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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夏日的开幕曲,与暮春雨中的全力奔跑
奈纹w 2024-04-13

また緩い風

微风再度吹拂

ただ一瞬の

与等待着雨晴的你

霽れを待つ君

在指尖相离的

指先離れ合う度

那一瞬

見つけた自分は弱いのに

才发现自己竟是如此的脆弱

……

快到夏天了。

天气一天天地热起来了,有些耐不住热的男生已经提前早早地换上了夏装,即使这样,只要他们一出门,再次回到教室里的时候总是带着一身的汗水——没办法,在外面运动本来就是会出汗的嘛,只是天气冷的时候没有那么严重罢了。

但是呢,对于理纱这个不太起眼的女生而言,这样的气温却是最舒服的。

她本身从小以来就体弱,时常因为生病而在学校缺勤,那个属于她的书桌似乎空着的时间要远远长于她坐在上面的时间。因为自己身体的原因,理纱对外界的气温变化特别敏感,特别是对寒冷的感知能力。

她怕冷。

正因为怕冷,所以每一年的冬天都是她最难受,也最不愿意迎接的三个月,特别是下雪的时候。每当天空中雪花纷扬飘落,她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门窗也要闭紧,恐怕寒风从哪条缝隙里面偷偷地钻进房间里来。即使是在房间里,她也得穿上保暖的外套,有的时候甚至要系上围巾,才能勉强不会因为感觉冷而浑身颤抖。

与此同时,她经常用布擦掉窗上凝结的雾气,将目光投向那些在如同白色花瓣般飘落的雪花中奔跑追逐的同学们,看着他们互相丢雪球,看着他们在雪地里建起一个雪人,为它画上眼睛,再把自己头上的线织帽子摘下来戴在它头上,雪花落在他们的头上,为黑色的头发增添一抹雪白。他们似乎不会觉得寒冷,而只感到快乐。

那是一种理纱不曾体会过的感觉,因为身体原因,她不敢在雪中奔跑,不敢撑起伞在雨中漫步,甚至不敢在起风时爬上天台感受自己的衣摆被大风扬起的感觉。她羡慕着,她向往着,同时也厌恨着自己的这副躯体,厌恨着自己的特殊体质。她幻想着有那么一天,自己的这种或许不足以被称之为病的病能被根治,然后她就能像所有的孩子,像所有的普通人一样,亲手用自己的肌肤,用触觉感受大自然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是雨滴还是雪花,无论是旭阳还是狂风。

“我也想像那样生活啊。”

她如此自言自语着。

所以,这一段时间是难得的对她而言温度合适的季节,既不会像冬季那样冷得刺骨,也不会像盛夏那般热得烦躁。

暮春时分,绚烂的夏花尚未从骨朵里绽出灿烂的笑容,只有春季盛开的一些不知名的小野花星星点点地藏在石板路边的草丛里,虽然叫不出名字,但它们确确实实地为绿色的草坪增添了一抹色彩。树上的玉兰已经开过了,白色的花瓣散落在地上,理纱俯下身去,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些毫无规律铺在路上的落花——就像初冬时分小雪时散落在地上的雪花。或许,这就是她能够体验冬天的感觉的唯一窗口了吧。

她平时自然很少出门,或者不如说是没办法出门。为了消磨在房间里渡过的漫长的时间,理纱给自己找了些可以在室内做的事情:她自己学了画画,虽然没有向专业的老师请教过,但水平在自学者这个群体里还算不错;她经常看书,其中最喜欢的是文学类的,书包里也总是放一本名家的散文集或是喜欢的小说;除了这些之外,她还喜欢音乐。

理纱五岁的时候,在家里的书柜上无意间找到了一张光盘——是她爸爸的,里面刻印的是几十首古典钢琴曲。

理纱的父亲在家附近的一家小学当教师,他少年时学过一段时间钢琴,因此懂一些音乐的理论知识,家里的书房还摆着一架钢琴。爸爸以前说,那架钢琴是他青年时代买的,那个时候的他还是个不顾一切追逐梦想的年轻人,作为家里的长子,放弃了继承家里的印刷业,一心扑在音乐上面。那个时候的他,参加过乐队,当过钢琴伴奏,去乐团当过钢琴手,也独自上台过,独奏过。当时的他,是所有身边同学眼中的钢琴家。

“那后来呢?”理纱问道。

“当梦想变成了自己的职业的时候,它就不再散发光彩了,反而成为了生活的一份负担。”他这样含糊地回答着,言罢,坐到了一直以来精心保养的钢琴前,掀起它洁白如花嫁的面纱,手指轻轻抚上那八十八黑白相间的键盘,飞舞起来,流出一个个饱满的音符,时而高昂如引吭高歌,时而低沉如默默低语,虽然无人伴唱,却使人好像看见白纱裙的歌者立于舞台中央,歌唱着,起舞着……

理纱叫不出乐曲的名字,却感觉每一个音符都冲破她的躯壳,直击灵魂。这或许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领略音乐的魅力。大概只有这样温暖又敏感的人,才会像这样被一首未曾听过的曲子打动,从而彻底地、无可救药地爱上音乐吧。

“如果我也努力练习,能和爸爸弹得一样好吗?”

“当然,你会比我弹得更好。”他笑着抚摸着理纱的头发,说道。自此以后,这架曾经属于追逐梦想的青年的钢琴便成了热爱音乐的少女的新朋友,它会帮助少女走上她的父亲曾经想要却未能成功踏上的旅途。

一边回想着,理纱一边放下了手中托起的花瓣,继续朝音乐教室的方向走去。

学校的音乐教室在工作日是对学生开放的,只要教室没有课程安排,任何同学都可以合理地借用。理纱是那边的常客,因为她不像其他同学一样有着多种多样的选择用作课后的放松,她太娇弱了,娇弱到走楼梯爬上三楼的教室都要坐进座位休息好一会,让这样的她换上运动服站在运动场上,简直是一种强人所难。

而正是因为如此,世界让她获得了安静的人才能拥有的能力——细致的心。她能体察到别人细微的感情变化,哪怕是皱一下眉,或是嘴角微微抽动一下。

向西偏斜的夕阳将阳光打在教学楼的外墙上,在学校的庭园里投射出一条黑色的影子。那道影子静静地躺在石板路的中间,将整个校园分成截然不同的两部分:影子的北边是运动场,那边充满了激情的呼喊声与热情的汗水,那边自然是和理纱无缘了;理纱在放学后时常出现的地方在影子的南边,这边是学校的艺术教室、图书馆以及中庭,这几个地方都是理纱经常出没的场所,艺术教室和图书馆自然不必解释,她本来就是喜欢音乐、喜欢阅读的人,至于中庭,在什么都不想做,不想弹琴也不想读书的时候,去中庭随便走走,或者是坐在长椅上发发呆,看着池塘里的鱼儿自在地游泳也是不错的消磨时间的方法。

不过,相比于中庭和图书馆,艺术教室还是理纱最喜欢的地方,毕竟,会来这里的人最少。

理纱将耳朵贴上音乐教室的门,里面静悄悄的,她又试探性地敲了敲门,确认里面确实没有人在,才轻轻地推门进去,轻车熟路地推上电闸,开灯,掀起钢琴上的琴布,抬起琴键盖,坐在琴前,抬起手……

从她开始接触钢琴时起,已经过了十二年。

在这十二年的时间里,这位无言的黑色朋友成了陪伴理纱时间最长的一位朋友,当她将手抚上那亮黑色的反光的皮肤时,一股莫名的温暖与安心感便会涌上心头。只要坐在它的面前,哪怕不去演奏,仅仅是望着琴身上反射出的自己的影子,也能够平静下来。无论此前发生过什么,只要坐在它面前,一切都会重新好起来。

暮春时节的阳光从向西开的窗户投射进来,洒在少女的侧脸与钢琴的琴身上。

阳光照不到的教室的角落里,静静地立着一个文件柜。柜门上着锁,里面封存着一些没有打上标签的资料册。门锁上蒙了一层灰,看起来很久没有人打开过了。

……

飽きもせず

我们曾不厌其烦地

期待した明日の

期待着的明天

それは幽かに

却仍然遥不可及

心悲しそうに笑ったり

我却只能苦苦笑着

忘れてしまえと願ったり

祈愿能够忘却

……

“好,辛苦大家了,我们先休息十五分钟,十五分钟之后最后合练一次。”站在讲台上的女孩拍了拍手,向台下的大家说道。

“好!”大家一致回应道,随后各自散开,有人从教室里出去暂歇,有人就近坐下和身边的同学聊起天来。

“铃,来喝口水吧。”站在台边的女生放下手中的小提琴,给刚刚站在讲台上的女孩递上了一瓶水,说道。

“谢谢,奈奈。”她接过水,答谢着。

“那个,快到演出的日子了吧,你紧张吗?”奈奈自己也拿了瓶水,一边拧开瓶盖,一边问道。

“哎呀,怎么说呢……”铃苦笑了两下,喝了口水,“作为社团长而言,紧张么……倒是肯定会紧张的,不过嘛,我们都付出这么多努力了,最后的结果总归不会让我们失望的,对吧?我总是这么坚信着的。说实话,其实相比紧张,我的期待可能反而会多一些。”

“嗯……很像你的作风呢,”奈奈眯着眼笑着说道,“如果是我的话,应该说是紧张更多一点吧。正是因为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最后的演出对我们而言才尤为重要,如果出了任何差错的话,都会在我的心里无限制地放大好多倍,如果那样的话……诶?”

