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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扭曲

已经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夏日的雨来得匆忙，不过片刻，滴滴细雨已成倾盆之势。雨滴打在窗户上，一颗颗如坠落的流星般顺着窗滑下，像汗珠从由纪略显稚嫩的脸上滑过。

她站在窗前，一只手抱着琴，另一只手无力地拎着琴弓。她看了看谱架上的琴谱，又望向窗外，天空阴沉而暗淡，片片乌云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在乌云卷集之间，雷光闪烁——她小时候最怕雷声，但现在，对拉琴的恐惧似乎盖过了对雷声的恐惧。

她不知道已经站在窗前拉了多久的琴，但手上的痕迹足以说明一切。她也不知道还要在这里拉多久，毕竟，即使是像这样片刻的休息，对她而言也是奢求。

“由纪，怎么停下来了？”

“稍微走了下神，抱歉。”

只要稍微停下手中的琴弓，等待她的就是像这样的责问。

于是，她又操起琴弓，继续机械地拉那重复的曲调。

诚然，她的水平不错，无论是快慢节奏还是音符强弱变化都一板一眼地按照乐谱书上标注的那些来处理了，一般人当然会觉得这种水平已经不错——包括她的父母——但真正明白音乐的人听个不到五秒便可以听得出她的演奏中缺少了一些东西。

这种东西，大家通常把它称之为“情感”。

不同于按照乐谱照搬，真正的演奏者会在奏响音乐时倾注自己的情感，这需要演奏者熟悉所演奏乐曲所表达的主题，作曲者的创作背景，以此揣摩作曲者的意图，然后用自己的方式演绎这篇乐章。这时，这段音乐便已不独属于作曲者，也属于演奏者。

拥有“情感”，这就是人最大的优势，也是今日无论科技如何发展，机器也终究不能取代人类的重要原因。

而现在，由纪的乐曲，就像是由机器合成出的一段“完美”的音乐。

由纪的眼睛瞟向挂在墙上的时钟，还有两分钟，她就能完成今天的练习时长了，也因为这一眼，她的演奏中出了几个不和谐的错音。

即使不是真正懂得音乐的人，也能听得出这几个刺耳的音符。

“由纪，专心一点。”

“是……”

她的心骤然吊了起来，这支曲子是为了在大赛上获奖而准备的，像这种低级的错误，一旦在赛场上出现，自己无疑便与奖项无缘了。她叹了口气：“对不起，我再多……”

“算了，今天就先休息吧，我看你也不在状态的样子。”

由纪稍稍松了口气，看来，今天可以不用再拉琴了。

从小到大，由纪似乎总是所有人眼中的优秀的孩子，无论是父母，老师，还是同学。特别是由纪的父母，他们对由纪的期望总是拉得很高，当由纪达到他们的期望之后，他们非但不会拿出一点对由纪的奖励，哪怕是一句夸奖的话语，反而变本加厉地提升期望值，若是由纪达不到他们的要求，又少不了听一通难听的话。

这样的生活，由纪倒是已经习惯了。

她的父母恨不得让她二十四小时活在他们的视线中，将她与外界的一切隔离，因此，她连一个真正说得上是朋友的人都没有，每天能接触的，不过是眼前的书本，窗外的街道，还有墙角的那把小提琴。

她依稀记得，那天也是像今天这样的天气，闷热的夏季，阴沉不见放晴的天空，恼人的大雨，她的父母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搞来一把小提琴，由纪并不关心。她们的理由说是学习一门乐器能够提升人的素养，于是，由纪顺着他们的想法，跟着他们找来的老师学了起来。

反正，自己的一切，他们早就已经规划好了，即使自己有其他的想法，说出来也会被他们用各自理由驳回，倒不如沉默着当一个顺从者。倒能少些麻烦。

当由纪第一次接过那把琴时，心中并未起太大的波澜。

但现在，她却无比厌恶着那把琴，以及和那把琴有关的一切。

空洞的琴声，就像她空无一物的内心一样，毫无感情；琴声服从着她手指的操纵，就像她不得不听从父母哪怕是荒唐的安排……

他们什么都不懂……

她这样安慰自己，但徒劳无功。

她渐渐地变得麻木。

 

02 新生

“请问，你的名字是？”

