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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游记 （7）
生活最精彩的部分大概就在于充满变数，它从来不为了某个人单独存在，虽然它的的确确地发生在某人身上，但它带来的影响远比想象中大——蝴蝶效应是这样说的，孱弱的蝴蝶在千里之外扇了一次翅膀，掀起德克萨斯的一场飓风。
徐伊景终究没能结婚——问题倒是没有出现在她自己身上，而是出现在另一边。
朴先生逃跑了。
没有任何预警，甚至婚礼开始前十五分钟他还在跟司仪再去核对一遍流程，婚礼开场时他就没了人影，酒杯下面压着一张字迹潦草的纸条。
“我去美国找她了，对不起各位，特别是徐小姐。我知道这个疯狂的决定是自毁前途，但我愿意为此承担一切责任。”
他在最后写：
“我只是不想再这么孤独下去了。”
这件事立刻掀起了轩然大波，但出乎意料地，社会舆论并没有出现一边倒的恶评。逃婚事件无疑为在“遵从秩序”这一原则下压抑了太久的社会提供了感情宣泄出口，当下是否有越来越多的人处在一种人陪伴在侧的隐性孤独中，有关于此的讨论一时间引起了全社会的热议。
而当事人之一的徐伊景面对纷至沓来的闪光灯和镜头采访时，只是很平静地说：
“我并不觉得这是不负责任的行为，相反我觉得他比我有勇气，我很佩服他。”
以上一切李世真都一无所知。
下了返程的飞机她就直接拖着行李箱回了老家，顺便在路上关掉了所有手机程序的通知权限，只留下最基本的通话和短信功能。
她很久没回老家了，回到她的临海小城，回到慢节奏的，懒洋洋的冬天里去。她去拜访自己小时候的朋友，发现他们基本都已经组建了家庭，被咿呀学语的小孩子口齿不清地喊阿姨。她回到家笨手笨脚地帮姨母腌渍泡菜，偷吃了不少紫苏叶，还把手切了一个小口。闲下来的时候她躺在阳台的摇椅里看书，有时候在下午和煦的阳光中不知不觉地睡过去，再在傍晚被钻进窗子的海风冻醒过来。
她很满意这种逃离的感觉，逃离大城市，逃离工作，逃离空虚，逃离那个人的婚礼。
期间她唯一一次和那座城市产生交集是电影的制片打来电话。她说那部电影要送去某个国际知名电影节参评，主题曲需要一个正式的名字。
李世真在电话这头沉默了一会，彼时她正在阳台上发呆，抬头远眺就能看见那片与大海紧紧连接的天空。
她盯着远方那片模糊的黛青色说：
“环游记”
她终究还是看到有关徐伊景的消息了。
时间已经接近年末，天气愈发寒冷。临近傍晚，李世真被姨母支使去买几头一会做饭要用的大蒜，她穿着毛衣就跑出去，推门回来的时候鼻子都冻红了。
姨母唠叨了一句出门怎么不穿外套，李世真支支吾吾地答应了两声，小跑着把蒜放到厨房，接过姨母倒给她的热水暖手。她握着杯子哆哆嗦嗦地回到客厅，顺手打开电视。
其实这些天来她都一直很小心地跳过娱乐台，但她现在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却是出现在一则社会新闻上。
“在演员徐伊景经历‘被逃婚’事件后，隐性孤独状态已成为近日社会热议的焦点……”
李世真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竖起耳朵，下一秒电视却突然转了台，主持人的话在一半被切断。她转过头，自家姨母正拿着遥控器，笑眯眯地跟着电视剧的片头曲哼唱。