奈奈接下来的话仿佛被突然放在自己头顶的温暖的手压回去了,她抬起垂下的眉眼,看到的是铃双瞳中流露出的温暖。那种目光,不像是普通的同学,倒像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对妹妹倍加照顾的可靠的大姐姐——这就是铃啊,她的话语,她的行动,甚至她的一个眼神,总能给失去信心的人以成功的希望。

正是因为这样啊,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能成为带领整个音乐剧社前进的领头人物,才会坐上这个社长的位置,社团才能像今天这样成为校园里知名度数一数二的优秀社团……

外面已经天黑了,连艺术教室这栋楼都只剩这一间教室还亮着灯,只剩这一个社团的同学们,仍然在用自己的歌声与身姿描绘着、追逐着自己的梦想。

铃轻轻地叹了口气,轻得没有人察觉到。

她侧头看向窗外,校园的石板路上早就没有学生来回走动了。一轮弯月静静地悬挂在夜空中,众多星辰环绕着那明月,无言地点缀着幽邃的天空。无边的黑笼盖着一切,与天上的星辰遥远地呼应着的是草坪里的散发着温暖光芒的小路灯,尽管不是很亮,却仍然努力地燃烧着,尽力点亮属于自己的那一隅。

一股莫名的落寞感不知从何而起,涌上心头。明明是早已见过了无数次的光景,为什么……会想哭呢?

是因为这样的生活就要结束了啊。

仔细想来,从自己第一次踏进这间教室的时候算起来,已经过了两年的时间了嘛。两年以来的一次又一次团体活动,自己几乎从来未曾缺席,从这方面来说,自己也算是见证了这个音乐剧社团的种种吧……这两年间,有同学因为理念不合而争吵,有的同学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选择了退出。三年级生绝对是没办法参加社团的。这是一场由少年少女们一同谱写的青春协奏曲。虽然其中有遗憾,但正是由于它的不完美,才让人永远怀念这段时光啊。

铃的父亲是个剧作家,母亲则是一个知名的表演家,曾经是。

在铃四岁那年,他们死于一场事故。

他们的剧团计划前往国外演出,而他们乘坐的飞机不知是何原因在飞行途中突然失去联系,或许是机械故障,又或许是人为事件,关于这场空难的起因至今仍然没人敢下定论。但无论起因如何,这件事都确确实实地已经发生了。

剧团全员无人生还。

失去这样一个优秀的剧团无疑是艺术界的一大不可挽回的损失,毕竟那个剧团里聚集着全国最知名的几位艺术家。但这和仅仅四岁的铃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对于一个四岁的孩子而言,失去父母的感觉,大概比天空塌陷下来还要令人惊恐吧。

在家里书房的三角钢琴上,摆放着一叠未完成的剧本,那是父亲未完成的作品。大部分已经谱写完成了,唯独最后几页涂涂改改,尚未最终确定下来。

那是如今的铃的目标,她要代替父亲完成他最后的作品,然后……把它表演出来。

“铃?”

奈奈的声音如同一阵风,带着沉入思绪深渊的铃顺风飞翔,脱离深渊的束缚,回到现实。

房间里静悄悄的。铃感到一阵窘迫,因为大家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突然一下被这么多人盯着看,难免有些难为情。

“你在哭啊……怎么了吗?”

“诶?”

铃抹了一下眼角,晶莹的泪滴沾到手指上。

眼泪居然真的不自觉地流下来了……

“没什么,只是在想演出的事,”说着,铃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站起身来,“大家,我们最后再练一次吧!”

他们正在练习的剧目,正是源于铃的父亲留下的那个未完成的剧本。

这是一个跨越时间的故事。

剧中的主角为了找寻生命的意义,背负着友人的希望行进着。

他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国家。

他拜访了一个又一个城镇。

他见证了无数的悲伤与告别。

他目睹了无数的绝望与终结。

他眼中的一切美好,最终都以覆灭告终。

他最终选择回到了故乡,回到友人身边。

故事到这里就中断了。

距离登台表演还有一个月,铃却仍然写不出故事的结局。是啊,相比于父亲而言,她还是一个太年轻太年轻的孩子,倒不如说,这样的一个孩子能够承担起作词与谱曲的任务已经很不可思议了。但她的经历毕竟远不如父亲丰富,如今的她暂时还理解不了父亲因何而创作这篇剧作。或许随着她的足迹踏过世界的各个角落,像主人公那样见证了种种悲惨的故事发生在身边,在眼界越发开阔的某天,她会在夜晚望着星空时顿悟,让心灵贴近已故的父亲的心,真正明白父亲想要借主人公之口讲述的故事。

但现在,恐怕不行。

“父亲,如果是您来为故事结尾的话,他会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呢……”

她望向窗外的星空,心中默默地发问道。

见过一切终结的人,心中不应当充满绝望吗?

见过一切失去的人,心中不应当充满忧郁吗?

可是,父亲的作品没有一部如此阴暗,这真的是他想表达的情感吗……

谁能来帮帮我……

夜空中的星星闪了闪,好像真的在回应着铃的内心似的。

…… 

眠れない魔法

失眠的魔法

辛い過去

不堪回首的过去

キリはないから

数不胜数

朝焼け歌を歌ったり

正因此我才歌颂着朝霞

忘れてしまえば終わるのに

尽使若是忘却 一切便将结束

譲れないものただ一つ

无法退让的仅此一事

理由は知らぬまま

那就是毫无缘由地

生きて行く今も

活下去 如今也是

……

“真好听啊……”

铃盘着腿坐在音乐教室的座位阶梯上,用手撑着脸,呆呆地望向理纱与她的钢琴那边,不由自主地小声感叹着。傍晚落日的阳光从教室的两个窗户洒进房间里来,而铃正好坐在两片阳光夹缝中的阴影里面,或许是刻意避开了阳光,也或许仅仅是一个巧合。

她的身体半透明着,透过她身上穿的校服,可以朦胧地看见她身后的东西,她的容貌尚且停留在十七岁的时候,虽然按真正的时间推演的话,她已经毕业三年了……

铃跟着理纱弹奏的旋律哼唱起来,或许是早已习惯了这样,毕竟她是个仅剩灵魂残存在这所学校里的幽灵嘛,其他的同学又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的声音,只要她自己不要擅自挪动什么东西让它们发出什么响声的话,应该是不会有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的。

“诶?有人在教室里……吗?”

听到这句话,铃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要是她还有肉体的话,大概后背会不停地出冷汗吧。她缓缓地移动视线,看向理纱的脸。

这个孩子……能听到我的声音?

她有些难以置信,还想确认一下自己的设想是否是真的。毕竟,在这里游荡了这么多年,对她的声音作出反应的,这孩子还是第一个。

理纱慢慢地停下了舞动的手指,目光从琴键上移向教室的座椅上。尽管铃坐在阴影里,身体又是半透明的,但理纱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穿着几年前的旧式校服,盘着腿坐在上面的女生。理纱和铃四目对视,理纱愣住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清醒,以及眼前看到的……究竟是什么。至于铃么,她还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好像被定住了一样。

那孩子能看到我?

那孩子能看到幽灵,像我这样的幽灵?

她是什么驱灵师吗,还是会什么法术之类?

救命,我还不想被驱散,我想看的还没有……

无数个想法在她的脑海中闪过,让她的表情看起来更呆了一些。

“那个,非常抱歉,我没有注意到,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我马上就……”

“稍等,你……真的能看到我?”

“诶?我能……”

铃突然站起身,伸出手,这突如其然的动作让理纱本能地向后躲了半步。她想要去抓理纱的手,但是……

和预想的一样,她的手从理纱的手心穿了出去。就是嘛,残留在世界上的灵魂怎么可能能与现世的人相触碰呢?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也在铃的预想之中。

可是,总觉得有些遗憾呢……

“诶?穿过去了,你是……灵魂吗?”