在众多新社员中，身为社长的学姐单单问起了我的名字。我站在那里，所有的目光聚焦在我脸上。我想我应该已经习惯了被所有人注视着，因为，哪次比赛不是在无数观众的目光下演奏的呢？可是……她不一样。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学姐的名字是……七海玲奈。七海学姐的目光独特，像炽烈的阳光，打在皮肤上有种烧灼的感觉，即使是在场所有人的眼神汇聚起来，也不及她一人的目光有力。

“花乃由纪，学姐。”

我如实地答道，毕竟，名字这种东西，是最不值得保密的了吧。

前些天，学校举办了祭典活动，这种活动，一般我都会随便找个理由请假回家，唯独这次，像是命中注定一般，我来到了祭典的主会场。

当我到场时，台上的节目是器乐合奏，按照节目单上来看的话，应该是室内乐吧。其实我虽然学小提琴，但并不是兴趣使然，拉琴也只是为了应付父母，关于乐器的具体知识自然也不会去了解，因此，也分不太清诸如室内乐、交响乐、管弦乐之间的区别。

但是，即使是我，也能听得出来，他们演奏出来的乐声，与我拉出来的琴声大有不同，但是……具体哪里有区别，我又说不上来，只觉得他们的音乐要更悦耳动听。对比之下，我拉出来的音乐……简直算不上是音乐。

后来，我在宣传板上看见了这个社团的海报，于是来报了名。

我想知道，我与他们，到底相差在何处。

“我想，我可以替七海同学解答这个疑惑，”台下的众多同学中，有个高挑的男生突然站起来说道，“这也是她教会我的宝贵的东西。追逐名利久了，就容易淡忘自己的本心，她的想法，无非是想让大家都能在演奏中体会到快乐，回忆起曾经第一次抱起手中乐器时的想法，找回自己……演奏的本心。”

快乐？快乐……？

这个词，与演奏音乐，有丝毫的联系吗？

我试着理解，但是小提琴一直以来带给我的除了疑惑便是痛苦，哪有半点快乐可言？还有，第一次抱起乐器时的想法？本心？

那种东西……

我真的有吗？

回想起来，自己从不觉得琴是“美丽”的，演奏音乐是“快乐”的，恰恰相反，被迫拿着琴弓抱着琴身拉上一整个下午，得到的除了无趣与厌倦，更多的是无助与迷茫。自己练琴的动力……倒也说不上动力，只是母亲一直以来的强迫罢了，嘴上说着“有用”之类的话，实际上呢？我却一直没有体会到拉曲子到底“有用”在什么地方，靠拿金奖可以养活自己，还是可以靠音乐赚钱？

显然都不可能。

那么，大家是为什么而演奏的呢？

“因为喜欢，不，应该说是热爱吧。”

“当然是因为喜欢啊，不喜欢的话，谁会抱着管子一连吹上几个小时啊？”

“因为喜欢乐器，也是因为……喜欢的人喜欢。”

“只是想学罢了。”

入社一段时间以后，我去问了那些曾在祭典上台演出的同学们为了什么而演奏，得到的答案如出一辙——

因为“喜欢”。

而我呢？

十六年的人生中，自己好像还没有真正喜欢过什么东西，无论是读书学习，还是拉琴演奏，全都是出自别人的意愿，而我能做的，只不过是服从，服从，一味的服从。久而久之，我好像失去了自己的意志，变成了别人手中的傀儡，被线吊着的提线木偶，操纵线的主人让我抬起手臂，我便抬起手臂，主人让我向前走，我便不能向后退。

而我竟以为这可笑的人生是正常的。

那天的全体会议之后，学姐征集了想要参赛同学的名单，我加入了。

毕竟，我不会那种台上表演。比赛，这大概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

我了解到，这个社团的大家都身怀绝技，其中最突出的当属几个学长学姐。社长七海学姐，是有着能在大赛上轻松拿下金奖的实力的钢琴手；之前在人群中站起来的那个男生，望月学长，是钢琴中仅次于社长的同学；至于副社长千子文绘学姐，一开始我还在疑惑不会乐器的同学为什么可以在这样的社团成为副社长，后来，我才明白，会照顾别人也是很厉害的技能。

