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湖
“说吧,就咱们三个,把你们俩知道的,不能在外人跟前讲的全都跟我实话实说。”
鼎湖宫的偏殿中,统帅三军、威重令行的两位大司马一时语塞,他们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瞒不过她,也没打算对卫子夫隐瞒,但是把真相道出口实在太过尴尬。卫青与霍去病互相对视了一眼,脸上都带着几分为难。
“跟女人有关?”弟弟与外甥犹豫的原因,卫子夫此刻也猜中了八九分,心里不觉多了几分怒意,不掩饰地带在了脸上。
霍去病实在不想掰扯这些宫闱阴私,半是央求,半是撒娇道:“小姨母,舅舅,去病请退。”
她点点头,挥手让霍去病离开,涉及帝后,又不是什么体面之事,他掺和着委实尴尬。如蒙大赦的霍去病几乎用同情的目光看了卫青一眼,便行礼离开,只剩下他们姐弟二人。
卫青这才说道:“三姐,先答应我,千万、千万别生气,不能再倒下一个了。”卫子夫点点头,心里却更蒙上一层难言的阴影,不敢想象皇帝的病因到底有多么荒唐。
卫青又道:“你也知道,这鼎湖是当年黄帝乘龙升仙的地方,所以总有些这样那样的奇术。当地有个寡妇,艳名远播,据说是懂什么延年益寿的房中术。说了你可能都不信,咱们在这儿没住几日,倒有有几个近侍成了她的裙下之臣。陛下在这边,无拘无束,日子又平淡,时候长了,就想找点刺激,他身边自然就有人投其所好。鼎湖也不大,这就传到陛下耳朵里了。”
眼见姐姐脸色越来越难看,卫青便住了口不再说。卫子夫冷笑道:“这倒好了,君臣同乐,传出去也是‘佳话美名’呢!倒是可怜去年新选的那几个人,没想到这么不入他眼,还不如外头人尽可夫的贱妇。”
姐姐极少这样口出恶言,卫青继续道:“三姐,我说句不该说的,陛下以前不这样的,声色犬马也是节制的,从不会在女人身上放纵,这近一年怎么就……”
“行了!”她打断卫青,怒斥道,“你们两个是死人啊?一句规劝都没有?”
“这又不是什么体面事,三姐,不是我为自己开脱。从头到尾我和去病都蒙在鼓里,主上哪里会让我们俩知道,于公于私肯定都避着我们,先把我们支开,又严禁身边的人嘴不严。”
她已经不想再听那些令她心烦意乱的细节,问道:“怎么病发的?症状呢?”
卫青答道:“当时是晚上有些发热,次日刚一起身就险些晕过去。而后总是昏昏欲睡,没一点精神,吃不下东西,稀的干的全都吐了。而后一直高热不退。太医说,是山风入骨,元气外泄,还有一堆医理,总之就是眼下情势不好。陛下对自己身体最清楚,大司马告请南郊,就意味着天子不豫。那天陛下还和我提了遗诏之事,甚至连太子扶灵归京可能会有的危险都说了。”
再一抬头,卫青便看到姐姐撑着眉心,滚珠似的眼泪滑过脸颊,洇湿在绣工精致的领口。卫青坐过去,让姐姐靠在自己肩头痛痛快快哭一场。
那一刻,没有皇后,也没有大将军,只是一个尽责的弟弟在安慰受伤的姐姐。卫青没有开口,他知道,卫子夫这时候不想听任何宽慰之言。只需要自己在她身边就好。
“三姐,你得拿主意。”卫青轻拍着卫子夫的背,像是小时候,他们两个有谁受了委屈,另一个总会这样抚慰。
“是啊,我得出来做主,我是皇后。这种事,只有我能出来。不管陛下做了什么,错的都不是他,只能他身边的人。”卫子夫擦干了泪水站起身,“这事有关的所有人,我要处置。”