“嗯,你说对了,不知道你此前是否相信灵魂这种东西真的存在,但是……”说着,铃在理纱面前转了个圈,向理纱展示了一遍自己的全身,“就如你所见,我现在就真真切切地站在你面前,甚至穿的还是三年前的校服——我们是穿过这一套校服的最后一届学生。”

“三年前的校服?诶,也就是说,你已经……”

“对,我已经不在世了。你看到的只是一部分灵魂而已,所以我刚刚才问你能不能看见我,毕竟那么久了都没有……”铃好像意识到再继续说下去就要陷入自己长达五年的回忆,于是晃了晃脑袋,摆了摆手,换了个话题继续说,“我只能在学校的范围里面活动,就像……你听过地缚灵吗?我姑且算是吧。”

“地缚灵吗……”理纱的大脑跟着铃所说的话转动着,她提到的关于地缚灵的传说,她正好在最近读的一本小说里面有所了解,“传说里的那些地缚灵的成因大多是因为对束缚它们的土地或者是什么人有着深厚的情感,或者是生前有着强烈的未完成的心愿,请问你是……”

铃她低下了头,选择了沉默,回身坐到了椅子上。

“我不知道啊……”

“诶?”

夕阳悄悄地挪了个位置,将些许缕光线投在铃的身上。她的身上好像散发着淡淡的幽光。虽然身体是透明的,但借着夕阳的光,依然不难看清她的脸。她留着刚刚能盖住脖颈的短发,即使是灵体状态,也掩饰不了她面容的清秀。在透明的躯体上,那一双如同星辰般闪耀的眼睛显得更加明亮……如果不是眼泪遮住了它的光芒的话。

“我记得,我还能记起来,我留在这里是因为我还有什么心愿没有完成,但是……那心愿是什么,我想不起来了啊……”她用手掌掩住眼睛,泪滴从手与脸的缝隙中溜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如闪亮的珍珠一般飞落,落在地上便即刻化作泡影,“我只能在这里一年又一年地等待下去,期盼着有一天能突然灵光一闪想起我一直以来的梦想,但是……我完全想不起来啊……”

“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理纱如此问道。

铃止住了哭声,好一会才将手从眼睛上移开。

“你刚刚说……”

“请问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理纱又重复了一遍。

她脸上挂着和善的微笑,那种源自心灵的,最纯洁的微笑。

“你愿意帮我吗?”铃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的是否是真实,亦或是自己的幻想。

“嗯,如果我能帮上忙的话。”

“很感谢你愿意帮忙,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帮上忙,但是我想应该和那个有关,”说着,铃抬起手,指向角落的那个上着锁的柜子,“我只有在靠近那个柜子的时候,能感觉到在其他地方感觉不到的安心感,作为灵体在世界上的存在感也更强……所以,我猜即使是你,在走出这间教室的其他地方应该也没办法轻易察觉到我的存在,只有在这个地方,我的存在感最强的地方你才能看到我在你身边……”

那个柜子,理纱曾经听一位老师提起过,她说那是四年前就因为意外而解散了的音乐剧社的档案,而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成立过音乐剧社——毕竟在小小的一所学校里要想凑出足够组成一个剧团规模的高中生实在是太难了——而如果没有新的音乐剧社成立,那些曾经的档案将会被永远地封存下去,毕竟,那些是曾经的每一位成员共同留下的种种痕迹,是他们一起创造的故事与回忆。

也就是说,除了音乐剧社的成员之外,任何人都没有权利打开柜门上的锁。

而音乐剧社已经在四年前就不存在了。

“……我明白了,我会想办法试试看的。”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一声一声地拨乱着理纱的心弦。书桌上摆着一张印着空空的表格的白纸,那个是成立新社团的报名表,理纱刚刚填完表格的第一栏,便放下了笔。按一直以来的规定,成立社团至少需要包括申请人在内的五位成员,这一点倒是不用担心,毕竟凑齐五个人这种事她还是做得到的,令人发愁的是后续的规定——在新社团成立一个月后需要接受社团部的考核,只有顺利通过考核,社团才能继续运行。

且不说能不能募集到四个了解音乐剧的同学,就单单五个人,显然是远远不足以表演一场剧目的,这其中还要除去负责演奏乐器的同学……这样一来,需要的人手就大大增加了,而且要在一个月内完成剧目的排练,这无疑也是一个不轻的担子……

理纱猜,铃或许在当年时就是社团的一员,而她放不下的应该也是社团的事情,所以自己要完成的事绝不仅仅是混一个社团的名头,然后去打开那扇尘封已久的柜门,而是真正意义上恢复音乐剧社这个社团,让那个柜子中存储着的故事继续发展下去……

光是想想就令人头疼啊,特别是对于自己这种不善于领导的人来说。

“音乐剧社?理纱,你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

理纱一边揉着脑袋一边苦恼着,全然没有注意到已经走到自己身后的妈妈。

“妈妈?进来前倒是先敲门啊……”理纱一边抱怨着,一边接过妈妈递过来的水杯——里面装着的是柠檬水,理纱保持这个喝水习惯很久了,她对那种酸甜的口感情有独钟。

“是你自己忘记关门了,可不能怪我,”她指了指大开的门,笑着说道,“不过,提到音乐剧的话,你爸爸可能会感兴趣,毕竟他以前有个好朋友就是做这个的。”

“他还有这样的朋友?”

“再怎么说也是玩过音乐的人,认识几个这样的朋友也算情理之中吧?”妈妈一边说着,一边出门,顺手帮理纱将门带上。

“等一下!”理纱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拉住妈妈关上了一半的门,“请再多说一点关于那个朋友的事情吧!”

门把手轻轻转动了一下,光线顺着渐渐敞开的门缝投进黑漆漆的书房。纤细的手指在墙上摸索了两下,按下了顶灯的开关,房间一下变得亮堂起来。房间的正中央摆着一架立式钢琴,虽然从外表来看它的年岁早就已经不小了,不过,好在一直有人演奏它,同时也有一直在校音,所以,通过它演奏出来的乐曲依然优美动听。

靠着门的那一侧的墙边立着一个高大的书架,各个种类的书籍分门别类地排在上面,下面两排摆的是些经常会拿出来反复翻阅的文学作品或是资料书一类的书籍,靠上面的则是一些整套的用来收藏的装订精美的书——基本没人会去动,看那几排上积的灰就明白了。

妈妈把取书用的梯子搭在书架上,目光在最上排的书的书脊上扫过,然后取出夹在中间的一沓纸。她吹了两下,吹走纸上积的尘土,一伸手递给了理纱。

“这个是那位剧作家写下的剧作之一,最后一幕是你爸爸写的。”她一边忙着将梯子搬回原位,一边说着。理纱飞快地翻到了写着最后一幕的那张纸——正如妈妈所说,那一幕的笔迹不同于前面的那些页,能明显看出来是出自别的什么人之手。

“当时,那个剧作家在最后一幕上举棋不定,于是想起来你爸爸这个老朋友,就把已经写好的部分复印了一份给他寄了过来,让他帮忙参谋参谋,”妈妈喝了口水,讲起了记忆中的往事,“可惜的是,这场剧到现在也没有在舞台上上演过。”

“为什么?”

“因为……你爸爸还没来得及把回信寄出去,那个剧作家就出意外了。”

绵绵的雨打在窗外庭院里的石板小路上,传来啪嗒啪嗒的声音。

这个时间,父亲应该还在从学校回来的路上。他在学校除了当老师之外,还负责一部分后勤管理,有些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忙起来。他也是个情感丰富的人,如果是他亲口来讲述的话,恐怕会忍不住哭出来吧。

“意外是……”

“飞机失事,就在你出生的那一年。他去世之后,你爸爸就把他的来信、他写的回信,还有这一叠剧本一起藏了起来。如果你真的感兴趣的话,就拿去让它在舞台上活起来吧。”

“我……可以吗?”

“尽管去吧,”她拍了拍理纱的肩膀,鼓励道,“我也问过他为什么不把剧本寄给剧团,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他信不过那些剧团的表现能力,能演奏这个剧的人只有他自己和他的那个剧作家朋友的剧团。他还说如果万一以后他的孩子喜欢上音乐剧这东西,他就会把这个剧本交给他的孩子来演奏……如果你能在舞台上奏响它的话,想必他会很高兴的。”

理纱抱着那一叠剧本,那沉重的分量是已故的剧作家的心血,是他最后的作品,是他的灵魂在离开这个世界前最后的绝唱……一想到这些,那叠纸好像变得越发沉重了。

“怎么样,要做吗?如果决定了的话,我可以帮你做些招募海报之类的东西哦?”

