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没有灯塔的海岸
但你的轮廓突然变得好清晰
我在靠近水面不上不下的位置浮浮沉沉,海水蓝得冰冷却因为有橘色的阳光照耀而略微有了些温度。我想伸手去触碰那束光,但无奈身体都被一串上窜的泡沫挤压,仿佛能随着水运动的方向晃晃荡荡。我看到自己白皙的皮肤和青色的血管,尽管我的眼睛已经被泡得苦涩疼痛。
往下看,再往下看。
是深不见底的水底,幽蓝发黑。
深海的恐惧攫住心跳呼吸,可我只想缓缓下坠。
我不想上岸,但海底的水流却试着把我往浅水区域推。它在催促我上岸,我却拼了命地往回游。但最后它还是没有遂我的愿,来得更加汹涌湍急,把我往更浅的地方送去。
我好像哭了,可因为是沉在海水里,眼泪流下来,我也没有任何知觉。
我不想走,我想去找海底发光的星。
我总感觉,自己属于那片深不见底的蓝色海域。
我可以,我还可以,再游深一点。让深水压迫我的脏器,让耳膜再也忍受不了疼痛向大脑发出强烈的求生信号。
那样毫不仓促着窒息而失去生而为人的意识,应该会很幸福吧。
终究我还是回到了岸上,肺部感受到新鲜空气后在贪婪地起伏。湿漉漉的沙里应该混进了什么尖锐的石块,不然为什么,我的脚趾被划出一道血口,深红色的液体和海水交融的瞬间,扯出一道均匀的线条,然后消失不见。伤痕被难耐的咸涩浸得越来越痛。我瑟缩着身子,远离浅水,坐在沙滩上。
细密绵白的沙粒被滴滴答答的液体浸湿,混合着血液把那一小块染成格格不入的粉。
我坐在这里,眺望这片一望无际的深蓝,又开始重复唱起那个乐章。
今天也没有人回应啊。
眼泪是因为阳光太过直白的照射才流下来的吗?
那片海把我都染成了蓝色,一滴一滴湛蓝的液体砸在我的手背上,像是要下一场带着独特情绪的雨。
我是坐在地上,还是坐在天上呢?
海是倒过来的天啊。
眼泪汹涌,这漂亮的蓝色快要把我彻底淹没了。我被自己的情绪哽咽得难受,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我又梦到了,那片海。
白花花的天花板上装饰着李世真最近才买的贴纸,熟悉的条纹床单提醒她,现在是在自己的宿舍,朝下边望去椅子上还搭着自己已经搭配好的衣物。阳光不客气地从窗帘缝里透进来,提醒着她时间已经不早。李世真双手捂上脸,胸口灌满钻心蚀骨一般的难过。
无法讲明的情绪一直在心里翻腾,她想起刚刚的蓝色眼泪,脑子里从来都是没有停止过对它的探究和思考。
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呢?