我曾经亲眼看过千子学姐帮助那几个自责于一直演奏不好自己的片段的同学，那种感觉，有种说不上来的亲近感，好像她不止是同学，是学姐，而是一个亲近的家人。

树枝上片叶尽落，已是晚秋之景。

练习结束，我收拾好东西，像往常一样回家。

鞋子踏上地上的落叶，发出清脆的响声，初升弯月将光芒倾泻，自己却将脸颊隐藏在树枝的间隙当中，夕阳还未完全落下，太阳与月亮，在这一刻享受着短暂的相会。路过一家咖啡厅的时候，偶然的侧目，让我看到店内相对而坐的两位学姐，是社长和副社长，正在聊着什么。

早就听社里的其他同学提到过，她们好像在……交往……来着。

就是这样子的吗？

那一刻，有什么奇妙的，未曾感受过，也难以言喻的感情涌上心头。

于是，我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由纪，晚饭想吃什么？”

“都可以，我想上楼拉一会儿琴，过些时候再来吃。”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琴音有哪里变了……

 

03 夜雨

夏末，雨水来得快，但去得也快，还没来得及洗刷去炎热与干燥，便匆忙退场，只留下那一群苦苦盼雨的人们继续仰望着天空，期待着，盼望着……

人们在盼望一场大雨，一场足以宣告夏季结束的大雨，它将彻底洗净夏天的炎热，带来秋天的凉爽。

令由纪不解的是，为什么大赛通常都要安排在夏季将要结束的时候。

她躺在床上。已入深夜，但窗外的雨声与雷声让她没办法闭目安眠，她干脆直接拉开了窗帘，望着雨滴落在外窗台。雷光不时骤然将整个房间照得通明，随后又马上暗下去，随后，便是雷声。

由纪从小就害怕雷声。每声雷炸响时，她的心总随之猛跳一下。

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失眠，因为明天就是比赛日了吗？还是说因为雨和雷声呢？或许二者都有吧。借着闪电的光，她看向立在墙角的小提琴……

再过不到十个小时，她就要抱着它走上赛场，母亲对自己的期望是……

金奖。

是啊，这种级别的比赛，除了金奖之外，哪怕是第二名的银奖也根本不够看。但即使是这样的比赛，想要在众多参赛者中斩获第一，又谈何容易？那些口味刁得很的评委暂且不论，就连自己的老师也并不认可自己的演奏……

“你的曲子演绎得不错，但是少了些你自己情感的投入，我觉得……要参加比赛，还是早了些。”

这是老师的原话。

自己大概与金奖无缘了。由纪这样觉得。

但即便如此母亲依然坚持地希望自己能够拿下金奖，究竟是……

为什么呢？

由纪靠在床头，记不起是几时进入的梦乡，只知道那天夜里，雨声淅淅沥沥，大概一夜未曾停歇。醒来时，昨晚所思所想的一切倒好像只是一场梦，但窗外还在下着的雨提醒着她，那是真真切切发生的事实。

今天是比赛日，该出发了。

 

04 倾注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着，时针一刻不停地转动，滴答滴答，催促着我们为了大赛练习的步伐。

这段时间，大家，特别是七海学姐忙得不可开交。一般同学在为了校内演出筹备着，参赛的同学则为了比赛马不停蹄地练习、排演。至于七海学姐，她一边要顾着社团里的诸多事务，准备比赛和演出，另一边，她还是一支乐队的键盘手，那边也在为演出紧锣密鼓地排练着……这些事还是千子学姐告诉我的。

我……很佩服七海学姐，在如此多压力加身的情况下还能一直支撑着，完美地分别完成两边不同的任务……要是我的话，光是比赛这一边，已经累得喘不过气了。

直到之后的某一天，七海学姐没有按时参加社团活动，由千子学姐代为转达她的情况：她生病了。除此之外，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后来我执意追问，她才告诉我，七海学姐因为太过劳累，精力透支，才生了重病。

是啊，毕竟……世界上没有超人啊。

可是后来，七海学姐再次出现的时候，却像是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依然像往日那样，带领整个社团活动。

“停！由纪，刚才的部分，你有在认真拉吗？”

在集体练习的时候，七海学姐突然停下在琴键上飞舞的手指，叫停道。

“是！”