沉默了许久,理纱坚定地点了点头。

……

守りたい夢もないから

连想要守护的梦想也不曾得知

答えのない日々 でもそれは

日复一日 不得其解 但是这样

優しさではないんだろう? なぁ

可算不上温柔 不是吗?啊

何も痛くなんてないから

无论什么都不过小事一桩

大丈夫だよ まだ っていつか

所以没事的 至少现在 你如是说道

君がいなくなったら あぁ

可若有朝一日你离我而去 啊

私だけ生きて行くの?

会留我只身一人活下去吗?

……

当理纱将申请表交到老师手里的时候,老师手里捧着那张表,仔细地端详了许久,就像是古文学家在阅读一篇最新发现的用古代文字写成的文章一样。尽管那张表上只有这么简单的几个项目:社团名称、最初成员名单、成立原因、主要活动内容以及最后一行空空的等着她去填写的指导教师。

她是负责那个曾经存在的音乐剧社的老师,她知道所有和社团有关的事情的真相,或许正因如此,她才会在申请表上用颤抖的手签下名字之前踌躇不决。

理纱问到了关于前社长五十岚铃的事情。

她没有回答,而是告诉理纱可以去翻阅社团档案,既然她成为了新任社长,就拥有了这项权力。

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妈妈做的招新海报意外地很有效果,除去理纱本人以外,社团成立之初就有九人参加,而且都是有着一定表演经验的人。相比于她们,对音乐剧几乎没有半点了解的理纱却坐在社长的位置上,这让她感觉有些难为情。她请了表演最丰富的同级同学安井奏做副社长,负责主要组织表演工作,理纱自己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问一下她。

社团成立日定在周五的放学后,因为第二天就是周末,晚上不用急着做作业,大家也都没有什么课后的安排。

说是成立日,其实只是大家聚在活动的教室里,然后由理纱负责说一说社团成立后的活动安排以及各个同学的职责之类的事情……

虽然眼前的大家是以后要经常见面的一同表演的人,但就眼下来说,他们多数都还是陌生的同学,要理纱面对一群没那么熟悉的同学演讲终究还是一件有点难度的事。好在,有奏帮她捧场。

理纱坐在讲台上,看了看表,刚好傍晚五点钟。快入夏了,白天正在一点一点地变长,以往的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看得见夕阳了,而如今太阳依然斜挂在天上,散发着耀眼的光辉,将光投进这间显得有些空旷的教室。铃就静静地坐在台下,和其他同学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她们身上穿着不一样款式的校服,以及她那透着光的身躯昭示着她早已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事实。底下的同学有些互相交谈着,应该是结伴一起入社的朋友,有些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或是看书,或是听音乐……理纱有些担心,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能力将这样一群彼此尚且陌生的人组织起来,在短暂的时间内成为一支实力足以走上舞台的剧团。

“理纱?人已经到齐了,我们开始吧?”

奏轻轻地在她耳边问道。

“啊,好的。”

一边应答着,理纱一边站起身来,台下的同学纷纷停止了交谈,也停下了手中的事情,摘下了耳机,将目光投向她身上。

理纱默默舒了口气,看了看坐在座位上的铃,她两只手托着脸,正发着呆,似乎对现在的这个音乐剧社的成立日没什么兴趣,而是在思考着别的什么。

“那个,首先感谢大家能来加入这个刚刚成立的社团,对于一个刚刚成立的社团,每一个成员的贡献都十分重要。我是社团的创立人,也是现任的社长长谷川理纱,然后这位……”说着,理纱向身边的奏抬起手,示意让她也做一个自我介绍。

奏点了点头:“我是长谷川同学任命的副社长安井奏,学过几年音乐剧表演,但是……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这方面的社团,可能会有些不成熟的方面,请多大家多多关照。”说完,她朝着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又朝理纱点了点头。

“那我继续了,”理纱继续说起来,大家的目光再次回到她的身上,“虽然名义上现在是我来就任社长,但是其实我对音乐剧的了解并不是特别多,在这方面大概还要多多麻烦安井同学……我也会努力学习的,如果我真的不能胜任这个职位的话,也会让给其他同学的……”

“理纱,在成立日说这些可不太好吧?”奏插言道。

“啊,抱歉,我不由自主地就开始这样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台下的同学也跟着笑了起来。

“没关系社长,我们中间也有不少同学没什么基础,我们可以一起学嘛。”

台下有人这样说道,随后其他人也都附和起来。

看来大家都是很好的同学。理纱如此想着,挥了挥手示意让大家静下来。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我觉得,作为社长还是应该有能指导社员的能力才行。总之,我会努力的,还请大家多多包容。不论如何,既然大家以后都要在这个社团生活,那大家就是朋友了,我希望每个人都能在这里收获自己想追求的东西,或许是友情,或许是梦想,或许是快乐,又或许是其他的什么……总而言之,这个社团的运行要靠我们每一个人的共同的努力,我们一起让在这个社团的生活变得充实吧。”

理纱的话音刚落,台下便响起掌声来,每一个人都在向她致以掌声,包括铃在内——她也从自己的想法中脱离了出来,正盯着理纱的脸看着,或许,在理纱的身上,她再一次看见了曾经的自己,想起了自己曾经站在那个讲台上的时光。

“你们的社长给你们买了饮料,有不同口味的,大家挑自己喜欢的拿吧。”

说着,奏从钢琴后面拎出一个牛皮纸袋,放到讲台上。

在分发了为大家准备的饮料之后,理纱在社交软件上为社团建立了群组,邀请了大家的社交账号到群里。随后,她统计了社团成员的分工,总共十人,理纱负责钢琴演奏,还有一位会演奏小提琴的同学,除此之外的八人负责舞台上的表演内容。

“理纱,你不走吗?”

“嗯,你先走吧,我还想再看一下以前社团留下来的资料。”

理纱一边说着,一边向奏挥了挥手。

五点三十分,太阳才微微西斜。

“哦,对了。”

走到教室门口的奏突然停下来,回头对理纱说道,手里还拿着还剩大半杯的蓝莓汁。

“怎么了?”

“饮料好像买多了一杯。”

“嗯……好像确实是,”理纱闭上眼,沉默了一阵,“没关系,一会我带回家吧。”

“回家别太晚了,”奏摆了摆手,“下周见。”

“好,下周见。”

在理纱的意识里,铃也是这个社团的一员,尽管别的同学看不见她,她也没办法和别的同学说话,但是,在她的眼里,铃的的确确就存在在那里,不论她是否可以被触碰……

“是给我买的吗?”

“嗯……不过,你也没办法喝吧。”理纱苦笑着,说道。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饮料你就留着自己喝吧,”一边说着,铃一边踱步到窗前,橘红色的夕阳余晖穿过她的身体,仿佛为她的灵魂染上一层薄薄的赤色,“你喜欢柠檬水?”

“喜欢,因为喝不了味道太浓郁的东西,甜味也算,柠檬水正好。”

“柠檬水啊……确实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呢。”

在沉睡的记忆深处,好像有某个很熟悉的人也喜欢柠檬水这种饮料的……

是谁呢……

总觉得那段记忆对自己而言很重要,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想不起来呢……

那是一段什么样的记忆呢……

钥匙插进锁孔,旋转了半圈。锁有些锈了,理纱用了些力才打开。柜子里面,整齐地排列着许多本资料,是从音乐剧社成立之时开始的活动记录档案。写下这些档案的人们,想必早就已经毕业了吧,不知道各奔东西的他们是否还记得当初的高中时光,是否依然热爱着演剧,是否实现了梦想呢……

那些档案是按时间顺序排列的。

理纱的手指在档案夹的脊上划过,最后在最右边的一本上停下。

这是最后一届音乐剧社活动的记录,也就是铃作为社长的那一届。

“你要……看那个吗?”

铃依然站在窗前,转过头看向理纱手中的档案。那是一个蓝色的资料夹,在资料夹的表面上,在社团名称的下面用一行小字写着她的名字——

五十岚铃。

“嗯,我想这里面应该会有些有用的信息吧。”

“那……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借着阳光,虽然不太明显,但依然能看到铃的脸颊微微泛红着,她略显羞涩地低着头,小声地说着,“拿回家去看,可以吗?”

“诶?为什么,”理纱有些不解地问道,“你不想知道自己过去发生了什么吗?”

