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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3月记
最近家里总是空空荡荡的,而每周末我都会坐几个钟头的车远离市区的家,只为看那个老人一眼。母亲说,“能来就来吧,也没有几次了。”还是有点心酸的,原来我与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仅剩几面之缘啊。
某个周末的清晨,我与母亲走在去医院的路上,她提到了外公。她说,上周医生说没多大希望时,她的心脏都快痛死了。她说的很平淡,我知道,这不是装得平淡,只是她真正绝望的时刻,我并不在身边。她面对这早已成定局有束手无策的命运,除了接受,又能怎么办。家里人都能请假的,不能请假的也都请了假,以便轮流照看外公。果然还是死亡有能耐啊,能将人聚拢,除了这段日子,我就再没见过那么整齐的一家子人了。
其实两年前,或许更久,外公就病了。他曾去过广州和深圳治疗,只是这个固执的老人,去了便闹,只能又接回来。我记得有一阵,他被接到了我们家。至今犹记那天,他的笑容格外灿烂——那是我第二次看他笑得像个孩子。人总是说,老人其实就是孩子,那一天,我相信了。很多年前的记忆被唤起,那是我初中回老家的时候,我被他扯去他屋里头唠家常,用着蹩脚的普通话,告诉我那些我未曾参与的,却能勾起他爽朗的笑声的往事。他的笑容就像挂在老家墙壁的那一排老照片,虽陈旧的早已泛黄,却越发值得回味。
后来,因为生病的缘故,他成天折腾家里一切不会动的物品,母亲钟爱的茶杯也给华丽丽的添了好几道伤疤。故终究是另外租了个房子,搬到了舅舅身边,至今没再离开过那间屋子。我知道,他是个爱散步的人,在广州人生地不熟,他怕了。在深圳,也只能呆在一百平米的小房子,他厌了。可最终病情愈加严重,只能将他困在座椅上,动弹不得。
每年过年,他都会包满一红包。其实里面也都是其他访客给他的,他也顾不着,仍旧塞得红纸鼓起来。大人们谈论到此事,也只笑罢:他就是好强。是的他病了,他走几步都要搀扶,可是他没忘,他是一家之长,那是他仅剩的尊严。今年神智恍惚的他还是伸出直哆嗦的手,将原本皱巴巴,现却因钱纸鼓起撑平的红包稳稳地拍在我们这些晚辈的手里。这个场景在我想起我外公时,总能占据回忆大半地位。我不知道为何,拿到红包的那一刹那,有委屈,有不舍,有尊敬。外公骨子里的封建思想其实一直烙印在我的生命中,他顽固、清高、重男轻女,他也有很多永远放不下的东西。可是现在的他,好像只能把所有力气花在红包上面,这是现在唯一可以证明他的权力的象征。他不能丢了一家之主的脸面与身份,就是死亡都不得让他丢下。
后来外公病重,搬进了惠州某家医院的住院部,那儿与隔壁栋的急症室可谓天壤之别。这个医院的布局很独特:如果你从正门走,一定会路过急症室的门口,再到达住院部。每次我们都偏头往急症室里头瞅一眼,寻寻哭声的来源,或是看看谁又在吵架。那里好像才是人间该有的样子,毫不吝啬的宣泄人类的情绪;不像住院部,安静又干净。尤其是重症病房,这里头的人都很平静:病人和医生很平静,家属也很平静。
头一次靠近那个病房——至今不记得门号,没看过,也不想记着。外公当时闭着眼,很安详,就如同与这四四方方的建筑物融为一体。床旁边,是一个中年男子。听说是请来的护工,不怎么会说家乡话,却一直照顾着外公。家里人说起他,都说挺好的,没什么好挑剔。
我也没和他说过一句话,其实我到那也从没说过几句话。我就像是个仅仅露个面的过客,拘谨的反倒是个外人,帮不上忙,也插不上嘴。但我却想多去去,跟他的缘分太浅,却也太深。这周回去,其实是家里买了新房,不用说也知道,是为了外公。那是他一辈子的心愿,我却很无奈,仿佛世间上所有事物的存在都可以阻碍新房购置的想法,除了生离死别。新家有几间屋还是空的,外公屋里却连茶几都精心挑选过摆好。我通常很少和大舅沟通,而刚到这的那天晚上,他瘫坐在宾馆前的沙发上,猝不及防地说道,”唉,也不知道你外公是看不看得到了。你说我们那么火急火燎的搞好了,他却...“ 我不知道他是自言自语,还是同我说话。但我还是看了他一眼,表示我听到了。
