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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增集
西市独柳 2020-04-06

《插增集》

(标题来自著名的水浒版本《京本全像插增田虎王慶忠義水滸全傳》。)


【0】

袁无涯说他昨天晚上做梦好像被石头砸了,早晨起来眼前仍旧像开了个彩帛铺。

好端端的乌利琼英,被他改成“张宜人”,这是下拔舌地狱的勾当。被砸一下实在太轻了。要我说至少砸出个水陆十全道场来才解恨。

 

“你可以说我在篡改,而我真正想做的不过是,给那些名字赋予一个真正的灵魂。”袁无涯认真地说。

“你可以说我在让文本变得凝练,节制,剥离那些无关紧要的浮华,只留下最坚硬的骨骼。”我故意学着他的语气,“而我真正想做的不过是,给我的书坊省下两张纸。”

“仰止,你这样是不对的。”

“你呢?”

我所没有说的是,我在书稿上一行一行地涂抹,用柔软的笔触凌迟那些健壮的身躯,直到他们都变得血肉模糊,并因此而面目雷同:我做这一切,是因为我惧怕灵魂。

我所迷恋的,只是他们的名字。

 

【1】

宋军中有若干长盛不衰的话题。在行军的路上或是埋伏的过程中,是这些无休止的争论让将士们维持兴奋和敏锐。

诸如,孙提辖和黄都监谁更强?

诸如,孙提辖该不该进八骠?该不该进五虎?

诸如,孙提辖和石秀真打,谁能胜?

再如,当时卢元帅与孙将军大战一百回合,其中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当然,这些讨论都是背着当事人的。但某天不知怎地,最后一个问题被泄露出去,从此成了孙安的心结,到死都没有解开。

 

“你得告诉我,到底是不是好好打的。”孙安不知第几次这样问。

卢俊义俨然训练有素,当即毫不含糊地说:“是。累得我一身臭汗。命都差点搭进去。”

孙安紧紧抿了嘴唇,一语不发地走了。

“我教主人说累得一身汗,没教主人说命都差点搭进去……”燕青简直绝望了,“主人……过犹不及呀。”

“你说,他为什么老问这个……”卢俊义战孙安的时候倒还轻松,这会儿却窘得一身汗。

燕青耸耸肩。“死心眼呗。主人要是都不理解,就没有别人能理解他了。”

 

后来卢俊义被孙安纠缠不过,终于答应再战一回,真刀真枪,立了生死状,谁也不许放水。

两匹白马,单枪双剑,不一时,风飘玉屑雪散琼花,看的人连连喝彩。斗到五十余合,卢俊义忽然逼过双剑,对胸揪住孙安。燕青在旁边下巴都掉到地上。卢俊义使的是长枪,三尺之内完全施展不开,而这样近的距离正中孙安下怀。如此一来,卢俊义岂不得被剁成肉泥。

正在此时只听当啷两声,却见孙安也撇了双剑,揪住卢俊义,二人扭作一团。

 

燕青和伙伴们都惊呆了。

 

【2】

卢俊义总是忘记孙安的眼睛和面容。甚至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从没有看清过这个人。

他们只在为敌的时候是面对面的。在他们成为盟友之后,大多数时候都是背对背的。

他只能用后背感知他的后背。他知道那个背影又宽阔又暖和,能替他阻挡所有的冷风和箭矢,就如同他也在为他所做的那样。

久而久之,在他的印象里,那个山一样的背影就好像是孙安的全部。

 

厮杀的过程中卢俊义偶尔也为孙安担忧,但战场上的情形并不容他回头去看。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能听到孙安用平静的嗓音说:“好。”

就好像他刚刚问了他:你还好吗。

好。他听见他说,即使在他死后。在宣州,歙州,杭州,独松关,昱岭关,在每一个他恐惧,无助,难过的时候。背后平静的声音,如一块温热的石头,靠在上面,什么也不用再担心。

在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上他拥有过很多很多的身外之物。他的万贯家财,他的清白姓字,他宠爱的妻子和信任的奴仆。后来他相信,上天给他这些,不过是为了看着他一点一点失去他们,如看着一个无知的孩子用尽力气挽留元夜的烟花。他檐下的燕子,陪他度过整个寒冷的冬季,却注定在冰雪消融时回到它所从来的地方——天空。

三千繁华过眼,他一次又一次伸出手,所能抓住的,不过是这样一个声音。

好。他听见他说,在淮河浑浊的流水里。当他的后背触到河床,柔软的泥沙带着某种温度,如另一个宽阔而结实的后背。

 

【3】

向晚时分,昭德城里难得的宁静。喧腾了数月的烽烟暂时平息下来。张清和安道全正在襄垣用计,宋江领军退驻昭德,以示惧怕之意。

唐斌又一次找到孙安,惴惴地问:“这几天……可有什么消息?”

孙安爱莫能助地摇头。唐斌还是不肯死心:“乔法师从汾阳……”孙安没等他说完又摇了摇头,并且说:“耿恭那里,你也不用再去问了。”他怜悯地拍拍唐斌的后背:“别想了……”

唐斌沉默了一下,叹口气:“怎么能。”

孙安皱了眉,心里又难过又烦躁。他所认识的唐斌并不是这样的。自他们在宋营中重逢,唐斌一直是失魂落魄的样子,每天都要把几个河北降将挨个问一遍,可有山士奇的消息。

“你和山士奇……我并不记得有很深的交情。”孙安明知这话不合时宜,但还是忍不住想说。

“过去是没有。现在不就有了。”唐斌苦笑,并且转身离开了。他走路的时候左腿还是不太利索,是上月攻打昭德时被乔道清刺伤的。其后唐斌又在昭德大牢里关了十几天,孙安还一直没敢问,乔道清都对他做过什么。这几个月于宋军,是一封接一封传往东京的捷报。而对他们这几个人而言,捷报上的每一笔都意味着失败、背叛、屈辱、手足相残的痛苦与不堪。

原本以唐斌的体格,这样的一记枪伤很快就能好。但这回他固执地不肯接受军医的治疗,眼睁睁看着伤口感染溃烂,连骨头都露出来。孙安偶然看见过一次,在心里“嘶”了一声。

不知要有多疼。

而孙安看见也只装作没看见,并没有大惊小怪地劝他去看医生。整个宋营里也只有他,多少能体会一点唐斌此刻的难过与自责。

他在故意让自己疼。

后来孙安让乔道清想想办法,乔道清摇头:“你看现在这世道,能活下去的无非是两种人:像我这么聪明的,要么是像你这么呆的。唐斌不幸比你多了那么个心眼,就要了他的命。”

 

【4】

最终山士奇还是活下来了,甚至顽强地收聚了残兵去攻盖州。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所有河北降将都低了头暗自惭愧。后来花荣派人解来了山士奇,一群旧相识在宋营里重逢,各人的滋味只有各人知道罢了。

“让唐斌来见我。”山士奇从宋江手里接过酒,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关胜在一旁开口:“壶关的事,本都是我的主意。”

山士奇看也不看关胜,只重复了一遍:“让唐斌来见我。”