轻轻摆弄了两下自己腰间的玺绶,昂然抬头。遭逢突变,愤怒伤心过后,她要站出来履行皇后之责,而非躲在深宫里六神无主。
卫青虽担忧,却也放心了,知道自己的姐姐不会被困境所击垮,拱手道:“涉世人等一律扣押,中宫请。”
太子
“姐你真的去脱簪请罪了?”卫子夫把身边人遣退之后,卫青立刻就直奔主题。
卫子夫叹道:“陛下跟你说那番话的时候,没回避别人,史官可都在身边呢,一笔一字全都记下来了。他有他的目的,我自然也不能装傻,总得有回应。”
“咱俩私底下也就偶尔提过那么几回,说得也没那么直接,可陛下倒是能猜得一清二楚。”卫青扬起眉毛,又自己解释道,“换了是别人,恐怕此刻得不寒而栗了,不过我倒是舒了口气。陛下想要在这一代荡平四夷,也是为了自己把难关都攻下来。和咱们的心思一样,总是想着自己拼一把,让孩子受用。”
刘据渐渐年长,马上就要加冠,眼下也开始接手政务。皇帝让他按自己的想法来,他有些想法甚至和皇帝完全相左,皇帝嘴上不说什么,甚至还夸赞刘据做得对,心里就真的一丝波澜也没有?
从践祚那一日起,皇帝就不断地与太皇太后斗,与每一位丞相斗,要的就是他说乾纲独断的威严。其中自然也不乏唱反调的,但是那也都在皇帝的掌控的之下,不会出乱子。但是,皇太子,终究不同于那些敢于谏言的大臣。
卫子夫与卫青两个太了解皇帝的性子,禁不住整日忧心忡忡。这个事太敏感,是连他们两个也无法主动和皇帝敞开来谈论的禁忌。
“你觉得能松口气,可是我不那么看。太子有想法,不是坏事。可只要太子还是太子,他就不能有太多想法。”卫子夫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之处,“陛下对据儿,那是疼到骨子里,所以他才放手让据儿去做他想做的,这我从来也没有不放心。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长期这么下去,爱打仗的和不爱打仗的各自为营,互相攻讦,都觉得自己是对的,到最后,就没人是对的了。”
“你夹在中间,会是最为难的。从前太后就跟我说,外戚难为。因为有时候,你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远的穰侯、吕氏咱就不说了,薄昭自尽,窦婴弃巿,田蚡疯了……我想想,都不寒而栗啊。”
“三姐,只有你脱簪请罪还不够。你方才的意思我明白,太子可以有想法,但不能事事都自己做主。咱们家里,我可以和太子走得近,但是那三个小子不能。不能让人觉得,卫氏子弟先忠于太子,其次才是陛下。”卫青伸手轻轻敲着案几,明明白白地道出自己的想法。
卫子夫点头:“咱们本身就是太子外家,你又掌兵,确实得小心谨慎些。树大招风,盼着你栽跟头的,比盼着你好的人多。人之常情罢了。”
卫青眼神坚定,轻轻握住了姐姐的手:“三姐,只要我在一天,就必然护着太子,主上和太子之间就算各走各的路,但最后我还是会让大家在一条路上,不会越走越远。”
“有你在,我就安心。”卫子夫笑得有些无奈,“他们父子两个,都不让人省心,可是能怎么办呢。只能陪着,还得哄着。”
公主
元封二年冬,三辅突降暴雪,卫长公主就在一片满天白皑皑的大雪中,走完了不到三十年的人生。
接到卫长公主病危的消息时,皇帝尚在雍地祭祀,一路疾驰赶回,却因为大雪封路而耽搁,终究没能见到爱女最后一面。
那一日,见到满宅的白幡,皇帝甚至有些恍惚,问道:“那是下雪了,对吧?”