“因为那是我写的东西啊……你这不就跟当着别人的面看别人的日记是一个性质吗……”

理纱拍了下腿:“哦!对不起!这样的行为确实有点……”

“你倒是也不用道歉,我……我还有一个请求。”

“请说……”

“如果能找到我想要完成的事,还请告诉我,除此之外,我记录的其他东西,还请……不要和我说,”铃始终低着头,说着话,“我想,我一定是出于什么原因才忘记了那些事,如果真的想起来的话,恐怕只会……让我更加悲伤吧。”

虽然是这么说,但是……

还是想要想起来啊,那个熟悉的人,还有以前的时光……

教学楼的天台,是个很棒的地方。这座楼的高度基本上和学校的天文台持平,而天文台只有天文部的人才能拿到钥匙,对于普通的学生来说,这里是仰望星空的最佳选择。

夜晚的云海让天边的弯月时隐时现,至于星星,则是完全看不见了。今天的天气实在是不适合抬起头来看星星。

铃静静地躺在天台冰冷的地板上,看着如同虚无一般的夜空。没有群星的陪伴反而让她感觉更加自在了些,毕竟,她早就已经习惯了孤身一人,习惯了将自己封闭起来,不和外人来往,不说话,也不表达自我……或许,天上的星星们是看见了这样的她才纷纷藏进夜云后面的。

自己的父母是在自己四岁的时候消失不见的,而自己真正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爸爸是剧作家,妈妈是有名的戏剧演员,他们在同一个剧团工作,经常要到全国各地,甚至远渡重洋到国外去演出。他们热爱着戏剧,似乎更甚于自己的孩子。自从有记忆开始,父亲和母亲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时间就少之又少,而且因为要外出表演,所以动不动就消失个几天,半个月,甚至更长。

人的童年,一共才几个月呢?

四岁与父母分别时,自己仍然觉得,像往常一样,过一段时间他们就会回来了。

但是铃等了许久,她等了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

不知从哪一个瞬间开始,她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他们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她就像站在海岸边码头上等待着轮船靠岸的少女,十指相扣放在胸前祈祷着,希望下一艘靠岸的轮船上载着自己的亲人。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祈祷着,最后等来的却是船只失事的消息。

铃是个从小和爷爷奶奶一起长大的孩子。

虽然那份在她的生命中缺少的来自双亲的爱并没有像众多电影和小说的情节那样成为别人欺负她的资本,但那件事——那场空难仍然成为了她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

她查过了关于那场空难的几乎全部资料,读了每一份报纸对那件事的记载。他们将事故的原因归结为飞行过程中的飞机发动机故障,但具体原因如何,究竟是飞行员操作不当还是地面检修不达标,任何人都没有给出明确的说明。

那可是那么多人的生命,居然连一个像样的解释都没有。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

地球上的人类有那么多,一架飞机上的人,也许连零头都算不上……

反正,人总是要死的,无论生前有多么辉煌的成就,或是多么受人尊敬,百年之后,总归是要死去的。

从结果上来说,生命本就是向死而生的。

不仅人类,路边的花草,小猫小狗,乃至一件物品都有它的寿命。

再放大些的话,一个辉煌的文明,存续不过千万年……人类文明的终结,恐怕也终有一天会来临吧。到那个时候,地球上的一切,又算得上什么呢?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彼时还是初中生的铃,如此问道。

她的身边并没有人,她只是孤零零地站在路灯下面,或许是在抬头向天上的群星发问,又或许只是在自言自语。昏黄的灯光斜着打在她的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身边的大家都知道她的身世,在各种方面都会对她多一份关照。至于她本人,除了是班上的优等生之外,还跟每一位同学都很合得来。铃很乐意为那些向她请教问题的同学提供帮助,也不介意在休息的时候跟身边的同学聊聊天。

只是,她所做的一切,在她眼里都没有什么意义罢了。

只有当夜深人静,共处者只有天上的星星与月亮的时候,她才卸下脸上一层又一层的面具,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那个问题。

因为身边的人告诉她“学习很重要”,于是她努力学习,成绩始终在班上乃至整个年级排到前几名,却不知道自己学习的知识最终应当用在何处,能发挥怎样的意义。

因为身边的人告诉她“跟人打好交道很重要”,于是她对不同的人致以笑颜,让每一个与她来往的人心情舒畅,却不明白为什么要与人来往,为什么要交朋友。

因为身边的人告诉她“健康很重要”,于是她坚持锻炼,控制饮食,不仅维持了健康,还塑造出了优美的身形,却不明白这短暂又易逝的生命,维持健康又有何用途。

别人怎么说,她就怎样去做,铃认为这就是她适应这个世界的方式。

生命是如此易逝而又短暂,在这短短的一生中学到的知识,掌握的才能,进行的交际,获得的健康……种种此类不过是浮生一瞬,当生命走向终结的那一刻时,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铃曾听过了父亲所写的音乐剧。

他喜欢用歌声与舞蹈歌颂生命之美。

那是铃无法理解的乐章。

这是她选择学习音乐剧的原因,不是因为热爱,而是因为想要理解生命之意义,因为想要理解父亲。

因为想要理解,所以学习。或许这是她第一次出于自己的想法去做些什么事情。然而,无论反复看了多少遍父亲的剧作,她仍然感觉自己的心与父亲的世界中间隔了一层厚厚的壁障,那道壁障阻隔着他们,即使他们是骨肉血亲。

升入重点高中之后,她选择加入了高中的音乐剧社,或许,在这里,她能解开自己心底的疑惑。

“父亲,你眼中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她望向漆黑的夜空,向月亮质问道,即使她知道月亮并不会给她回答。夜晚的云海流淌着,月亮在其间流连,时隐时现的月光映得铃的侧脸明一阵暗一阵。

夜晚的微风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带动着脸上的泪珠划过侧脸,留下一道浅浅的泪痕。

在家中的书房里,铃找到了父亲留下的生前最后一篇未完成的乐章。如今的她最大的愿望,是为那个剧目写下一个完美的结局。可惜,现在的她还远远做不到。

她起身,趴到天台边缘的护栏上。

现在是晚自习的时间,教室的灯光都还亮着,铃还是趁着课间的时候偷偷跑上来的。校园的石板路旁草坪上的灯光如同星光一样点点分布其上,当阴云遍布夜晚的天空的时候,它们便成了唯一的星星,为黑夜带来些许光芒。

她突然没来由地想要向着天空大声呐喊,借此来宣泄自己心里的那些不快之感,但是她知道她不能那么做,那样一来,整个学校都会知道天台上有这么一个偷偷翘掉晚自习的女生,然后,值晚班的老师就会来把她从天台上带下去,兴许他们以后还会给天台的门上个锁。

铃靠着栏杆坐了下来,合上了眼。

什么都不想,就只是坐在这里,感受夜晚的凉风吹过脸颊,带起发丝在空中飞舞的感觉也是一种不错的享受。

“铃?”

楼梯口的方向,她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于是她睁开眼,抬起头,向那边看去。

“你真的在这里啊,我果然没猜错。”

“奈奈?你怎么到这来了,找我?”

说着,铃转了个身,让天台上的灯光照不到自己的脸,让奈奈看不见自己脸上的泪痕。

“嗯,关于社团,有事情想找你商量一下,”奈奈抱着一叠纸质资料——那是音乐剧的剧本——贴在铃的身旁坐了下来,“新的剧目,你有什么……有什么想法吗?”

照理来讲,新年的活动,音乐剧社也是要登台表演的。

距离新年到来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而铃作为社长还没有正式确立要表演的剧目。

再不确定下来的话,留给大家的练习时间就要不够了。

最近的铃也同样一直在苦恼着这件事。她想要将父亲的绝笔之作搬上舞台,但那可是一篇未完成之章,一部没有结局的戏剧,无论剧本写得多么精彩,演员的表演技艺多么精湛,给观众的感觉终究是残缺的。

她想要为它写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但却迟迟不知如何下笔,写了一次又一次,又一遍一遍地将写好的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她想要等到自己为剧本写完结尾之后再将它交给大家,但现在看来,要完成这个目标似乎遥遥无期。

“我知道了……”铃再一次闭上眼,说道,“下次活动的时候,我会把剧本发给大家的。”

现在看来,只能暂时先排练这个未完成的剧本了。

“铃……”

“还有什么事吗?”