宋江正想说点什么支吾过去,唐斌已经带着崔野和文仲容进帐来,走到山士奇面前齐齐行了个礼。“山将军别来无恙。”

中军帐里的气氛一时间变得极微妙。所有人都用一种紧张又略带期待的目光盯着山士奇,猜测他对唐斌是要打,要骂,要杀,还是故作大度地说点什么酸溜溜的话。

山士奇脸上纹风不动,只有离他最近的唐斌听得到他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下一个瞬间山士奇忽然从旁边卫兵手里顺过一条长枪,却让开唐斌,直取一旁的崔野。

饶是众人都有所准备,此刻也还是被他古怪的举动惊呆了。就连崔野也忘了躲。又不曾带甲,眼看一枪过去就要戳一个透明窟窿。

千钧一发的时候只有唐斌面色如常,早有准备般,抢上半步去恰到好处地一挡。山士奇毕竟使枪不熟,又当不住唐斌的巧力,竟被他空手缴了械。

这回轮到唐斌咬紧了牙,却终于没说什么,只将枪交回卫兵手里,对山士奇道了声“得罪”,拉着崔野和文仲容拂袖而去。

 

“手倒挺快。”山士奇不自在地笑了一下,到底有几分心虚。方才一时冲动,并不曾多想。要真伤了崔野,他于心又何安。

乔道清一旁冷笑:“倒不是手快,他早料到你会报复在崔、文两位兄弟身上。——要和他斗心眼,你只好等下辈子罢了。”

山士奇原本已经消了几分气,一听这个又触动前事,不吐不快:“崔将军是他兄弟,偏竺敬不是我兄弟?你教我怎么去和竺敬的老娘交待?说,她把儿子交给我,到头来竟死在自己人手里?”

乔道清最不耐烦听这些,登时拉下脸来。“谁和你是自己人?你不愿意说是唐斌杀的,那就说是我杀的好了。——多大的人了,也不看看什么地方,只由着性子胡闹。”

河北军中没有人不怕乔道清的。如今他话说到这份上,山士奇哪敢再说什么。宋江继续殷勤劝酒,这事就算过去了。

 

【5】

而这事自然是没过去。

乔道清私下里把山士奇好一顿骂。“偏你死了副将,偏你做张做致。我的孙琪、聂新呢?孙安的陆清、姚约呢?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有本事你去把唐斌也一枪戳死,没本事的,还不去给他道歉!”

山士奇到底年轻脸嫩,这几天里受了多少委屈,又没处说,索性借这个由头哭上了。“我和竺敬,从小一处长大……他娘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行了吧。你哪是心疼竺敬。你还不是因为过去太信任唐斌了,如今心里不服。”乔道清一句话戳到山士奇痛处,山士奇越发哭得像个孩子。

乔道清被闹得心烦,正要接着训他,忽然转念一想,谁没年轻过呢。照这样哭上几回,人也就长大了。

 

“你在盖州时,花将军没给你讲秦统制的事?”

“什么?”山士奇哭得差不多了,抽抽嗒嗒地问。

乔道清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摇摇头。“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山士奇的心上起了一层茧。从今往后这个漂亮的大男孩再也不会哭得这么丢人,正如他再也不会信任任何人。

乔道清觉得自己按理应该难过一下,然而他难过不起来。他的心早就爬满了坚硬的茧,如今不过是又厚了一层罢了。

 

乔道清叫卫兵来,伺候山士奇洗脸。“你等下去看看唐斌。带他去找安道全。他腿上的伤,再不治,就只好把腿砍了。”

山士奇惊道:“怎么伤的?”

“打昭德时被我伤的。他这个人,聪明一世,一犯起傻来无药可救。遇上我竟不知道跑,还不如耿恭。”

“啊,然后呢?”

“然后被擒到城里,打上一百背花下了大牢。前几天刚给放出来的。”乔道清面不改色,“别看我。换你你不打他?”

山士奇一把抹掉脸上的水,匆匆走了。

 

【6】

“给我看。”山士奇又重复了一次。他向来倚小卖小,耍起孩子脾气来没人受得了。

唐斌哭笑不得,实在打发不走他,只好挽起裤脚,别过脸去。

那伤口,他自己都不敢看。

山士奇目不转睛地看着,想伸出手去摸一下,最后还是没敢。

“后背。”他给唐斌放下裤脚。

唐斌正待抗议,山士奇已经来解他的腰带。唐斌赶紧躲开:“别……我自己来……”

唐斌只亮了一下后背就又匆匆穿好衣服,反安慰山士奇:“快好了……”

“乔冽个禽兽。”山士奇变了脸色。

唐斌笑着摇摇头:“这是我该得的。”

“唐大哥……”山士奇来到宋营后第一次这么叫他,脸上的表情惹人心疼。“你说,我们为什么要这般受惩罚?”

唐斌愣了一下。这也正是在他心里煎熬了多日的问题。他没有答案,然而面对山士奇那张孩子气的脸他又觉得他必须说点什么。

“你可知金乌岭守将元仲良,战败又不肯降,带着老父去天王堂出家了。”

山士奇一挑眉毛:“有这等事?他那样一个人,年纪轻轻的,做点什么不好……”

唐斌颔首。“所以,你看,总归是因为我们还有所期待。”

 

【7】

那时唐斌在抱犊山上,听说关胜也在前来征讨的宋军中,当下就坐不住了。翻来覆去想了一晚上,第二天小心翼翼地问崔野和文仲容:“二位贤弟可有建功立业、报效国家之心?”

崔野和文仲容心里明镜似的,立刻就明白了唐斌的弦外之音。二人对视一眼,文仲容道:“但是大哥所愿,小弟无有不从。”

唐斌当天就单人单骑去了卫州。看着他下山远去的背影,崔野暗地里叹了口气,对文仲容道:“只怕他人不似大哥这片心。”

文仲容当时还不以为然:“我抱犊山原本就不南不北,晋王几年来一颗军饷都不曾给,就降宋,也没什么可议论的。”

崔野苦笑一下,没再说什么。第二天唐斌回来,脸色极坏,强打着精神给崔、文二人讲关胜的计谋:唐斌入壶关为内应;崔、文假意劫宋营,暗中与宋军会合。

整个计划听上去滴水不漏。虽然三人各自行事,以唐斌的武艺和心智,山士奇太不是他的对手,这一点上大家都不担心。然而崔野看见唐斌藏在袖子里的,微微颤抖的手,立刻意识到这个计划里还有他没说出来的部分。

“这等紧要关头,大哥再有什么事不肯说,却还要我们兄弟何用?”崔野太了解唐斌了。不逼着他说出来,让他自己颠来倒去地想,能生生煎熬出病来。

唐斌抬头看着二人,再也掩饰不了神色间的无助。“他让我到时候杀了山士奇。”

文仲容当场破口大骂水洼草寇欺人太甚。崔野皱了眉,半晌道:“大哥少不得从了他。不然,日后在宋军中哪有立足之地。”

多年占山为王,投名状之类的规矩,他们比谁都清楚。唐斌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然而一说到山士奇,他首先想到的是两日前壶关送来求援的信,殷切的,充满信赖的语气,眉飞色舞的笔迹,笺纸背后孩子气的脸。

却让他如何下手。

崔野提起唐斌的长枪递给他:“生人杀得,熟人,又有什么分别。大哥此去,多加保重。”

 

【8】

唐斌脆弱的一面永远都只在崔、文二人面前才表露出来。入了壶关,便是一派大将风度。调兵遣将,支派粮草,事事成竹在胸。起了更,山士奇料唐斌日间劳累,劝他去歇息,唐斌却意犹未尽,带着山士奇上城察看防务。黯淡的火光勾出深不可测的影子,凭着参差的箭垛,再向外一寸就是空茫的黑夜。唐斌看不出城墙有多高,只凭直觉感到,万一掉下去,只怕要一头栽进地狱。

“山将军。”唐斌在暗影里忽然问他:“听说山将军有钜万家资,却如何来从军?”

