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辞世多年,依旧难忘。每每想起,总还心伤。
母亲走时,悲痛不已。幸好当时父体尚健,仍可安慰自己:萱草虽先谢,椿树犹可倚。父亲一去,便是椿树也倒。乍觉无依无靠,仿似孤儿。
然后又想到:父母辈纷纷走了,再要走的,便是自身!于是惊觉:时日如飞,已入暮年。前尘往事,不禁一一泛起。对双亲的思念,益发难止。
父母均祖藉山东,是战争年代的过来人。两人婚后数年,父亲便离家参军,从此再没回过老家。
已有家室的人,为何会忽然参军?与他闲聊时,曾好奇一问。他淡然一笑,说是因为怕在家乡当民兵会太累。可是,当时的部队都得上前线,那可是与敌人性命相搏的事。为了怕累而宁愿去拚命?也许他只是不想炫耀自己保家卫国的志向,而编出这样的谦虚理由。
父亲是家中唯一男丁。他估量家里不会让他参军,于是干脆瞒着家人,偷跑离家。经历不少艰辛后,最终都能如愿。当中的种种困难,都只能减慢他的进度,或逼他迂回,却没有令他放弃。这种坚毅精神,从未稍减。
战时前线的军旅生涯,既危险又辛苦,父亲都熬过去了。甚么急行军、拔地雷、探敌情等等既累且险的经历,如今听他娓娓道来,都成了轻松有趣的玩意。他讲述的淮海、渡江等重大战役,也仿如春郊试马中提缰过石般轻松,浑然不觉当中的惨烈,也忘记了他当年就身处其中,可以随时丧命。
父亲参军,自然没法把母亲带在身边。母亲留在老家,任劳任怨,逆来顺受,让着忍着,深信否极便是泰来。果然,战事终止后,父亲把她接到南方,从此落户斯地,相夫教子;虽仍辛劳,却也欢畅。
母亲是北方人,与麫粉早成挚交。每回碰上,都会幻化成各种美食,替她安抚丈夫和子女因环境欠佳而久馋的嘴。当年缺米时,口粮都用麫粉配搭着补充。南方人用麫粉的点子不多,都愁眉苦脸,不知该如何食用。母亲却能让麫粉千变万化,美味纷陈,令一家人笑逐颜开,亦引得四邻仿效。
然而,没那么触目的,是她的劳累。揉麫少不了汗水,母亲却很少找人帮忙。而且,为了让麫更有韧性,她从不会少揉。年轻时没想过这会有多累,等自已经历过才切身感受到那份辛劳。每回揉面便仿似伴着她一块儿,感受着她当年由肉体疲劳衬托着的心灵满足。她的身影,不禁又在眼前。
母亲年青时身材高佻,随着岁月形成的骨质疏松,身形逐渐下沉,于是略显微胖。她行动虽不迅捷,却能俐落地操持家务。
家务本来就没完没了,妈又不叫丈夫子女分担,于是整家事务她一肩挑。在电器不普及,连水也得到井里去打的时代,光是一家子的吃饭清洁事儿,想想都够把人累坏。然而,家人是否帮忙,全凭自觉自愿,妈从来不相逼。可是年青爱玩的子女和公务繁忙的丈夫,对于家务只是偶尔帮一下。撑着的,还是她一个。年青时还没甚么,可上了年纪之后,便经常看到她在忙过后,自己捶着背慢慢走回房间休息。当时还有点不解:才忙这么一会儿有这么累吗?现在方知道,琐碎家务最折腾人。于是想起:当时竟没有替她捶捶背、按按腿!