“虽然你平时都是那样……有什么事都自己揽下来然后一件一件完美应对,但是如果你有什么难处的话,也可以和我说说的……”

铃稍微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

“好。”

她这样回答道。

夜深了,窗外早已变得静悄悄的。

理纱轻轻地合上手中的档案,浅浅地叹了口气。这本档案中的每一页,都是由铃用工整的笔迹一字一句地写下来的,记录着社团每一次活动的一点一滴,还有活动日以外的与社团有关的事情。在每一次记录的最后一行,铃会留下自己的名字:五十岚铃,记于某月某日。

除了最后一次的记录。

那一次的记录内容中,写着音乐剧社最后一次活动的内容,其中也包括着音乐剧社宣告解散的事件。

字迹不同于前页,记录人的署名也不是五十岚铃,而是另一个名字——

久石奈奈。

这个名字在铃的字迹中出现过很多很多次,是那一届音乐剧社的副社长。

至于社团解散的原因……

那是一个大家都不愿提起的事情。

理纱小心翼翼地将档案放回书包里——明天还要把它归还到活动室的柜子里。看了看墙上的表,已经快到午夜了,这个时间去弹琴肯定是个会被别人痛骂的选择,除了睡觉之外,似乎也做不了什么。这样想着,她跟窗外的星星告了个别,拉上了窗帘,关上台灯,在床上躺了下来。然而,当她闭上眼时,眼前浮现的却全都是铃在档案中记录的种种,好像铃只是一个写作者,而理纱才是那些故事的主角。在读那些文字时,她好像亲身体验了一遍铃所经历的痛苦与迷茫——或许这就是过于强的共情能力为她带来的负面影响。好像那个故事中倾尽所有去寻找生命的意义的少女不是铃,而是理纱自己。

自己的这副过于敏感的身体,曾为自己带来了不少麻烦,也让自己变得和别人相比如此特别。自己的父母一直鼓励着自己,他们说既然这个世界创造出了我这样一个特别的人,就一定有着只有我能做到的事需要我去完成,而自己却仍然一直寻找不到这样的自己存在在世界上的意义。

是啊,她说得对,无论是像自己这样病弱的人,还是那些喜欢运动的健康得不能再健康的人,最终都是要走向终结的。

那么,所谓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理纱也不知道,至少现在仍然不知道,但绝对不是无意义的。

不过……至少以前发生过什么自己已经全都了解了,线索大概也找到了,收获还是不小的。

理纱这样安慰着自己。

的确,至少她知道了铃留在此间未竟之事究竟是什么。

不过,居然还有这样的巧合啊。

那个已故的剧作家……那个五十岚先生,原来他是铃的父亲。

但是……要怎么和铃说呢?

不如就告诉她说……她未完成的梦想,是没能看见音乐剧社的成员上台演出吧。

为什么总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是因为一次看了太多文字吗……

不管如何,先休息吧……

清晨的阳光透过白纱的窗帘,照在理纱的身上。她皱了皱眉,将手抬起来,用手背贴上了自己的额头。

……烫得吓人。

她叹了口气,将手放了下去。

看来今天又得麻烦妈妈照顾自己了。

对不起,铃,今天就没办法去找你了。

不过,我不会让你再一次体验那一年的遗憾了。

绝对不会。

……

くだらない夢もないまま

连那些无聊的梦想也还未得知

君を待つ日々 でもそれは

日复一日 思念着你

優しさなんて言わぬだろう? なぁ

但是这样可称不上温柔 不是吗?啊

何も痛くなんてないから

无论什么都不过小事一桩

大丈夫だよ まだ っていつか

所以没事的 至少现在 你如是说道

君がいなくなったら あぁ

可若有朝一日你离我而去 啊

……

“对于你来说,音乐剧又意味着什么呢?”

在月光下,奈奈的肩膀靠向铃的身体。

“音乐剧对我来说……我不知道。”

尽管铃以前有着那样的经历,但是在学校的大家面前,她还是一直坚持着她的那副温柔的笑颜,一直一直支持着、鼓励着身边的人们,带着社团的同学们一路向前走去。因为自己经历过最冷酷的严冬,所以,她更愿意为每一位正被寒冷折磨的人带来些许的温暖。

但迟来的温暖治愈不了严寒带来的创伤,童年的阴影如心魔一般挥之不去。她为每一位雪中行者升起篝火,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位在大雪中迷失了方向的旅行的人。

奈奈抬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夜空,又将目光投向身旁的铃:“我啊,从小学的时候就开始学唱歌剧了。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那个时候的我,总觉得自己就是世界的主角,无论做什么,都应该做到最好……”

铃转头看向身侧的奈奈,而她自己则低着头,脸上挂着微笑,像是回忆以前自己难堪的事情时会露出的那种微笑。

“从学习成绩上而言,那个时候的我就是最优秀的,体育成绩也是,至于演唱水平……因为学这个的人没有那么多,所以,在那一段时间里,我也自认为不错。直到以后到了中学,我才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那些水平根本不值一提……在成绩上有人比我更强,在人际交往上,我更不如那些极度外向的同学,就连演唱歌剧这方面,随着我不断学习,我也遇到了许多比我更厉害的人,他们的天赋不是我能比拟的,而他们的专业水平,似乎我用尽一生也永远赶不上……还有,后来我参加的比赛,有不少,我连一个最差的奖项都摸不到……”

“确实是这样呢,总是有人会比自己更强。”

“是啊,但是……我没办法接受,”奈奈叹了口气,说道,“因为一直以来的自己都是第一名,有了那样的落差之后,我……绝对没办法接受,我那么多的努力,对于那些有天赋的人来说,稍微努力一下下就能赶上了,这不是相当于我的努力全都……以至于我再也看不到学习下去的意义,学校的学科是这样,歌剧也如此。因为我……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最终却没有成果,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那么,现在的你找到了这一切的意义,以至于……生命,的意义了吗?”

“没有哦。”奈奈笑了笑,说道。

“那你为什么……”

“其实,有些时候过分追求一件事的意义本身就是没意义的嘛,”她摊了摊手,“要说现在的我还在唱歌剧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你吧。其实我应该还是在心里喜欢着歌剧的,如果就这样让我放弃的话,我肯定会不甘心得要死的。恰巧,又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像阳光一样一直激励着身边的人的你,或许,如果你不在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加入这个社团的。”

“因为……我?”

“每个人都会多少有些属于自己的烦恼,我知道你应该也是。但是啊,在其他人的眼里,你一直都如同散发着温暖的闪耀辉石一般,只要有你在身边,就能感受到无尽的安心感,就能获得无限的前行的动力,我是如此,我想社团的大家也是如此,也正是因为如此,现在的你才能成为这个社团的社长,带领着大家前行吧。”

真的是这样吗?

铃本人丝毫未曾注意到自己的影响。

她抬头望向天空,阴云似乎正在渐渐散去,显露出天空中闪烁的群星。

剧目的排练进行得很顺利,在这期间,也有不少新面孔申请加入社团,这样一来,演剧的演员人手就不必发愁了。

随着排练进度的推进,铃的前生记忆似乎也在一点一点地恢复着,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现在敢确定地说,他们现在正在排练的剧目,就是那篇自己的遗憾,未能成功出演的,未完成的剧目。

快入夏了,演出的时间就在初夏时分,好像是作为夏日的开幕曲似的。

“演剧的结局已经写好了吗,我记得……以前它是没有结局的。”

“嗯,是我的父亲把它完成的。”

台下的同学们正在练习着舞台的站位,理纱自己一人——毕竟其他人看不到她身旁的铃——站在讲台上,手里抱着剧本,时不时指挥着台下的同学的移动。

奏饰演着剧中的主角,同时也指导着每一个人的动作细节。

有那么一瞬间,铃看到台下的那些同学好像变了样子,变成了曾经的自己的那些同学,而自己依然站在台上,见证着大家的努力……就像今天的理纱一样。

那是铃无比怀念的时光。

“先练到这里吧,大家今天也辛苦了。”台上的理纱看了看表,挥了挥手说道。

台下的奏撩了下额前散乱的头发,擦了擦脖颈后的汗滴,坐在讲台边。理纱拍了拍她的肩膀,递了瓶水过来。

“辛苦了,喝口水吧?”

“谢谢!刚好刚才出了不少汗。”奏笑着答谢道,接过了理纱递来的水瓶,拧开瓶盖,举起瓶子。虽然是普通的水,但在刚刚结束训练的此刻,它也显得无比清凉与甘甜。她大口地喝着水,溢出来的水滴顺着她的嘴角滑落到脖子上,流进衣领。片刻间,半瓶水已经被贪婪地饮下。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在读完了前届音乐剧社的档案的那天晚上发过一次高烧之后,理纱的身体便再也不曾出现抱恙,即使稍微有些不舒服,她也坚持着到学校来,连她的任课老师们都惊讶于她最近竟然没有一天缺勤。

或许是因为自己内心有了一件想要完成的事情,有了属于自己的梦想,而对于这份梦想的热情,已经足以克服来自身体条件的挑战……

“理纱,快到演出的日子了吧,”奏擦了擦嘴角,抹去滑出来的水滴,将水瓶放到一边,向理纱说道,“你紧张吗?”