她不知道。
那颗泪下落得太快了,烫得李世真蜷缩起手掌。
她又哭啦,还是赶紧把眼泪擦掉吧。
一会儿该起床了,被室友看到了,说了她们也不会懂的。
认识李世真的人都说,她人很好,只是有点奇怪。
她笑容明媚温暖,待人友好体贴,处事也足够温柔圆润。只是她的脑子里,好像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她尝试过给身边的人分享其中的那么一星半点,可周遭的人全是睁大好奇的眼睛一脸小心翼翼地询问她在说什么,甚至拍着她的肩膀叫她别再乱说话了。
同学朋友的关注点永远与她都不相同。她们喜欢讨论时尚或是纯粹消遣的八卦,但相比起这些李世真还是觉得北极圈的温度上升到了32℃来得更有趣也更有意义。慢慢说多了也就发现没有意思,她开始闭嘴去学会沉默,渐渐发现,这样也不赖。毕竟圈子不同,不必强融。
父母也不懂她,但是他们爱她。他们愿意给她能力范围内更好的,包括足以压垮她的令人窒息的爱。想要束缚,想让她按部就班,想让她做会让她死气沉沉行尸走肉的事。
她很迷茫。
只清楚地知道一件事,她是处于深海区域的那一尾丑陋孤单的鲸鱼。
看似合群,却向来孤独。
孙玛丽作为李世真为数不多的好友也会心疼这样的她:
“你难过,我也只能安慰你,因为我发现你想着的东西很多我也不懂。有些你要做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怎么帮你,但我知道你应该这样做的,你认为有意义的事情,是很重要很重要的。可是,作为你的朋友,除了陪你我什么都做不了,这也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李世真听完这番话,看着孙玛丽委屈着下垂的眼角,便手忙脚乱地去安慰。
她更加难受并且确定,自己想法和情绪,不该说,不该表现。
每一天都要快快乐乐的,那就好。
大家都快乐,那样就很好。
这海洋如此深邃,你不了解就不了解吧。
刚上大学,爱玩是人之常情。
缱绻的白烟尽是苦涩呛人的味道,加冰的烈酒让人头昏脑涨,还有狠狠撞击心脏的强劲节奏,周遭都是人群的欢呼和口哨声。李世真被朋友拉着过来,本想委婉推脱,可无奈朋友就是不放行。她想着这是孙玛丽经常跑的地儿,跟着应该不会出什么事。但那家伙好巧不巧被她爸拉回去参加什么家庭聚会,早早溜了。她没有队友,孤立无援,困倦地睁着漂亮的大眼睛,其实视线早就模糊不清。
小指上精巧的银环,这会儿微微弯曲去握酒杯就会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她不懂拒绝,被怂恿着喝下了一杯又一杯。酒精不留情面地灼烧她的胃和清醒意志,滚烫炽热的疼痛简直要将她整个人狠狠贯穿。李世真脸上泛着潮湿的红,在把骰子错当成冰块投进见底的酒杯后,她跌跌撞撞地带着狼狈意味逃离了卡座,去寻找洗手间。
粘稠的酸液从胃里沿着食道向上顶,李世真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吐了。无奈这种地方的洗手间永远处于关闭的有人状态,还时不时地可以听见里面毫不掩饰的喘息声。李世真哪里见过这样真实的场景,她因酒醉红了的脸现在颜色又深几分,甩了甩一头微卷的软发低下头急匆匆地往回走,不料和准备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自己早已经软趴趴得站都站不稳,一下子给撞得贴在满是彩色格子瓷砖的墙壁上。
“痛……”
李世真吃痛地皱眉,眼里全是噼里啪啦炸开的星星,耳朵也嗡嗡得像是有多少只蜜蜂在飞。她这么一撞,是彻底失去了思考问题的能力。李世真也就不动了,干脆破罐破摔靠在墙上仰着头缓解痛感,顺便把要呕吐的欲望压下去。
“没事吧?”
那人依旧立在原地同她保持着半米的安全距离,可语调温柔舒适得竟让李世真并不觉得有任何陌生人之间的不妥和生疏。
李世真的脸红得发烫,有只手越过她的耳垂轻轻抚上她的下巴,指腹柔软带着冰凉的触感拢托住她的下巴,仔仔细细地摩挲安抚像是在哄小朋友一样。
李世真追着那冰凉的触感失控地迷迷糊糊着蹭了蹭,才后知后觉自己又在做什么奇怪又荒唐的事,神经一下子紧绷,良好的家教和习惯让她立刻歪歪扭扭地站直把脸缩回去。她缓缓把头转过去,看见的却是让她心颤的漂亮画面。
女人的手在李世真抬起下巴的时候就又收回外套两侧的口袋插好,她就那么站着,笔直。绕过肩头搭在前面的一绺长发因为灯光的照射带着一点点橘色,李世真十分笃定就是那张躺在她单反里晚霞的颜色。皮肤也符合极了它的触感,白得赛雪。还有现在看来没有什么,但生气时抿成一条线,估计会很凶的嘴唇。
李世真的思绪被熬成一团浆糊,她浑浑噩噩地答应着没事,脑子里闪过的却全是她看过的清澈见底的干净眼神的照片。她莫名其妙地感觉它们和这个女人很搭,要不是不敢鼓起勇气正视对方,李世真简直就认定了这就是女人的眼睛。
女人给她的感觉是气场很强,而李世真好像有异常的直觉,能从那里面捕捉到一点点不一样的风向。她一定会在危机四伏的白天冷漠地踩碎企图刺伤她的荆棘,但也会在无人见证的深夜种下最温柔的玫瑰。
李世真的胸腔里充盈着蓝色的露珠,聚起迷蒙的雾。在看不出更多信息的这会儿,她居然有了迫切想与这女人交谈的冲动。
她的视线慢慢攀上女人藏在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纽扣的衬衫里只露出一小截的脖颈,在缓慢移到下巴和鼻尖,才敢怯怯地对上她的眼睛。
果然,那双眼睛就那样看着她,像是一片不起风浪的海,静谧又温柔。
李世真就这么开口,也不知道唐突不唐突。
她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那种血统高贵的猫?”
