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秋九月,西陵城草木未凋,明晃晃的日头升起来,带走了枝叶上的最后一滴露水。姬轩辕喜欢在天气高爽的时候弹琴。他说,他想把每年的这个时节叫作“露”。
缙云路过巫之祠时,巫炤正坐在门前,低着头拨弄些什么。
仿佛是一件极需耐心的事,司危有些不耐烦,忽闪着眼睛左顾右盼。
“缙云。”司危发现了他,奶声奶气地跑过来。
“你们在做什么?”缙云问。
“嫘祖给了巫炤一把梭子,说力量再强大也不能把蚕变成衣服,巫炤在思考。”
缙云移开目光,见巫炤起身款款走近,微闭着眼:“缙云,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Part 2
司危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布囊,乖巧地放在了巫炤手上。
“客从远方来,无礼不敬。送你的。”巫炤将布囊递给缙云。
“是种子?”缙云接过,轩辕丘的人常用这样的小布囊保管种子。
这些年巫炤送给他的东西很多,嫘祖说巫炤是西陵百年不遇的鬼师,早慧,强大,是以送给他的礼物往往也很不寻常。
他若果真寻到了什么新的种子,倒是可以转交给姬轩辕,缙云擅长战斗,对种植之术了解有限。
正想着,抬头便看见姬轩辕迤迤然往这边来。
巫炤也看见了,转身返回巫之祠前对缙云道:“回去再看吧。”
Part 3
近来战事不多,姬轩辕大约是担心太岁生锈,便让缙云护送一批冶铁的工匠前往西陵学习制模。另外,嫘祖的养蚕术和缫丝术在有熊推广得很好,秋意渐凉,他趁着轩辕丘尚未落雪,与他们同来西陵看望妻子。
嫘祖不会同意姬轩辕和缙云在西陵耽搁太久,毕竟西陵的战力强大,遇到危险,足以自保,而轩辕丘一旦没了他们,就会陷入十分危险的境地。
工匠的队伍缓缓离去之时,巫炤站在西陵最高的城楼上,吹奏骨笛为他们送行。
缙云能来西陵,大多是出自轩辕丘首领的授意,巫炤忽然觉得,是不是不应该表露出对姬轩辕的不满,纵然他率领的人族孱弱无用,但至少,缙云和嫘祖都选择相信。
Part 4
“司危,你将从我这拿走的一点灵力送给了‘恩’?”巫炤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你的灵力能驯化恩。”司危支颐,“你说缙云在有熊没有朋友,让恩与他做朋友,不好吗?”
恩是一种弱小的鱼妖,在灵智未开化的幼年会织一层泡泡将自己保护起来,藏在水中卵石堆里,避免被更加凶残的大妖发现。
司危觉得有趣,把它带回西陵,借巫炤的一点灵力送它,帮它开化灵智,从此便能慢慢学着口吐人言。
“司危,以后不可以送这么奇怪的东西给缙云,他会不喜欢。”
“咦?明明是鬼师大人你……”
“缙云是要上战场的人,恩开口说话,他会分心。”
Part 5
轩辕丘除有熊外的几个小部落臣服后,战士们来到有熊,向缙云学习斩杀术。各部落原本的战术不尽相同,为了将他们训练成整齐划一、战力强悍的军队,姬轩辕和缙云皆花费了不小的功夫。
及至暮色四合,缙云回到家中,才想起巫炤送他的礼物。
布囊打开,里面一个圆滚滚、亮晶晶的泡泡滚了出来,泡泡里似乎还有个活物。
恩在泡泡里扑棱着,发出“恩、恩”的叫声。
缙云皱了皱眉:“你……叫恩?长得像条鱼。”
恩甩了甩引起为傲的尾巴,它还是只小鱼妖,刚刚才开化灵智,不懂得是非善恶,只看得出美丑妍媸。
简单来说,缙云长得太好看了,恩在向他示好。
小鱼妖懵懂又羞涩的样子,让缙云想起白梦泽的小魇兽,也是这般柔软无助的模样。
这样的小妖兽,养一只和养两只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他是缙云,他可以保护它们。
Part 6
恩身上附着巫炤的灵力,缙云偶尔和小鱼妖说几句话,巫炤能感知到。与战场厮杀的时候不同,私底下的缙云是个格外温柔的人。
后来,天星尽摇,有熊战神缙云、西陵鬼师巫炤不得不分别作战,抵御魔族入侵。
“巫炤,虽然巫之堂的秘术力量强大,可……你仍然需要休息。”司危忍不住提醒。
一场血战下来,巫炤受了些轻伤,他站在西陵深处的花海里,闭眼探知着那一缕附着在鱼妖身上的灵力。
“传消息的人太慢了,不知缙云那边战况如何?”