他听见山士奇笑了一声:“在家久了无聊得紧。出来长长见识。”

唐斌哂道:“刀枪无眼,将军怎可当做儿戏。”

“有唐大哥在,我是不怕的。”

唐斌心头一紧,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卖阵献关之际,唐斌手起一枪将副将竺敬戳下马。山士奇从十步开外跃马而至,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两人一辈子也忘不了对方脸上的表情。

马蹄从竺敬的尸体上跨过的那一刻,山士奇终于清醒过来,抡起铁棒直取唐斌,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铁棒被轻巧地格开,与此同时他听到唐斌几乎是颤抖的声音:“滚!快给我滚!”

 

片刻后林冲张清入关。唐斌当面跪下:“末将无能,甘领死罪。”

林冲无言地扶他起来。张清上下打量着唐斌,一直等到林冲走了,才低声道:“常言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将军切莫自苦。”

当时唐斌看着张清那张与山士奇一样年轻英俊、甚至还带着孩子气的脸,对他这句话匪夷所思。直到后来荡平了河北,张清带着新妇上东京献俘时,唐斌才私下里对崔野、文仲容叹道:“张将军真大丈夫也。”

 

【9】

第二日崔野和文仲容随宋军也入了壶关。三人一见面,唐斌一眼就看出文仲容在和崔野闹别扭。而这两人闹别扭的原因向来只有一个。

“怎么,又有什么事想和我说,崔二哥不让你说?”

崔野白了两人一眼,扭过脸去不看他们。文仲容也不和他计较,对唐斌道:“大哥可知,昨日我和崔二哥领军入宋营,宋军里戒备森严,并不许我们靠近,四处都有埋伏……”

崔野转过脸来,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们新降,宋先锋有所戒备,总是人之常情。”

“我大哥这里孤身涉险,不惜兄弟反目,就落得个‘人之常情’?”

“我当初怎么说来。”崔野心里也憋闷得紧,一时间口不择言。然而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连忙补救,“我当初就说,我们来了,少不得先受些委屈……”

唐斌沉默半晌,长叹一口气,默默揽着崔、文二人的肩膀。“大哥对不起你们。”他深深低着头,额角抵着文仲容的肩甲,眼泪一颗一颗落在地上。“大哥对不起你……”

 

【10】

孙安总觉得唐斌自降宋后,整个人都变了。脾气阴沉沉的,就连酒量都比往日小了许多。然而孙安向来不善言辞,实在不知该如何劝解。好在后来卞祥也来了。孙安有事没事就拉着唐斌去寻卞祥,指望卞祥能说会道,好歹能劝劝唐斌。

卞祥在晋国原本也是起自行伍,却一路做到太师右丞相。除了武艺和战功,城府和手腕,更重要的原因还是乔道清说的:“太师是个有心人。”

卞祥庄家出身,小时候并没读过多少书。然而为了做官,多少年里勤勤恳恳,上马枪棒下马诗书,拜相之后居然写得一手好章奏,单这一点就让孙安等人自叹不如。

宋军压境之时,孙安主动请缨驰援晋宁,受命之际卞祥去与他辞行,酒席上拉着孙安低声说了一大堆文绉绉谁也听不懂的话。什么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什么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孙安听得懵懵懂懂,事后照猫画虎地讲给乔道清,问他:“太师到底是什么意思?”乔道清略一皱眉:“安心打你的仗罢。有你琢磨这个的工夫,不如去好好想想怎么对付卢俊义。”

 

后来听报说卢俊义在绵山擒了卞祥,乔道清当时就挑起了眉毛。绵山?晋王给他的都是精兵强将,从威胜出来十几日,就才走到绵山?

孙安第一反应也是惊诧不已:卞祥武艺如何先不说,单是那铁塔一般的身子,晋国最好的马都被他累死过多少,竟然被卢俊义活捉过阵来?

“何至于。捉我还得绊马索呢……”孙安悄悄对乔道清说。

“他老人家真是……”乔道清多少有点哭笑不得,“也难为他,一家子上有老下有小,山一样靠着他……”乔道清自住了口,摇手示意孙安也不要再问了。

 

【11】

河北降将入了宋营,个个都变着法儿找机会上阵立功。没事就到中军帐附近打听,眼下可有什么任务没有。惟独卞祥新添了个怪毛病:嗜睡。就连围攻威胜那几日,战事十万火急,也不耽误卞祥每日睡上七八个时辰。孙安和唐斌去找他十次,倒有八次被余呈挡在门口,说我家主帅昼寝未起,二位将军不妨改日再来。

孙安摸不着头脑:“我听说上了年纪的人都睡得少……”

如此几番之后唐斌倒是猜到了三四分。孙安再叫他去找卞祥聊天,他就找借口不去了。

之后的一天孙安一个人在帐里吃午饭,卞祥破天荒地来找他。先是漫无边际地客套一番,然后不知怎地把话头兜到唐斌身上。卞祥压低声音道:“你教我劝他什么呢?他建功心切,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旁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孙安脱口而出:“唐大哥不是那样的人。”

卞祥冷笑:“近朱者赤。你自然不觉得……”

孙安愣了一下才明白卞祥的意思,一时间气得连碗都端不稳,索性掼在桌上。“卞大哥,恕我直言,你过去也不是这般畏首畏尾的人!”

卞祥仿佛早就料到了他的反应,始终面沉如水,无比镇定地看着孙安,直到孙安自觉无趣,轻轻哼一声,别过头去。

“如今和过去怎么比。”这时候卞祥终于开口,仍旧是低沉的,怕被旁人听见般的嗓音,“他们是天上星宿,早晚一处完聚。我们不过是平白多出来的人。”

 

卞祥走后孙安一直闷闷不乐,去乔道清那里抱怨:“原本好好的人,到了这里,一个个都变得奇奇怪怪。”

“你也是呀。”乔道清漫不经心地说。

“我怎么变了?”