然后整个世界开始崩析瓦解,李世真双腿打软不受控制地瘫坐在地上。到后来,她记住的只剩女人手心里的温度。
可能是自己太烫了,不然人的体温怎会如此冰冷呢?
女人语调冷清,嗓音却是掺了砂糖的温软,她说:
“有啊,你是第一个。”
再有了意识,是到第二天的中午了。
中央空调的温度被调到凉快得恰到好处,李世真睁开眼睛看到身上的浴袍和白到刺眼的被子才后知后觉自己是在酒店的单间里。房间里除了空调运转的嗡嗡声以外,十分的安静,带她来的人肯定已经走了。她努力甩了甩还是钝痛的脑袋,从床头勾过手机,按亮了锁屏,等着她的是满满的未接来电和一划拉下去全是红点的kakao talk。
父母的电话来了几个,这让李世真心惊胆战,她昨天刚好喝过了每个星期给家里打电话的例行公事。好在当她手抖着打开孙玛丽给她发的kakao talk之后暗暗松了一口气。
“你搞什么啊!喝成猪了啊!你爸妈打你电话你都不接,我看你是不想好了!你爸昨天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问我你上哪去了!我只能说你跟我出去玩了,顺道回我家帮我复习学期末的考试课了,然后你困到不行就睡了,接不了电话!我自己都觉得扯!哦对了,还有,你爸说让你醒了有时间回家一趟。”
李世真一想到孙玛丽一边嚷嚷着一边打字的样子就好笑,自己一个人坐在那笑了几声后,就再也笑不出来了。自己昨晚真的喝得晕到困然后倒在酒吧的洗手间了吗?还好昨晚遇到的是个好人,那个好人还把她安顿得好好的照顾得好好的。这让她感到愧疚又害羞,一不小心给人添麻烦了。
噢,自己还说那人像一只猫,至少昨晚自己是跟人家这么说的。那句语气特像个流氓搭讪的话她自己再也不想提起。
她松了松僵硬的肩背,掀开被子准备下床洗漱,却发现有点不对劲。浴袍下面的自己除了可怜的内衣,连帽衫带着裤子一起全都不翼而飞。李世真心里一惊,连忙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被刀切开的痕迹。想了想又停下来,痛感都没有,内脏还能被带走了不成?
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吧,不像父母老是恐吓她怎样怎样一个不小心就少了一颗肾。
也可以说,是她如此幸运,碰到眼神如此干净清澈的人。
这样的人,一般都不会是坏人,对吧?