过去嫁女的对联中,有一句说:“敢谓素娴中馈事”。所谓 “中馈事” 就是 “家务事”。这句联语就是夸赞自己的女儿很会做家务。别人是否当得起这句话不得而知,但用在我母亲身上,最是贴切。
不但母亲的厨艺令人怀念,原来父亲于此道也有一手。他曾当过 “伙头军”。那是他最不乐意的活,但身为军人,必须服从命令。他也只好花尽心思,在有限的伙食条件中,尽量为部队多变换口味,结果很受欢迎。由于部队有时候会寄住老百姓家,于是,父亲的烹调手艺也让一些百姓学去了。就这样在不经意间,他便把北方的饮食文化介绍给南方民众。
部队过江南下之后局势渐稳,父亲便把母亲从老家接到南方定居,然后又投身到地方建设中去。打土匪、理民情、促生产,没有一件不是烫手山芋。幸有母亲背后的支持,父亲得以专心应对。凭着他的胆智、技巧和无私,把如山的困难、似海的问题大都解决掉,却是公而忘私,牺牲了自己的天伦之乐。
在百废待兴的年代,父亲的工作可说没完没了。就连祖父母在老家过世时,父亲都没法抽空回去奔丧。身为人子的他,心中难受可想而知;他却从不透露。多年后谈起,才了解到原来还另有原因。他说起这事时,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淡淡地说: “我也想回去,可我没路费呀!”
当年一家八口的生活,就靠父亲一个人撑着。亏得母亲持家有道,才勉强应付过去。要从南方回到北方老家,那笔路费绝对是难以承受的负担;加上工作忙碌,就成了两个压在父亲胸口的苦衷,令他默默承受着自己心中的悲痛,以及不知情者无言的责难。
对于这一切,父亲既不嗟怨,也没申辩,只是一个人默默地扛着,不想打扰别人的欢笑。他做人处世,也经常用自己的苦来铺垫别人的乐。家人在父亲退休后才偶然听旁人说起,他在职时曾多次主动地把自己提工资的机会让给别人,理由是:别人家的人口多,比他更需要提工资。单位分配房子时,他也把本来要给他的较大房子让给别人,也同样是因为别人比他更有需要。共产主义的按需分配原则,他都身体力行了。当年像他这样的人不少,可惜岁月无情,把他们都带走了。思念及此,除了叹息之外,更觉父亲的可敬。
也许正是这种愿意舍己为人的操守,让他在动荡不堪的岁月里少吃苦头。当中的详情实难细究,可能是有些人良知未泯,但最关键的,也许是父亲的正直无私,令他们无处下手。不管实情如何,时局稍靖之后,原单位要他复职,他却宁愿转到别的岗位。原因何在,他没有说。一些爱按功利计算的人都说他儍,因为这样的决定,在职级和工资上都要吃亏。父亲却从不分辩,也许是认为夏虫不可以语冰吧!
在群带关系成风的年代里,让一众夏虫更难以明白的,是父亲为何不利用自己的优势,为子女铺排锦锈前程。父亲却是始终如一地我行我素,从不为私利而折腰。也许是惯于挺直腰板做人吧,他年过九十时,腰板仍然笔直。他在这方面的执着,令子女们到今天仍然可以在人前挺起胸膛说:我的成就,完全是我自己努力的成果。
母亲在待人处世上,也和父亲一样,总是克己从人。从未见过她跟谁吵架;就是反唇相稽的情形也没见过。从来只有她受别人的气,没见过她让别人受气。受了气她也不吭,实在受不了就是掉泪。不要说别人,就是自己的孩子她都从没有骂过,更别说打了。她几个孩子都没有学坏,兴许是父母的优良基因造成,但更可能的,是父母身教的结果。母亲整天在家,她的一言一行都对子女起了潜移默化的作用。于是她的祥和,在不知不觉中,为社会多培养了几个没有戾气的人。
