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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游记 （5）
李世真斜靠在蓝色的皮革座椅上，冰凉的液体开始流入她的左手静脉，她感觉到自己的左臂正在慢慢降温变冷，同时额头还是很烫，她模模糊糊地想着，要是能把它们的温度调换一下就好了。
她环顾四周，周围的病患几乎都有亲属陪伴。他们有的手臂下面垫着热水袋，有的拿着削好的苹果和身边人有说有笑，病痛放在他们身上竟然变成一种甜蜜的幸福，而这之间的区别仅仅在于是否有人陪伴。
孤独啊，真的是，她心里想着。人们害怕它，却终究逃不开它。
她脑海里突然跳出一段旋律，李世真下意识觉得它很适合电影，好的东西产生在共情的时刻，这句话是永恒的真理。
李世真匆匆点亮手机想把它记录下来，点亮手机屏幕的瞬间她却怔住了。
13号。
今天是她的生日。
她一度思考过一个人去医院和一个人过生日这两件事究竟哪个更惨一点，当时她颇为自信地认为这些对一个成熟理智的大人来说都算不上什么。时至今日这两件事居然一起发生了，李世真一边在手机备忘录里记录着旋律，一边告诉自己没什么。但她的自我安慰终究压不住心底一点点苦涩。
何况——她看了看自己的收件箱，除了各种垃圾短信，没有任何一条祝贺生日的信息。
挂完水她回家闷头睡了一个下午，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她打开手机，几个朋友发来了祝福短信，还有两个来自家里的未接电话。两瓶药水下去，她的烧总算是退下去了，李世真软绵绵地瘫在床上，感觉自己身上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整个人孤独又空旷。她回复了朋友的短信，又给家里回了电话。把手机放在耳朵旁边，听自家姨母唠叨了半个小时，偶尔应上两句，终于开始感觉好一点了。
与此同时她依然在隐约期待着什么，李世真知道她在期待谁，但同时她也知道自己不该抱着什么期待。
她们本不是值得她期待的关系。
她一整天一粒米未进，现在肚子空空如也，李世真想来想去，最后竟然是城郊的烤肉店从脑子里跳出来。
工作日的晚上，店里的生意冷冷清清，只有李世真一桌客人，老板娘上齐了菜，索性坐在了她对面，边帮她烤肉边和李世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李世真时不时瞟一眼手机屏幕，她的动作没逃过她的眼睛。
“等电话？上次和你一块来吃饭那个？”
她最终认输了，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
“干嘛不自己打给她？”
“没什么事没理由打过去啊。”
她苦笑，夹起一块肉。
老板娘沉默地坐了一会，空气里一时间只剩下她翻动烤肉时，夹子和铁板相触发出的剐蹭声。
她突然放下夹子站起身来，去拿李世真的手机。
“我来打。”
李世真慌张地想要阻止，她站起来的动作太急了，右边膝盖“咣”地一声磕在桌角，手机在慌乱中被她扫到了地上，她疼得龇牙咧嘴，捂着膝盖蹲下身准备去捡。
就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玻璃门在她面前被推开，徐伊景的声音和晚风一道毫无预警地闯进来。
“阿姨，上次在您这边吃的那个护心肉能不能给我打包一份，今天世真过生日，我……”
她猛地停下来，徐伊景低下眼睛，目光和三米外正狼狈地抱着膝盖蹲在地上，怔在原地看着她的李世真撞到一起。
烤肉声在她们身边滋滋作响，天花板上的廉价白炽灯把她和她的影子打在地上，光和暗的界限显得很分明，光从四面八方而来，它们被扭曲延长，最终又在中点相连。
然后好像又过了很久，久到李世真忘了去计算时间，或者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而那个时刻偏偏在她的意识中被拉长，和她还有徐伊景被光印在地上的影子一起。一秒钟被无限剪切，她和徐伊景在千万个时间碎片里一言不发，没有人动，也没有人移开眼睛。
“这样……”
最后先说话的是徐伊景。
“我回来给你过生日，不就不算是惊喜了么。”
她说话像是在抱怨，嘴上却是噙着笑看李世真。
同一时间，李世真还在原地看她，她的灵魂在这一刻很轻，轻到像是羽毛或者是阳光里的尘埃，在半空中晕乎乎地飘，她要飞了。从城郊的烤肉店飞出去，要在半空中转几个圈，要盘旋上升，飞到星星飞到月亮上去。徐伊景太过分了，李世真蹲在地上这样想着。她无声无息地给了自己太多东西，却又在马不停蹄地准备着和另一个人结婚。