只是想到自己几乎被看了个遍的样子,实在是让李世真有些难为情。她光着脚站在一张软乎乎带着些简约图案的地毯上,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安安静静地思考问题,余光却瞄到小沙发旁的茶几上有一张被透明玻璃杯压着的纸片。
“衣服上的酒味太浓了,我帮你脱下来让服务生给你拿去清洗烘干了,醒了打电话到前台让他们送上来。”
“旁边是止痛药,早上如果头还是痛就吃一片。”
“你的手机真的很吵,我调了静音。估计你还是个学生吧,自求多福。”
“房钱不用还了,有什么事可以联系我。”
“放心,我不会切走你的肾。”
李世真笑出声来,怎么会有人了解她奇奇怪怪的想法。
纸片旁边是一张名片,上面有那个人的名字。
徐伊景,李世真的指腹扫过名片的左下角轻轻跟着念出了声。
她现在倒也不着急回家了,把薄薄的名片放下,厚重的窗帘用力地往两边拉开。房间所在的楼层较高,没有任何建筑物的遮挡令李世真能看见湛蓝又明媚晴朗的天。
习惯性地打开相机,对焦,然后ISO指数稍稍调低,拍出微光泛滥的金白色云朵。
心情莫名其妙的好,像是轻风经过微微起伏的浅青蓝色海面,透彻又温柔。好久没试过如此舒畅,是第一次尝到了醉酒的滋味还是彻夜不归,又或许是遇上了眼神清澈的人。
李世真往后一跳摔进柔软的被褥里翻滚了一圈,打开短信对着名片在收件人里输入那个号码,然后把照片发送出去。
她给她发:“谢谢。”
片刻被李世真重新调回响铃模式的手机传来清脆的提示音,她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她没有问她是谁,也没有问她为什么给她发天空的照片,更没有表面性地夸赞那照片拍得好看,那个女人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如果头痛记得吃药”
真特别。
经历了一晚莫名其妙的放纵,迎接李世真回家的是更严实的监管和一顿劈头盖脸的说教。
她就是张着嘴也没办法发出声音反驳。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这是不学好啊!”
“就算到了大学也要好好念书,不然以后有什么出息!”
“爸爸妈妈那么爱你,你可不能辜负了,你得活出点样子来回报我们啊!对爸爸妈妈好一点啊!”
我怎么就活得没了样子?
这样的话像是从头到脚浇在李世真身上的石油一般侵骨蚀肉的黑色粘液,让她一点点剥下越来越脆弱的外壳,变得越来越无力。她唯一能喘口气的时候,就是每晚入睡之前靠在床头戴上耳机听些自己喜欢的音乐,或者空闲时自己出去转转拿着手机胡乱拍照的时间。
李世真连手机上最后一个游戏都卸载了,孙玛丽为了这事儿气得嗷嗷直叫,抱怨以后自己还上哪找个靠谱的队友。
李世真不想玩了,她想休息,她指的休息是看不见任何人的休息。
没人懂她,她也不再执着于让别人去理解。李世真还是喜欢偶尔说说笑话和大家一起乐呵,只是她越来越不愿意敞开心扉,那里面藏着她自己的一片海。
她愿意把自己变成深海里驻扎在中心区域的一尾鲸鱼,她在把自己变成一个厌世的哑巴。
从那天的感谢和被回应的关心之后,李世真小心翼翼地要来徐伊景的SNS,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因为那一晚的安顿和照顾让两人莫名其妙建立起的关系也渐渐靠近,李世真知道那个女人大自己十岁,已经出来工作挺久了,看那天她丢给自己的名片,应该是份挺体面的工作。
徐伊景的话不多,李世真也不追着问。她会倾听,也懂得比自己多得多,这对李世真来说就足够了。虽说两人也仅见过一次面,但比起和那些传统意义上的陌生人打交道,李世真倒更愿意和徐伊景讲话。
她总能感觉,徐伊景可以听懂她无厘头话语里某些潜意识反应出来的意思。
李世真在觉得辛苦的时候总会用开玩笑的语气给徐伊景发语音:
“在家里被宠爱得居然感觉有点辛苦。”
“已经很努力地去学啦,但是绩点还是拉不高的样子。”
“你在干什么呢?”
