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醫生淡淡的嘆氣聲,隱藏沉痛的深棕才與無心掩飾哀傷的碧藍才再次相碰。安琪拉微微開啟僅上了粉色唇膏的薄唇。
「It’ll be alright, Fareeha.」
安琪拉聽起來平淡的簡單話語,輕飄似沒有重量卻讓法里哈感到肩上無形的壓力頓時消散。有如魔力般,有著異國口音的溫柔語調輕易撫平年輕軍官表面冷靜如止水,實際慌亂如陣陣漣漪越來越難以控制的情緒。法里哈深深吸氣,舒展眉頭。
「Thank you, Doctor.」
「你道謝的心意我欣然接受,不過,我還是想知道我做了甚麼『好事』呢?」只見站在安娜另一邊的安琪拉偏頭對著在回憶中不小心脫口而出的人,給予甜美笑容。
「我…」法里哈開口卻找不到任何理由。
「難得跟忙碌的齊格利醫生可以談天,怎麼這麼心不在焉,habibi?」安娜完全不能理解但也無意責備的轉頭看女兒。
法里哈目光在母親與安琪拉之間輪替,嘴角扯出了尷尬的微笑。真糟糕,拿甚麼搪塞? 之前隊上是誰怎麼說齊格勒博士來著的? 微笑短暫,收起時,深褐色的雙瞳中已經染上身為阿瑪利特有的自信。
「齊格勒醫生救人無數,細心照顧傷患,帶人真誠體貼,做事認真不馬虎,接受道謝為什麼還需要理由?」法里哈聳肩,淺淺笑意,理所當然的神情。
「我的孩子,你在海力士都學了些甚麼?」安娜不知是感嘆還是驚訝。
「如何待人如待家人。」法里哈格外認真的回答。
「聽起來有點危險。」安琪拉細碎一聲,似乎沒有要讓兩個阿瑪利聽到。
「對待隊員要像家人,彼此守護,這你早該學會也記住了吧。」曾經做為守望先鋒成員能齊心協力行動的推手,安娜贊同的同時不免怪罪孩子將功勞給了其他人。
高挑的黑髮女子忍笑想向母親請罪,話卻沒來得及出口。
「Rocket Bird!」稚氣十足的男孩高呼聲闖進三人之間。
她們同時看向笑容如陽光耀眼,一手手指指著黑髮保安隊長的孩子。法里哈楞楞眨了眨眼,似乎很意,另外兩人則只有困惑。
「阿瑪利上尉?」一位雙手抱著個小女孩的年輕婦人驚訝道。
「Daher 夫人? 真的是你們。」法里哈將右手中的提袋換到左手,走近婦人與孩子們,空出的手故意用會弄亂男孩頭髮的方式摸孩子的頭。男孩帶著抱怨聲的歡笑躲開。
「沒想到會這麼巧,阿瑪利上尉也是來度假嗎?」婦人換單手抱女孩,短暫看看安琪拉和安娜後微笑問。法里哈點頭簡單回應。
「夫人,你們在這裏,那禮物…」似乎為了不讓稍微年長懂事的男孩聽到,上尉的手遮住孩子對著大人這邊的耳朵,壓低聲音。
「出發前發收到,已經在孩子們祖父母家中的聖誕樹下,他們看到有那麼多的禮物時早就開心的等不及聖誕早晨。還沒有機會謝謝您,上尉不應該破費的。」
「不,禮物是全隊準備的,不是我一個人的心意,我只是代表不用特地向我道謝。」
粗略打完招呼,法里哈將婦人與孩子們介紹給母親與醫生。Daher 夫人原來是阿努比斯神廟事件中犧牲的Khalil隊長妻子。Daher 夫人在知道眼前精神抖擻的灰髮婦人是丈夫生前效力過的阿瑪利隊長,驚訝致上敬意。
兩位為人母親的女子之間的對話,安琪拉不甚有心細聽。金髮醫師無意識地看著法里哈發愣。從方才的簡單對話中,黑髮女子言行間流露安琪拉不曾有機會親眼目睹的細膩心思與溫柔體貼。不是說她不知道或沒想過法里哈有這樣的優點,只是安琪拉不習慣看到接收的那一方是她不熟悉的人。不,說不熟悉恐怕過於婉轉,實際上是完全陌生的人。法里哈面對Khalil妻小的表現是如此自然甚至親暱,身為醫生,安琪拉卻無法解釋自己突然感到胸悶的原因何在。
