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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纯白樱雨飘落时
奈纹w 2024-04-13

“雪是白色的,那是因为,她忘记了曾经的自己是什么颜色。”

01 雪,与星星

“只能喊着想被拯救的我,仅仅是活在世上,就足够令人作呕了吧。”

气温一天天冷下来,今年的冬季降临得好像比以往都早。说得浪漫一些的话,大概就是那个身着一身白裙的冬天姑娘有些心急,比往年提早了一些时间。金黄长裙,头戴枫叶与黄花编织成的花环的秋之少女还没来得及跟每一个人说声再见,就被匆匆跑来的冬姑娘推着后背,只能挥挥手,然后最后再看一眼漂亮的世间,就把位置让给匆匆忙忙的冬姑娘。

不过,现实可没有这么梦幻。

寒冷的北风,即使穿着一层厚实的羽绒服,戴着一条厚厚的围巾,它也能穿过你的层层武装,直刺皮肤与骨骼。虽然今天的阳光不错,但冬日的太阳抵不过寒冷,就像月光无论如何皎洁,也终究会在太阳升起时消失不见。

由纪打了个喷嚏,她稍微把大衣拉得更紧了些,伸出双手,放在面前,轻轻呼气——没有戴手套的确是个不明智的举动,现在的她只能靠着这样的方法让双手稍微暖和一些。

她背着画板,手中提着的小箱子里装满了颜料与画笔。虽然已经是高中二年级的学生,但她也时常像这样随便找些理由向学校请个假,然后去外面画画,老师也不会说什么,毕竟,就算这样她也能把成绩稳定在全校的前十名以内,或许她根本不屑于上他们这些高中老师的课程。

她在学校几乎没有一个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老师也都习惯于她的座位上空空如也,所以,谁也不会对她的缺勤说什么。

画画是由纪唯一的爱好。

她沿着马路一路走着,在这条路的尽头有个公园,由纪喜欢坐在公园里的各种能坐的地方,画下各种能画的东西。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只是自己的本性,只是需要画点什么,而无关画的内容,无关作画的地点……

会走到这个公园来,也只是因为这座公园是她最熟悉的地方,仅此而已。

公园里不时能看见一些结伴散布的大爷大妈,还有带着未到学龄的孩子在草坪上追逐着打闹着的年轻妈妈们。由纪从他们身边缓步走过,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温馨又和谐的景象。

最后,她停在湖边的一个小凉亭里。

有个留着一头长发的人已经坐在那里,正聚精会神地在本子上写着什么,似乎丝毫也没有察觉到由纪的到来。

“打扰了……”

由纪礼貌地出声打个招呼,不过,他好像没有听见,注意力仍然在他的笔记本上。

“不好意思……”

她将声音提高了一些,这次,他应该是听到了,稍稍抬了抬头,用两只灵动的眼睛打量了一番由纪:“抱歉,我的听力不太好。你在叫我吗?”

男生?

由纪的双瞳随着惊讶稍稍放大,眼前这个留着长发的人,眼睛深邃又漂亮,鼻子和嘴巴也合适地被把控着距离放在脸上,宛若一个被精雕细琢的塑像。留长的头发,再加上这秀气的五官,除了仔细看能看出脸部的轮廓线条有些粗放的话,唯一能证明他不是个女生的地方,大概就该是他的声音了吧。不过,他的声音也是好听的那一种,不粗不细的男声嗓音,即使搭配着这样秀气的脸也毫无违和的感觉。

“不好意思,我可以坐在这边吗?”

“请便。”他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然后又低下头,注意力重新回到他的本子上。

“谢谢。”

由纪说道,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便自顾自地取下背着的画板,坐到凉亭的椅子上,打开装着颜料与画笔的小箱子,放在手边,拿起调色板,将每一种颜料规整地涂在上面……

然后,由纪就会全身心地沉浸到自己的画布里去,身边的声音,或是身旁路过的行人,全都不能将她从自己的那个小世界里拉出,即便是有人轻轻地叫她的名字,她也一样不会理会,不是因为讨厌被打扰,而是根本不会被打扰。

直到她完成这幅画面,或是有人大声地喊她的名字,又或是碰一碰她的胳膊或者手,她的魂灵才会从画布里脱离出来,重新钻进她的肉体里,让她活动起来。

不过今天,坐在旁边的那个男生分散了她一部分注意力。

他沉着脑袋,不知道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长发自然地垂下来,他不时用手把跑到眼睛前面遮挡视线的发绺拨到耳朵后面,这个时候,他侧脸的轮廓便显露出来,如镜湖般的眼睛盯着纸面,皱眉沉思着。不一会头发又从耳后掉下来,他再伸手撩一次,便露出舒展开的眉头,然后面带微笑地操弄着笔,在笔记本上行云流水地写下几行漂亮的字,然后再次重复这个过程……

当他沉思许久写不出东西时,便稍稍抬头望一望湖面。

虽然天气冷下来了,但还没到让湖面结冰的程度,冬风吹皱湖面,阵阵水波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光秃秃的树枝,虽然没有春的生机,夏的火热与秋的意境,却独有另一种美感——大概没多少人会欣赏这种美吧,这种空虚的美。还有一旁的石板小路与灌木丛,冬日为它们盖上了一层冷色滤镜,而他大概正好是更喜欢冷色的那种人。

由纪对这个人起了些兴趣,除了因为他独特的相貌之外,还有他的行为。毕竟……今天可是工作日,看他的年龄,应该也是学生吧,不去上学吗?就算已经到了毕业的年纪,难道没有工作需要做吗?他应该是在写作吧,这个时代,普通人靠写作恐怕是吃不饱饭的,还是说他足够有钱,写作只是追求的爱好?

她知道随意揣测别人不太好,不过,只是在心里想想不说出来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然而由纪依然忍不住将视线从画板上短暂移开,去偷瞄那个正写着东西的男生。他仿佛遇到了什么难题,一边转着笔,一边皱着眉思索着。由纪的目光停留在那支旋转着的笔上,那是支到处都能在便利店买到的签字笔,透过透明的笔管能看到里面残余不多的笔芯。

笔掉在地上,带着清脆的声响弹了两下,掉在由纪脚边。

他这才注意到由纪的目光。

“啊,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吗?”

他合上本子,放在椅子上,欠身问道。

“没,没有,我才不好意思……”她猜想,他应该没有注意到自己一直在有意无意地瞟向他,于是她也将画板暂时靠在一边,捡起那支签字笔,笑着递到他的手里,“我突然来到这才是打扰吧。”她一边笑着,一边说道。

“谢谢。”他接过笔,轻声说道。

不过,由纪以前也有时候会到这座小亭子来画画,或者只是坐一坐,却从未见过有这么一个人出现过……或许他是最近才开始过来的吧,是一个跟自己一样不合群的人,只能追求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来放空一下自己……她想着。

“那个,今天是周三吧,”他没有重新沉浸到写作当中,而是向由纪问道,“你还是学生吧,不去上课没关系吗?”

“偶尔会翘一天课,没关系的,”她微笑着,至于是不是真心的,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因为成绩够好,所以老师们都默许了。你呢?不需要上课什么的吗?”

他抬起头,疑惑地挑了下眉,好像没听清由纪刚刚问了什么似的,随后答道:“我么……大学上不起了,办了休学手续,开了小店赚点钱。既然是我自己开的,那什么时候休息都无所谓了,只要我不想赚钱的话,每天都可以是周末,对吧?”他摊了摊手,说道,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神情。

不过,既然已经没钱上学,需要出来开店赚钱了,情况应该更糟糕些吧,为什么他看起来……好像还挺悠闲的。

大概还有什么不方便说的事情吧。

“对了,我大概最近会频繁地到这里来,称呼我何希就好,下次再见面就是朋友了吧?怎么称呼你?”

何希……很好听的名字。不过,不止面貌,连名字都这么女性化啊。

“伊藤由纪,直接叫名字就可以了,目前还在山上那所高中读高中二年级……”

“哦哦,是那里啊,好像是所挺不错的学校来着。你喜欢画画?”说着,何希看向靠在椅子上的由纪的画板。

“只是业余爱好……”

“不,其实画得非常好吧……”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细细地端详起了那幅画,“好厉害……尤其是色彩,鲜艳的同时又不杂乱,简直……”

“抱歉,请别再说了。”由纪取过画板,转了个向,把画板的背面对着何希。面对这样的夸奖,她多少还是会感到有些难为情,而且又是刚认识的人……这让她有些不习惯。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有点激动了。但是,这幅画真的很厉害啊。”

“谢谢,不过,没关系,我只是……只是不习惯被别人夸奖罢了。”

面对刚刚认识的对方,无论是何希还是由纪都显得多少有些拘谨。或许自己刚刚不应该跟他继续发展话题,毕竟自己很善于搞砸一段关系。他刚刚说什么?“下次见面就是朋友了”……

朋友真的是这么简单就能交到的吗?可能性存疑。

由纪心中想着,不过脸上还是挂着浅浅的微笑。

何希坐回椅子上,从背包里拿出一袋吐司面包,还有……啤酒?

“吃过早饭了吗?来片面包?”

“已经吃过了,谢谢。”由纪摆了摆手。

“喝酒吗?”

“我还没成年。”

“是吗……是乖孩子啊。”

乖孩子吗?