这个问题似乎深深地戳了一下坐在一旁的铃的心脏,让她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她依稀地记得,在以前,也有一个人曾在排练结束之后问她这样的问题,然而,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回答的了,甚至连对方的样貌,对方的声音都难以在脑海中重新描绘出来……

理纱猛地向铃那边看了一眼,奏也跟着将目光转向那边空无一物的椅子,随后又看向理纱,好像在用眼神问道:“那边有什么吗?”

理纱摇了摇头:“如果让我说实话的话嘛……毕竟这是这个新生的社团第一次登台亮相,况且还关系着这个社团今后的去留问题,我作为领导者没办法不担心……抱歉,无论什么事情我都会事先预想可能会发生的最坏的情况。”

“所以说你们心思敏感的人处理事情起来很麻烦啊。”奏笑着用拳头轻轻撞了一下理纱的肩膀。

“你是在说……”

“我的意思是,你是一个心思无比细腻又无比温柔的人,虽然你自己可能甚至都没有意识到,但是我们可是真真切切地感受着呢。作为社长而言,你总是尽可能地关照每一个社团里的同学,在不丢失排练进度的情况下减轻大家的压力,我们当然都体会得到。而我呢,则是个比较大条的人,在关照别人这方面自然是比不过你,不过,我自认为自己的优点就在于敢于尝试新的东西,这里对我而言就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我从来没参加过剧团,从来没有上台演出过一出戏剧,因为有你的出现,我才有机会站在这里,所以……”

奏爽朗地笑着,那是一种独属于她的自信的、充满阳光的笑容,那笑容,比窗外投射进来的金色的夕阳的阳光更加耀眼。

“所以?”

她有些猜不出眼前这个身材高挑又阳光开朗的女生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了。的确,自己是一个敏感的人,这一点除了她自己知道,奏也是明白的。自己害怕,害怕自己鼓起勇气的尝试最后会以失败告终,害怕这么多人的努力最后换不来一个众望所归的结局,害怕自己辜负了那么多人的期待,最后什么也没有完成,无论是心底的梦想,还是友人的期待……

“所以,无论结果如何,我都非常感谢有你陪伴的这段时光,无论最终是完美谢幕还是中途退场,这段共处的时光,都是任何事无法比拟的。”

奏的一段话似乎敲醒了睡梦中的理纱,让她意识到了什么以前不曾留意过的东西。

她转过头,看向台下那些同学们。虽然是休息时间,但是他们中有些人还在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自己的动作,念叨着自己的唱词。短短几个月的共处,让他们彼此从同一所学校的陌生人变成了共同努力的朋友,而此时此刻的他们正为了同一个目标,为了同一个梦想而不停地前进着。

是啊,结果如何……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无论结果如何,这些志同道合的人们确确实实因为理纱创建的社团而集合到了一起,彼此相互结识,成为了彼此的朋友,凝结成了一个集体。就算演出没有成功,就算音乐剧社没办法晋升成正式社团,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他们仍然在,社团就仍然在,他们就会一次再一次地尝试,直到自己的水平强大到足以被大家所承认,直到台下的观众会发自内心地为他们的演出送上如雷鸣般的掌声与喝彩。

铃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理纱的身旁,她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代社团的领导者并肩站在台上,铃在理纱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理纱同样也发现曾经的铃与今日的自己有几分相像。她们共同望向台下,在那里的,是一群为了梦想而奔跑的少年少女,五年前是这样,今日亦如此。

“这就是我一直追寻着的‘意义’啊……”

铃深深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着。

“不需要总是想着结果如何,而是认真地过好共处的每一天……”

太阳落山了,音乐教室仍然亮着灯,教室里只有理纱一人——还有看不见的铃。理纱坐在钢琴前面,铃趴在窗台上望着窗外的夜空。

“你很喜欢看星空吗?”

“嗯,算是吧,”铃没有回头,只是用声音回答道,“以前的时候,没有朋友,能陪我说话的也就是天上的星星了。”

“你全都想起来了吗?”

“嗯。”

理纱长出了一口气,像是舒了一口气,也像是在为铃表示悲叹。

“对不起,我骗了你来着。”

“没关系,我还要感谢你才对,”说着,她转过身来,“生命或许本身就没有什么意义可循,或者说,生命本来就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人在种种难以预料的环境中一步一步成长着,经历着不同的事,交往着不同的人,奔赴着不同的梦想,承受着不同的负担……生命自身的存在没有意义,最重要的是我们在路中与身边的人共同前进的每一步……”

“那就是你所找寻的意义。”

“没错。”

星星们无言地将光辉播撒在铃的身上,也将自己的身影映在她的瞳中,那些是她曾经的朋友,直到如今依然默默地为她将前行的路照亮。

“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分,我就已经想通了这件事,谢谢你,也十分感谢社团的新成员们,帮我把它重新从尘封的记忆里唤醒。另外,那个结局,写得真不错,”铃竖起拇指,说道,“你的父亲的创作水平应该也很厉害吧,那是我完全没有想到过的角度。”

那是一个跨越时间的故事。

剧中的主角为了找寻生命的意义,背负着友人的希望行进着。

他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国家。

他拜访了一个又一个城镇。

他见证了无数的悲伤与告别。

他目睹了无数的绝望与终结。

他眼中的一切美好,最终都以覆灭告终。

他最终选择回到了故乡,回到友人身边。

他在经历一切绝望之后,并没有成为播撒绝望的使者,反而更加催生了心底的希望。

他没有将自己所经历、所看见的一切告诉故友,与之相反,他说:他真的找到了生命的意义。

因为一切生命终将迎来其终结,所以,追求一个最终的意义,便变得无足轻重了。

正是因为终将迎来结束,所以,每一个与身边重要的人一起度过的日子都无比重要,与大家携手并进的每一步在大地上镌刻下的,那就是……

所谓生命的意义。

“我想起来了啊,全都……意义什么的……”

夜幕笼罩着喧闹的城市,校园里静悄悄的,音乐教室点着一盏孤独的灯。

登台演出之日将至,这是社团的最后一次集体排练。下一次再度集合的时候,想必就是在舞台的后台了吧。剧作的结局仍然没有完成,就像少年少女们包含着遗憾的青春一样。剧目表演到主角与故友相见时,幕布便要缓缓落下,或许,就这样结束,把结局的可能性留给观众们去猜想,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铃望着台下的与她一起走过了两年时光的同学们……她加入音乐剧社两年多了,也担任了近一年时间的社长,她本以为能在这里找到理解父亲的契机,找到属于自己生命的意义。

但是,她失败了,至少现在看起来是。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在这两余年的旅途中收获了许多,无论是演剧的能力,还是创作的水平,她甚至能感觉到,在与这些同学们——特别是那个叫久石奈奈的特别的女生——相处的时候,自己心底被自己封闭起来的什么东西正在逐渐地打开着。

同时,在另一间教室,老化的电线在不起眼的角落擦生着火花。

窗户未关,一阵夜风吹过,带动着窗帘轻轻飘起。

火苗引燃了飘动的窗帘。

火势在微风的助长下飞快地在教室里蔓延,冲过房门的阻拦,向走廊爬去。

等到铃发现的时候,火势已经侵袭到这间教室的门口。

几乎是本能地,她打开教室门,让社团的大家从还没那么大的火势中撤离出去。

她将自己留到了最后一个,留到了大火已经留不出一条撤离的路的时候。

她大声呼喊着,叫着最后一个跑出去的奈奈的名字,叫她赶快远离危险,然后去想办法找人救火。

她看着她不舍地回头,然后抹去眼角的泪,向远方跑去。在那片火海当中,她也许对自己说了些什么,但自己的耳边已然充斥满了火焰燃烧作响的声音。

她环顾了一圈,这间教室当中没有什么能用来逃生的东西,就算是从窗户一跃而下,也完全没有生还的可能。

教室里有一些同学们匆忙逃离的时候没来得及带上的东西,尤其是脚边的一张乐谱格外吸引着她的目光。她俯身将其拾起,在那张乐谱上,写满了那位同学对自己的鼓励,或许,她也不是一个十分自信的人,只能靠着不断地激励着自己,才能一直努力前行……

这个社团里或许还有很多像这位同学一样的人,铃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身边散落的稿子分别都是谁的,她只能看着,目视着它们被蔓延的火焰吞噬,转瞬间便化作灰烬。

曾经,铃以为自己会期待着最后终结的到来,但现在,到了这个时刻真的到来的时候,她却有些不舍。

啊,神啊……为什么总是要给绝望之人以希望,再将那唯一的希望之光扑灭呢?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干脆握着那张乐谱,闭上了双眼。

……

守りたい夢もないから

连想要守护的梦想也不曾得知

答えのない日々 でもそれは

日复一日 不得其解 但是这样

優しさではないんだろう? なぁ

可算不上温柔 不是吗?啊

何も痛くなんてないから

无论什么都不过小事一桩

大丈夫だよ まだ っていつか

所以没事的 至少现在 你如是说道

君がいなくなったら あぁ

可若有朝一日你离我而去 啊

私だけ生きて行くの?