我看到她摇了摇头，似乎还隐隐地叹了口气，大概是……我拉得的确很烂。我坐在她的侧边，我看到她的眼角闪过一丝失望，但仅仅是那一刻。很快，她调整了表情，转过脸来看向我，让我也不由得怀疑刚刚她失望的表情是不是我看走眼了……

她说：“这一段，其实之前你有演奏得很好的时候，为什么现在拉得没有那么好了？是忘记那种感觉了吗？”然后，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一个优秀的演奏者，除了要有精湛的技艺之外，更要有稳定的发挥，每一次都要做到最好……好，我们再来一次。”

“学姐！”

她刚刚把手重新放回黑白相间的琴键上，我开口叫道。

“学姐一直对我强调倾注‘情感’的重要性，但是，刚刚你并没有提到这个问题，是不是说……”

七海学姐只是笑了笑：“是，要说这个，你比刚来的时候进步了许多，那个时候，你的演奏就像……冻得很结实的冰块，冷冰冰的。而现在，虽然还不太成熟，但是已经感受得到你的参与了……继续努力。”

“是！”

学姐说的话总是能带给我最大的鼓励，和我的老师，我的父母，都有所不同……他们只会要求我如何如何做，应当取得怎样怎样的成绩，而不会时时刻刻夸奖我的进步。与他们相比，七海学姐总是喜欢直接点出我做得比以前好的部分，再指出还有的毛病，让我继续改正……只要是和学姐一起练习，我也就不再抗拒拉琴，也不觉得演奏的时光是那么无趣……

相反，我逐渐爱上了小提琴。当然仅限是在社团，在家或是在老师面前，让我一直那样拉下去，我不会感觉到丝毫快乐，那种感觉……简直令人作呕，光是想想就要吐出来了。

我有时不自主地质问上天，为什么让我度过了那么多年辛苦的生活，为什么七海学姐没有早一些降临在我的生活中，为什么我没能早一点遇到这个社团，遇到这些人……而有时候，我又会觉得，这一切都是上天的馈赠，他一直在等待，挑选一个最合适的机缘巧合，让我在祭典的会场上看到社团的演出，让我在展板上看到社团的海报，让我加入……

我一直在改变。

“刚才这遍不错，但是稍微有些不足……由纪。”

“是！”我马上答道。

“请问，这支曲子，让你联想到什么？”

我还是第一次被问到这样的问题。

在此之前，在我的心里，曲子就是曲子，就是五线谱上一个个跃动着的小蝌蚪，是用音符与休止符构建出的诗篇，至于……联想？

自己从未想过。

于是我只能如实答道：“抱歉，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倒是诚实，”学姐一如既往地微笑着，说道，“这就是你下一步要体悟的部分，一首音乐，会使人产生联想，让人仿佛置身于高耸入云的山峰，葱葱郁郁的丛林，一望无际的平原，或者深邃无光的海底。不同的曲子会给你不一样的感受，作曲的人手法越高明，演奏的人技法越精湛，听众的观感就越强。现在，说说你的感受？”

说着，学姐弹奏了曲子里的片段。

“就像是……置身于大海上，阵阵快风与道道海浪……”

“正是如此，《风与海的对话》大抵上就是描绘了这样的一个场面。领悟得很快嘛。”

其实，这根本不是什么联想，而是我根据曲名半想半猜凑出来的解释，这样的名字，即使没有听过这段音乐的人，也会这么说吧。而七海学姐却因为这样的小事夸我“领悟得快”……或许是很少听过夸奖的缘故吧，她每一句夸奖的话语，我都能为之高兴许久。

“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将你根据乐声想象出的画面重新代入到你的演奏中，就想象我们此刻坐在船上，处于海浪翻涌的大海中心，风从耳旁吹过，掀起阵阵浪潮……好，再来一次吧！”

那天的排练从延时半小时续延到了一个小时，七海学姐在这边带我们练习的时候，千子学姐负责的其他社员活动已经结束了，她就进到我们教室里来静静地看书，一直等到结束，再和七海学姐一起回家。

她们之间，还真是亲密啊……

如果我问起七海学姐是为了什么而演奏的话，她会不会说是为了千子学姐呢？

当然，我是绝对不会问她那样的问题的。

 