三秒钟，她只来得及听见半句话，但已经够了，“被逃婚”这三个字在她脑海里爆炸开来，一朵蘑菇云带着尚未熄灭的火光，呛得她呼吸困难。
手机好几天没用，被她丢在卧室床头，压在一堆换洗衣服下面。李世真翻了半天，匆忙间也顾不上整洁，她把衣服扔了满床，最后终于看到了手机光滑的黑色后盖。
她拿起它，坐在床边犹豫了片刻，还是打开了通知开关。
四秒后。
“嗡——”
第一条通知冲进来了。
“嗡——”
“嗡——”
“嗡——”
大半个月以来，她错过的几百条各种通知像雪片一样争先恐后地冲进来，她的手机震个不停，最后李世真甚至觉得自己的手都麻了。但她依然紧紧握着发烫的手机，生怕错过任何一条重要内容。
她从日期最近和她有关的新闻一条条看下去。
“徐伊景凭借李沧南导演新片入围某国际电影节最佳女主角…”
“‘隐性孤独’全民热议…”
“未婚夫追求真爱 徐伊景表示谅解支持…”
李世真的眼光最终停留在那则采访视频上。
成千上万束的拍摄闪光灯打在她身上，徐伊景的脸被那些灯光照得一片惨白，上面是厚重化妆品也无法掩饰的倦意，但她丝毫没有任何退却的意思。徐伊景在那一片疯狂闪烁的镜头下站得笔直，像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击倒她。
她的眼睛在连续不断的闪光下被照成很浅的琥珀色，瞳孔缩得很小。李世真猜她在那样的强光下一定很想流泪，但她没有，她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镜头，李世真恍然间以为她是在看着自己。
“我觉得他比我有勇气，我很佩服他。”
她仓促地收拾好行李，拖着行李箱走到门口的时候，正好碰见从厨房端着菜走出来的姨母。
“世真这就要走了？”
她被突如其来的行为搞得摸不着头脑。
“不吃了饭再走么？”
“啊……公司有急事，来不及吃了。”
“还公司呢。”
姨母了然地笑起来。
“你就不能勇敢点，把人家抓住了。”
“下次别垂头丧气地回家了，不然我可不给你开门。”
李世真愣住了。
大半月以来她以为自己藏的很好，她做那些以往回家她都会做的事，让它们占据她的整个脑海。有关徐伊景的一切都被她脱水抽干，压在心底最深处，像对待她的手机一样。
她以为自己都骗过了，其实谁都没有，甚至连她自己也没有。
她打开门，一脚踏出去，又停下来转过身，抱住送她到门口的姨母。
“我跟您保证。”
她说：
“我下次一定带她回来。”
回程的飞机上，李世真把头靠在舷窗，天空的颜色渐渐改变，金红的晚霞正在失色，天空也由碧蓝转灰，一切光彩最终褪去，变成只有黑白的单调世界，但偶尔可以看到天空中掠过的亮点，也许是星星，也或是另一架飞机，无论是什么，它们在发亮。
她想，徐伊景在做什么呢？
离颁奖礼正式开始还有一个小时，她已经做好了全套造型，在化妆间等着上台，顺便和经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她的眼神落在化妆镜旁边记满日程的日历上，想起了自己餐桌旁的日历。
“明年的日历是不是该发了？”
“好像是明天还是后天来着。”
经纪人正坐立不安地握着手机：
“预售又排满了，又是一本不剩。”
“去年还帮我留了一本，今年就不帮我了?”