是吗?也许是吧。毕竟,从小到大,大家也都是这么说的。无论是亲戚,朋友,还是邻居,都会说这样一样的话。反正自己也不需要思考什么,只要一切服从他们的安排,按照他们所说的去做……只要照他们说的去做的话,就能成为他们口中的“乖孩子”的吧?

她脸上依旧挂着一样的笑容。

不过,手中的画笔却僵在了画板上,在画布上留下了浓浓的一抹颜料,等她回过神时,已经挽救不回来了。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何希靠着椅背,一边看着湖面,一边开了罐啤酒。灌口被打开,里面的气喷出的那声清响在安静的小亭子里有些刺耳。风已经停了,湖面静了下来,默默地倒映着岸上的种种景色,不讨喜的树干与枯枝,无云的天空,尖顶的小亭子,还有由纪自己的身影……

 

02 花,与寒风

“即使花店关了门,那些花朵来年也一样会绽放……而我只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存在罢了。”

寒风呼啸着,路上的行人纷纷压低了棉帽,系紧了围巾。冬日的寒风在每一条街道穿过,拉扯着每个人的衣角,即使只是站在原地,如果一个不小心的话,都有可能被大风吹倒。不过,那些都是外面的事情。

花店的门紧闭着,为了保证花儿们的盛放,房间里开着的变频空调让整个花店始终温暖得像是阳光明媚的春日。由于是在寒冬,花店展示的主要花色变成了偏暖色调的花,同时配上了一些毛绒绒的装饰品,只是看上去便能让人感觉到冬日中的一丝暖意。何希坐在柜台后,柜台上摊开着大学课程的书本。平日里没什么生意,不过,倒是有些耐不住街上的寒冷的行人会进来暂时歇歇脚,对于这样的客人,何希也不会说什么,如果有需要的话,他也会倒杯热水递过去,给他们暖暖身子。

毕竟这是一个快节奏的世界,他开在这里的花店,就是为了在这个飞速运转着的世界中开辟一方天地,让走进此间的人感受到哪怕片刻的温暖。

也有些因此而在店里“冲动消费”的顾客,何希当然欢迎。

不过,就这样闲着,学学本来该学的知识,其实也挺好的。

高中入学时,他父亲沾染上了不干净的东西,近乎用光了家中的积蓄,本就关系不好的母亲离去时当然不会想着带上自己,恐怕她只想让他们在一起自生自灭吧。

何希的成绩足以考进当地的重点高中,然而学费将成为一笔巨大的开销,凭那个堕入深渊的父亲绝对拿不出这笔钱。在填写那张志愿表时,他流着泪将已经写好的重点高中划掉,在下面写上了另一所学校的名字——

以高分进入低分学校,能拿到一笔还算可观的补助,再加上他拿出课余时间打工赚的钱,足够支付学费了。有些善良的老师在得知他的情况之后,也会拿自己的钱给何希买些学习用具,或是在食堂请他吃一顿还不错的饭菜——

作为老师而言,他们也不想让这样的学生因为家庭的原因被埋没啊。

但打工还是占据了他大部分的课余时间,直接导致他的成绩永远无法与初中时媲美。

在一度想要放弃时,他无意间获得了努力下去的支柱——

校庆的活动上,一支学生乐队的演出给了他莫大的鼓舞。

由五人共同编织出的旋律,歌手嗓中唱出的歌颂生命的唱词……

从未被生活击败过的他却在台下泪如泉涌。

他爱上了音乐,即使积蓄只够买一副廉价的耳机。他对那副耳机爱不释手,用它播放着不同风格的音乐,用旋律……

拯救自己干涸的心灵。

自从高中毕业之后,何希就从原来那个尚且还被称为“家”的地方走了出来,只带了一笔不多的钱。大学入学前的那个假期,他在快餐店打过工,在机构当过家教……反正最后把大学一年级的学费凑够了,靠着课余打工勉勉强强能在食堂吃饱。这样的情况迫使着他投入更多的时间到学习里面,因为……奖学金的数目实在不小。

于是,他几乎揽下了大学一年级能拿的所有奖金,再加上平时打零工挣到的钱,基本能在学校里面过个平常的生活——像其他一般人一样吃点既不贵也不那么便宜的饭菜,每隔一段时间奖励一下自己稍微吃顿好的。

大学第二年,也就是今年,何希开始发觉自己的听力正在逐渐衰退,这一点还是和他同住一间宿舍的室友偶然发现的,原因是他的手机音量总是比别人更大很大一截……

在重重压力下,这件事成了压垮何希的最后一根稻草……不,这不应当称之为一根稻草,而是另一个重担。

人有众多感受外界的方式,可以用双眼目视,可以用双耳聆听,可以用鼻子感受气味,可以用舌头品尝味道,可以用四肢去触碰……每一种感受都不可或缺,无论失去哪一个,对一个人而言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特别是对于曾经享受过那种感觉的人……

他的情绪彻底崩溃了。

从幼时到大学,近二十年来积压着的未发作的情绪在一瞬间爆发出来。当时在他身边的人描述的他,疯狂地抓着自己的耳朵,跪在地上止不住地嚎啕大哭,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泻而下。他痛苦地捶打着胸口,捏着拳头狠狠地砸向地板,即使手被锤破,即使鲜血飞溅满地……

后来,他去办了休学手续,离开了学校。

医生的诊断结果是他的听力会在一年内逐渐衰退,在明年的年底时,大概率会彻底丧失听觉能力。这是种遗传性疾病,当然是有机会挽回的,不过手术价格……

就算何希把自己卖出去,兴许也赚不到那么多钱。

如果听不见这个世界的声音,继续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再也听不见曾经拯救过自己的声音,活着又……

何希从医院大门走出,手里攥着刚刚开出的诊断结果。他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好像怕它下一秒就会突然罢工一样。或许,人生就是如此,不是一切都会如意进行下去,它会在你承受住一次又一次压力之后,感受难得的欣喜时,再继续给你施以重压。

不同的是,有些人能借着各种手段扛住压力,然后迎来新的希望,而另一些不那么幸运的人就会被这重压沉重地压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他是后者。

既然明年年底时就会彻底失去听力,那不如在那之前就带着自己残存的那一点听力枕着夜色永眠好了。

他如此决定。

然后,最后的这一年多时间,就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来打发吧。想做音乐肯定是天方夜谭……于是他选择从开一家花店开始。

他拿出了之前打工和奖金的积蓄,买下一间地段不是很好的店铺,又联系了个供货商,他跟那个花农老先生商量,他也答应给他提供更低一些的进价。如此,一家不大的花店就开了起来。他又买了些装饰品,精心布置了店面。即使赚钱不多,至少,他喜欢。

他喜欢这种置身于花丛中的感觉,他享受着照料这些无言的生命的感觉。

而且,花这种东西,本身就带着一股浪漫的气息,不是吗?

何希本就是个向往自由,不喜欢被种种条条框框约束着的人,而事实是他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家”之后,确实感觉舒服了不少——至少做事不再需要听别人的种种要求,可以按着自己的心之所向神之所往随便做点什么。

另一件要做的事,或者说,想做的事,是写作。

不过,要想作成一篇好文章的话,可心急不得,除了第一遍写出初稿之外,还要进行修改、校对……总之工作量很大,不是什么一蹴而就的事就对了。

除了这两件事……要说的话,就是那个吧。

“找到一个可以终身为伴的人”。

何希笑了笑,且不说这十九年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身边的人是怎么对待自己的,就算如今的自己找到了那样的可贵的存在,又能做什么呢?如果那样的人真的存在,他又怎么会忍心让她与一个彻底失聪的人过这一生,那样完美的人怎么会俯身下来接纳这样不堪的自己……

他摇了摇头,将柜台上剩下的半罐啤酒一饮而尽,“啪”地一声合上了摊开的书。带着麦香的啤酒残酷粗暴地穿过喉咙,余味仍残留在口腔里。他穿过架子上各色花朵相互掩织成的色彩森林,走到店门前,轻轻抹去玻璃门上因为内外温差而生出的一层薄雾。门外与店内仿佛两个世界,外面是寒风作祟的严冬,呼啸着的风,卷着一两片残叶在街边滚过,而里面,何希穿着单薄的春衫,呼吸着湿润的空气。如果这个时候打开门走出去的话,想必外面的寒风会一股脑地灌进来,自己也会马上就被冻得受不了吧。不过,至少站在这扇门后,一切都是温暖的。

只要不再去触碰这个世界的话,世界上的种种就伤害不到自己。

他如此想。

有个穿着风衣的青年驻足在店门口,然后轻轻地推开花店的门。

为了躲避趁机溜进来的寒风,何希稍稍向后退了半步,然后挂上微笑:“欢迎光临,看看什么?”