“你自己看看,这三个月里身上添的伤,比过去五年里加起来都多。还嘴硬。”

 

【12】

卞祥曾经嘲笑孙安是有“先锋癖”的人。但凡上了战场,再看不得有第二个人冲在他前面,定要一马当先才甘心。对此孙安不生气也不谦让,只笑道:“马太快。怨不得我。”

既是首当其冲,每到收兵时孙安总是浑身是伤。乔道清恨得咬牙切齿:“记吃不记打的东西。也不知你是替谁这般卖命。”

说话的时候卢俊义也在旁边看着军医给孙安敷治,听了乔道清这句话,虽不解其意,却莫名地浑身不自在起来。

“我没有……”卢俊义委屈地看着孙安,“我说什么了吗……”

孙安大笑,想抬手去拍卢俊义的肩膀,却不小心动了伤处,只好作罢。“不干卢先锋的事。自是小弟执迷。”

 

孙安并不曾向卢俊义和乔道清解释更多。他只是私下里对唐斌和卞祥说:“也就是冲锋陷阵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真真切切地活着,是个有用的人。”

卞祥对此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唐斌脸色一沉,正待说点什么,忽来人报戴宗来访,三人忙起身去迎。却见戴宗手里拿着几张官诰,一一发给三人,然后也不多说就匆匆走了。

三人拿着指挥使的官诰,看了一遍又一遍,只得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该说什么。

最后卞祥打破了沉默,唤来一个贴身侍从:“去送到威胜家里,给老夫人和夫人说,是个大官。”

唐斌和孙安直等到那个仆人离开走远了,才撑不住笑出来。虽然不知有什么可笑的,三人还是笑出了眼泪。

唐斌一边笑,一边指着孙安道:“我们可也得赶紧找个女人,要不你看,连张官诰都没处可用。”

 

【13】

马灵接过官诰,凝神看了一遍,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戴宗:“指挥使?你莫不是在消遣我?”

戴宗心一凉,生怕被他看出破绽,忙正色道:“这话从何说起?”

“你们大宋国,哪有指挥使这个官衔?”

“啊,你连这都知道……”戴宗下意识脱口而出,忽然觉得不对,连忙咳嗽一声:“那个,什么你们我们的,说话注意点。”

马灵翻个白眼,拿着官诰颠来倒去地看。戴宗心惊胆战地揣摩着他的神色,以为他随时都会一把扯个粉碎。然而马灵并没有,只是看了半晌之后忽然问:“这上面的名字和官衔,是宋元帅自己填的吧?”

戴宗满头大汗,想含糊说点什么混过去,然而在马灵三只眼睛的注视下都说不出口。“是……那个,你想啊,我从东京来的时候,并不知道有多少河北将领要来归顺……你,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功夫才领到这些空头官诰……”戴宗委屈得快哭了。

马灵听了倒没生气,反破颜一笑:“这敢情好,你还有多少空头的?都拿来给我。”

“什么?!”

“给他们呀。”马灵指着帐外列队巡逻的士兵,“一人一张,都填个都统制什么的,你知道他们会有多高兴。”

戴宗张了张嘴又闭上。半晌方道:“你……你莫不是在消遣我……”

 

三天后宋江忽然发现北军的士兵都表现诡异,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一人手里拿着一张纸,兴奋地指指戳戳。

奇怪啊。宋江想。他们难道不都是目不识丁的么。

正想着,一阵风刚好把一张这样的纸吹到宋江脚下。宋江连忙捡起来,一眼扫过去,脸色好比吃了个苍蝇。

“传戴宗。”

 

“成何体统呀成何体统……”刚刚捡来的官诰被宋江拍在帅案上。“这么重要的东西都看不好,将来看把印丢了,只好去上吊罢了。”

戴宗不服:“哥哥你看,这官诰纸质粗劣,还有白字,哪是我从东京领来的那些。只怕是孩儿们弄着顽的,哥哥只下令都缴上来就是了。”

宋江怔了一下,最后摆摆手:“罢罢。教他们顽去罢。”

 

好容易把宋江这里交待过去,戴宗气势汹汹地去寻马灵。“你怎么那么欠!”

马灵一脸无辜,吧嗒吧嗒眨着三只大眼睛:“戴宗哥哥,你看,我还给你印了好多甲马。”

 

【14】

宋江让戴宗去和马灵学日行万里之法。戴宗一向听说马灵性情古怪,又不好对宋江推脱,只好硬着头皮去讨教。开口之际他倒希望马灵一口回绝了他,也就干净了。

然而马灵并没有推辞,只是解开裤脚将裤腿挽上去,一直挽到膝盖以上。然后静静看着戴宗。

戴宗目瞪口呆。马灵的两条腿瘦得皮包骨头,膝盖处两道触目惊心的疤痕,深深陷下去,分明少了块膑骨。

马灵重新将裤子放下去,扎好裤脚,然后伸手去摸戴宗的膝盖。

“不不不……我……我不学了。”戴宗连忙拿手护着膝盖,站起来跑得比兔子还快。

马灵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落寞地眨了眨眼睛。

后来戴宗托了石秀,石秀托了卢俊义,卢俊义托了孙安,孙安托了乔道清去问马灵:“是什么时候成了这样的呢?”

“我母亲去世之后。”马灵平静地说。

 

【15】

对一般人来说,“万里”是个太过夸张的概念,完全超出了想象力所能及的范围。当人们听说马灵日行万里,总是惊讶地说“啊,真快”。然后就词穷了。

宋军里,戴宗大概是惟一一个稍稍能理解马灵的人。

“我听说大宋的疆界也不过万里。你去过很多别的国家吧。”

马灵想了想,答非所问地说:“你知道,无论你走多快,远的地方还是那么远。”

戴宗经常觉得自己和马灵说的不是同一种语言。

不过后来孙安证实,他的镔铁双剑确实是马灵从西域买回来的。

这话说的,就好像去集市上买棵白菜。

戴宗听说后一直心痒难耐,后来有一次终于忍不住,看马灵心情不错,就去问:“我听说西域有一种还魂香,可以让人看见死者。”

“哦。是乔法师要的吗?”马灵瞪着三只眼睛问。戴宗惊悚地发现他的第三只眼睛和另两只竟然可以不同步,有睁有闭,就好象额头上另有一个生命。

戴宗心中一时间天人交战。说是呢,万一日后露了馅,乔道清岂是好惹的。说不是呢,眼看事情就要黄。

“那个,马灵兄弟,你就不想要这还魂香吗?你看你们死了那么多人……”

马灵忽然放下脸来,抛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走了。满后背好像都写着“鄙视你”三个大字。

 

【16】

马灵总觉得自己丢失了什么东西。在很久以前。

也许是一架风车,一双虎头鞋,一条温顺的猎犬,一匹栗色马,或是一只琥珀色的鸽子。他多想把它们找回来。可是,没有人记得它们丢在了哪里。

他不停地跑啊跑啊,每一次只能在时空中留下细细的一条轨迹。可他并不着急。他相信只要他跑得足够快,总能像梳篦一样遍历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

他总显得怏怏不乐,并非生性刻薄,只是时常心感若有所失。

乔道清在悬缠井收服他的时候,说,以后入了宋营,不比在北军里,要谨言慎行。

马灵委屈又顺从地点点头。

 

直到最后的最后回到东京,和戴宗分别时,马灵觉得终于可以说了:“如果你见到我的猎犬,栗色马,和琥珀色的鸽子,请务必把他们送还给我。”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戴宗疲于奔命,不知送过多少只狗,马,和鸽子去二仙山,然后看着马灵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将动物们放走。

后来戴宗受够了。就再也不去了。

只是每当有飞鸟的翅膀掠过天际,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凝神去看,那东西可有琥珀色的羽毛。

 

【17】

行军到西京附近的时候余呈总显得心不在焉,路也不好好走,每碰到一块稍整齐点的石头就要过去翻来翻去地看。乔道清看不入眼,训了他两句。余呈也不辩解,只潦草地答应着,目光却又飘到路边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上。

卢俊义好奇得紧,叫来余呈好言好语地问:“你看的那些石头,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余呈眼角稍着乔道清,不敢说话。

卢俊义低声对他道:“没事。我不让他训你。”

余呈这才放下心来。“卞太……卞大哥让我留心看着,有没有石头上刻了字。”

“什么字?”