会留我只身一人活下去吗?

……

次周的周一,本该是上台演出的日子。

放学之后,音乐剧社的成员们没有集合在后台,而是来到了音乐教室的教学楼前。

因为刚刚发生了严重的火灾,整栋楼现在正处于封闭状态,不然,奈奈说不定会带着大家到以前一直借用的那间教室去。

奈奈作为副社长,代替铃向老师提交了取消演出的申请,以及……

社团解散的申请。

这是她征求过全体社员的意见之后作出的决定。

“很抱歉,大家,这么久以来的努力,就这样……”

顶着两天没能入睡的黑眼圈的奈奈用早已哭哑了的声音勉强地用自己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向大家说道,然而现在的她,已经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办法说出来了。精神上的悲痛与身体上的疲惫联合起来共同地无情地攻击着她全身最后的防线,让她恍惚得好像下一秒就要倒在地上,像铃一样再也站起不来。

或许当年的少年少女们不曾想过,五年之后,会有一群怀揣着梦想的年轻人,像当初的他们一样,因为一个共同的梦想聚集在一起,再度奏响五年前未能奏响的旋律。

而一切的起因,还是因为那位时间被定格在五年前的温柔的少女。

终幕,生命的意义。

与五年前不同的是,有人为那未完成的剧作添上了一笔结局。

幕布缓缓拉开,身着戏服的奏坚毅地站在舞台中央,等待着聚光灯打向自己。

理纱坐在台边的钢琴前,准备着奏响终章的旋律。

负责奏乐的同学们等待着理纱的琴声——这一幕的音乐安排是由钢琴引入,各个乐器渐次加入。

铃独自一人坐在台沿上,她在下面的观众席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那是一个漂亮的青年女性,身上穿着一身素白的连衣裙,干净利落的短发上戴着一个奶油一样淡黄色的发夹。

五年的时间,可以让曾经的少年少女长成如今的青年男女,却抚不平岁月留下的伤疤。

这是一场对校外开放的演出,所以,铃知道,她——久石奈奈一定会来的。

现在的她,大概已经实现了她当初的梦想,考上了她理想中的那所音乐学院,正朝着下一个目标行进着吧……

聚光灯骤然亮起,全场安静无声。

悲情而柔和的琴声响起,伴随着见证了世界的绝望的旅人行归故乡的脚步。

这也是一个跨越时间的故事。

那位明明很温柔自己却从未察觉的少女,只身一人在这个世界度过了五年的时光。

直到她遇到了那个和她如此相似的人。

这场演出将为这个故事画上一个句号。

各种乐器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地响起,舞台上的旅者向故友讲述着旅途的所获,幕后的音乐与奏的声音相互交织着,构成一篇宏伟的史诗。

铃看着台上的演员,眼中倒映出来的,却是五年前本应站在那里的自己和奈奈。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站在那里的本应是她们。

她又转头看了看台下坐着的奈奈,她正偷偷地擦着眼角的泪滴。

她笑了出来,是发自真心的笑……

我得到的爱,要比你们少得多。

我原本以为我会因此嫉妒你们,嫉妒你们能得到全心全意的爱,嫉妒你们完整的家庭……

我经历过失去父母至亲的绝望,我本以为自己会因此仇视一切。

但是我并没有。

因为有你们在我身边,有这样一群人陪我一起追寻我的梦想。

我的世界本来是灰暗的,是你们为它添上了一抹色彩,让我相信无论最终结果如何,都要努力在途中奔跑,向着前面的光……

谢谢你,奈奈。

是你让我打开了封闭的心,用心灵体会世界的色彩,是你支撑着我一路走下去,谢谢……

父亲,在最后的最后,我终于理解了,那篇剧作……这么久以来,我居然都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东西。

也谢谢你,理纱。

谢谢你让音乐剧社再一次活起来,谢谢你能把这场剧真正搬上舞台,也谢谢你……让我想起来那一切。

我这短暂的一生中,音乐剧几乎占去了全部,因为这是我父母留下的最遗憾的一件事,也是我最热爱的一件事。为了他们,也为了我自己,我的梦想就是让这部剧能够在舞台上演出。

谢谢你们,虽然是不同时代的同学们,谢谢你们帮我完成了我的梦想。

也要谢谢……我那时的同学们。

特别是……

所有演员回到舞台上,幕布缓缓落下,他们拉起手来,共同向观众席鞠了一躬。观众席上爆发了一阵掌声,如同雷鸣,那正是大家对他们的认可,对这个社团的认可。

理纱暗自松了口气。

……舞台谢幕了,我的愿望也完成了,看来是告别的时候了。

在临走之前,让我最后再向你道一次谢吧。

铃已经走到了观众席的最后,站在最高的那一级台阶上,回头看向幕布缓缓降下的舞台,像是回应台上的演员们似的,也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仅剩的灵体也开始向空中飘散。

她的梦想实现了,那么,她也没必要再继续在这个世界流连下去了。

自己会去哪里呢?

会转世成为新的人吗?

还是就这样跟这个世界告别呢?

不知道,毕竟,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自己还全然不知呢。

不过,能笑着离开……也算是一件幸事啊。

她最后挥了挥手,然后彻底消失了。

“铃,我们成功……”

第一个急匆匆地跑回到后台休息室的理纱想向这个来自五年前的朋友第一个传达成功的喜讯,但是,她并没有坐在休息室里。

天空中的阴云密布着,像是正在酝酿着一场与春日告别的雨。少女慌忙地穿过散场后的人群,冲向曾经他们共同挥洒汗水的音乐教室。

这里也没有……

音乐厅、走廊、其他的教室……

理纱把能想到的地方全都找了一遍,却哪里都没有铃的踪影。

她回到自己班的教室,静静地回到自己那个靠窗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仔细想来,最近的这些日子……简直就像做梦一样呢。

见到五年前死去的学姐,成为新成立社团的社长,认识一群新的朋友……无论哪一件,在自己身上,听起来似乎都不像是可能发生的事情。

一股强烈的不真实感向理纱的大脑涌来,她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如果这是一场梦的话,就这样永远不要醒来吧……

铃的消失让她感觉这一切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只是为了弥补自己空缺的内心,只是……

“理纱!你怎么到这来了,同学们都在找你呢……”

她回过神来,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安井奏正站在教室门口朝她挥手。

是啊,如果一切都是梦的话,自己眼前的她却为何如此真实?

唯一的解释就是: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的确是音乐剧社的新社长,身边也的确站着一大群社团的同学,自己也确确实实地帮铃学姐完成了一直以来的梦想……

她站起来,快步跑了起来,扑向站在门口的奏。

“谢谢你,奏!也谢谢所有社团的同学们!”

她笑了笑,将理纱从自己怀中推了出来:“是我们要感谢你才对啊,亲爱的社长大人。同学们正等着你这个社长去带他们庆祝胜利呢。”

一声雷鸣在天边响起,最后一场春雨随之降临。

理纱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对奏说道:“对不起,请再多等我一会吧!”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朝室外跑去。

“喂,外面下雨了……”

但奏的声音已经叫不回跑向操场的理纱,她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跟着她跑出去的路线,打起自己的伞,也向操场走去。

大家都因为突降的雨相继跑回室内,唯独理纱一人逆着人群,连运动服也没换,就踏上那个她很少涉足的橡胶跑道。

她迎着迎面落下来的雨滴,任凭它们打在脸上,浸湿裙摆。她的鞋踏进积水的小水洼,溅起的水花打湿袜子,但她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她想要向着天空大声呐喊,想要一跃而起飞向云端……

因为自己那个病弱的体质,她从未如此尽情地奔跑过,哪怕是在晴天;同样,她也不曾像这样尽情地淋过一场雨。雨点打在身上的感觉,对她来说是如此的特别,如此的新鲜。她张开双臂,尽情地拥抱着这些来自天空的小精灵,体验着这种不曾体验过的感觉,直到整个上衣都被雨水浸湿,直到双腿再也没法迈出一步,她才渐渐地停了下来。

一把雨伞悄悄地罩在了她的头上。

理纱抬头望去,看到的是奏的笑颜。

“你还真是任性啊,就不怕淋了雨生病吗?”

生病?早就已经习惯了,所以完全无所谓!

不过,因为自己的体能本来就没那么强,又连着跑了好几圈,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只能微笑着回应。

站在奏后面的,是全部参加了音乐剧社的同学们。

理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将所有仅剩的力气都用了出来,大声地朝他们喊道:

“谢谢大家,大家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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