妈从来都是个多做事,少说话的人。就是在阖家老少共聚天伦的时候,她也是静静地坐着聆听,一脸的莞尔、满足。可能,那就是她一天忙碌下来,最惬意的时候。我们有时候会逗着她开玩笑。她很开心,毫不介意。不过爸倒是怕我们趁机欺负她,总是在说笑没几句的时候便挺身阻拦,尽力维护老妻的尊严。我们会略感扫兴,妈却笑逐颜开。她生平的欢乐,大抵就只有这些。想到这点,实在愧疚。
年青时从没有想过要为父母做点甚么。成家之后离父母远了,才忽然想到:天大地大,该让父母去看看。可惜父亲的健康已经不比当年,不肯出门,母亲亦不肯让他一个人在家而自己出远门去游玩。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带着母亲在几小时车程可达的范围内游览。看着母亲那种前所未见的舒展神态,心里不禁又愧又疼。
这几小时的车程,就是她定居斯地后,几十年来离家最远的距离。她把全部的时间、精力、心思,都花在我们称之为 “家” 的几堵墙里。为的,就是要让那个地方能够成为我们的 “家”。数十年下来,外面的世界在她眼中就如异域,虽然海阔天空,却不属于她。
母亲在还算年轻时,也曾出过远门。那时长兄因为上山下乡的原故,回到北方老家居住,更在那里结婚。在那段艰难日子里,母亲把多年省吃俭用存下来的钱,都亲自带回北方老家,让大儿子修祖屋和办喜事。
父亲在多年后谈起这事时,都既感慨,又佩服地说:“那时真难为你妈妈。我一个人赚回来那一点点钱,要养起八个人,都由她一手操持。她竟然还可以省下钱来为你大哥办婚事!” 当年的困难境况我们当然知道,不过家人间的照应,谁也没有因此抱怨过!
就这样,父亲为家为国,一丝不苟地工作着,直至离休。他开始时颇不习惯无需上班的日子。幸好已婚的儿女都有了孩子。于是在辛劳了大半辈子之后,他终于可以体验一下含饴弄孙、种花除草的生活。
他退休后把家里买菜的任务包下来,却逐渐发现其实是件苦差,因为贵的菜舍不得经常买,便宜的又吃得发腻。于是,差不多每天都得为买什么菜而伤脑筋。不过,最让他苦恼的,是在买菜时千辛万苦预计好的配搭,会被母亲搞得面目全非。明明是打算配饭吃的菜,母亲却拿去煮麫条;本该是肉和菜配搭成一味可口的菜炒肉,最后却成了菜肉饱里的馅 ... 等等,都足够让他生气。然而,每次出现这种情况,他都只是苦着脸唠叨,却从未见过他开骂。
事实上,父亲一直都很疼母亲。记忆中,他未尝对母亲重责过半句,最多也只是咀里嘟嘟嚷嚷地抱怨一会儿而已。母亲很早就为了照顾孩子和家务而没再工作,所以甚么社保、医保全都没有。他便一直担心:倘若自己比母亲早离开,她的生活和医疗便都没保障。所以他积极地为母亲存钱。谁料母亲却走得那么快,让大家都伤心不已。
他们俩一直都很恩爱,互相扶持照顾。父亲不爱出门游玩,更不喜欢吃馆子。不管是谁相邀,他都不去。虽然他会让我们跟母亲去,但只要他不肯去,母亲便也不去,因为不想把他一个人撂在家。他后来经历过一次轻度中风,从此,母亲更不放心让他一个人留在家里。两个人就在家里相伴着过活。所谓厮守一生,他们俩真的做到了。
母亲一直都是这样默默地为子女和丈夫打算。在母亲心里,家就是世界上最要紧的地方。她重视每一个家人,却总把自己排在最后。这样就让我们总弄不清她到底真正爱吃甚么,因为不管甚么菜,一开始时她一定说不爱吃,要我们赶紧多吃,但到每个人都吃饱后,剩下的菜她又说全都爱吃,不许丢弃。
母亲这种为人着想的性格就是在病中也没有改变。她得病后,不是经常都能认出亲人。那年回去看她,她有好几回神智都比较清醒。每当她能认出我的时候,总是一叠连声的催我赶快回家;说我路远,又要上班,该早点回去休息。在自己最需要家人照顾的时候,她惦记着的,还是家人的需要。