“绿野堂,南庄,平……平泉……”余呈努力回忆那些生涩的字眼。

卢俊义听得一知半解,旁边乔道清早“嗤”的一声,对后面的卞祥笑道:“卞相公还有这般怀抱。”

见说相公二字,卢俊义隐约想起来,洛阳西南这一带,在唐朝时颇有几位名臣的别业。说起奇石之癖,在唐时传为美谈,到了本朝却完全变了味道。

正想着,余呈忽然举着一块残破的太湖石跑过来,擎到卞祥眼前。卢俊义凑过去一看,只见石块的底面磨平了巴掌大的一片,上面镌着“有道”二字。

卞祥连忙下马来接过石头,左看右看,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听带路的向导说前面是平泉桥,越发乐得合不拢嘴。

“古物呀。”卞祥也不嫌石头沉,一路抱在手里,不停地向卢俊义炫耀,“这是李卫公庄上的太湖石,若非有缘,如何就教我寻到了。”

“李德裕怎么死的且不说。单说他窝里斗了一辈子,究竟有什么功业。”乔道清仍旧是阴阳怪气的腔调。“国之将亡,谁奈何得了它。”

 

【18】

山士奇自入宋军,大小几十场战斗,虽然卖力,卻始终没有斩将的机会。别人自无言语,他本人毕竟年轻要强,心里总憋着一口气。

打到西京时总算抓住个机会,两军对阵之际第一个出马,三十回合上戳死偏将卫鹤。他高兴得都忘了去割敌人的首级,只顾拨转马头,朝着本阵上飞奔过来。

所有人都记得那一刻,他脸上孩子气不染尘埃的笑容。

下一个瞬间酆泰忽然从他背后偷袭,只一锏便取了山士奇性命。他死得太快,连这笑容都来不及收起,就那么和惊恐无助的目光、因剧痛而纠结的眉头一齐定格在脸上。

 

宋军阵里,第一个从震惊中回过神的是唐斌。然而正当他挺枪出马之际,一条青龙偃月刀倏地横在眼前,险教他连人带马折个跟头。

“别去。”关胜的语调和刀锋一样冰冷。“你打不过他。”

唐斌不睬,想使蛮力把刀推开,无奈几日前为救崔野和文仲容,与縻貹一场恶战,人不曾救得,卻自伤得不轻。更兼此刻心如刀绞,连平日里五分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关胜见他急红了眼,越发不肯放手,眼看两人就要自家打作一团,宋军阵后忽然冲出一骑,到阵前更不打话,直取酆泰。斧运如飞,酆泰直到脑袋落地都不曾看见那人的面目。

宋军诸将也是直到此时才看清楚,来的不是别人,却是自归降后始终韬光养晦,从不见出手的卞祥。

卞祥倒提大斧,挑了酆泰的人头回阵。路过唐斌身边的时候稍稍停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晚间照例书写功劳簿。卞祥自是早早就寝,只派余呈去给卢俊义传话:“酆泰的人头只记给山士奇便罢。他没家没口的,这里再不记上一笔,死得连个响都没有。”余呈说到这里,挠了挠头,“卞大哥还说,其实,功劳簿上有没有这一笔,到底也没什么分别。”

 

【19】

卢俊义取了西京,回程时走到平泉桥,遇到毒火鬼王寇滅,卞祥不及躲避,竟被烧死,连句话都不曾留下。卢俊义教人将他殡殓了,就葬在桥头一处山丘上。

下葬之际乔道清不满地看着匆匆刻就的墓碑:“他老人家半辈子出将入相,最后就落个‘指挥使’,没的不教人恶心。”

朱武皱眉道:“照法师的意思,难道要给他刻个‘晋太师右丞相’不成?”

乔道清瞪了朱武一眼,没有答话,径自上去拔了墓碑,将那块镌着“有道”的太湖石树在坟前。

 

【20】

唐斌又开始做这个噩梦。

他梦见山士奇站在他的旁边,用一种笨拙的姿势拿着他的长枪。在他们的面前一群人围成小半个圆圈,全都是唐斌熟悉的人。有他的父母,兄弟姐妹,他曾经恋慕的女人,还有他生死之交的兄弟。

一,二,三,……山士奇拿枪尖数着人数,脸上是孩子气不染尘埃的笑容,一如他纵马向他们飞奔而来的那一刻。

然后,他忽然一枪戳向唐斌的父亲。老人伸出双手抵挡,枪尖穿透他的手掌以及胸膛,但他并没有跌倒,至死保持着站立的姿势,睁大了眼睛瞪着唐斌。

接下来是母亲,姐姐,弟弟,然后是崔野,文仲容……每一个人都是一模一样的死法,双手交叠在胸前,目光汇集在同一个焦点上。

唐斌悲痛欲绝,倒在地上哭得天昏地暗。即使在梦里他也觉得自己的举动太丢脸了。无论技巧还是力气,山士奇都不是他的对手,他完全可以空手去缴他的武器,就如同他曾经做过的那样。可是如今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在某一个瞬间他好像看见山士奇的脸上挂着縻貹的狞笑。

他像条狗一样跪在那个陌生人的脚边苦苦哀求:“杀了我。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唐斌猛地挣扎了一下,汗水淋漓地醒过来,发现自己差点从床上掉下来。

帐外正打着四更的鼓。唐斌坐起来又躺下去,反反复复横竖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准备去巡一遍营。

一出帐篷,他惊讶地发现不远处尚燃着一小堆营火,几个穿长衫的人默然围坐一圈,也不知是不是在聊天。

“三位先生起的恁般早。”唐斌过去,恭敬地朝他们行个礼。

三人连忙站起身来还礼。上首的裴宣道:“我们不比将军日里厮杀劳累。虽是百无一用,多少还能替将军守几个更次,将军不妨回帐去再歇一时。”

唐斌心底一暖,想说点感激的话却又说不出口,便在火堆边坐下,同时示意裴宣、萧让、金大坚也坐。“有劳三位先生。”他漫无目的地拨弄柴火,偷眼打量着三人白净的脸和手,莫名地感到紧张和不安。昨天他从宋江那里领了将令,护送裴宣三人去宛州。一路上他们始终没说过几句话。在唐斌看来,这次的任务就好比押送三个瓷娃娃,他把它们细心地包裹好藏起来,记得按时给他们饮食,白天走平坦的大路,夜里拣干暖的地方扎寨。除此之外,他完全不知道他和他们还能说或者做点什么。