徐伊景打趣他：
“是不是不想干了。”
“去年也不是我帮你留的啊？”
经纪人的表情有些困惑：
“李世真买好叫我转交给你的，我忘了跟你说么？”
“我从那时候才知道你认识她，以前也没听你提过……”
徐伊景没接话，空气沉默下来。她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手指扭成一团。
经纪人的手机突然响起来，铃声在空旷的化妆间回荡。他被吓得一抖，慌乱地接起来。
“成了么？”
通话时间并不长，经纪人挂了电话，面色很凝重。
“怎么样？”
徐伊景试探着问。
“真的很不幸……”
经纪人尽力绷着脸，似乎是希望把戏再演久一点。奈何演技实在是不过关，笑意从他脸上的细纹里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哥，你知道你演技不怎么样吧？”
“算了算了”
经纪人摆了摆手，嘴角猛地提起很高的弧度。
“成了！成了！最佳女主角！”
“这就算是熬出头了。”
他轻轻拍了拍徐伊景的肩头。
“拿了这个奖，影后的地位就有了，以后想干什么都有底气了…”
与此同时，徐伊景脸上的表情却颇为平静，日历的事还在她脑子里不停打转。
她咬了一下嘴唇。
“那结婚也行吗？”
徐伊景家里没人。
李世真下了飞机就匆匆打车去了，她太匆忙了，甚至忘了打电话确认她在哪里。她敲了几次门，发现无人应答，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她应该在国外参加颁奖礼了。于是她又拖着行李箱走回楼下，盘算着是不是应该回家先收拾行李。
公寓门口的保安戴了一顶有些滑稽的红帽子，李世真经过他的时候，他正坐在门卫室里看着一台很小的电视，看到李世真过来他站起身，递给她一个同样带着红帽子的白胡子老头玩偶。
“圣诞快乐。”
李世真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圣诞节，她点头感谢，接过那个布料粗糙的玩偶，眼神落到门卫身后的电视画面上。
电视里的徐伊景正在致感谢词，最佳女主角。
她穿了长裙和黑色的西装外套，一如她们初见那天，也是某个十二月末，到现在恰好两年了。那个寒冷天台的深处，她在傻笑，而徐伊景说“别紧张”，然后把酒杯里剩余的红酒一饮而尽。
黑色适合所有人，但尤其适合她，李世真看着电视里的徐伊景想。
徐伊景的致辞已经到了尾声，该感谢的人也都已经一一感谢过，她终于还是提起那桩未能成行的婚事。
“我知道最近很多朋友关心我的婚事，在这里跟大家讲一下，我很好，没受什么影响，倒是要感谢朴先生，让我学会了要勇敢一点……最后非常感谢各位的关心，以后我会努力用更多更好的作品回报大家。”
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掌声响起来。徐伊景垂下眼睛停顿了两秒，像是在做一个重要的决定。最终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眼睛径直盯着面前的镜头。
“你在看吗？”
她神色认真地伸出两根食指，戳着虚空中两个不存在的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戳脸。”
这大概是徐伊景一生中最蠢的瞬间，真的很蠢。台下观众的表情都很困惑，带着红帽子的门卫保安也很困惑，没人知道她到底在跟谁说话——除了徐伊景自己。台下传来一些疑惑的低语声，她固执地把两根手指抬在空中，眼里含着笑意，透过无数镜头和光缆望向李世真，像是笃信她一定会看见。
还有另外一个人知道她在跟谁说话，李世真拖着箱子走出大门去，她想笑。她蹲在路边喝了一口水，还是想笑。她听见远处隐约传来的圣诞颂歌，孩子们的声音很大，连吼带唱，跑调得可以，圣诞彩灯闪闪发光，麋鹿飞越屋顶，她还是想笑。
她抬起手，戳了戳自己提起的嘴角。
最后李世真打开手机通讯录，找到一个已经很久没有拨打过，但是她依旧倒背如流的号码，按下通话键。天空突然炸开一朵烟花，一些金红色的火花穿过夜空缓缓下坠。她堵上远离话筒那边的耳朵，一切声音都变得很闷。
此刻她的世界只剩下两个声音。
电话的“嘟嘟”声和她的心跳声。
而它们又奇迹般地重合在一起。
她在那一刻随着通话电波开始游弋，越过海洋和陆地、月亮与太阳、跨过时间和空间。但她要去的地方并不陌生，恰恰相反，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场环游的最终目的地。
电话接通了，李世真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她到达终点，是时候安全降落。
“听说明年伊豆的樱花，会开的比往年早一点。”
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