故意上扬的尾音让她的声音听起来和外面的天气一样明媚,这样似乎就可以假装她很快乐。
徐伊景会回复,就算不是立刻,但她总是会回复。然后,在最后多加两句:
“不想笑,就不要笑了。”
“你不是挺难过的么。”
于是李世真就真的不笑了,大学这一年的生活让她过得太累。这段时间当然不比高中的紧迫,但压垮她的是那种在临界浮沉的无力感。她想下坠,坠到最深的地方。但现实的一切都不如愿,都拼了命地将她往上拽,拽到他们所认为的安全地带。
李世真偶尔闲下来的时候会翻翻徐伊景的ins有没有更新,纵使她的样子早就在李世真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也很想再看看她的样子,那双在成人世界走了那么久还可以如此清澈漂亮的眼睛。可是徐伊景的更新似乎停滞在前六个月,寥寥几张照片也只是叠放整齐的打印纸张,停留在财经新闻页面的电脑,和桌上冒着热气的骨瓷茶杯,这样的日常生活。
不过不得不承认,照片的角度虽然随意却又聚焦构图得很好。不管是色调清冷或是柔软的颗粒质感,都是那么恰到好处。可能她对空间角度就是天生敏锐,也不止是这样。她好像在李世真感兴趣的领域都极具天赋,让李世真既佩服又羡艳。
李世真也开始愿意把自己喜欢的天空拍摄给徐伊景分享,蓝色的,橘色的,金光艳丽的,浅紫朦胧的,带着血红色晚霞的,云卷云舒,揉压伸展,像是加了食用色素颜色温暖的彩色面团。
偶尔徐伊景会回复,让李世真最意外的是有天听到她回复的语音:
“原来都没能发现,天空可以这么好看。”
都不知道为什么,听见你柔软得恰到好处的声音,我也会很开心。
这是三点一线的枯燥生活,昏昏沉沉即将进入闷热难耐的伏夏中唯一安慰。
那片海,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
从前说起它来总是温柔又平静的,但这次水势凶猛得让人只想逃。靛蓝带绿的浪花带着白色的泡沫高高扬起,仿佛要触到天上黑漆漆令人倍感压抑的云,然后再狠狠地拍下来。是那样狠,让我害怕得想要游开,却发现在自然的灾难面前,自己就是一粒微尘,根本无力回天。
以前,我一直漂浮在这片一望无际的大海的中心。
这一次,是我被海浪狠狠地卷入其中,前所未有。
怎么没办法在水里呼吸了呢?以前的梦里是可以的。
水呛入我的鼻子然后到胸腔,直至肺叶也被咸涩的海水不留情面地挤满,全都是令我难以忍受的刺人痛感。我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带起周围晶莹剔透的水泡。没有阳光穿透水面,海是幽暗而沉静的壮阔深蓝,我被带入越来越深的地方,没有光的尽头,就是海底的那片黑暗。
没有鱼群,没有浮沉的藻类和碎石,也没有星星。
纯粹又可怕的黑。
我在之前的梦中觉得自己是归属于这里的,现在依旧是这样。
水流的压力随着我下沉变得越来越大,耳膜生生的疼痛刺骨穿心,仿佛要将我彻头彻尾地撕裂。
在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全身血液倒流快要把我整个人压崩的时候,我醒了。
李世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低着头把双手捂在脸上,缓缓向上,直到掌心遮住眼前的光,指缝嵌合自己细碎的软发。
单薄的脊背微微挺直,她撤下手向后撑着,扬起头让自己感觉到斜进窗台的阳光再次打落在眼眶上。
这次,她没再哭了,只是难过得如同死过一回。
努力缓了口气,李世真一转念,又拿起了手机。
“今天早上的阳光挺好的。”
她跪坐在床上把手机伸出去拍了一张天空的照片。
发送
回复短信的声音悦耳又动听。
“你不要这么难过。如果发生什么事,可以告诉我。”