又或許,瑞士醫生非常清楚原因何在,只是就如同好些她手術過後的病人,面對不容置疑的診斷還不想承認。
「I fly-」男孩雙手高舉看著法里哈,純真的眼睛亮著期待。
「-like an Egyptian.」黑髮上尉仍空著的右手平舉,曲起手肘。男孩俐落跳起,雙手如小猴般勾住法里哈的上臂,就這麼半懸在空中。而對自我嚴格訓練持之以恆的上尉,縱使左手拿滿禮品袋,右臂掛著個四五歲的孩子仍臉不紅氣不喘。她原地猛轉身,惹得身體微微飄起的孩子高興尖叫。
法里哈停頓,打算再轉身時卻同時被身邊三位女性各自為不同的理由制止,她只能對男孩吐舌作罷。看著埃及女子彎腰讓孩子仍抱著自己手臂的情況下可以雙腳著地,寶石藍的目光停留在皮外套中的手臂二頭肌位置,安琪拉悄悄乾嚥。
注意到法里哈體格上的變化不是今天的事。黑髮少女進入軍校後,安琪拉曾經在對方不知道的情況下走訪埃及軍隊新兵訓練中心。突發行程純屬巧合,她跟著一批以研究為主的醫療團隊來到不見邊境的沙漠中。眾人在室內訓練場隔音窗這一邊的佇足純粹因為大家一時聊開又時間充裕,談話內容不怎麼意外的都是些無關要緊的閒聊,如同大公司之間會議前的暖身。
團隊中年資尚淺卻天賦異稟的安琪拉並不認為她有試圖參與的必要,眼角見玻璃窗另一邊的年輕男女個個體魄健美,行動充滿熱情與爆發力,年少的她不免也多看幾眼。一段距離外,只見一個身材修長的人遙遙領先在短距離加速奔跑的人群前。少女首先抵達匍匐前進區,第一個跳上垂直攀爬的木造牆,矯兔般的靈活跳過低障礙網,蹬羚般輕易躍過高障礙桿。來到最接近玻璃窗的軟墊區,黑長髮綁做馬尾的少女對上等待著的搏擊助教,用就算安琪拉一個外行人也認得出是極短的時間撂倒助教。少女往被扳倒的男子臉上猛的出拳然後在碰到對方前收手,站直身行軍禮確認完成當日挑戰。
安琪拉從來不喜歡與暴力有任何些微關聯的事情,可是少女的一連串行動甚至一直到搏擊時都如同展現力與美相融合的表演藝術般,令人驚豔令人目不轉睛。過於專注在少女行如風雲的流暢表現,安琪拉在對方撥了馬尾後才注意到那不容置疑的金色髮飾。吃驚得差點咬到舌頭,安琪拉沒有想到自己盯著整整快十分鐘的人居然是法里哈。難不成是太久沒見到對方了一時認不得? 好像又長高了? 胸口劇烈的心跳竟讓她感到有些暈眩,安琪拉在少女有機會注意到她之前轉身躲進人群中。
當晚瑞士醫生給安娜隊長送了封簡短訊息,僅說法里哈在校狀況良好,表現優秀。不料安娜回以的訊息更加簡短。任務中的副指揮官說,法里哈會是最傑出的阿瑪利。
阿瑪利家的女孩正式進入軍隊服役後不久,安琪拉做為守望先鋒的代表來到埃及主力部隊基地。一位如今她已經沒有映像的上校帶著她與另外兩位探員四處參觀。在喧嘩聲格外明顯的休閒運動場上,安琪拉驚奇發現幾年不見的法里哈。頭髮剪短的人坐在涼椅上,有違周遭氣氛的沉默看書。想上前打招呼,卻被不知是誰搶先。
埃及女子聞聲闔上書本,看向對她招手的人群。穿著軍藍緊身褲與同色運動背心的黑髮軍人穩健走向眾人環繞的圈子中心。
安琪拉當下立刻覺得不妥,前一時那些人正在玩角力,試想,找黑髮軍人的目的別無其他。這不是訓練項目,角力又是有危險性的運動,沒有必要又為何嘗試? 那些人誰不找偏偏找她的法里哈。她的? 不,不是她的,那只是一時口誤,不,是思緒短路,她沒有別的意思。腦中短時間充滿的連連否認擾亂的處事精明冷靜的齊格勒醫師。
一聲悶哼慘叫,有人躺在地上苦笑的認輸。安琪拉終於拾回差點散落滿地的注意力,抬眼迎上向她走來的法里哈。看著對方帶著薄汗的健康深色肌膚,手臂上及腹部間即便沒使力也一目瞭然的好看肌肉線條,醫生微笑,從容如以往,不留任何方才混亂的痕跡。
