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网易轻博

尽管说是改编自莎翁的「麦克白」，但是相比麦克白体现的“欲望侵蚀良知”，「欲望城国」更多像是在体现“宗教性的自我预言实现”。一方面，浓重的神话与宗教色彩弥漫全剧，现实成为预言的注脚，行动成为语言的从仆，狂野的原始的呼号代替文明的理性的对谈成为话剧的主调；另一方面，个人顺着命运的预言走向毁灭的深渊，人意的合理性服从于天意的任诞性，体现着天意弄人下个人强烈的无力感。

山鬼现于密林，则电闪雷鸣，吟唱的预言，似从远古传来的音符，洞悉人心中的欲望，埋下自内瓦解道德保护壳的种子。大宴群臣上的舞俑，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青面獠牙白发面具之下还有云鬓高耸的夫人面具，预示着两个摆布着敖叔征欲望的女子。最后一战前幻化成敖叔夫人模样的山鬼喊着“唯有大杀四方才能化险为夷”，预示着敖叔征将失去一切理性，化为冰冷的权力和杀戮机器。而到最后，也是山鬼以鬼神之力催发深林移动，这与文艺复兴下，莎翁作品中敌军假装丛林的安排有异。从始至终，凄厉的语言，狂乱的舞蹈，幻化的心魔，都挑引着欲望走向失控，神秘的力量主导着悲剧的发生。

而人在这场悲剧之中并没有多少主观能动性，敖叔征的欲望并非依靠内在催化，而是源于外在强加——预言的指引制造虚妄的“危机”，“危机”误导人的选择，选择埋下“神谕”之下合理的导火索，导火索引爆糟糕的局面，而江河日下的局面符合了预言的期许，人的心智就在这种恶性循环的泥淖中走向失控。杀蓟主源于敖叔夫人对孟庭告密形势的预估，而从后孟庭的表现看来，或许他并未有告密之举。暗杀孟庭父子，亦是对预言的畏惧，但似乎不急邀父子二人同往酒宴，孟登也未必得知自己有天子之命，也就未必想到要逃往燕国借兵征伐。而最后如若不是得了一个“除非森林向王城移动，否则此生不败”的预言，敖叔征也未必会将这看似牢固的保证作为激发士兵士气的筹码，并真正走向癫狂膨胀的状态。每一次命运转折点都似是自我预言实现的布演，人配合着胡诌的命运演了一出悲剧。

悲剧源于恐惧疑虑，而非来自自我失控。这应该是「欲望城国」和「麦克白」的最大不同之处。

而在人物设置方面有着一种神奇的性别迷思。敖叔夫人和山鬼两位女性是整部剧的主导者，而敖叔征更似她们股掌之间被摆布的玩偶。本来重忠义的敖叔征，保君主守河山是信仰，但心底里潜藏的一丝凡人皆有的欲望，在精神上被山鬼，在行动上被敖叔夫人挑逗了出来，并不断放大，最终成为燎原之火。男性角色一直依赖着女性角色。刺杀蓟主是敖叔夫人铺垫与激将的，酒宴发疯的狼藉是敖叔夫人收拾的，而当敖叔夫人精神错乱之后敖叔征又转向山鬼问卜寻求心安。从始至终男性角色都并非依照自己的想法行动，即使到最后敖叔征不加选择地胡乱杀人是害死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是实际上这也并非是处心积虑的谋划，更像是崩溃边缘的潜意识反应。

也许从简单方面考量，这种女性主导的设置是随「麦克白」本身，但其女性主义色彩较「麦克白」更强，更不论较中国传统戏曲，大约还有一定的历史文化原因。

抛除剧情内容本身，从表演效果来看，作为一部中西文化交融的创新剧，「欲望城国」的表达也独树一帜。

传统京剧表演方式的精魂未在融汇创新中香消玉殒。梅派弟子魏海敏老师唱功了得，几乎是整部剧的京剧部分的台面担当，在夫妻争辩是否要杀蓟主的时候，两人唱西皮快板，行云流水，韵律极强，恍惚间叫人想起「四郎探母」的坐宫。魏海敏老师的身段，众人的袖子功，翻扑武生们的动作都十分出色，将京剧的“做”与“打”的程式美展露无遗。吴兴国先生翻身跳下两米台实在惊艳，这种来自暮年的倔强渗透了对古典艺术的满满爱意。刺杀时的开关门与敖叔夫人失魂撞鬼那两幕通过人物的动作和神情将京剧虚拟性之美发挥得淋漓尽致。但是美中不足的是，从唱词念白角度来看，全剧几乎没有妙句，这从古典戏曲的评判角度来说，着实算大为失色。另外一些人物的动作和说话腔调十分出戏，亦算是一处瑕疵。

 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创新性加入的许多现代话剧元素使整部剧有了另一种宏大感。灯光的明暗冷暖传递的感受被恰如其分地调用。每每山鬼出场，都让人置身于瑰丽奇幻的深山老林中，烟幕弥漫间，仿佛真的偶遇了上古的精魅。刺客暗杀孟家父子一段，黄白灯光照射前台正咬牙切齿念着独白的孟登，暗红浅灯时隐时现地照射着后台刺杀进行中的二人，用了电影般浪漫迷幻的手法，叫人忍不住拍案叫绝。而大宴群臣中敖叔征见孟庭鬼魂幻象一段，以黄白灯光互切转换真实与虚幻且对比出热闹与凄清的氛围，加上生人之急躁与鬼魂幻象之悠然，敖叔征的恐惧与癫狂感被诠释得通透淋漓。对白更口语化、紧凑化以及现代化，让话剧更易于理解。更为写实逼真的道具和慢镜头等电影手法的融入使得最后乱箭射杀一幕显得悲壮万分。

最后像在剧的开头合着缈缈钟声的曲所唱那般，一个悲剧永恒的母题都是人对于命运的无能为力。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欲望城国」并不是很经典的古希腊式悲剧，并不能完全说这个传奇的叙述是为了引起观众对英雄人物的悲悯和对命运的恐惧。

因为这里，没有英雄，只有自我。

这里的命运是被山鬼玩弄的言辞，但生活之中的命运确是一念之间的因果。刨却掩饰的命运捉弄，观者要直面心中被下了蛊的欲念。

否则到头来，枯骨空悲。

2017.5.5 于北京天桥艺术中心 同观者皓月

photo credit to Inter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