萧让显然看出了他的局促,首先搭讪道:“听说唐将军与我们关胜头领有旧。”

唐斌连忙点头:“关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

萧让等人并没有追问,只是微笑着等他说下去。

“我那时在蒲东军营里,只是个小卒。”唐斌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在这几个人中间他每说一个字都提心吊胆的。“年关前知府差人赉发赏钱,被官差克扣了大半。兄弟们都不服。我那时候性子坏……”他不自在地笑了一下,“一气之下杀了官差,下到死牢里,多亏关大哥暗中私放我出来。听说后来连累大哥吃了许多限棒,一连几年都不得升迁。”

萧让与裴宣和金大坚交换了几个复杂的眼神。从这个简短的故事里他们看到了无数重重叠叠的影子,都是他们所熟悉的人。

裴宣叹口气。“关大哥当年果然是义薄云天。”

唐斌颇觉“当年”二字刺耳,皱眉道:“先生此话怎讲?”

裴宣和萧让苦笑不语。良久,金大坚沉着嗓音道:“去年我们刚离东京,也是一个小卒杀了官差。……”一阵冷风扫过来,后半截话头就好像细密的尘埃一样被卷走了。

“那个人……死了?”

没有人回答他。

 

【21】

天快要亮起来的时候唐斌忽然站起身。萧让等人困得迷迷糊糊的,又和他到底不熟,都没有问他要去做什么。

唐斌回到帐里迅速穿戴好衣甲,从后门出去,点起一百亲兵悄然离寨,同时嘱咐留守的副将保护好三位先生。

他听到由远及近的,故意压低的马蹄声,脚步声,兵刃摩擦的轻响。他知道伏兵正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他甚至已经猜到了对手是谁。这样的敏锐和警觉,那几个读书人是不会有的。

唐斌捏紧了手里的缰绳和长枪。黎明前的黑暗里他策马穿过茂密的树林,看见一重又一重透明的影子静静跟随在他身边。他相信那是他所爱的那些亡灵。

他听见那些影子对他耳语:在树林的尽头,是那个宁静而美好,没有痛苦、背叛、罪恶与惩罚的彼岸。

 

【22】

柴进和李应拿火炮打死了縻貹。尸体破碎得不成样子,散发着血肉焦糊的恶臭。关胜去看了一下,显得很不高兴。

“好歹留一块整的,教兄弟们碎割了,出口恶气。”

最后他们从死尸中挑了一个面目狰狞的士兵,割下头来,拿回去就说是縻貹。

反正近距离见过縻貹的人,都已经死了。

这时关胜忽然想起一件事:唐斌的墓在哪里?

唐斌死在荆南城外某个地方,具体哪里,萧让裴宣金大坚众口一词地表示当时情况太混乱,记不得了。他们没敢告诉关胜,真相是宋军并不曾派人去打扫战场,只怕尸骨已经被野狗啃干净了。

文人呀,就是不中用。关胜难过地叹了口气。

后来有士兵告诉他说,这事可以去问马灵。

他们说,马灵每到夜里就离开营寨,手脚轻快如鬼魂,循着日里厮杀的路径找回去,收殓战场上零乱的尸体。不论宋军、河北军、淮西军,不论头领,小卒,战马,还是野狗,都做一处埋了,将土填平,等到太阳升起时,土地上已经重新长满了庄稼。

另一种说法是,马灵把战场上所有的尸体都堆在一起,祭起一场大火将他们烧化。有人曾亲眼看见在黑夜的最深处,马灵抱着胳膊站在平原上,腐臭难当的火焰和黑烟围绕着他,在他的上方五百只火鸦聒噪着盘旋。第二天清晨大火熄灭,每一颗骨灰都长成一朵美丽的花。

诸如此类荒诞不经的故事在宋军中传得神乎其神,兵卒们背地里称他作:我们的掘墓人。关胜一开始不信,后来听得多了,倒不介意去问上一句。

而马灵直截了当地说:“不告诉你。”

关胜一口气噎在腔子里,半晌才慢慢咽下去。

“我和唐将军是总角之交。”关胜旁敲侧击:你以为你有资格?

“唐斌死的时候是一个人。”马灵和别人说话时,经常让对方觉得答非所问。“我葬他的时候也只有一个人。”

崔野和文仲容的坟,在数百里外的山南军。有一次孙安问起这件事,说,应该把他们迁葬一处。马灵不解地看着他:“死都死了,怎么还那么麻烦。”

于是关胜又说,你看我们如今杀了縻貹,正要去唐将军墓前拜扫,滴血飨祭。

马灵皱眉。“死都死了,怎么还那么麻烦。”

 

【23】

又过了一段时间,关胜以为马灵已经把这事忘了。他总觉得马灵那副恍恍惚惚的样子,脸上虽多一个眼,心上不知要少几个眼。

“那个,我听说唐将军的枪在你那里。”唐斌死了好几个月之后,关胜忽然发现,自己没有留下一件他的遗物。

马灵再次直截了当地说:“不给你。”

关胜这次总算是有备而来。“你又不骑马。”他故意比划了一下马灵的个子,“那枪比你长一半,使得起来么?”

“我拿它晾衣服。”

关胜眼前一黑。再能看见东西的时候哪里还有马灵的影子。

 

【24】

北军中常年流行一种游戏,后来他们并入宋军,又将这个传统在宋军中发扬光大。

游戏的内容是,几个人下注,然后看谁能说或者做点什么,把马灵逗笑。

大部分时候,钱都被那些赌马灵不笑的人赚走了。久而久之“笑”的赔率越来越高,偶尔赢一次的人都赚得盆满钵满,看得人好不眼红。

这个游戏仅限于士兵中。马灵一个士兵也不认识,就连每天伺候他的侍卫,他也从不记得他们的面容和名字。他也只对陌生人才有非同寻常的好脾气。若其中有一个他认识的人,他定是要翻脸的。

这会儿他又被一群兵卒围在中间,听他们讲无聊的笑话,互相讽刺挖苦,揭发彼此最隐秘的黑历史。马灵从一个人看到另一个人,猜测他们各自下了多大的注,输赢对他们会有多大的影响,并据此决定自己该笑还是不笑。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起了一阵大风,一时间飞沙走石天地无光。士兵们纷纷抱着脑袋跑开,躲进最近的帐篷里。风渐渐平息下来,马灵抱着膝盖坐在地上,乔道清板着一张脸站在他对面,居高临下地伸出手。

马灵顺从地把手放在他的手里,被他拉起来,揉着被狂风吹得红肿的眼睛,朝乔道清委委屈屈地一笑。

不远处的军帐里,士兵们兴奋地朝他们指指点点,为几文钱的赌资争得头破血流。

 

【25】

梁山好汉间常年流行一个游戏,后来收了许多河北将领,也在北军中发扬光大。

其内容是,各好汉轮流邀戴宗去酒馆里吃酒,最后看谁能让戴宗主动付账。

这个游戏难度之高,连宋江都望洋兴叹。“如今想来,惟一一次有胜算是在琵琶亭,戴院长好歹是主人……谁曾想半路杀出张顺兄弟来。”