05 注定

这场大雨下了一夜，还未见停歇的迹象，雨声不减，雷鸣依旧，天空阴沉着，叫人分不清到底是天已明还是仍在夜晚。

此时的风仍然未见凉意，即使是雨，也好像是煮沸的水从天上浇下来一般。

比赛的日期恰巧是周日。

很庆幸，是周日，所以由纪的父母可以腾出时间来开车接送她去比赛会场，省得她打着伞，还要护着琴，自己想办法赶到赛场。

只是，由纪自己大概的确想要这场大雨打湿浇坏她的琴，然后让这场比赛就这样泡汤，这样，即使是父母和老师，也没什么话可说。

街边的景色在车窗里飞快地倒退，雨滴贴在车窗上，织出一道水做的网，将由纪与这个世界相隔。窗上起的一层水雾遮住了她的视线，她也不去擦，只是呆呆地望向窗外，看着模糊的景色向后奔去。

她厌烦了。

不是指那模糊的从车内看出去像是一成不变的景色，而是毫无改变与新意的无趣生活。

她转头看了看放在身边的小提琴。

但是，如果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的话……

什么才是呢？

比赛用的大厅里坐满了听众，那些大部分都是外行人，都是些送孩子来参赛的父母，当然，也会有少数的专业人士特意来听这场比赛，目的嘛，则多种多样。

由纪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坐在了什么位置，也无心去找她。她站在幕布后，看着台上那位琴手的发挥。他笔直地立于金色的灯光下，舞台的正中心，全场的目光聚焦于他，他却置之不理，闭着双眼，拉着琴弦，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中。

由纪看着他那陶醉的表情，猜不透他此刻的内心如何，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如此沉浸于自己的音乐……

下一个，就到自己了。

赶快结束吧。

她在心里悄悄地祈祷，希望自己不会在台上犯错，台下坐的那些严肃的评委不会关注自己的瑕疵，然后，可以拿到一个还不错的名次……

但是，事实可不会因为她诚心的祈祷就发生改变。

台上的灯暗了下来，这意味着前一位选手已经演奏完毕，下一位选手可以上场了。由纪做了个深呼吸，抱起手中的琴，挺了挺腰板，走上台去。

曾经有人说过：只要事情有向坏的方向发展的哪怕一丝可能性，那么它一定会如此发展。在演奏至那个关键的小节时，由纪手中的弓弦顿了一下，若只是如此倒还好，不过，她受了那一瞬间的卡顿的影响，在那之后的几个小节的节奏都变得飘忽不稳，时快时慢。大概是心理压力太大的缘故，她还出了些平时不会出的错误……

大概……没希望了吧。

 

06 冬末

每个学期的期末，是社团的休息时间，这段事件没有什么活动，社团也不再开展活动，将课余时间交还给同学们，用来备考。

就在这段时间里，千子学姐公布了她要辞去社团副社长的职务，同时也要卸去学生会干部的身份。

我很好奇，也想不通，明明在此前的活动里她都表现得那么负责，和七海学姐的关系也那么好……也许她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是她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不过，现在我也无从得知，因为社团处于暂停活动期间，我也没有什么渠道能跟二年级生建立起联系，所以，这件事暂时就被我放了下来。

可是，在那之后，七海学姐也没有任何表示，除了不再和千子学姐一起到音乐厅来之外，还像以前一样，排练，开会，讲话……好像她从未来过，和她共处的记忆只不过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梦醒之后仍然一如既往孤单……

不对，不是那样的，我敢肯定地说她的的确确存在过，她的温柔和亲切，那种感觉是无比真实的，不会说谎的……

“七海学姐，请问千子学姐因为什么辞职？”

期末之后的假期，学校空无一人的时候，七海学姐借下了学校的音乐厅，给准备参赛的同学提供合练的场所。昨天晚上又下了一场小雪，大概是这个冬季的最后一场了吧，今天上午的空气无比清新，薄薄的积雪铺在通向教学楼的石板路上，上面留着一串串前来参加排练的同学的脚印。

人尚未到齐，排练还未开始。

我问出了那句话，在还没来得及思考之前。

出于七海学姐可能的心情考虑，我并不想这样问她，因为我觉得这样可能会让她觉得伤心，但是……我的内心一直执着于那个问题的答案，以至于它牵动着我的嘴，未经大脑思考就问了出来。