第二次去那间病房,没了那么多谨慎,却多了份惊讶。仅仅一周时间,他已老得,竟有些分不清这个病怏怏的是否是某一个素不相识老人家。他的脸和脖子都有些臃肿,可是露出的小腿,却如枯枝般吓人。有时一用力,细细的一条不知是血管还是筋络就仿佛想从表皮层下挣脱出来,在他白净的腿上格外突兀。他的眼神也不如以往有神,却坚定的盯着某个方向,就像他所认定东西是不容许参杂任何东西,包括他最亲近的人。我不晓得,这把年纪的他,谁才是最为珍贵,或许连他自己都是如此不堪回首吧。我竟从未如此仔细的看过他:他的五官,他稀少的头发,他喝汤时咀嚼的摸样以及难以下咽的表情。除了呻吟的情态和不堪入目的容颜,他好像还是外公,那个容不得冒犯,永远不会低头的老人,尽管面对病痛的他早已手无缚鸡之力。
曾不止一次在作文中写到外公:
其实都是他,却也都不是他。
在某个人春天病重的是他,他却从未有过牵我赏花的欲求;一度严厉不准我用左手吃饭的是他,他却从未在哪个大海面前给过我勇气;有过一段唯美爱情故事的是他,他却没向我吐露半字以描绘那段过往,仅是我私自拼凑那些道听途说的片段;半夜传来一阵阵脚步声的也是他,他却从未推开过那个吱吱作响的破木门望我是否安然睡去。
但这次,我写的,是个完完全全的他,一个真实的他,一个怕痛,一个守着尊严,一个早已老去的他。
我坐上离开医院回深的大巴上,看着眼前窗外的景色慢慢顺成线条,一些零碎的片段冲击着脑海——
进病房前,我问母亲,我需要说些什么吗
她恩了一声,顿了一下说道 最近不吃药,劝劝吧。
我知道我没那么大分量,但这确实是我问的初衷,我只想稍稍试着靠近他一点点,哪怕一点点也好。
公公,要好好吃药喔,我下周会过来看你的。那我先回去了。
他没看我。
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闷出一低吟。
‘外公’,是我应该叫的称谓,因为某种原因的关系,不能叫外公,前两年改成了‘公公’。在老家是爷爷的意思。我也不知是怎么突然想到这个含义,却猛地想起,小时候的我就不会说客家话,曾偷学来一句脏话,被那些亲戚娓娓道来,一度当做儿时趣事,连表弟都知晓以此调侃我。然而连我都忘了,第一个学到的家乡话,竟是‘东东’。听起来有些滑稽,但只是因为儿时听偏了,本意却是‘公公’。
小时候也真是傻。
可那时的自己,也真是令人怀念。
一直忘不掉母亲第一次回去看病重的外公时,说的一句话。
如果我老了也这样,多拖累你。
母亲一直想给我生个弟弟,有兄弟的她,就算碰到了不少麻烦,又或者说这份手足之情对她来说往往令她神伤。可她总愿意相信,有个人替我分担,总归比一个人承担一切好。当我们可以漫步在家楼下踱过十年的水泥地上,我可以如此静静分担她的心事,尽管有些事总归是无能为力,可是起码能够倾听,我已然觉得幸福。所以听到那句话,我只想伏在她肩头对她说:
你会很健康,一直一直很健康,而且,怎样我都不怕,因为你是我妈。
我也只有这么一个妈。
然而我没有,不是不想,只是觉得,她现在挂念的应该是另一个男人,一个对她来说如同她对我般珍贵的人。现在的她,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女儿,而不是谁的母亲。在那个年代,男重女轻,已成常态。母亲有何苦衷我不全知晓,也没能领会多少。但是她每每提到外公,在时代的背影下总能找到一丝光芒,比如,当她说她就像她的父亲那么固执的时候。在外公面前,她就是一辈子的女儿。
其实有时不知道,是该感谢自己的记忆能够如此零碎,还是该无奈记不全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曾在很小的一次参加过一个人的葬礼,似乎是应该叫爷爷。对爷爷的记忆几乎是没有,长相也模糊到无法成形,却盘踞在脑海中保留一定的空间。父母离婚,我与父亲交际从小学后就断层了,外公在断层来临之前就离世了。