那到底，她们算什么呢？
但此刻李世真决定放弃理性思考。这里没有人认识她们，只要事情是这样，她们就不是知名演员和音乐制作人，她们就只是她们，是徐伊景和李世真，没有合适的理由和原因，但可以不计后果地在这一瞬间相爱。
“走吧。”
她动作很慢的站起来，伸出一只手给徐伊景。
“回家吧。”
她从烤肉店跟徐伊景回了家，徐伊景原定的秘密计划因为她糟糕的身体状态实在是实行不起来。于是生日晚宴就此变成了朴素至极的清水煮面和几碟泡菜。
其实徐伊景已经累到极点了，这本不是她的假期。电影的拍摄地点在一座交通不便的边陲小城，她从大巴火车飞机一路转过来，第二天又要按照原路线一路转回去。她也早早洗漱完上了床，入睡速度甚至比李世真还要快。
李世真看了她一会，感冒药开始逐渐起效，她终于朦朦胧胧地昏睡过去。但她睡得并不安稳，她梦见自己一个人，在外太空，在介于深蓝与黑中间的位置逡巡。间或掠过陨石和行星，她漫无目的地漂流，却又像是要寻找着什么。
宇宙开始变得燥热而摇晃，她在逐渐扩散的漆黑中感到恐慌，她拼尽全力想回到飞船，但是期待中的安定并没有出现。
依旧是黑，一片漆黑。空气逐渐被压缩出身体，她开始感觉呼吸困难。
她满头大汗地喘着气从梦中醒来，对上了徐伊景的眼睛。她的眼睑弯出一个圆润的弧度，像是静夜里的上弦月。
“吵醒你了？”
李世真刚醒，声音有些哑。
她摇了摇头：
“是经纪人发消息来了，手机振动。”
“怎么了？”
徐伊景犹豫了一会：
“……说是婚期定了。”
抢婚的这个念头一瞬间就跳出来，李世真被吓了一大跳，她连忙甩头，试图把这个荒唐的想法从自己脑海里赶出去。
她想起自己看过的一部老电影，影片结尾男主角冲进女主角的婚礼现场，在众目睽睽之下拉着她冲出礼堂，跳上公车。他们在公车的最后一排相视而笑，神采飞奕，十几秒后笑容消失，各自躲避着对方的眼神，各自在公车的最后一排沉思。
那是电影的最后一幕，然后音乐响起，屏幕变成黑色，不再有更长远的故事。
“Hello,darkness my old friend.”
“I’vecome to talk with you again.”
李世真机械地点了点头，她看向徐伊景，后者正好在看着她。秋夜的月光把她们的影子投到墙上。李世真想起她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当时的天气还要更冷一点，但那天的月光也像今天这样温柔。
也许结婚对她来说是更好的选择，不是朴先生也没关系，可以是李先生、金先生，或者随便某个温柔绅士的男人。不爱也没关系，反正一切的爱终将消失，区别只在时间长短，而亲情和习惯的力量不容小觑。总之徐伊景应该拥有很好的生活，拥有一个丈夫，两个孩子，拍电影拍广告挣得盆满钵满，年纪大了住进最高级的养老院，临终前子孙绕膝，最后一滴欣慰的眼泪划过她的老年斑。
但不是现在，她想，不能是今晚。今晚她拒绝思考身份带来的一切难题，她只要诚实、自私和最平凡的爱。只要她去爱，只要有人在爱她。
“先别想那个了。”
李世真开口：
“我做噩梦了。”
徐伊景把手机放在稍远一点的桌面上，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不知道怎么到外太空去了，找不到飞船，也没有人来找我，带我回去。”
她把头埋进徐伊景的颈侧，徐伊景点了一下头，发梢蹭过李世真的肩头。李世真嗅到了她头发上薰衣草的味道，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安全了，可以卸下防备，说这段时间所有她想说又不敢说的话。
“我其实还挺讨厌孤独这件事，真的…我今天一个人去医院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和那些没办法离开家长的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徐伊景，”她说“你别笑话我。”
李世真吸了吸鼻子，伸出手，用力环住徐伊景的腰。
“我很想你。”
徐伊景没有笑，她回抱住李世真，手指扣紧她的肩胛骨。
动作同样热烈而决绝，语气却出奇的温柔。
“我不会笑话你，没有人喜欢孤独。”
“所以我回来了。”
“我找得到你。”
她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