七海学姐坐在钢琴前，背对着我，我想象着她此刻的表情。她一定十分生我的气吧，谁让我说出了那种不会看气氛的话。我已经准备好看到她恼怒的表情，然后被她骂一通了。

而事实总是出乎我的意料。

她保持着如旧的笑脸，回头看向我。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一样没想到她会用另一个问题来回答我的问题，半天答不上来。因为好奇？因为担心？因为某种奇怪的癖好？我不知道，我只是想知道问题的答案。

“因为她已经转学了，既然已经转学了，就没办法继续在这所学校里任职了吧。”她只是如此回答道，脸上带着似乎是刻意的轻松。

她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否则，她们也不会在最后一场乐队演出上，献上一首《不要离开我》的对唱。

为什么？她为什么会转学？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她去了哪里……

可是我没再追问。

剩下的两位同学背着琴走进教室。

“人都到齐了，那么，开始吧。”

冬去春未来的上午，阳光热烈而不失温和，像是温柔的视线，注视着大地上的万物。如轻轻拂过草丛的手掌般的清风，从窗户吹进来，还带着冬季未去的丝丝凉意。

直到如今，我才稍微有点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热爱着音乐。

演奏乐器本身并不是，或者说，并不只是为了追求一个第一第二的名号，更多的，是对梦想的追逐，是对美的追求。

追求美，是人类古往今来始终不会终结的一个课题，上至巴比伦古城的空中花园，近至那些研究设计的设计师或建筑师们，他们都在追求着美，希望将美的水平再向上推哪怕一个台阶。

当乐曲从演奏者的内心爆发出来时，它除了是一连串高低起伏的音符之外，更是演奏者发自内心的告白。

无论是演奏还是聆听一段美妙的音乐，都是一种享受。

当领略到这一点之后，我的琴音变得不再如初那般僵硬，而是开始变得生动，富有感情，情感激烈处如雷声炸响，平和处如细水长流，急促处如夏时快雨，悠扬时如冬末飞雪……

这就是七海学姐所说的“情感”。

那么，在此之前，我的“情感”，都藏在哪里呢？

 

07 迷茫

雨滴声声，不单单落在积水的地上，也一样打在由纪的心里。

不出预料，那样低级的失误，让她无缘任何一个奖项。

她看着手里装着小提琴的背包，此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想高高举起它，然后狠狠地砸到地上，砸得线都绷断，琴身粉碎才罢休。

一回到家，由纪就回到自己房间，把琴靠着墙放，锁上门，坐在床上，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或许一般人此刻应当放声哭一场，以此发泄那奖项被夺走的愤恨与不甘，但她不一样。

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她不知道自己应该为什么而哭，因为没能获奖？不，获不获奖，对自己而言又有什么不同呢？即使拿下第一名，自己也不会因此而感到多么高兴，与之相对，没能拿到名次，也不会因此而伤心。

那么，她为什么哭呢？

假如有一个小孩子，她在商场里不幸地松开了妈妈的手，再回过神来时已不知身处何处。面对着陌生的环境与陌生的人，她会做什么？她会哭出声来，因为她不知道该去向哪里，不知道到哪去找熟悉的人和熟悉的地方。

由纪此刻就是一个迷路的孩子，一个在漫漫长路的分叉口上迷茫的少女。

迷茫的泪水决堤涌出。

透过被泪水模糊的双眼，她看不清前路到底通向何方，她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坚持下去。她拿出琴，想再重复一遍在比赛上演奏的乐曲，但当颤抖的手按上琴弦时，谱子上那一个个跃动的曾经熟悉的音符此时此刻却变得无比陌生，想要演奏出的乐曲变得撕裂，琴弓与弦奏出的声音不再是悦耳的乐声，而是刺耳的噪音。

最为痛苦的事永远不是无法到达可见的彼岸，而是在迷雾中航行时，无人在目标的岸边点亮灯塔。

快到升学考试了，练琴……还是先放一放吧。

 

08 追求

演奏乐器，总要有一个什么东西驱动着自己不断前行。

可以是自己的梦想。

可以是为了喜欢的人。

可以是为了演奏得更好。

但最重要的，是热爱，正因为热爱，所以始终坚持。

辉煌的金色音乐厅，台下坐满了观众，未打开的灯照不出观众们的面庞，但他们炽烈的目光依旧清晰可感。最前排坐着的是评委们，无一不是现今音乐界公认的厉害角色，即使称不上大师，他们的水平也足以一般人追赶一辈子了。