有熊的战士没有巫之堂的秘术,击杀魔族靠的是武勇与协作,还有精巧布置的机关。
姬轩辕或许真的有先知之能,他预先设计的机关与兵刃在这场战争中派上了大用场,那些弱小的部族因为依附轩辕丘而得到了庇护,伤亡大大减少。
缙云总是带着战士们拼杀在最前,受伤流血只是家常便饭。
他曾对恩说:“我没有父母、妻子、儿女,没有世俗的感情牵挂,在战场上不惧以命相搏,所谓战神,不过如此。”
战士们在与魔族的战斗中丧命,临终前悬着一口气,将亲眷托付给族人才肯闭眼。
缙云想过,若他有一天也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结果,他应该没什么要说的。
身为战士,执剑而生,坦然而死。
Part 7
这些往事真真切切地发生过、存在过,然而于北洛而言,如飞鸿踏雪,留下一层薄薄的印记,又消泯在沧海桑田的洪流中。
“魇兽寿数长久,十年光阴亦如弹指。”云无月淡道,“后来我才想到,缙云是人,再怎么不爱说话也总有人的情感,被困于魔之骸的十年,或许漫长又痛苦。”
北洛望着远处翻涌的云海:“恩跟着他,巫炤日复一日企图打开空间裂隙救缙云出来,强烈的灵力波动让恩很不安,缙云……其实有所感知。”
“既然恩一直跟着缙云,那么在百神祭所……”
“我猜测,失去巫炤灵力附着的恩,陷入了沉睡。”
Part 8
自从魔族入侵,擅长算卦的姬轩辕再没有给人算过命数,直到有一天巫炤来找他。
向来谦和有礼又高高在上的鬼师从未用这种语气说过话,他近乎哀求地请姬轩辕为他推算寿数。
这与巫之国的治疗术有关,也与能否救回被辟邪之力侵蚀的缙云有关。
姬轩辕考虑到缙云,破例为他推演,结果并不太尽如人意。
卦象显示,巫炤剩余的寿命不多,且死状极惨,身首异处。
巫炤擅自启用巫之国的治疗术,费尽心血救回了缙云,满身灵力散逸的聚也聚不拢。
趁着缙云未醒,他虚弱地用手指触了触他的白发:“以后,你不能再上战场了,没让你以战神之名死去,你会不会怪我?”
Part 9
巫炤知晓自己的寿数后,倒活得更加平静从容。姬轩辕为他推算的死法,大抵是说他会被某个魔物所杀,想想这些年死于他手的魔物不计其数,魔族恨他,恨得理所当然。
魔物入侵的阵势越来越大,轩辕丘的战士来报,乱羽山出现了大量的魔。
缙云请求出战,姬轩辕没有答应,嫘祖说乱羽山距离西陵更近,巫炤已经前去灭魔。
乱羽山的魔物比想象中更强,他们杀不死巫炤,却使了一招声东击西之计。
巫炤身在乱羽山,西陵几乎被削弱了一半实力,魔物们士气大振,一拥而入,而等待着他们的是嫘祖封城死战的命令。
缙云前往集泷之前,将恩留在了有熊,到底是个弱小的妖怪,他不在的时候,姬轩辕能庇护它。
及至西陵城破,天地一片血红。
缙云回到有熊,恩像疯了一样,破碎凌乱地说个不停:“救他们,缙云,救救,救、救救他们,缙云,救他们……”
“对不起……”
Part 10
缙云杀了巫炤,怕他死不干净,割下了他的头颅。
浑身是血的缙云跑到白梦泽坐了一夜,神情痛苦,垂着头沉默着。
恩得了巫炤的灵力供养,终于褪去亮晶晶的泡泡,有了妖该有的模样。
云无月用宝蓝色的指甲戳了戳它,它跳到魇兽的肩膀上,对她说话。
人类的情感,魇兽不能尽懂。缙云教她写字时,她有不懂的,会写下来问。
蓝色指甲划缓缓过地面:朋友、后悔、恨。
“把我当作朋友,是件后悔的事。他恨我。”
恩那里留下的,是巫炤死前想对他说的话。
Part 11
“尽管我恨你,但不后悔曾与你做朋友。”
太岁洞穿胸膛的一刻,巫炤想起数千年前,他就已死过一次,只是没想到,是缙云亲自来杀他。
彼时他认为自己罪有应得,割下头颅是人的刑罚,又哪里比得上巫之国的苏生之术,命魂离散不聚,饱受火焚之苦。
灼魂之火的尽头,他于冥冥中看见了西陵的明晃晃的阳光。
嫘祖带回来一个小男孩,明明长得很好看,却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旁边的孩子说他是“战奴”,把他养大,教他剑术,就是让他成为一件武器,用他的命去保护别人。
“但凡是人,都会伤心痛苦,怎能把他当作一件武器?”
小小的巫炤牵起缙云的手,以鬼师的名义宣布:“他是我的朋友,你们要像尊重我一样尊重他。”
缙云对他笑了一笑,脸上汗水和着灰痕,唯有双眼明亮,璨若夜空星辰。
北洛收起太岁,听见了身后骨笛跌落的声音。
骨笛吹出的乐曲他听过千百次,悲婉苍凉,若缙云还在,应能听懂曲中之意。
Part 12
又过了六十年,在岑缨及博物学会的帮助下,鄢陵所有的重建工作已全数完成。
重建后,鄢陵规模比以前扩大了一倍,市集上店铺鳞次栉比,贩夫走卒比比皆是,茶馆酒肆里仍讲着义阳未狂生付梓的新书。
北洛与云无月上街买花,路过茶棚下,忽听见一声:“缙云。”
他们停下脚步,见茶棚内端坐着一位贵公子,闭着眼,微微笑着。
“你在喊谁?”北洛问道。
“啊,抱歉。”贵公子听出声音,“在下天生眼盲,以为是我朋友。”
“你朋友叫缙云?”
“他住在阳平,每个月都来一趟鄢陵,给我讲故事。至于……他为什么叫缙云,大概是他父亲喜欢义阳未狂生的书吧,书中说,缙云是位上古战神。”
“嗯,告辞。”
天底下名字相同的人委实太多,北洛和云无月游走江湖这么多年,早已见怪不怪。
云无月问:“为什么把骨笛留给他?”
北洛摇摇头:“我不是缙云,既不会吹,也听不懂。”
他们心有灵犀地同时望向拐角处的茶棚,“缙云”已经到了,正捧着书绘声绘色地讲起很久以前的故事。
鄢陵街头繁花盛开,平和美好,道是往日不可谏,来者犹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