那个老人在我的记忆里永远呆在那间面目全非的四壁小屋,只有床头射进的光线告诉我,这尚在人间。爷爷很早就瘫痪了,一直躺着家里的床上,躺着躺着就躺出时间之外了。当时葬礼的布景什么的都忘了,谁说过什么,谁哭了,谁趴在地上久久为起身,也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自己拼命的挤着眼泪,虽没笑意,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没有感情的血缘,比水还淡。我曾问过自己,那现在呢,我会怎样。
我还舍不得他走。
他老了,他病了,他早已没了笑容,他早已被病痛折磨的无法喘息,可是,至少他还在,他曾尊贵的老去,却只能软弱的离开,而每个人都会如此。
记得看过一篇文章,
/人生的设计,像是一个残忍的玩笑。软弱地来,软弱地去,偏偏中间又让人经历不知天高地厚,以为无所不能的高潮,然后不论情感,意志,还是体力,都每况愈下。身体的衰弱最叫人无可奈何,特别是那些追求尊贵的灵魂,性格在日趋成熟,境界在日益开阔,却抵不住疾病和衰老的侵袭。/
因为曾经尊贵地活着,才能尊贵地老去。
这就是我想说的故事,我眼中的,一个平凡的老人,一段躲不过的命运。
本来这时还有那么一句话,只是时过境迁,竟有些沧海桑田的感觉,便也说不出口。
2-
说在前面的话|
落笔时据上文日期已半年时间
正文|
半年前我写下过一篇文章,那时念想有一天变故发生,无论是好是坏,便可续写下篇。孰知,所谓的变故如此猝不及防。
半年前的两天后,周二。
我在教室晚自习,接到了母亲电话。放下电话,独自走下楼,回想着母亲电话那头平静的语调。“明天请假回来,外公去世了。” 我看向校园道路旁顺势而爬的枝条,也许一场大火就能将它们烧之殆尽,它们可能不知自己是如何灭亡,就已成灰烬。我却固执的相信,当时病床上的老人,已经看到自己所剩无几的时光。他放弃了药物,我却未意识到,那是他对自己命运的终结。
突然回想到道别时,目光呆滞的他,和一无所知的我。人常说,命运终结之前,都会看到那些曾经的画面,猜想他也不例外吧。在他构想的画面中,他是否青春依旧,他又是看到了谁,才会如此专注不愿回神。
隔天,我签了假条便踏上回老家的途中。一天都在晃神中,不是痛,也没什么悲,只是迷糊了脑袋,像缺乏转动齿轮的发条,静静的胡思乱想。先是在家挑了母亲衣柜里的黑衣裳,后拉着表妹,坐上了舅妈的车。
到惠州的房子,我和他们一并站立在门前,感觉来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而这个地方真正的主人,却一辈子错过。还未进门,就听见一家子人跪拜时嘴里念念叨叨发出的声响。我愣在了一旁,忘了谁随即把我扯向跪拜的队伍。听说,家属要向外来客人跪拜以示礼仪。便是从这时,我开始对传统习俗产生了厌恶。
外公火化那天,来了很多人,很多陌生人。总有些人,只有在生死之时才会见到吧。一路母亲一直提醒我,你跟紧外婆,扶着外婆。我有些手足无措,才发觉我一直与家里亲戚都不够熟悉,与谁都多几分敬重,少几分亲近。我们先是在大堂等着,后有人指引我们走入后室。从进大殿以来,外婆一直面容平静,直到棺木打开的瞬间,那泪水一涌而出。我不想去想什么是非因果,那一刻,我宁愿相信,这个女人有着最单纯的不舍。无论恩怨如何,他们都厮守了几十年,光阴好似就只能攥在对方手中,他活在她的命里,她也活在他的眼中。从清晨扶着外婆走出行事厅,直到她因为哭泣无力靠在他人身旁,我才感到鼻酸,才感到什么叫做生离死别。忍不住的我转向一边,回头看到表弟。四目相视,我已然停留鼻酸阶段,不知应该做什么表情,于是呆立原地。他也倒自觉,直径走过来递了张纸巾,坏笑地说:“你也哭了啊。”
之后的路,大姐和表弟都先我一步挎起了外婆,一步一步的走着。因为这样更理算当然,于是乎,我也不知如何伸手去破坏这种理算当然,便也理所当然退居二线。记得前一个晚上,表弟对我说:“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难过,真是冷血。”在我们这一代,只有我和小弟不在老家长大,就像我怎么也没学会家乡话,在他眼里,一切都存在着隔阂。我就像一个构造奇特的人,自主将故乡技能从骨肉缝里扯离,然后竖起屏障。冷血,也许是真的。因为那时确未感到伤感,不知所措已经占据整个心房,没有余留感知与处理其他情感的神经元。
