在此时,一名唱哑了嗓子的铁鹰剑士不知何时悚然出现在我身侧,朝我伸出手,嘶哑道:“陛下秘旨,扶苏公子务必将获得的白将军的信件交于在下。”
我惊魂甫定,他拿过手稿:“还有吗?”
我指了指白起的大帐。
“公子请带路,冒犯公子了,任务完成之后再来谢罪。”
我定了定神,跑得了暗卫跑不了公子,白起追究起来肯定要找我。危机就是机会,既然如此,那就索性摊开来说吧,不行,我要写个腹稿……
(7)POV白薇02
嬴政醒了,我得去问安。
他的寝宫是个香气缭绕的大迷宫,七绕八绕时,一股劲风与我擦肩而过,那是黑冰台的影卫们,铁鹰剑士中的顶尖高手。我刚进王宫时根本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大部分倒霉的刺客就这么糊里糊涂地丢失了性命。
我和其他大臣一起,跪在台阶下,他的卧榻在三级台阶之上,包围在厚重的绢帛之内。
床下有台阶,半夜起夜的时候不怕摔吗?
嬴政屏退下人,床前只留我一人。
我思来想去,干脆五体投地,朝他一顿忏悔谄媚,求他大发慈悲饶恕我的放肆。
他隔着帘子轻轻吸一口气:“前日让你读的始皇本纪,你有何心得?”
我心中狂喜,只要嬴政主动转移话题,就表示不再施以重罚。
当然后续的记仇式折磨绝对少不了。
帷幔内的光源亮起,可以看到嬴政缓缓支起身体:“你也觉得,里面的老皇帝打算传位给扶苏吗?”
我认为这不是我能够议论的事,于是决定敷衍过去:“小的不知道。小的只知道,陛下青春可爱,长生不老。”
“啪!”的一声,光剑刺破帷帐,打入我的膝盖前三寸的地方,力道之大,剑柄以下尽数没入地板。正常发挥之下,他的光剑可以轻而易举穿过我的魔化头盖骨,我下定决心,如果今天能活着出去,一定要跟白起老爹一样,打造一身全身铠甲。
嬴政:“说实话,朕赐你无罪。”
再次开口前,我先咽了几口刚才被吓出来的鼻涕:“《史记》只是异界小说,主人公跟你同名同姓而已。不可当真。这小说里的老皇帝,既不想选扶苏,也不想选胡亥。”
嬴政短暂的沉默后,缓缓从平躺侧过身。
我:“因为贪恋权力,因为幻想长生不老,永坐帝王宝座。扶苏的年龄到了,资历基本够了,他就拿胡亥作为挡箭牌,与其说是疏远扶苏,不如说在逃避现实的问题。胡亥真的像他么?不一定吧,可能只是对父亲的敬仰加上投其所好吧。”
嬴政:“朕同意你说的,他谁都不愿意传位,原因则与你不同。不仅仅是因为权力,他那个时候,可能发现,国家还有很多困难尚未解决,新的麻烦又在形成,一个好容易整合了天下的皇帝,不敢也不愿意就这样拱手他人。你说,这个老皇帝该怎么办?”
我:“怎么办,顺应时势,精力不济便让位,铁打的世界,流水的英雄,他没有能力解决所有的问题,那些问题也不是因为他才产生的。”
嬴政:“你爹说的?”
我:“是我说的。实不相瞒,方才陛下提到老皇帝,我想到了我爹。他身上多处致命伤,没有一条好彻底,我希望能够花个几年在咸阳谋个体面的职位,然后劝说他辞官养老。他对我有再造之恩,我希望他能够安度晚年。”
嬴政:“如果他认为,朕的将羽中先锋非他不可呢?”
我:“请恕小的冒昧,事实是,他或许在某一长段时间内能够守护秦国。这漫长的时间中,秦国中每一个人都会变化,他若不能顺应变化,则会成为绊脚石。”
嬴政:“你居然懂得从朕的角度思考了。”
嬴政拉开床帏,我看到了他未经修饰憔悴不堪的脸。“从你第一次入宫至今,你爹是不是又受过重伤?”
我答应白起老爹不能说,于是我捣蒜似地点头。
嬴政:“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我:“他曾经教导我:‘胜利并不能带来国家的发展,平衡才能带来国家的发展,对于一个国家,平衡最珍贵,一旦不慎打破,不论之后多努力弥补,各个要素都再也无法回到原先的位置。这道理,对人生也一样,一个好的平衡,能够免去很多无意义的资源消耗,也可以……’”
嬴政垂下长长的睫毛:“——也可以免去很多无意义的相互折磨是吧。这是朕教他的。”
嬴政在极力平复情绪:“朕不应该对他说这些。”
我不会听错了吧,我爹说错了话,他至于道歉嘛?他根本不是这种人啊?
他再次转移话题打断了我的思绪。
嬴政:“你认为胡亥愚蠢吗?”