“可以帮我扎个白玫瑰花束吗?”青年摘下帽子,礼貌地问道。他看起来跟自己的年纪差不多,这样的天气来买花……大概有什么需求吧。

“好,您坐着稍等一会儿,我来办。”他给青年搬了个椅子,然后转身扎进花丛中拾出一簇盛放的白玫瑰花,纯洁,神圣,洁白得如同冬的初雪。

他有个准则,如果顾客不主动提起的话,绝对不向顾客打听购花之后的用途,毕竟,那属于顾客们的隐私问题。除了对顾客的尊重之外,他只不过是一个为消费者提供服务的人,那些事,跟他也没什么关系。

不过,这样的青年来买白玫瑰,多半是准备送给喜欢的女生,或者是女朋友,未婚妻一类的角色,简直太好猜了。

淡蓝色的纸,包裹着圣洁的白玫瑰,配色倒是很符合这个寒冷的冬季天气。

白玫瑰——纯洁,高贵,天真与爱。

他将花束递到青年怀中。

“谢谢,”他说道,看了看怀中的花,又看向何希,不过,他却好像是少见的那种并不对他的长相好奇的那种人,“今天……就准备去和她告白了。”

果然猜得没错呢。

“祝你一切顺利。”何希笑了笑,说道。

青年付过钱,摆了摆手,抱着花束远去。

从那人的笑容上来看,他一定觉得很幸福吧。真是美好的感情……虽然他觉得恋爱什么的对自己而言是件麻烦事。毕竟,人是种复杂的动物,光是看着对方的眼睛的话可不知道她的心里在想着什么,恰巧自己又正是那种容易把关系搞砸的人。自己或许不会因为这些小事而感伤,但也不能因此而随便伤害其他人……

所以说,还是算了吧。

最后的一年时间,一定还有其他事值得自己付出时间。

 

03 天空,画笔,调色板

“一切努力都只是为了最后那个已经注定的结果而已,我既没有勇气,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改变我想改变的一切……”

亮着的台灯,将柔和的灯光打在由纪握着笔的手上,在试卷上映出黑漆漆的影子,它好像一个潜藏在由纪身边的恶魔,只要由纪拿着笔的手停歇下来,它就会显露出尖锐的獠牙,从喉咙开始,将由纪一点点吞噬。

为了活着,为了活下去,她不停地写着,一个又一个公式,一张又一张试卷,数学,文学,物理……大家只知道她的成绩好得惊人,却不知道她在学习时承受了多么大的压力。白色的纸张,黑色墨印的试题,黑与白构成了她一直以来的世界,无论什么时间,无论什么季节,她眼中的一切好像都只是单调的黑与白,没有色彩,如同铅笔描出的一幅幅素描画。

从出生开始,身边的种种东西就在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她的自我本色。那个时候的她,拥有着种种色彩,有着热情的红,冷静的蓝,激烈的黄与生机的绿……

“除了成绩以外,就没有其他东西能衡量一个人了吗?”

她说:“成绩是一切的基础呀,有高学历的人在外面只需要凭借一张证明就能马上获得其他人努力许久才能获得的东西。听妈妈的,一定保证成绩够好,再去发展其他方面,这样以后踏入社会才能立足,好吗?”

由纪接受了,她也只能接受,不然,接下来等待她的将是另一套话术。翻来覆去,不过是那些早就听腻了的道理。在她这里,成绩是自己的通行证,无论是画画还是别的什么,都得建立在考试成绩的基础上。

她是一个优等生,从小到大都是。

但是,优等生就是那么好当的吗?

因为习惯了优秀,只要稍微被落在后面就要受到批评;因为总是完美,只要稍稍出现一点微不足道的差错就要被大家指指点点……

她在画板上描绘着这个世界色彩,以她黑白色的双眼。

咚咚。

她敲了两下门,然后悄悄地打开门走进来,轻轻将一盘削好的苹果放在由纪的书桌上:“如果累的话就休息一会,别把身体累坏了……”

“知道了,谢谢。”由纪回答道,视线却从未从试卷上移开。

她继续写着手上的题,而身后传来的视线却一直刺激着她,让她浑身不自在。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无论自己做什么事,都要被别人的目光紧盯着,都要承受着一旦做不好就要被品头论足的压力。特别是她。

“那个,还有别的事情吗……”她暂时停下笔,问道。

“由纪,打算好要考什么专业了吗?”

她沉默了一阵,回应道:“还没考虑好呢。”

如果不这样回答的话,要怎么说?说准备考艺术系?算了吧,要是真的说出口的话,她恐怕会说什么什么学艺术不好工作,对未来没什么帮助,成果没什么含金量之类的话。还不如含糊一下,暂时糊弄过去,先听听她会怎么说吧。

“大概的方向呢?完全没有想过吗?比如……学理?”

虽然理科的那些东西自己也一样能搞得懂,不过……说实话,自己是一个更喜欢那种浪漫感觉的人,相对而言,那些物理和化学的公式就显得过于冰冷与无情。抬头看看书架,上面放的那些书里,自己经常碰的也就是那些小说,还有绘画集,至于那几本跟数学有关的书,上面已经落了满满一层灰了。

那些虚无缥缈的情感表达,永远比条理清晰的证明过程和答案唯一的计算题更能激起由纪的兴趣。就像在她作画时,她讨厌用清晰的线条勾勒出一件件事物的轮廓,更喜欢肆意用浓重的颜料涂抹出它们的色彩,然后一点一点细化,直到最初的那个色块变成一道风景……

“兴许也不错。”

她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说着违心的话语,这是她十七年来学会的最厉害的技能。

就像她曾说的那样啊,学会说谎的人才能在社会上更好地生活。

“如果有心仪的去向的话,就和我说说吧,帮你参谋参谋。”

“好,我知道了。”

恶心。

由纪抬了抬头,看了看那张同样虚伪的脸,有种难以描述的感觉。这是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人,又是像个木偶师一样操纵着她背后的线的人,而自己就像那个提线木偶一样,被一根根线吊着四肢,僵硬地做着每一个动作,去迎合台下那些讨厌的每一个观众……每当自己顺着操纵作出一个恶心的动作,他们就会鼓掌称好。

而要是自己偶尔挣脱控制,自由地舒展呢?

他们会愤怒地质问怎么回事,并痛骂那个“不听话的木偶”。

她走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由纪感觉胸口一阵绞痛,脑袋重重地砸在书桌上,台灯投下更多的阴影,那个恶魔好像在身后亮出利爪,马上要将由纪拉入地狱。像是有什么东西压迫着气管一样,她急促地喘着气,氧气却仍然供不上她的消耗,窒息的感觉刺激着她的双手胡乱抓着,好像海难中在海面上挣扎着试图抱住什么东西的水性不好的人一样。

可惜,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她抱住。

痛苦的窒息感持续了好几分钟。

稍微喘过来气的由纪撑着脑袋,重新在书桌前坐起来。

一直以来,她用她那失去了色彩的双眼,追寻着世界的颜色,然后将那颜色记录下来,或不作处理,或稍加夸张,让它们活跃在自己的画布上。她的调色板能调出每一种惊艳的色彩,从温暖的,到寒冷的,从喜庆的,到凄凉的……不过,一切颜色好像都与自己无关。

正值花季的少女,淡粉樱色的连衣裙描绘着她的活泼可爱;夹着公文包走在街上的男人,深灰色笔挺的西装衬托出他的沉稳与可靠;天空因其湛蓝而显得更加辽远;大海因其蔚蓝而越发广袤;火红的野花绽放着,嫩绿的枝条垂在湖面上,小孩子穿着鲜艳颜色的衣服,眼睛里反射着各种景色不同的色彩……

她寻遍了世间景物的颜色,唯独看不见,也寻不到独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色彩。

像刚刚这样的窒息感,时不时就会找上门来。通常是跟她说过话之后。

由纪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也稍稍抚平了一下有些激动的心。他重新拿起笔,毕竟,刚刚的那套题总得写完才行。她侧过头,看了一眼放在一旁的那盘苹果,提不起什么食欲,于是她端起盘子,把它放去了看不见的窗台上——就像大家都说的那样,眼不见心不烦嘛。

“笔芯……”

透过笔杆,由纪瞥见了里面装着的那支快耗尽的笔芯。

那天何希用的也是同一款签字笔。

于是,她托起笔杆,转了一下。

随着笔杆在指尖转动,那个才见过一面的奇怪男生的脸便浮现在眼前,他那温柔的声音也一同在耳边响起。那个像女生一样长着漂亮的脸蛋,留着过肩长发的名叫何希的男生,想必应当也是一个喜欢浪漫的人吧。说不定自己会跟他聊得来呢?

明天再过去一次吧,那个亭子,说不定会再遇见一次呢?这次说不定可以好好聊聊天,聊聊爱好,聊聊别的什么……

现在要说的话,由纪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聊的,但她总觉得,只要是那个人的话,说不定会跟自己有几分共鸣。毕竟,他们先前已经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同一块地方坐下,只不过,一个在写作,一个在画画。

由纪苦笑了一下,想着自己和那样的人的来往绝对不能让家里知道。毕竟,从传统的角度来看,一个那样的男生,通常会被打上“不正经”“不像男人”之类的标签吧?而像她那样的人,一定会先对他批判一番,然后粗暴地将自己从他身边拉开,并且勒令自己今后不许再与那样的人有任何来往,再说得过分些的话,说不定会被禁足在家里呢。

对她来说,是绝对有可能干得出来的事。

所谓的“乖孩子”什么的,“优等生”什么的,反正自己也早就不想再当下去了。

过着受别人约束的,由别人决定走向的人生,走着别人规划好的路线,看着别人想让你看到的风景,这样的人……真的能算是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人”吗……?由纪时常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傀儡,自始至终受人摆布,但如今的她,脱离了背后的那个人,却也没有独自生活下去的能力……

早已习惯了的人生,要改变哪有说起来那么容易?