有人说梁山上惟一赢过是石秀。然而杨林每每力辩:“他哪次请石秀吃酒,不是我去会钞。”

此话一出,众人的关注点立刻转移。到底谁付的银子反倒没人关心了。

据说惟一被戴宗亲口认证过的赢家是马灵。“那厮吃的性起,抄起一块金砖照桌上一拍,喊店家来会钞。”戴宗愤愤不平地描述,“害得我还得替他赔砸坏的桌子。”

戴宗说这些的时候,马灵始终坐在旁边,专心致志地咬着乔道清分给他的胡桃。

 

【26】

后来马灵随大军回东京,授幽州军马都监。入朝谢恩之后马灵回到下处,一阵风脱了官服,扛着唐斌的长枪径到东华门外,选个最显眼的地方将枪扎在地上,官袍纱帽印信都挂在上面,迎风招展好似一架稻草人。

马灵收拾好这一切就扬长而去。稻草人周围不一会就聚集了一圈闲人,看着地上树枝划拉的“偷盗者死”四个字,不知该怕还是该笑。

夜色渐浓,最后一个闲人终于散去。关胜从小茶坊的影子里走出来,一顿把扯下乱七八糟的衣服,提起枪大步走远。

“死都死了,还这么麻烦。”

 

【27】

马灵、樊瑞和公孙胜同在罗真人门下学道。马灵年纪最小,顺理成章地管公孙胜叫师兄。

后来乔道清也来了,马灵也叫他师兄,然而再见到公孙胜,却扭捏不已,犹豫多方,最后只“嗯”一声就算打过了招呼。

公孙胜心中好不纳闷。旁敲侧击地问过马灵,也问过乔道清,却是谁也不肯说出个所以然来。

马灵也为这事苦恼不已。他分明听见乔道清管公孙胜叫贤侄,他又是管乔道清叫大哥叫惯了的。如今他再叫公孙胜师兄,岂不是连累乔道清吃了亏。

这种事,原本只要说出来,大家笑一回也就过去了。可是马灵实在太内向了,以至于很多年过去,他见到公孙胜时还是纠结许久,最后“嗯”一声就算是称呼。

 

【28】

为破独火鬼王,马灵带公孙胜一起去清凉山关请华光神。庙里立着华光大帝泥神,端的雄姿英发,宝相庄严。华光身后暗处又有一个白发老妇的塑像,已落了厚厚一层灰。

马灵且不随公孙胜去华光神前祝赞,径绕到后面,指着老妇的泥神道:“这个像我母亲。”

那老妇人不但相貌粗丑,还面带几许狰狞之色,正是常食生人的吉芝陀圣母。公孙胜细看了一番,口里不好说什么,心里早笑个不住。

“清道长可知华光故事?”马灵也不待公孙胜回答,又接着说:“华光三世投胎,前二世之母都贵为神仙,而他最后上天入地,三下酆都救的那个,却偏偏是个食人的妖怪。”

公孙胜难得听马灵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觉得有趣得紧,忍不住想逗他再多说些。“我梁山泊上有一个武圣子孙大刀关胜,不但生得面如重枣,丹凤眼、卧蚕眉,连座骑都与赤兔一般无二。——要说这火炭赤马虽稀有,花上成把的银子也总能寻得。却不知兄弟从哪里寻出个酷似这泥神的娘来?”

马灵瞪大了三只眼睛看着公孙胜,吧嗒吧嗒眨了半天,还是一脸困惑:“此话怎讲?我母亲自像她,并不是我寻来的。”

公孙胜心道你吹牛皮就吹罢了,难道还求着我戳破不成。“兄弟自比华光,令堂又像吉芝陀,子母两代,哪有这般巧合。”

马灵又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终于转过弯来,一跺脚,“哎呀,世上哪有你这么糊涂的人。要不是因为母亲,我又如何会去学华光,又哪里有今日的马灵。”

公孙胜且顾不上去想孰因孰果,先被一句“世上哪有你这么糊涂的人”气得七窍生烟。宋军上下哪个不知道马灵最缺心眼,如今竟如此挖苦他。情何以堪。

幸好马灵平时寡言少语,从不道人是非,这一节后来也再没对第三个人提起过。

 

【29】

拜过了华光庙,马灵重新扛起公孙胜上路,回淮西。

一路上马灵的嘴比腿脚还忙活,一刻不停地给公孙胜讲他的母亲。讲母亲给他编的麦秸风车,给他纳的虎头鞋,讲他小时候贪玩,跛腿的母亲一脚深一脚浅走几十里路寻他回家,到家时一锅小米饭正在灶上香气四溢。

讲母亲病中给他缝了一世里穿不完的衣裳,乃至龙凤呈祥的红绫被,新妇的吉服,乳儿的襁褓。讲母亲死的时候拉着他的手泪落不止:“过两天入冬,谁来给我儿添换棉衣。”讲母亲死后,他甘心被邪恶的巫术剜去膝盖骨,从此日行万里,上穷碧落下黄泉,寻访一枚缥缈的亡灵。

马灵一直语气平静。再刻骨铭心的爱与痛,穿过多年时光的帷幕,早被筛得清明澄净。

而公孙胜忽然想起数千里之外古稀之年的老母,她此刻在做什么?腰疼吗?腿疼吗?有没有人帮她挑水担柴?是不是又镇日守在小石桥的阑干上,远远望着官道的尽头?

公孙胜忽然荒谬地羡慕那些幼年丧亲的人,可以将悲痛像沙子一样埋在心底,一点一点打磨成珍珠。而于他而言,远方孤独的母亲如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无论何时,只消轻轻一碰就疼到骨头缝里。

马灵毫不心软,还在不知疲倦地讲啊讲啊。“华光救母,被砍了双足,尚且不悔。我只丢了两小块骨头而已。况且这点皮肉之苦,比起树欲静而风不止,实在不值一提。”

公孙胜哭得没了力气,只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你。好。狠。

待回到宋营中时,宋江对着他俩左看右看,心中啧啧称奇。要说马灵欺负公孙胜呢,谁能信。但若不是这样,公孙胜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实在是第一次见,稀罕得紧,恨不得把全梁山的兄弟们都叫来一起玩赏。

事后公孙胜见了乔道清,险没一把拧断他的脖子:“马灵那厮,你竟说他心性纯良,好欺负?!”