她走前的一个春节还能起来坐坐,晒晒太阳,脸上带着笑意。没想到几个月后,就撤手尘寰。也许确实是操劳一生,累了!原本微胖的身躯,病后逐渐消瘦。走的时候已是皮包骨头。然而,在那干瘦的身体里,却仍然满盛着对家人的爱。岁月的风霜、儿女的负累、病魔的欺凌,都磨不去她那善良的微笑。
想起她一生都为了守护家园而不肯远游,心中不禁悲痛地共鸣着丁可的《母亲的专列》:
这是您唯一的一次乘车
母亲您躺在车肚子里
像一根火柴那样安详
一生走在地上的母亲
一生背着岁月挪动的母亲
第一次乘车旅行
第一次享受软卧
平静地躺着像一根火柴
只不过火柴头黑
您的头白
这是您的第一次远行啊
就像没出过远门的粮食
往常去磨房变成面粉时
才能乘上您拉动的
那辆老平车专列
我和姐姐弟弟妹妹
陪伴着您
窗外的风景一一闪过
母亲您怎么不抬头看看
只像一根躺着的火柴
终点站到了
车外是高高的烟囱
母亲走的时候,也是躺在这种 “专列” 里。她为之奉献一生的家人,都随着这趟 “专列”,到这个有 “高高烟囱” 的火葬场里,目送她离去。
母亲离世后,父亲更少笑容了。过去由母亲替他料理的事,现在都由他自己处理。他个性强,能自己做的事,都不肯让儿女代劳。他身体还好的时候,大家都由着他。心想:让他活动活动也好。可是随着年岁增长,他的体力已大不如前,却依然坚持自我照顾。这就让人担心,只好时刻留神,随时补漏。犹幸有小女儿夫妇和小儿子悉心照顾,令他生活无忧。
按父亲的年龄而言,健康已算不错。有人说这是遗传基因的功劳,也有人认为是他的面相所致。他的耳朵很大,有人说那是长寿的征兆。他生病住院时,就有护士用他的耳朵来安慰他:“老大爷,您的耳朵那么大,它们会保护您的。您很快就会康复了!”
不管大耳朵是否真能保护人,父亲却真有过险死还生的经历。他当“侦察兵”时经常要偷偷摸到敌方阵地附近打探敌情。有一次在侦察时被敌方发现了。他和战友都赶紧跑。对方用机枪狂扫,战友陆续倒下,他也感到右手一阵剧痛,却无暇理会,只顾拚命躲闪着逃命。回到己方阵地后仔细查看,身上竟一点伤也没有,但右手拿着的步枪,整个木制枪托都已被机枪扫断,不知所踪。那时候才晓得,自己刚才是跟死神擦肩而过。
这些场面如今听来像电影情节,他当年却是几乎每天都可能遇上的经历。看着年纪日增,体力日减的父亲,谁还会记得他当年在保家卫国的事业上,那份无私无畏的情怀。到今天,也许就只有他那枚 “渡江胜利纪念章”,才会知道他身上到底蕴藏了多少勇气和机智。
父亲年青时为国、为家所贡献的努力,令两者都能兴旺发展。他的离世,于家于国,都是重大损失。于我,更造成多年的思忆和愧疚。
回想起来,人生过了大半,花在父母身上的时间没有多少。孩提时对父母只有依赖;少年时只顾求学交友,心都在外;等到成家立业,心思更只在自己的事业和小家庭上。对于父母,少有顾及。如今他们都已离去,反而时刻把他们挂在心头。每次想起,虽极愧疚,却又温馨。种种儿时琐事,天伦笑语,严斥善导,都浮现目前,历历如昨,彷佛两老仍在,闲话家常。
有人说:父母在,人生尚知来处;父母殁,此身便只剩归途。按照此说,我已是只剩归途之人。没有想到,在我人生之初,是父母把我带来;如今这段人生归途,仍是父母伴我走去。
既然椿萱俱谢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那么,余下可做和应做的,就是尽情享受归途上的风光,让余生无憾。
祝愿所有在归途上的人,都身心健康、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