今天的天气很不错,能罕见地隐约听到鸟鸣声,大概是鸟儿们也趁着难得的无风天气出来稍微享受一下不那么温暖的阳光吧。房间的玻璃窗像一道屏障,将外面的光芒阻挡在房间之外,把由纪的房间分隔出去,变成一个独立的小小世界。由纪一个人蜷缩在那个世界里,她想向窗外伸出双手,却没有勇气去触碰温暖的阳光,因为她太过阴暗,她害怕将自己身上的那份阴影带到外面那个光明的世界中,于是又畏畏缩缩地把伸出一半的手缩了回去。

画板靠在墙角上,上面挂着上次在那个亭子里画的那幅画,因为愣神而不小心涂上去的一大团颜料还残留在上面,那一团明亮的色彩与淡色的整幅画毫不相称……

 

04 追赶者

“但即使是这样的我,只要奋力追赶的话,仍然有希望在日落之前追上最后一缕阳光吧……”

湖面,开始渐渐结冰了。

在冬天冻上的湖面,相比之前的水波荡漾,更别有一番风趣。要是等冰再冻得再厚实一些的话,有些小孩子可能会跑到上面去玩,在滑溜溜的冰面上踢着小石头跑……虽然的确有些危险,但,那种天真是已经成年的人们难以寻回的宝贵的东西。

稍微犹豫了一下,何希的笔尖再次与纸面相触,伴随着沙沙的笔尖划动声,又几行漂亮的字跃然纸上。

“早上好……何希。”

由纪稍稍犹豫了一下,她的理性告诉她自己不应当直呼对方的名字,但自己既不知道他姓什么,也不知道应该称呼他什么。同学?不,我们既不在同一所学校读书,又不是在学校相识,称呼同学肯定不合适……要是叫先生什么的,恐怕又太见外,而且对方的年纪跟自己明明差不了多少吧。

何希拨开眼前挡住视线的头发,抬了抬头。由纪正背着画板站在眼前,她没有穿着高中的制式校服,而是穿了一身灰白色的连衣裙,像是不那么纯净的,掺杂着尘灰的积雪,外面套了件深蓝色的长风衣,将几乎膝盖以上的身体全部保护了起来。这套衣服,是由纪珍藏在衣柜里面许久未穿的,因为平日里几乎都穿着校服,假期里作为一个不合群的人也鲜少和人相约一起出门,即使是好看的衣服,穿出去也没有给什么人看的意义,久而久之,她就渐渐爱上了那套朴素又方便清洗的高中校服。

“嗯,早上好。”他轻声说道,不知道他自己能不能听得到。即使耳朵不方便,他说话仍然不会特别大声,若是不熟悉他的人,恐怕难以理解他的这份不知缘从何起的温柔吧……话是这么说,不过由纪自己也只是和他认识了不过三天而已,自己对他的了解仍然少之又少。如果被别人知道自己和何希这样的人有所往来的话,肯定要被他们说自己上了骗子的当吧。

不过,这样的人,怎么想也不会是那种手段无所不用的骗子吧。

像往常一样,由纪整理出了画板和画画的工具。她站在原地,向湖面上眺望着,而何希似乎并没有留意到她,仍然沉浸于在本子上写着自己的文章。按捺不住好奇心的由纪将目光瞥向那个封面精致的笔记本上,看着他握着签字笔,像溪水流过山涧一样在本子上写着一行行大大小小的字,时不时在旁边批注些什么,好像是一个故事……是小说吗?

由纪总觉得那些写小说的人都很厉害,能够创作那么多角色,记住每一个人的性格与经历,安排出一个又一个或惊奇或感动的故事情节……

回过神时,何希已经撩开了额前的散发,仰视着由纪的眼睛。

“啊!抱歉,我不是故意……”

“想看我写的这些东西?”他问着,或许是看出了由纪的尴尬,于是又低下头去。

“抱歉,我……”

“当然可以看,只不过现在还不行,”何希笑了笑,大概没有听到由纪那句小声的抱歉,“毕竟这些东西写出来之后,如果没有人看的话,不就失去意义了吗?不过这一篇目前来说还在初稿阶段,如果想看的话,还是等我再润色一下再说,起码等到第二稿吧。”

说完,何希仰头看了看站在身边的由纪。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点了点头,默默地坐到一边,拿起画板。

时间在悄悄地流动着,笔尖唰唰地在笔记本的纸页上摩擦,画笔沾染着颜料,拂过画布,在上面留下一抹色彩。时间这个概念听起来总是略带一些抽象,但人们通常有他们各自的办法见证时间与岁月的流转。古人说时间如流水一般日夜不停,的确,无论发生什么,日月交替总不会停止,无论今天过得如何,第二天的太阳总是理所当然地再度升起。

而更多时候,时间是无声的,它悄悄地从你的指尖,指缝中逃走,不留痕迹,只有当你骤然抬头,看到天上的太阳已然高悬,才会想起感叹一声:

“啊,已经到中午了啊……”

由纪呆呆地看着洒进亭子里来的阳光,看着沐浴在阳光里的自己的画板,巧合的是,她坐的那个角落,是个阳光刚好照不到的死角。她坐在黑暗中,拿着一支沾了颜料的画笔发着呆。

今天,何希到这个时间还没离开,大概是准备在这里解决掉午饭了吧。吃什么?还是……面包和啤酒?

她大概猜对了。

何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启了一罐啤酒,他靠在亭子的柱子上,侧身坐着,将胳膊搭在膝盖上,偏着头看向外面的景色。亭子的阴影将他的身体笼罩,他那俊俏的脸却尽情地沐浴着冬日的阳光。他闭着眼,仿佛在享受着并不温暖的阳光与穿堂而过的寒风。

“午饭就吃那个吗,何希?”

她尝试开口问道,但大概是声音不够大,他没有理会,依然自顾自地闭着眼,靠在那里。

“何希?”

由纪又稍稍提高了声音问道。

他仍然没有反应。

睡着了?由纪心里想着,悄悄地站起身,走到他身旁,伸出手在他闭着的双眼前晃了晃。一般来说,听力不那么好的人,作为弥补,他的其他感官能力会比较强,比如嗅觉和视觉。但他只是稍稍皱了皱眉,并没有睁眼,大概是身体的本能感应到了眼前光线的变化,从而作出了些许反应吧。

“真的睡着了啊……”她自言自语着,偶然瞟见那本毫无防备打开着的笔记本,上面那一页已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大大小小的字,有些是文章内容,有些是批注,有些行写上去又划掉,又再次写上……

不过,他刚刚已经说过现在暂时还不能看,那么……

由纪别过头去,摸索着将笔记本合上,收进何希的背包里。然后,她稍微驻足想了片刻,拿起自己的挎包,从里面拿出一个装着一个三明治的透明塑料盒子,那是她今早出门时在街边面包房买给自己的午餐。随后,又拿出一张小纸条,借来何希的签字笔,在上面写道:

“少接触酒精,尽量按时吃饭,笔记本帮你收进背包里了,没有偷看!”

她点了点头,将小纸条压在塑料盒子下面,放在他身旁,然后收拾好画具,悄悄地离开了。她的那张画布上,相比以前的通篇以灰白作主色调,今天的这张加上了一抹明亮的光色,像一轮暖阳在寒冷的冬日徐徐升起,燃烧着,照亮世界……

其实,冬天的阳光有时候还是挺和煦的,如果不是因为时常刮起的北风,在这样的天气在外面走走一定是一件值得享受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何希才从睡梦中睁开双眼。因为昨天睡得太晚,再加上些许酒精的麻醉,自己竟然靠在这里就睡着了。何希自己也不知道缘于什么契机,让他从酣睡中醒来,八成是偶然吹过去的一阵冷风?的确,就这样在外面睡着的话,要是被冷风吹到,还是很容易感冒的。他勉强记得,在失去意识之前,自己的文章卡在了一个情节节点,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于是就打算先吃点东西,而在那之前,自己先喝下了一罐啤酒……当时的酒精刺激着全身的神经,让自己不至于太冷,而刚醒过来的何希冷得发抖,赶忙披上被自己脱在一边的外套。

“哎,这是什么……”

何希注意到了放在自己身边的塑料盒子,里面的三明治的颜色鲜艳得像是涂上去的颜料,让人一看便食欲大增。他抬起盒子,取出压在下面的纸条,看了看,摇了摇头,露出一阵苦笑。

除了老师和少数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之外,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关心过他了。

刚进中学的时候,那一对生下他的男女彼此分开了。那个女人,一办完手续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自己便不得不跟着那个应该被称之为父亲的人过活,可惜,他只是一个不求上进的酒鬼,在工厂上班拿到的那些微薄的收入,除去买酒,大部分都投进赌场……还有那种东西上去了。

何希早就想跟这种人说再见了,若不是受制于自己的年龄——未成年的人做不了许多事——他大概在高中的时候就已经逃离了那个地方吧。那个男人,除了不会给他提供一分一毫的资助之外,有时候还会把他攒下的学费拿出去肆意地花掉。

“反正现在又不用,等到要用的时候再想办法咯。”