 

【30】

南丰一役,梁山好汉摆出全副九宫八卦阵,不但大获全胜,而且胜得花团锦簇。

孙安带着七员偏将强攻城门,只一个陷坑便轻轻埋了七条性命。

庆功宴上河北降将照例单列一席。刚入淮西时一条长案子两边坐得满满,一城一关地走过来,桌子越来越短,到最后只剩下马灵孙安乔道清三人,一张席面都凑不够,索性与梁山头领并到一处。

鼓乐喧天,飞觞走斝。一片欢笑声中三人相顾无言,马灵无聊地仰起脸看天上的星星。

“下一个总该轮到我了。”孙安想努力笑一下,却笑得极难看。他的声音嘶哑,眼睛红红的,不知是不是吃多了酒的缘故。“你们两个都比我坚强,不妨留到最后。”

乔道清当场变了脸色,站起来一把捏住孙安的喉咙。“再说一个字,看我怎么掐死你。”

 

【31】

孙安死后, 守灵发丧之类的事全是梁山兄弟们经手。乔道清不管不问。卢俊义派人把孙安的遗物整理好送过去,刚到帐门口就被乔道清轰走了。

公孙胜刚好路过,顺手收下东西,嘱咐小卒:“见了卢元帅,只说乔法师收下了,多谢元帅费心。”

 

“要不你去问问关胜,当时没去寻唐斌的遗物,如今是不是肠子都悔青了。”公孙胜临走前好言好语劝他。乔道清那时候也多少恢复了些神智,想想他说的也有理,就指着一口空箱子,教公孙胜把东西都放进去,阖上盖子,然后示意他可以走了。

公孙胜带着马灵上了二仙山,罗真人见了他们,第一句话果然是:“怎不见道清师弟?”

公孙胜虽然早有预料,心里还是不忿得紧,酸溜溜地说:“尊师毋忧,弟子保管他短则一月,长则半年,早晚自己找上门来。”

 

果然,清明前后乔道清黑着一张脸来到紫虚观,与罗真人见过礼,也不多寒暄,径抽出一双剑横在公孙胜脸前。

那双剑形制朴拙,通身没有半点装饰,甚至剑柄都只缠了布条。然而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整对剑的精华只在于剑身的材质。初望去黯淡无光,并没有寻常利器的白亮,只有离得极近时才能看到剑脊上流风回雪般细密的纹路,每一道涟漪里都藏满了杀气。

多少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终于意识到这双朴实无华的剑,正如它朴实无华的主人那样,拥有着多么可怕的意志和力量。

而如今这双剑的锋芒已完全被锈迹所吞噬。大大小小的锈斑如溃烂的伤口肆无忌惮地蔓延,连罗真人见了都不由得一声叹息。

马灵深深记得这双剑。当初他从西域花重金买下它们时,匠人与他甚至不通语言,只能用手势和图画告诉他,这种水波般的纹路标志着镔铁中的上品:沧海桑田,此剑不锈。

此刻马灵虽不清楚事情原委,却捏了满手心的汗。以乔道清往日的脾气,遇上这等事,只怕把紫虚观掀了都是客气。

而让他意外的是,乔道清倒没动手,只对公孙胜冷冷道:“宋江对你玩的把戏,你拿来捉弄我,也未免太无聊。”

公孙胜气定神闲:“师叔可看仔细,这剑果不是孙将军的那双?”

经他这么一问,乔道清先是一愣,随即失神。他对这双剑何其熟稔。若真是掉了包,纵然能仿出所有细节,可那锋刃间的气息和温度,又怎能有假。

若是假的还则罢了,既真是孙安的镔铁剑,竟成了这个样子,公孙胜必定也脱不了干系。一念及此,乔道清杀心顿起。而公孙胜早有准备,赶在他发作前抢先道:“师叔是聪明绝顶之人,难道不知世无不蚀之铁,亦无不灭之缘。”

一直沉默的罗真人也颔首道:“人固无情,何况一块铁。贤弟不要太执着了。”

乔道清从公孙胜看到罗真人又从罗真人看到公孙胜,长长叹口气,再没说什么,就此留下了。

马灵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只默默提起乔道清的行李送他到客房,指给他看庭院里刚刚栽下的一株胡桃树。

 

【32】

乔道清生性孤僻不合群,除了孙安就几乎没有朋友。在晋国与宋营时还不得不与人交接应酬,到了二仙山紫虚观,越发独来独往,除了每日早晚到罗真人处问安,其余时间起居都不与别人在一处。

公孙胜和樊瑞一开始还主动去找他聊聊天,下下棋,后来都受不了他那副阴阳怪气的腔调,索性就由他去了。

只有马灵一直对乔道清保持良好的耐心,隔三岔五去他那里坐一会儿,或者拉他到山里四处走走。有时候两个人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只听着山道旁的松涛,或是看着檐前的胡桃树落下一片叶子,又落下一片叶子。

有一次马灵忘了时辰,早不早,晚不晚,去的时候偏赶上乔道清要吃晚饭。马灵一进门看见桌上的杯盘,连忙知趣地告辞。乔道清不介意地摆摆手,让他坐下。

马灵惊讶地发现桌上竟摆着两副碗筷,两个酒杯里都斟满了微温的酒。

马灵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这……不敢……不敢当……”

乔道清倒被他逗笑了。“横竖菜多,你不来也浪费了。”

 

【33】

有一天马灵问公孙胜和罗真人:“乔法师颇善占卜,可是与师父学的?能不能也教给小徒?”

罗真人和公孙胜都是一头雾水。“他精于幻术是真的,占卜却不曾见过。”

“每次我去寻乔法师,赶上吃饭,必是两副碗筷;赶上吃茶,必是一对茶盏,都是早早备好的。若不是乔法师精于占卜,事先知道我要去,怎会有这般巧事。”

罗真人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一口茶险没喷出去,拼命合着口,最后被呛得差点背过气去。

公孙胜抚须大笑。“贤弟,你去吃了那碗饭,他竟不恼?”

马灵一脸无辜地摇摇头。

“道清师弟果然是妙人。”罗真人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对公孙胜笑道:“你我都不如他。”

 

【34】

到二仙山后,乔道清整整服了三年齐衰。

从第一年之后公孙胜就各种看不顺眼,没事就去罗真人面前唠叨:“逾制呀。逾制呀。尊师难道就由着他胡来。”

罗真人问:“你们晁天王死时,如何服的丧?”

“按兄弟服一年齐衰。”

罗真人微微一笑:“左右都是心意。你要是觉得不够,现在补上也不迟。”

公孙胜后来再没提过这茬。

 

【35】

很多很多年后罗真人告诉乔道清:“那镔铁双剑,果是一清做了手脚,只因为当年贤弟执意守在九湾河,不肯来修行。一清他一片好意,贤弟不要怪罪他才是。”

乔道清并没有表现出意外,对公孙胜微微一笑,点点头。

“贤弟请取剑来,为兄自有符水去除锈瘢。”

乔道清仍是一脸笑意,取了剑来,当场抽出鞘,只见乌青的剑脊上漾满细密的水纹,如星光下的海潮,明明灭灭的光彩直涨到眼前。

哪里还有半分锈迹。

“先师有一句话:万物有情。师兄可听过么?”乔道清的脸上早不复年轻时的乖戾和盛气凌人,却仍有一丝执念深藏眼底,纵然青丝成雪,也不曾磨灭半分。“世无不蚀之铁,但有不灭之情。”

但恃情深,何惧缘浅。

 

【36】

有一天我翻看《宣和遗事》,看到“若还少一个,定是不还乡”那里,无端地想到了一群本不相干的人。

我可以任意涂改他们的面目和灵魂,手中的兵器,心里说不出的话语,以及在人间的结局。

而我所无能为力的,是他们的悲剧。

——袁无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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