我:“回陛下,从故事里,小的实在找不出他有什么值得肯定的地方。”
嬴政:“你觉得他的确愚蠢,缺乏教育,不够格投入人生的战场,更别提身居高位做个皇帝掌控全局。朕小的时候也这样想……后来经历了很多事,不得不承认,多数情况下只能根据自己的一切资源选择最优解,至于实际效果如何,委实难以预测。胡亥在他可知的情况下的最优解可能是和父皇衰老时所作的一样深居简出,一切交付大臣,自己自然获利,结果自己步兄弟后尘。当然《史记》中的嬴政做得不见得更加高明,在他可知的情况下的最优解是毕其理想国于他一生,结果油尽灯枯生灵涂炭秩序崩溃。”
我:“赵高老师说,这只是生命的体验,不用挂心。”
嬴政摇头:“不对。选了就要负责,不能负责就别体验。”
我:“我爹也教导我,爱就是选择,是责任,是自我约束的承诺,是持续付出的努力。陛下爱着这个国家,陛下做得很好了。和人相关的事,真的非常难,我伴随御前这两年,已经深有体会了。”
嬴政罕见地露出自嘲微笑,他按着太阳穴:“他还说过什么?”
我:“父亲很少跟我提到陛下。不过,每提到您,他表示信赖和依靠。陛下,您对他也是如此吗?”
嬴政缓缓眯起眼睛:“你,和白起相处自在些,还是跟朕相处自在些?”
送命题啊!!!!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那还用说,当然是陛下!大秦子民都沐浴陛下的荣光。”
嬴政抬头眨了眨眼睛,然后重重对我说:“对,这是天意吧。”
我不太明白他的含义。
但是我很快就明白他的含义了。
第二天一早我被下旨,赐姓“嬴”,字“胡亥”,爵位为“大秦长公主”,收入继承系统,收入嬴氏宗庙,获得秦王宫御书房进出权限,以后把白起叫将军,称呼皇帝陛下“父皇”。
这感情好,冯劫冯去疾李斯主动离我十米开外绕道走,还不时回头瞟我。其余六将军都不跟我说话了!
嬴政毫无心理压力地接受了我充满怨恨的谢恩。
当离开御书房,看见赵高正在拿着簸箕和扫帚扫着地上的碎片。他跟我说,昨天晚上嬴政把柜子里那些高瘦高瘦的白起手办都给砸了。
在我震惊,并为白起老爹担忧时,赵高说,陛下把我的成绩单寄给了他。
我靠着墙瘫坐在地上,任由两百斤的新月巨镰砸裂了地面。
累了,毁灭吧,赶紧的。
在我再次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的时候,嬴政下旨,给了我一个任务。
(8)POV 白薇03
嬴政派人通知某个魔种部落,他们欠了大秦六十万两黄金,最终期限到了。
嬴政转头对我:“讨债,是嬴氏皇族的必修课,六十万两,把它弄回来,算你合格。”
嬴政:“你正式出发的时候,记得要外交辞令要怎么说?”
我:“大秦长公主,慰问友邻。”
嬴政最近在清理秦国的外账,借别国的,能赖掉的就赖掉,赖不掉的就把土地夺过来;别国借的,必须还回来,态度不好的,土地肥沃的,那就连带土地一并弄来。所有的手段都向着对秦国有利的方向解读就对了。
嬴政:“做朕的女儿,可以坏出天际,但是绝对不能蠢。明白吗?”
我:“儿臣明白。我被皇恩收买,当然要从父皇的利益考虑,这样才能分到一杯羹。”
嬴政:“你的确更像朕。你想当皇帝吗?”
我摇头:“我讨厌皇帝一面垄断财富暴力囤积知识,一面道貌岸然利用权力,以利己的方式随意解释法律,高高在上,颠倒是非,逼逼赖赖,还非要大家夸他好,真是恶心坏了。不,您不是这样的,您是独特的。”
嬴政朝我辐射来恶毒的眼神。
我对他的眼神已经麻木:“父皇是个例外,您一定是流芳百世的存在。就对待功臣方面,父皇已经进入前百分之五,后世一定会赞颂父皇的雄才大略的。”
嬴政的光剑戳我的头盖骨:“就凭刚才那些话,朕可以腰斩你。”
我:“父皇把我的成绩单寄给白起将军时,儿臣就已经死了。”
嬴政:“你的心理素质比扶苏还差。”
我看见了走廊尽头白起老爹的身影:“父皇,儿臣有问题想请教:您觉得什么是爱?”
白起老爹放下镰刀,一手抱着头盔,成绩单夹在头盔里,径直向这里走来,面无表情。
或许是我的错觉,白起老爹今天的表情,虽然严肃,但有一种说不出的楚楚动人。
嬴政没有回答我,他望着白起老爹走过来的方向:“对一个人有耐心和决心。”
白起老爹朝我舞动成绩单时,我拔腿就逃。
“父皇!老爹!儿臣为国尽忠去了!”
你们俩之间到底有什么款曲,我不清楚,但你们不要累及无辜的我,我谢谢你们。
逃跑路上,我看到一只蝴蝶翩翩飞舞。这是扶苏的剑气,那光剑的基本法阵逃不过我的眼睛。
如果这不是扶苏的光剑,而是一枚飘浮的爆炸符,御书房会很快化作火海。
皇帝果然是高危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