他这么说道。

何希打开了装着三明治的盒子,两片面包,里面夹着鸡蛋,生菜,火腿,酱料……挺常见的做法,虽然已经冷掉了,但确实要比自己随手买的那一大包吐司面包要营养均衡得多。他四下望了望,并没有看见由纪的身影或者是她的任何东西,看来应该是趁着自己睡着已经离开了。

很温柔细致的人啊……

他这样想着,半张开嘴,咬上一小口,面包的香气夹杂着各种配料的味道,冲击着何希的味觉。他从未觉得一个小小的三明治有这样好吃,大概是自己太久没注意过自己的饮食产生的问题,不过更多的,则是因为送他三明治的人在里面灌注了他所缺少的爱与关怀吧。对一个刚刚认识几天,仅仅见过两面的“陌生人”抱有如此善意,这样的纯粹的人……

应该的确是罕见的吧。

他暂时把三明治放在一边,方才的种种在他的脑中催化出了一个又一个萌生的灵感,它们如同雨后的春笋一般一个接一个探出头来。他拾起笔,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打开,又一次专心地写起来。这个深陷于泥淖中的人的双眼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光芒,然后,他看到了希望。

于是他驱动起自己的双腿,开始用尽全力奔跑,即使这样会让他陷得更深,但他无所畏惧。

因为,那团光亮,就在不远的前方。

现在是什么时间?旁边有什么人路过?有什么鸟儿停留在了亭子的飞檐上?那些都不重要了。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她是一个真正善良的人,一个凝聚了世间美好的人,一个很自己很相似的人……

他闭上眼,仿佛就能看到她出现在身前,他开口,便能听到她在与自己对话。与这个女孩共处,自己总能在不经意间找到源源不断的灵感,一笔一笔地写下一个又一个故事,让一个又一个生动的角色跃然于纸上,或许,她身上真的存在着某种不可言说的魔力,促使着他不断前行。

写到一半,何希又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

咀嚼咀嚼,咽下。

真甜啊……

 

05 溺水的人

“有一个人不小心掉进湖里,他挣扎着,呼叫着,用尽全身力气让脑袋浮在水面上,努力地呼吸着空气,而站在岸边会游泳的人嘲讽道:‘这么简单的事,你做不到吗?’……”

作为一个已经下定决心结束生命的人,他可以完全不用顾及身边的人的感受,随心所欲,无论做出什么过分的事都不值得奇怪。

毕竟,他的存在马上就要从这个世界上被抹去,他是如此的渺小,甚至不会有人记得他曾活过,是啊,一个没有家人又没有朋友的人,又有谁会一直记得他呢?地球不会因为某个无关紧要的人的离去就停止转动,世界也不会因为某个无关紧要的人的死亡而不再运转,自己的生命无论存在与否,都不会给身边的人,给这个世界带来任何的影响,无论自己做什么,数千万人的生命也不会因为自己而受到影响……

然而,他选择了用温柔回报这个世界。

生命的最后一年,他决定用自己向往的美好的方式度过,尽自己所能做点事情,在这个世界留下一丝存在的痕迹,当自己悄无声息地在世界上消失时,会有人在无意间走进自己曾经在的那家花店,翻开那本被涂涂改改的笔记本,了解到曾有这样一个绝望的人曾挣扎着在世界上活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纤细的身影,带着阳光,缓步走进了他的心中,或许是世界想挽留这个温柔的人吧。而他确确实实看见了世界上残存的美好,值得让他稍微停下脚步,甚至调转方向去追寻的美好……

“欢迎光临,看看什么花?”

玻璃店门被推开,一个有些瘦小的身影从寒风中躲进这间温暖的小屋,从她的着装——大衣与厚围巾——来看,外面大概很冷吧。不过,在这间几乎与外面隔绝的花坊里,几乎无论何时都是春天。

“屋子里很暖和,穿着厚外套一会儿可能会热哦,”他走出柜台后,迎到客人身边,说道,“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解开围巾,然后抬头看了看何希。

“早上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

是由纪。

刚才的她,将半边脸都埋进厚厚的围巾里面,何希一时也没能认出来她。他笑了笑,为了缓解尴尬似的说道:“是你啊,怎么,准备买花吗?”

“准备买……?不,只是想进来看看,”由纪一边脱去厚重的大衣,挂在店门口的衣架上,一边说着,“我平时很少来这片街区,今天过来,看到这边多了家花店,就临时打算来看看,没想到是你的店……”

她的确没想到,何希口中“自己开了家小店”,指的是这家花店。

“这块地确实有些偏僻了,平时我这里我也没有什么客人,大多数时间都是闲着没事做。你喜欢花?”

“嗯,因为很好看。”

“是吗……的确很好看啊。”

对何希而言,花可不只有着“很好看”这样的意义。一直以来,何希都对各种花花草草展现出超于常人的兴趣,小时候的他,除了照料自家盆栽的花之外,还总喜欢到公园去看各种各样颜色的花儿。他好像有着能跟花儿交流的超能力似的,常常对着一朵平平无奇的小花发呆许久,嘴里还时不时念叨着什么。

但是,超能力什么的,听起来就知道是天方夜谭。

相比和其他人交流,何希觉得跟花儿这种生命交流起来要更容易得多,她们不懂得伪装自己,隐藏自己,只是将最纯粹的美丽展现于外,尽情绽放着,即使明知在不久的未来自己便将枯萎,自己的美丽将不复存在。即使短命如一夜昙花,她们仍然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所有献出,即使转瞬即逝……

与其说何希喜欢花儿,不如说他喜欢与花儿交朋友,喜欢这些无言的生命更甚于喜欢其他虚伪的人类。在他的心里,或许每一朵花都有着自己的优雅又动听的名字,每一个名字都有着其独一无二的寓意。

“是啊,呆在这样的花海里,总感觉无比安心呢。”由纪徜徉在各种暖色的花儿之间,或许是无意地说道。

“安心感?或许……我们是同一种人吧。”何希叹了口气,说道。

她回过头,用眼神疑问着。

“算了,没什么,”何希摆了摆手,说道,“你着急离开吗?”

“今天……没什么事,可以稍微晚一点回吧,大概。”

“好,麻烦你稍微等我一会。”

说完,何希两步跨回柜台后面,在下面不知道干起了什么。由纪只是觉得不太好意思凑过去看,只是在花店里徘徊着,欣赏着各种各样的花卉,有些常见,有些比较少见,而有些则是她从未见过,也不认识的花。

“对了,今天没去画画吗?”

“是,因为有些其他事要办,今天没到公园去。你不是也没有过去吗?”

“是啊,毕竟店还是要开张的,我也总不能一天到晚都泡在那边……你是怎么找到这来的?”

“只是顺路,偶然看到了而已……”

“是吗……”

何希还想找些什么话题,但好像也没什么好聊的,平时在公园也只是我写我的,她画她的,只是时不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几句话。在手上的工作之余,他用余光看了一眼店里的由纪,她正坐在店门口的椅子上,向外张望着。

没关系,即使没什么话题好聊,只要她在那里坐着,自己知道她在那里,就足以让自己的心静下来做些事情了。

片刻后,他从柜台后面直起身来,手里捧着一个刚刚编好的花环。

“由纪,做好了。”

“是什么?”她站起来,小跑着穿过花丛,来到柜台前面。

那是一个由纯白的花朵编织成的花环,深绿色的枝条贯穿其间,将每一朵白色的花儿连接成一个圈。

“白蔷薇吗?”

“嗯,白蔷薇,”何希点了点头,回答道,“谢谢你送我的三明治,这个,就作为回礼吧。”

“啊,这……有点贵重吧……”

“贵重?不会的,本身也不值什么钱。如果你的意思是心意上的贵重的话,我觉得这两件礼物大概是等价的。不过,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可以送给你的,也就只有这个了……”

“不,我的意思是,这是……白蔷薇吧,它的寓意……”

“寓意都是人赋予的,”何希笑了笑,将花环按在由纪的头上,“就像‘由纪’这个名字,虽然有着雪的意思,但你不也一点不像雪那么冷,反而是像雪一样纯洁吗?”

“这算是夸奖吗?”

由纪垂下目光,名为羞涩的情感将她的面颊烧红。纯洁的白蔷薇戴在头上,却丝毫没有掩盖住由纪那种无暇的美丽,反而将之衬起,让本就漂亮的脸变得更加动人。她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因为她总是以另一副不属于自己的面具示人,在那副面孔下,有另一个大家更喜欢看到的她。

而这种情况,她从未遇到,从未体验,因此,它便足以击穿那层层加厚的面具,直击最真实的她的心灵。

何希只是一如既往地微笑着,没有回答。

像这样彼此无言的时候,由纪总觉得自己是在跟一个女孩子交往着,毕竟,那副极具迷惑性的外表和细腻的观察力与心意,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拥有的。

“过两天要下雪了。”

何希说道。

“嗯,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呢。”

“初雪的烟火会,有兴趣吗?”

“邀请我?”