我站在后台与舞台的隔断门前，门缝中透出一点点那边的光。台上，顺序排在我们前面的那个乐团正在上演他们的曲目。站在这里，阵阵乐声透过厚重的门，传进我的耳中。

真是动听。

我闭上眼睛用心聆听，长笛与单簧管的声音相互追逐，彼此交错，如同两只飞鸟缠绵于湛蓝的天空，啼声清脆婉转，身形轻快灵动……

“《爱的决断》。”

学姐的声音轻轻地在耳边响起，我抬起头看了看她，她却闭着眼，也在凝听着这段乐章。

“《利兹与青鸟》，第三乐章，《爱的决断》，”她说道，微微笑着，“彼此爱恋着对方的利兹与青鸟不得不互道再见，利兹爱着那只小青鸟，但她明白她应当飞向更辽阔的天空；青鸟同样依赖着利兹，如果利兹想让她离开自己，她一定会照办……有的时候，爱不止是牢牢抓住对方的手，学会放手，让对方回到那片属于自己的天空，也是一种爱……”

我静静听着，不知道学姐这话是在给我讲这首曲子的含义，还是在跟自己自言自语。

“感觉紧张？”

毫无防备地，学姐突然看向我的脸，问道。我稍微感觉有些无措，别过脸去，感到有股热流涌上脸颊。

“放松好啦，”学姐一边说着，一边抚了抚我的头顶，“就像平时一样，你已经练得很不错了，对吧？就像平时那样演奏，就当这也是平时的一次排练。”

“嗯。”我点了点头，答应道。

谈说之间，那门缓缓打开了，工作人员招呼着下一组上场。

学姐长舒了一口气，然后用坚定的目光看向我们：

“大家，加油，我们上场！”

 

09 决断

是时候和曾经迷茫的自己做个决断了。

花乃由纪，这个高中生少女，在短短的高中一年生活中学到了以前不曾知晓的许多。

她很庆幸，庆幸自己能够考上这所高中，庆幸因为那场祭典上的社团展演加入了音乐部，庆幸自己认识了部长七海学姐，或许，她就是那个改变她一生的人。

以前，小提琴对她而言，不过是摸上去冰冰凉凉的一把琴与一杆弓的组合体。

一切的转折点，似乎就是自己加入音乐部的那一天。

她一手托起琴，另一手操起弓，毅然立于台上。

聚光灯照在她的身上，观众的目光聚焦于舞台，一切好像在一瞬间回到了那场失败的比赛的时候，但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少女知晓了自己演奏下去的理由，她不会退缩，她不会颤抖，她将迎难而上，她将高歌跃进，直到到达心中的那个终点线。

四周好像不再是被四壁封闭起来的音乐厅，而是有微风吹过的广袤草原，她是身着纯洁如天空中云朵白裙的少女，立于这片天地间，和着微风拂过草地的乐声，奏响悠扬的小提琴乐。

她回想起那个阴云密布又下着雨的上午，在比赛中失利的自己一度失去了前行的方向，如同一艘被浓雾遮目看不见岸边灯塔的航船，漫无目的地在惊涛骇浪中四下穿行，却始终到达不了近在咫尺的海岸。

由纪的小提琴扮演着起伏的浪，与玲奈的琴声扮演的多变的风一唱一和，你追我赶，让人如同置身于风起时的大洋深处，阵阵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朵朵浪拍击着船体，溅出水花……

在迷雾之中，有一个少女登上岸边高耸的灯塔，点亮了那盏明灯，指引着由纪那艘迷航的船向岸边靠近。

七海玲奈学姐，的确是一个值得钦佩的人啊。

曲罢，台下爆发一阵掌声，久久不曾停歇。

自此，学姐即将升入毕业年级，依照学校一直以来的传统规矩，毕业年级的同学不再参加社团和学生会活动，理所应当地，玲奈需要选一个新任部长来接替自己。

将要升入二年级的由纪成为了下一任的部长。

或许，正式因为玲奈认可了由纪这段时间以来的成长，才能够放心地将这个音乐部交到她的手中。

她也许也相信，这个少女还会成长，变得更好。

一段故事结束了，但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于是，下一曲要奏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