「終於注意到我了?」安琪拉有意調笑。埃及女子微笑不予回應,深邃的雙瞳卻是大方上下打量起披著醫師標誌性白掛的對方。
「你在軍隊裡也才多久,已經學壞了? 安娜會很失望的。」單手插腰,金髮醫師佯裝因對方輕浮舉動而生氣,心裡卻是鬆口氣,暗暗慶幸身上的簡約米色襯衫和黑色單裙是自己特別挑選過,感到滿意的。
「沒有,我只是… 齊格勒醫生,恭喜你拿到又一個博士學位,一直沒有機會當面對你說。」法里哈輕笑聲伸出手,眼神認真,語氣真誠。
「Danke, solider.」安琪拉握住法里哈帶繭的大手,感受來自對方越加成熟穩重的溫暖。
「甚麼關係,這裡可有位醫生呢。」
「媽媽,你這種說法更讓人不安吧?」
話題裡突然出現對自己的稱呼,安琪拉從記憶中回神,看著說話中的母女,悄悄鬆開圍巾,希望因為回憶而有些燥熱的身體能透個風。事情原來只是Daher 夫人問法里哈願不願意抱抱小女孩,法里哈認為那不是個好主意但安娜希望她接受。安琪拉決定站在守望先鋒前隊長那一邊,她主動繞過安娜來到法里哈身邊接過她手中的東西。
法里哈認命笑笑,略彎腰向在母親懷裡的孩子伸出手。小女孩好像對於換人抱這種事習以為常,非常自然的轉個身,兩隻小手臂溫順繞到法里哈脖子上。上尉正暗自感到驚奇,小女孩卻又撐起身子,被保暖包裹在手套中的小手伸向荷魯斯之眼。出於反射,法里哈閉上右眼,仍睜開的左眼卻完全沒有不耐煩或分毫厭惡的神情。
「想要一個嗎? 那得當個阿瑪利女孩才行呢。」法里哈笑著問才剛啞啞學語的孩子。
Daher 夫人和孩子們告辭走了,不過在走遠前,男孩又匆匆小跑步折返來到上尉面前。法里哈短暫看幾步外的Daher 夫人,單膝跪下面對孩子。男孩從自己提的小紙袋中拿出一條巧克力遞給阿瑪利上尉,燦爛笑著。
「巧克力啊? 這可是只能給喜歡的人喔,確定要給我?」埃及隊長玩笑般的挑眉問。
「我想我夠喜歡你,Rocket Bird。」男孩偏頭思考後答。黑髮女子開朗笑笑欣然接受。
人走遠了,保安隊長的笑容淡去,仍看著背影消失的方向,她若有所思。安娜對於今晚看到了女兒成長至今的許多面由衷的欣喜驕傲,想要給予不常說出口的讚美卻發現陷入沉默的大孩子眼中明顯的愧疚。雖為母親,安娜對於法里哈心境的突然改變她選擇安靜觀望,有些事,她深知自己不應該在消失六年後輕易插手置喙。安娜是如此,但是安琪拉並不一樣。金髮醫師看著本應剛毅堅定的軍人眉頭間淡淡的憂傷,胸口隱隱作疼,她手輕輕搭上黑髮女子上臂想引起對方注意力。
「我們該走了法里哈。」安琪拉語調溫柔婉約,黑髮女子卻無動於衷。醫生看眼安娜,對於法里哈近乎失神的表現略略感到焦慮不安,她稍微用力握軍人手臂,心露跳一拍的發現自己能清楚感受到對方緊實的肌肉。
「法里哈你盡力了,你不能把戰場上的犧牲都當作自己的責任。」安琪拉深吸口氣先冷靜下自己後強調。陷入回憶的保安隊長總算是回頭,她沉默與醫師對視。
「沒有人能總是做正確的決定,沒有人理所當然的應該知道面對甚麼情況該怎麼做,那都是要靠經驗,而經驗的累積不可能建築在一帆風順的歷練上。」醫生的手緩緩沿著對方手臂滑下,碧藍的眼睛卻堅定看著深沉的金棕色。
「這… 聽起來像是媽媽以前跟你說過的話。」法里哈總算露出笑容。
「我可比安娜溫柔多了。」知道對方已經放鬆,安琪拉也就不客氣的回。
「完全認同。」
「你們兩個小鬼翅膀硬了就覺得可以光明正大欺負我?」安娜剩的那隻眼睛有狙擊敵人時的凶狠,語氣倒完全沒有怒意。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