火化之前,根据传统,会有一连串敲锣打鼓吹唢呐,至于原因,也从未询问过。我也曾好奇过,那村里的喜乐和哀乐是否是同一旋律,都热热闹闹,沸沸腾腾。同学说过他们家那边的习俗,可能称之喜葬,大家那天都乐呵呵的,就像是大型的家族聚会。想想这样也挺好,人本独自孤独诞生到从未谋面的家族中,离开人世后,整个家族却能因此人围坐一堂交谈他的一生,确是趟有意义的来去。此刻震耳欲聋的奏乐,将所有歇斯底里的哭喊都掩盖,回神后却意外感触到自己的泪痕,我竟然也能在如此嘈杂的噪音中感到悲伤。表弟难得变得寡言少语,似乎只有他,才有真正失去的感觉,至于其余逢场作戏的弟弟妹妹,我便只能迁就都是年龄的原因。不知道谁规定如此残忍的环节,跪拜前需开棺,只见厚重的棺盖慢慢从头部移开,逐步外公的整个身躯显现眼前。人这一生就只有此刻最纯净了吧,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承载着一生所有苦与悲,喜和乐。倘若是考古学者是否都会习以为常地认为,棺材里承载的是文明的骨头,而非刚刚抽离人间的躯体。半年后的今天再叙起时,其实早忘了他最终的面容,只能记得小时候,满是皱纹却面色红润的他。
后面就是一些礼仪性的拜礼,像电视里那些高级干部临终时播放着不变的悲调,曲调似乎在说,人啊,无论如何来,终究要一同的走。全程我们都是跪着,因为低着头,谁走过,谁泣不成声,谁久久不愿离去,都一无所知。倒不是不能抬头,只是这种无意义的举动,也不值执行。我跟表弟又是一块,不得不说,有他一旁安心很多。弟弟们都在周围,时不时说几句话,时不时瞧我一眼。我也不知道哭什么,或许音乐太凄凉,或许气氛太压抑。直到最后站起来,表弟还提醒我擦眼镜。那时候觉得自己挺无奈的,因为哭的行为有些虚伪,可是忍不住,莫名的泪水让人无言以对。之前我还担心,会不会没有难过的冲动,当真哭了后,又觉得没意义,做人实在太过纠结。
送到火化场的路上,我一直跟在母亲后面,这一次,心里强烈抵触那个搀扶母亲的人,还是某位不认识的亲戚。可自己挤不进去又很无奈,跟之前束手无策不同,也许这就是足够亲近的感觉吧。后来母亲和大姨都痛哭,哭的很凄惨,仿佛在比较谁能更凄惨似的。我当自己只是没有遇到过那种失去至亲的时刻,才体会不到那种抑不住的悲伤,才想不透人是如何做到如同个水龙头,随时宣泄,随时关闭。
车驶离火葬场,生活依旧继续。
弟弟妹妹依旧打打闹闹,电视成天发出近乎扰民的声音。我每次游走到客厅,都不禁看看门口,等着下一秒有个投诉者破门而入。我们后半场还回了趟外公年轻生活的地方,母亲说这是他小时候住的老房子。我的老家已经是外公打拼大半辈子,搬至的小镇,没有老房子门前的水田,也没有石堆屋和野鸭子。在老房子厅门前,摆了三大桌家族宴,听说是定的餐,但都拿着保鲜膜裹好的铁盘进门,就好像是隔壁烧好的家常菜再捎带过来一起吃,还有点亲切。最后点了把火,烧了些旧衣裳和象征新房的模型。火苗窜得老高,我们就坚信,马不停蹄赶路的外公,路上穿得暖,歇脚有房住。
后来,有的工作,有的学习,大家都陆陆续续离开那个为外公临时搭建的房子。
半年时间,纷纷扰扰,大人们开始争论不休。那些指控,听着让人发寒。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大家闹翻了脸。最终戏渐渐淡出了舞台,变成一场哑剧,而家也不再完整了。记得跟同学聊他们家族的喜丧时,另个同学不解,我却有点安慰。是高高兴兴的离去,还是留下一场闹剧而走,哪怕少点尊重,也会更踏实吧。争论总归会有结果,倘若对错真能解释清楚,彼此情谊也使劲在对方手里揉捏,是对是错,讲给谁人听呢。以前认为对错很重要,现在才发觉:人和人,若能多担待,实为不易。
如今回到惠州,站在新房阳台上观景,风景很美,远处的山,远方的云,都清晰可见。妹妹走到身旁,我说:“这一点都不像一个家吧。”
她说:“是啊,就只是把家具放了进来,都没装修。”
是啊,因为一切匆匆忙忙,因为有人将其视作任务,一个没有投放爱的屋子,哪里是家呢?不如拆了罢了,但那些因果,貌似又是我所不能触及的伤口。
主人未曾归过家,这便也不再是家的模样。
可是外公啊,曾有你守护的家,我也会时常想起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