卫青陪着皇帝走进去时,只见卫子夫自己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回廊一动不动,任由风雪吹在脸上,谁劝也不肯进屋。
“子夫。”皇帝轻轻唤了一声。
“阿媛她回去了。”卫子夫平静地述说着,淡淡的情绪里没有任何起伏,放佛只是在述说最平凡的日常琐事,“衣裳已经都准备好了。回去了。”
那是卫青的印象里,三姐最后一次平心静气地与皇帝讲话。而后,便是他所听说的,帝后之间天崩地裂般的争吵。
“你别来劝我。劝也没用。”卫青此刻才深深体会到,为何当年卫媪所说,卫子夫的倔脾气会让她吃亏,“栾大是他弄到身边来的,为的是他自己长身不老。我说错了么?”
卫青说道:“三姐,陛下心里也难过得不行。最近三天两头宣太医,人都瘦了一大圈。你听我说,错的是栾大,不是你,也不是陛下。”
“那我的阿媛能回来么?”卫子夫反问,“李少君,公孙卿,文成将军,为什么这些人能骗到他?他还来怪我,说是我选的栾大。要不是他想长生想得快疯了,我能知道什么栾大?”
“好,栾大是我选的,没错。他说过半个不字么?不还是觉得天赐佳婿,欢天喜地赐了五个将军印,就连你大将军见了,也客客气气的。是他自己,把女儿当成一件赏赐,赏给了栾大。”
卫子夫尖利的声音带着哭腔,红肿的双眼中弥漫着凄厉的绝望,卫青心底惴惴不安,母女连心,上一次三姐亲眼送走了石邑公主时,虽也痛彻心扉,却没有如今日这般疯狂。
其实大家都知道,卫长公主早产,从小身体就不好,不少太医都含蓄地说过,她不是长寿之相。但是,为人父母者,没人能去面对这样一个残忍的现实。他们无法接受,女儿去世的缘由竟是自己为其选择的婚事。
自责与愧悔几乎击垮了帝后二人,如此,最亲近的人之间的互相指责便成了唯一的发泄。
“三姐,你以前跟我说,主上与太子之间有什么不同的政见,让我想法劝和着。到现在,我看也不需要我,太子明事理,陛下也相信他,我该劝和的不是他们父子俩。”卫青怕姐姐太激动,只得扶着她慢慢坐下,“要不出去走走吧,上林苑,甘泉宫,去哪儿都行,别总在椒房殿里闷着。”
卫子夫反讽道:“太子明事理,我是妇人之见,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不用劝了,我跟他没话讲,也不想见他。我今日跟你说明白了,我哪儿也不去,他以后要巡幸什么地方,爱带谁去就带谁去,少来烦我。别让我看见他,就是恩赐了。你回去吧,跟平阳公主说也不用进宫,我不想见人。”
卫青听了默默答应,起身欲离去,没成想,才一站起来,就觉得一阵晕眩,险些摔倒。吓得卫子夫赶紧喊人过来搀扶着。
“打从雍地跟着陛下回来,就一直头晕。年轻时候,一天跑个几百里也无所谓,真是越来越没用了。”卫青苦笑着,“三姐,说实话,怕是我想劝和,也劝不了几年了。自己的身子,自己明白。”
“你歇着吧,别着急走。”卫子夫红着眼圈。又吩咐身边的宫人,“去给大将军请太医,不要女医,说清楚了,不是我,是大将军身上不好。快去!”