每一年的第一场雪时,这一带会举办一场烟花会,庆贺初雪的降临,庆贺一年将要结束,也是为了迎接再过不久将至的新年。虽然规模比不上新年庆典,但总也说得上是一场不小的活动,而且,去看过的人都知道,那一天放的烟花,在雪中,显得要比平时更加漂亮。

何希背过身,挥了挥手,笑着说:“要看你同意不同意了。如果不想来的话……就当我没说吧。”

对于这类活动,由纪通常是没兴趣的。毕竟,家里长辈不是很喜欢这些东西,又没有什么朋友陪自己一起去,自己逛来逛去也就是那么些重复的东西,最后的烟火会,自己一个人驻足观看也总感觉少了些什么……于是,在早年间去过一两次之后,后来便不再去了。

“好啊。”

她小声说,故意不让何希听见似的。

“等到那天,我在这家店等你。”

他又转过身来,伴着一个甜蜜的微笑。

 

06 奔跑,初雪中的阳光

“我曾经渴望着一个人能将我拉出痛苦的深渊,而当那个人真的出现时,我又犹豫不决,不知道是否应当伸出双手……”

时过午间,街上的人渐渐变得多了起来。根据气象观测人员的预测,今年的初雪,大概会在今天下午降下人间。

也就是说,如果预测准确的话,今晚的夜空,将被烟火点亮。

不过,这些白色的小精灵似乎有些心急。

何希将长发扎了个马尾,在店门口的椅子上坐着,透过刚用手擦过就有些起雾的玻璃门,望向外面的街道。有些心急的雪花已经率先飘落,但还不足以形成积雪。它们在空中飞舞,张开双手拥抱大地,落地后转瞬间便融化,多么美丽而易逝的小生命……

它们像一个个白裙的舞者,在空中翩然起舞,用自己的舞姿告诉世界:冬天已然降临。在它们之后,会有无数缓缓飘落的雪花纷至沓来,在空中汇成一场冬之舞。这是独属于冬天的盛景,是独属于冬季的纯白天堂……

至于何希,他更想看到在道路的尽头,一个像雪一样纯净的少女,踏着雪花融化的雪水,在飞雪中撑着伞,一步一步地走来。

虽然不知道她何时会出现,但,他知道她会守约的。

不过,由纪本人似乎没有那么坚定。

她坐在窗边,抬头看着漫天越下越大的雪。虽然自己没多考虑就答应下了他的邀请,但自己是否应该如约而至,还是另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

如果今天不去的话,想必这段关系也就到此为止了吧,毕竟……谁愿意跟一个言而无信的人来往下去呢?如果自己爽约,他兴许也能因此而看到自己身上如此多的缺陷,让他打消掉那种念头,也免得以后闹出更大的问题……

她明白自己的恶劣与伪善,虽然平时都是戴着这样的面具行走在别人面前,但她绝对不想有任何人被自己伤害到。

但是,无论如何,由纪自己绝对是想要赴约的,不止是因为有约在先,也是为了自己的一些私欲……

不过,自己只要出现在了那里,就代表着自己答应了何希的某些请求,但是,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自己再清楚不过。曾经经历的每一段关系,无论是亲情,还是友情,还是师生间的情谊,自己都能够在不经意之间将它搞砸,或是一句错误的话,或是办下的一件错误的事……仿佛自己身上带着什么诅咒似的,只要和自己牵扯上关系的人,都会沾染上某些厄运,如果说是巧合的话,这未免也太过于巧合了……

由纪仰着头,望向满天越来越密集的漂亮的雪花,像一只初生羽翼仍不敢离开大地的怀抱振翅飞向蓝天的小鸟……不,如此形容大概有所不妥,她不敢张开翅膀的原因,大概是此前每当她想要向更远处飞翔时,都会沉重地摔到更深的深渊中。她害怕沉入谷底,更害怕牵连无辜的人与她一同坠落。

“由纪,准备出去玩吗?”

她推门进来,问道。

由纪看了看自己已经换上的精心挑选的衣服,点了点头。

“想去的话就去吧,记得晚饭前一定回家哦。”

那个女人似乎在房间里翻找了什么东西,然后就自顾自地出去了。

神啊,请您帮我作出决断,到底应不应该走出家门,如约前往吧……

从小到大,作为一个“乖孩子”,由纪被教导着“要言出必行”,虽然,她曾违背着自己的意愿说过许多话,而那些话,也都成为了她“必行”的枷锁。她学过唱歌,学过小提琴,学过舞蹈,可坚持到如今的,只有那个自己从未言说过的绘画。

她一生被人教着学会了许多东西,学会了宽容别人,学会了体谅他人,学会了自我约束,学会了如何讨别人开心,唯独没有学会如何为自己着想。

她觉得自己缺失了什么东西,却又说不出到底少了什么,于是她拿着画笔,在画布上一抹又一抹地挥洒着颜料,赤红与青蓝互相交融,绘出她心中的无穷色彩。但纸上的色彩再怎么丰富,也没办法弥补她心上的那块灰。

“走吧。”

她自言自语地站起来,坚定地说了声,好像给自己打气似的。

修长的手指拈着书页,轻轻地翻过,纸页与纸页摩擦着,发出如风吹过树丛的沙沙声。太阳正一点一点地向西边斜去,挂在天边倾洒着一日最终的余晖。路边的积雪越来越厚,已经足够没过皮鞋的鞋底,而等待的那个人还未出现在熟悉的街角处。

而何希仍坐在花店门口,一边大声地放着音乐,一页又一页地不紧不慢地阅读着手中的那本长篇小说。或许,关于那个人到底会不会来,他的心里早就已经有了定数,而他要做的,只不过是等待。对于一个剩余的生命可以用天来计数的人来说,每一秒都弥足珍贵,但他是如此与众不同。他鄙视着所有为了名誉与利益而疲于奔命的人们,厌弃着整个以利益为准则的快节奏的社会。然而,他也无力改变生命,他所追求的,不过是这忙碌地转个不停的世界的角落里,一隅不被打扰的净土。在这里,时间缓缓地流逝着,而生活在这里的人可以停下脚步,看一看周围的曾被忽视的景色。

而这个世界里曾只有他一人。

在夕阳里,一个戴着白蔷薇花环的女孩气喘吁吁地推开花店的玻璃门,雪花沾在她散开的长发上,脸上的汗珠映着夕阳金色的光芒。

“抱歉,我……我迟到了。”

她一边喘着气,一边艰难地说道。大概她穿着厚重的棉服,背着背包,足足踩着湿滑的地面跑了一路才最终来到这个地方吧。

何希笑着,不知道是笑着她“迟到”的话语,还是在笑她憨憨的可爱。他倒了杯水,递给她:“我们只是约在今天见面,又没有固定时间,何来迟到的说法呢?”

“可是雪已经下了一阵了……”

“没有人能预知几点钟会下雪,即使是最专业的气象台也会有所偏差,”他一边将那本小说收回柜台里面,一边说道,“我也不曾过你在天空下雪的那一刻就出现在我的面前吧?”

“可是……”

何希摆了摆手,将食指贴在嘴唇上,示意她不必继续再说下去。自己则披上外套,戴上帽子,整理了一番,不紧不慢地走到店门口。

“出发吧。”

“等等,我有个东西……”

说着,由纪放下背包,半蹲下去在背包里面翻找着。片刻后,从里面翻出一张画纸。

“送给我?”何希看着她递过来的那张纸,微微侧着头问道。

“是的,请收下吧,就当做是花环的回礼。”

他接过画纸,缓缓展开。

很有风格的一张画……

背景是鲜艳的颜料彼此交织形成的风景,大抵是冬景,虽然如此,但整篇画作却给人一种不属于冬季的温暖的感觉,虽然不太懂绘画,但这应该就是所谓的色彩的力量吧……而画面中的这个人是……

盖住侧脸的长发,在冬季的清风中翘起发尾。他倚着栏杆,偏着头向远处望去,手边是摊开的笔记本和随意丢弃的啤酒罐。

“是我啊……”他皱着眉笑了,这种体验还是人生中第一次,自己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吗?惊奇吗?或者是高兴?果然情感表达是件很麻烦的事吧。

“果然是我画得还不够好……吗……”

“不,画得很漂亮,无论何种方面都是。只是……还是第一次有人送给我这种东西。画这幅画,麻烦你了,我会好好收藏的。”

“不……只是随手一时兴起画的,没必要这样重视……”

由纪别过不知是被寒风吹红,还是被心潮涌动染红的脸颊,小声地说道。她的手捏着衣角,不自然地将心里想到的话一字不落地全部写在了脸上。

 

06 雪与星星

“人们常说相信奇迹的人本就与奇迹本身一样伟大……那么,所谓的奇迹,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呢?是因为上天的眷顾,还是人们的追寻呢……”

烟花,从来是美好而易逝之物的代名词。在花火被打上夜空的那一刹,她绽放出的绚丽足以让所有人驻足观看。

但,之后呢?随后,点点焰火渐渐地消散,隐入漆黑而深邃的夜空,或许化作天上的一颗闪烁的星星,或许就此化作虚无,永久地消散掉。当烟花在空中渐冷,享受过绽放的那一瞬间的惊艳的人们也缓缓将视线放平,继续做着抬起头观赏花火之前自己手里的事,就像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切都如此平常,又如此令人唏嘘。

“以前没来过吗?”