太医看诊时,卫子夫甚至没有守在卫青身边,便进了里间。
知道他身体不好,卫子夫不愿意让自己看到她的眼泪,再给自己添烦恼。或许,她也不愿意皇帝见到她绝望又疲累的样子。从耳鬓厮磨到相濡以沫的情感,怕是最经不起这互相折磨带来的痛苦。
光阴无情,风华正茂的年华似乎就在眼前,却已经年过不惑。想起那亲密无间的青春岁月,想起一起走过的日子,卫青只觉得头晕得厉害,连眼睛也睁不开了。
余音
元封五年,大司马大将军薨逝。
臣子最高规格的葬礼,茂陵里状似庐山的坟冢,述说着这位骑奴出身的大将军不凡的功业。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总需要时间,需要陪伴才能走出伤痛。
皇后卧病,众姬妾在椒房殿侍疾。卫子夫单独留下李娃,叮嘱道:“天气渐热了,陛下要带你们去上林苑避暑。你常伴驾,眼睛要多看着,别因为暑热就一味贪凉,有年岁的人最怕受凉。大将军不在了,你就想想办法,哄陛下开开心,别总想着,压在心里对身子也不好。”
李娃乖巧地应答,低头又抬头那一瞬间,卫子夫放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都说李娃像她,或许确实有那么几分相似。只是,这样倾国倾城的佳人,小心翼翼地侍奉着已经不再年轻且有些喜怒无常的皇帝,怎么看都让卫子夫替她惋惜。
实际上,卫青薨逝之后,她一只病恹恹的,皇帝每日都召太医令问询皇后病情,自己却一步也不肯踏足椒房殿。卫子夫也没病到不能起床的地步,尽管她知道皇帝痛失良将,也一样需要抚慰,但她还是不愿意去见皇帝,更不想一起去谈论那些逝去的人。
此时此刻,皇帝亦在清凉殿对刘据交待政务。
“刺史部十三州,要选的人不少,要怎么考核,先拟一道条陈,朕回来再看。大事奏报,小事你自己看着办。”皇帝的要求有些模棱两可,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全凭刘据自己拿捏。
“还有。除了每日晨昏定省,你要是不忙,就多去椒房殿陪陪皇后。”皇帝又说道,“你舅舅这一走,她大病小病就没个停歇。多开导两句。你母亲现在也就听你的,其他人谁劝都不听。”
刘据应唯,又笑道:“其实,要是陛下与臣同能去劝慰母亲,才是最好呢。”
皇帝摇头:“算了,你是不知道你母亲性子有多倔强,她小时候,为了不让你外祖母把你舅舅送走,硬是绝食要挟,整整三天不吃东西。那时候她才多大?三岁看老,还好你没有随她那倔脾气。她不想见我,朕也懒得去,有你就行了。再说了,你也知道,她哪次见我不摆脸色。我不去。”
刘据不置可否,这世上敢跟自己父亲摆脸色的人怕是不存在的。但是,皇帝就觉得,卫子夫敬而远之的客气,就是对他摆脸色。
一个往清凉殿的方向走,一个往椒房殿的方向走,便在路上不期而遇。
互相遣人致意之后,李娃从四人舆上下来,以示对储君的尊重。刘据隔着车户,只见华盖伞下的佳人盈盈站立,微风拂过她乌黑的长发,飘扬在空中,犹如她独一无二的舞蹈。
只是,那份遗世独立的美,再也不属于自己。
咫尺陌路,相望不相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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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我一直到出了国,才知道别的地方初五迎财神,只有我们这儿放炮崩小人,剁馅儿剁小人。
陈家林那部汉武帝里演了病鼎湖,起因是和李夫人野战,咳咳。我给他换换,变成不好好打猎,非得猎艳,还吃野味。之所以这么胡搞,就是元狩四年打了打胜仗,瞬间觉得自己牛逼得不得了,外加中年危机了,所以要抓紧时间zuo。
计划赶不上变化,开始大伙的想法是要保住卫青,让他当父子之间的调和剂,等刘据继位了,不能让他变成薄昭窦婴田蚡第二,但卫青没活到那时候,他死了以后,刘野猪越来越固执,刘据也越来越有自己的见解,外人再挑拨两句,情形就越来越糟。
其实忽悠野猪上当的神棍有不少,杀少翁是——于是诛文成将军,隐之。不对外公开,怎么就栾大要腰斩凄惨?连带着举荐人丁义也是弃市。我觉得和卫长公主也有关吧。自己被骗了,面子丢了,还把女儿也坑了,那就别怪猪猪下狠手了。
最后,嗯,本来没想写最后的,半生你我系列是不到元封五年的。之所以写,是因为,看春晚看到主持人是丫丫,于是手痒痒来了这么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