何希看见由纪一边走着,一边四下张望,眼睛里好像放着光似的,对每一个角落都感到那么新奇,那么在意。他放慢了脚步,好让她能充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把想看的地方看个够:街边的小吃摊、卖小玩具的老爷爷、小推车上卖的穿成串的彩色团子……

“近几年都没来过,好像变了不少呢。”由纪答着,目光仍在街边的每一处游离:路旁散发着金色暖光的照明灯、和小狗追逐着打闹着的小孩子、上空悬挂着的各种颜色绚丽夺目的节日彩灯、围坐在桌前喝着酒聊着天的人们……这幅充满着热闹气息的画卷里,何希与由纪这一对沉默寡言的人显得格格不入。

由纪倒是已经习惯了,毕竟在学校的时候,总是要一个人穿行在成群的同学们之间,听着他们聊天的声音,看着他们三三两两彼此勾肩搭背地同行。反正……自己也没有那种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一个人走在喧闹的走廊和操场上,也不会有人在意,至于自己……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这样,习惯了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沿着跑道一圈又一圈地散着步,习惯了孤身一人。

而何希么,就更不用说了。自从他办了退学,离开了原本的城市,来到这个地方之后,便几乎自己断绝了自己的所有社交渠道,即便走在这一带最繁华的商业街,身旁不断有汽车驶过和行人交谈的声音传来,他也仍觉得自己是与这个喧闹的世界隔离开的孤僻的人。除去买东西的时候和店员的交流,他话说得最多的时候大概是在和自己创作出的小说中的人物对话时吧。他时常跟自己笔下的角色谈个话,在他自己看来,他们每一个都是富有生命力的鲜活的人物,不过在外人看来,大概就只是个神志不清的人的自言自语。

太阳还未完全沉入地平线下,仅剩的一点太阳的轮廓仍在努力地点亮半边天空,而月亮早已悄悄地爬了上来,高悬在未被照亮的那半边天上。

“由纪,烟花会的时间快到了,去山顶吧?”

“山顶吗?要爬山上去?”

“嗯,点燃烟花的地方是在前面一点,正好在山顶的观景台下面,而且那边的人应该没这么多,我很喜欢那里。”

“好,那就……照你的提议吧。”

人们习惯把这个地方称作是山,但其实准确来说,这个地方应当算是介于土包与山之间的某种地形,最高处跟最低点的落差不小,而坡度却又没那么大。山脚下常常作为举办各种活动的地点,而至于再往上走的地方,因为需要向上爬——虽然坡度不大,不算特别费力,但它终究是座山——所以大部分活动的主办方都不会将会场向上延伸。如此,山上的那片区域就成了许多喜欢安静的人常去的场所——像何希这样的。

特别是烟花会。

山顶上,路的尽头修了一座小小的观景台,倚在那里的栏杆上,可以看着烟花在地上被点燃,焰火从下方冲天而起,在眼前划出一条线,然后在不远的天空上砰然绽放……

何希紧紧抓着阶梯旁的扶手,一步一步地往上迈,好像很怕不小心摔倒的样子。相比之下,由纪的身形要更轻快不少,只是用正常的步子向上走着,便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何希前面不少。突然间,她好像意识到了自己走得太快,于是向后望了望,转身向下回到与何希同级的阶梯,两人互相交换一个微笑,然后又默默地向上走。

最后一缕金黄色的阳光在天边消散,身旁的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跟下面会场的那些不同,这些路灯散发着冷色调的光,好像下面的那些是明媚的阳光,而山顶的这些则是皎洁的月光,阳光与月光相互呼应,共同谱出了光与影的乐章。

入夜,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每冬的第一场雪,似乎总能给人们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这场总是举办在初雪日的烟花会才一年又一年地不断开展了下来。

“当心地滑。”

由纪看了看何希的脚,那双普通的运动鞋似乎不怎么能防止积在楼梯上的雪带来的打滑,说道。

“谢谢,我不要紧,”何希摆了摆手,而另一只手依然紧紧地抓着一旁的扶手,完全不像是不要紧的样子,“马上就到山顶了,时间应该也快到了吧。”

话音才落,伴着一声尖锐的声响,一颗烟花拖着长长的焰尾划破夜空,在空中砰的一声炸开,爆发出红色的花火,映着两人扬起的面孔。

“那是用来宣告烟花会开始的第一枚烟花,”何希说着,瞳孔中映射着渐渐消逝的红色的火花,“由纪,你先上去吧,我随后就来。”

“你自己不要紧吗?”由纪看了看他的鞋子,又从脚到头将他打量了一遍,担心全都写在眼神里和脸颊上了。

“不碍事,”他一如既往地笑着,“去吧,替我去看最先升上天空的那几束。”

“那好……你快点来哦!”

说完,她迈着轻快的步伐爬上阶梯,然后和第一枚花火一起消失在夜色里——不远处就是一个阶梯的转角,从那里上去,再有几阶台阶就到最高处了。

那第一颗红色的烟花像是先遣队一样,紧随其后的,是接连升起的好几颗烟花,蓝色,金色,洋红,淡紫,星形,圆形……无数火花构成的一束束烟花,划空升起,绽放,然后消散……朵朵雪花徐徐飘落,落在肩上,落在头发上,落在树梢、围栏、路灯上……

山顶的风稍微有些冷,夹杂着雪花的风从正面吹来,扬起由纪外套的衣角,围巾也随着风一起飘动着。她静静地站在围栏边,任凭空中绽开的烟花将她的脸映成种种颜色。

“真厉害,真漂亮啊……”她仰望着,不由得脱口说道。

“由纪”的意思,是“雪”。

人们总是对雪这种东西赋予美好的寓意,因为雪的颜色是洁白的,就将纯洁无暇的印象安在雪的身上;因为雪的触感是绵软的,就认为它是温柔的;因为雪摸起来冰冰凉凉的,就擅自认为它冰冷而难以接近。人类,是多么自私的生物啊,他们才不管那些东西的真实想法如何,也从来不去聆听它们内心的大声呼喊,只是按照自己的喜好,强行地为它们套上自己想让它们拥有的情感。

“由纪是好孩子,不会让妈妈担心的对吗?”

“是由纪的朋友吗,这样啊,由纪这孩子拜托你们多关照了。”

是啊,虚伪,自私,全然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只是将自己的所想强行地套在别人的身上,让别人拥有和自己一样的思维与想法,让人不自觉地掉进早已被设计好的陷阱里……

在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由纪就变成了身边几乎所有人心中的那个“好孩子”,真是一个能够轻松获取的称号,不是吗?毕竟只需要舍弃自己所有的思想与意志,像个傀儡一样任凭大人摆布,按照他们所说的去做不就可以了吗?为了表现得像个好孩子一样,由纪与学校的其他人之间像是建起了一堵高墙,那堵高墙隔绝了她们之间的一切来往,哪怕是一句话。久而久之,她潜移默化地变成了虽然成绩很好但完全孤僻的怪人。她封闭着自己的心,戴着几乎要镶嵌在脸上的挂着微笑的面具,即使是开朗的人,凑到她的身边也都能感受得到一股骇人的寒气,只得默默地离开。

她像个无意识的行尸走肉一样行走在这个世界上,自始至终活在别人的影子底下,失去了自我的色彩,成为了灰白色的不融的雪。

她想要改变,她想要活得多姿多彩,她不想只是一个人被困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面,孤独地活着,孤独地死去。她渴望着某一天能有什么人能够打破自己亲手筑起的那道高墙,与面具下真实的自己面对面,带着她一起飞向遥远湛蓝的天空……她等待了许久许久,等到热情渐渐被磨灭,等到已然冰冷的心彻底燃尽最后一丝温度,等到对生活的渴望转化成了对无能的自己的恨。

由纪恨着自己,恨自己没有出色的才华,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总是对别人言听计从的没主见,恨自己的一切。

她讨厌自己,这样的自己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没办法给任何人带来笑容,没办法创造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即使整个人就此消失,世界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曾经,某一年的初雪时,她坐在窗边,望着失去一切色彩而显得纯白的雪花一片一片自天上落下。那时的她,何尝不想像那雪花一样,就那样纵身从楼顶一跃,狠狠地砸在地上,以生命的代价为初雪染上鲜红,粉身碎骨不过是解脱……

但是现在,命运转动的齿轮让她遇到了为她破除高墙的那个人。

她睁开眼,烟花仍然在眼前绽放,如此绚烂,如此多彩。

“回过神来了?”

何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由纪身旁,他靠着栏杆,绚丽的花火在他的身后绽放。他的长发垂在脸侧,将面颊盖在夜的阴影里。在那片阴影里隐藏着的,却是与冷酷的外表有着鲜明反差的温柔的心。

“何希,谢谢。”

“嗯?什么意思?”

他将身子转过来,斜着靠在观景台的栏杆上,好让脸能正向面对由纪。昏暗的灯光下,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但贴近的心足以让交流畅通无阻。

“谢谢你邀请我,很久没看过像这样的烟花了。”

“我才要谢谢你肯陪我来才是。”

由纪忍不住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就算什么都不说,只是这样静静地伫立着……

将要进行到最高潮的烟花会……

何希一言不发地趴在栏杆上,微微仰起头,仰望着那些转瞬即逝的美好。

烟花绽放的声音于耳边不绝,现在正是全场最沸腾的时候,不过,站在山顶上,听不太清会场里的人们的呐喊声。

就这样无人打扰地欣赏,或许也不错。

该说些什么吗?

他在专心看着呢……

还是算了吧。

“何希”,这个名字如果以音翻译的话,有着“星星”的意思。

在黯淡无光的夜空里,散布着无数颗星星。尽管光芒微弱,他们仍然拼命地闪烁着,在漆黑的夜里为夜行的人照亮哪怕一毫前行的路。

所谓的星星就是这种东西,虽然渺小,但是又努力发着光,尽管散发的光芒比不过日月之辉,也要闪烁着为哪怕一个人照亮前路。

而想要成为星星的我,却还需要另一颗星星来照亮。

何希坐在柜台里,桌上摊开的是未完成的文章。店门紧闭着,门外是像往常一样的冬日,昨天的雪下了很久,积雪能够没过行人的脚面,而门内也一如既往地温暖。何希抚摸着自己的耳朵,抚摸着那个将要失去功用的器官。

“我本来可以忍受黑暗,假如我不曾见过光明。”

他在笔记本上写道。

对一个人而言,最恶毒的事不是让他伴随着缺陷降生,而是让他充分体验过世界的美好之后,再将他所爱的美好夺走。人们以双耳聆听世界,用双手触摸世界,用双眼目视世界,用鼻子品味世界,用嘴巴赞美世界……

在被音乐救赎之后,再度失去聆听音乐的能力,这就是神明对他最大的惩罚。

他放下笔,走到店门前。

夜已经深了,街上能见到的无非是积雪与亮着的路灯。

他坐下来,脑中浮现出那个女孩,名为由纪的女孩的模样。

他是个敏感的人,总是能够敏锐地察觉到空气里弥漫着的气氛,还有身边人的状态,他知道那个女孩的身上一定有些问题正困扰着她,他想帮这个陌生人一把,却不知道从何下手。说来奇怪,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仅仅是和她呆在一起,她的状态似乎渐渐地变好了。

而自己似乎也受了某种影响……

曾几何时,他觉得这个世界变成了无趣的灰色,如果听不见,不如就这样死去。

他笑了笑,或许是觉得曾经的自己可笑吧。

在为自己取下“何希”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自己的想法是什么呢?早已记不清了,但绝对不是让自己颓废着,无能地与世界告别。

或许是为了告诫自己无论发生什么,都要顽强地活在世上,散发着自己的光芒吧。

他回到了柜台前,再次拿起笔。

 

07 知晓了雪之色彩的人

“你知道雪为什么是白色的吗?那是因为,白色是一切颜色混合起来之后的样子,那是最丰富多彩的颜色……”

何希离开了。

他在花店前留下了一束花,以及一个笔记本,封面上写着:

留给由纪。

在笔记本的最后,夹着一张唱片,那曾是他用为数不多的积蓄买下的最喜欢的一张专辑,那其中的歌曲伴随着他走过了人生最困难的几年。

世间曾有一个善良的少年,他不求回报地帮助着身边的人。

凶恶的恶魔厌恨着少年,他用法术取走了少年的听觉,少年再也无法听到世间美妙的音乐,听不到虫鸣鸟啼,听不到人们的歌声……

少年悲伤万分,他无助地在世间奔跑,却找不到一个能帮得上忙的人。

他心若死灰,找不到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锐利的匕首将要刺入心脏的时候,一位路过的少女将其夺下。

她是冬日的雪精灵,不忍看到善良的人在面前死去。

但少女无法在世间停留太久,便与他约定在今冬的初雪时再见。

在天空降下初雪时,少女再次在他的身边现身,与此同时,此世间最绚丽的花火于夜空中绽放。

少女问他,知道雪为什么是白色的吗?

他不知道,于是猜测回答因为雪失去了本属于自己的颜色。

少女否定了他,她说,雪之所以是白色的,是因为白色是一切颜色混合起来之后的样子。

白色的雪,蕴含了世界上所有绚烂的颜色。

少年知道这世上还有许多美好的事物足以成为自己活下去的动力,即使失去了聆听这个世界的机会,他还拥有双手,还拥有眼睛,还拥有嗅觉与语言,他有着独属于他的感受世界的方式。

于是,少年再次踏上了旅途,他不会再轻言退缩,他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他要为更多人带去笑容,帮助更多的人。

他问雪精灵的少女,明年冬季的初雪时还能否再次见面。

少女还未回答,只是将一幅画赠与少年,让他带着上路。

这是笔记本上记录的故事。

“……还未完成的故事啊。”

由纪继续翻着笔记本,而等待着她的却全是空白的页数。

两滴不知来由的水滴落在笔记本的书页上,她擦了擦眼睛,才发觉泪水早已决堤而下。她抹擦着自己的双眼,眼泪却好像总也擦不干净,无论怎么擦拭,都一直顺着脸颊流下来。她明白这是他们的故事。

“我是被人需要的吗……”

她将笔记本合起来,许久才成功收起眼泪,露出一抹微笑,发自真心的久违的微笑。

雪精灵的少女总是一个人独处,因为她害怕着,她厌恶着。

她害怕每一个可能会和自己产生交集的人,她害怕自己为她们带来厄运。

她厌恶无能又什么都做不到的自己,她厌恶虚伪的总是装作开心的自己。

但是,这样的少女,渴望着能够像其他人一样拥有一个朋友。

她渴望着有一个人能够将她救出去,带着她脱离久居的闭塞的洞穴,飞向天空。

当那个人出现在眼前时,却举着匕首准备刺向自己的心脏。

少女自私地夺走了他的匕首,剥夺了他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

仅仅是为了自己,少女与他约定在初雪时见面,带他领略世界的美好。

而少年却因此感谢着她,并再次找到了生活的勇气,再次踏上旅途。

少女想要将他留在身边,但她知道不能再次因为自己的自私而改变他人的生命,于是仅仅将一幅画赠与他。

她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期待着明年冬日时的再见。

而仅仅是与他共处的数日,便使她改变了不少……

罕见地,由纪很早就到了学校。

在这所高中生活了这么久,由纪却仍感觉它十分陌生,不仅仅是因为时常翘课的原因,也因为她从来没办法融入这个所谓“集体”。其实,仔细看的话,这所高中的建筑风格还挺受由纪喜欢的,无论是中庭的小径和长廊,还是楼后的假山与小池,放学之后到这里来散散步,可能感觉还不错吧。

“伊藤同学,早上好,今天来得真早,真少见啊。”

好阳光的声音……

由纪循着声音看过去,那个梳着马尾的女生正朝她招着手。她是谁,叫做什么来着?大和?日野森?成濑?由纪在大脑中疯狂检索着班上同学的名字,但在脑袋里,他们的脸都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纱,看不清楚,或许是因为自己平时也从来没好好地看过他们的脸吧。

想到这,由纪不由得有些愧疚。

“嗯,早上好……”

由纪慢慢地抬起手,向她挥了两下。

那个女生看起来有些吃惊的样子,一时愣在那里。这倒也正常,以前的由纪,大概不会像这样回应别人的招呼,而只是给一个冰冷的眼神作回复吧。

雪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格外舒服,皮鞋踩在松软的积雪上,有种飘飘的感觉。由纪走在石板铺成的小径上,俯下身,捧起一把雪。

“白色,是一切颜色混合起来的颜色……”

她的心中重复着故事里少女的那句话。

“谢谢,何希……”

她小声地自言自语着。

“早,伊藤同学。”

从一旁的长廊走过的散发女生摆着手。

“伊藤,早上好。”

随意地把校服披在身上的男生问好道。

“伊藤同学,早啊。”

跟叫不上名字的男生挽着手的同样记不清名字的女生招呼道。

她一一向她们摆手致意。

由纪第一次感觉和其他人打交道是如此轻松,即使不装着样子迎合别人,也能够得到别人的笑颜相待……

她笑了,眼眶里含着泪花,泪花里蕴含着的是复杂的感情。

她依然热爱着用画笔描绘世界。

但自此以后,她笔下的世界,多了一抹暖色。

 

尾声雪为何色

“因为不曾怀抱期待,所以当奇迹真的降临时,难以置信甚至盖过了欣喜,让我一时难以回过神来……”

“直到我用沙哑的声音喊出内心的呼喊时,我才明白,我还能做到许多事情……”

当冬雪再次降临时,少年回到曾经一同看升起的烟花的地方。

雪精灵的少女依然在原来烟花升起的地方等待着。

一年间,少年去了许多地方,看过了许多景象,领略了许多世间美好。

少女不再像从前一样讨厌自己,她张开双臂拥抱世界,才发现世界并不像自己印象中那般充满恶意。

在漫天的飞雪中,少女再次放起绚丽的烟花。

再次见面的两人手挽着手,仰望着花火升上天空,绽开,照亮夜空。

少年珍藏着临别时她赠与的那幅画。

而美丽的焰火,在此刻黯然失色。

他们明白,能够在生命中遇到对方,才是最美的馈赠。

在花火怦然绽放间,少女在他身边呼喊着什么。

少年愣在原地,他久违地听到了这世界的声音,尽管只有模糊的一声。

“什么……月亮……吗?”

她诧异着,失去听觉已久的少年在此刻奇迹般地听到了她真心的呼喊。

“你能……听得到?”

少年感到一阵耳鸣,在那一段尖锐的鸣声过后,他渐渐听到了身边的一切。

他听到了焰火在爆炸,他听到了人们的欢呼,他听到了奏响的音乐,他听到了少女的声音,他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于是,少女又将自己的心意重复地喊了一遍。

这一次,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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