李世真仿佛能从白色框框里的黑字听见徐伊景清冷又温柔的好听声音,她歪着头笑了笑,是在欣喜她对自己的关切。
很快,她又笑不出来了。
她看见自己给她发的那张相片曝光度很低很低,云层的浅白色变成了沉甸甸的灰,令人沉重得喘不过气。金光闪闪的阳光攀满它的脊背,仿佛是要将它不讲理地驯服。
李世真终是把那个号码拨出去,静静等待着提示音后被接通:
“世真”
她开始哽咽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
约定见面的时间是晚上,徐伊景很会挑地方,是一家简约又别致的清吧。旁边就是一条平日水色漂亮的江,晚上鳞次栉比的建筑闪闪发亮的灯光倒映在上面,像是一条宽阔细碎的星带。
圆桌上小小的香薰蜡烛被盖着顶端开着小孔的透明玻璃灯罩,散发淡淡的花香气息,令人舒适又放松。
李世真又见到她了,带着微不可查笑意的嘴角和那双被神邸庇护洗涤过的漂亮眼睛。她白皙修长的手指微微张开,微光透过她的指缝晃晃悠悠地摆动,像是要把李世真的双眼迷得失去焦点。
第二次见面,却全然没有陌生的招呼和尴尬的神情,也没有年龄上的代沟和难堪,两人似乎就是那么合拍,一见如故。李世真讲,徐伊景听。
她当她是小孩子吧,她给她点了牛奶咖啡和松软甜腻的草莓松饼,自己则用三根手指支起一杯Martini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讲自己的烦恼。
很爱父母,却被父母束缚,什么都做不了,已经接近与道德绑架那种感觉,她被迫着努力付出等价的回报。不甘愿被约束,又心甘情愿地被圈养。她觉得自己活的每一天都看不见自己的存在的意义,每一天都很压抑,但又比任何人每一天都更加努力地活着,总想着把这一段熬过去,下一段日子就会发亮了吧。
徐伊景一手托腮,一手用手心盖住杯口听得仔细,李世真笑得特别惨淡。
“你知道吗,他们对我的爱就是:世真啊,这件上衣你是喜欢蓝色的还是红色的呢?我说我更喜欢蓝色的那件,他们会笑笑然后拍着我的头说,你喜欢蓝色的吗?可是傻孩子,我们还是觉得红色更适合你啊。”
李世真仰头从天花板中间的那块玻璃里看着天空,城市的光让天空的碎星都躲了起来,就像她一层一层用沉默包裹起的自己一般,黯淡无光。
未来,父母和自己的关系,每一天都像是灾难一般自己给自己加持铺天盖地而来的压力和难过,真的让她喘不过气。她就那样笑着看着徐伊景,那个第二次见面的女人,笑着笑着就流着眼泪。
“你好像那片大海。”
李世真听见她这样说。
海是如此的宽阔,她的一腔汹涌包纳了一切,好的和不好的,情愁又善良。
不,我觉得我更像是海里的那条鲸鱼。李世真想反驳,但是内心有种被拆穿的感觉,她颤抖着,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是情绪困住了你,还是你困住了情绪。”
徐伊景喝了一口酒,就这样沉默地看着她,眼底聚起璀璨灯火。
我不知道。
“你要来一点么。”
徐伊景的酒杯滑过圆桌的中心点稳稳停在李世真面前。
“喝一点,没关系,心情可能会好一点。”
原来你没有把我当小孩啊。李世真这样想着,嘴唇覆上了杯沿的那一片湿润。
后来,徐伊景叫来司机准备送李世真回家的时候,
她却说:“回学校吧,不远,走过去就行。”
她是那么容易就变得醉醺醺,路灯的光透过随风轻摇的树叶传过来,在这样的眼睛里变成了跳跃的光斑。李世真沿着比路面要高些的那条窄窄的路肩歪歪扭扭地走,为了保持平衡而伸开的双臂,此刻被风穿过,呼啦呼啦的,仿佛一只永远无法降落的鸟。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从上面跳下来,小跑着,去一把用力抱住那个走在她前面的身影。
毫无预兆地,顺其自然地。
她只是觉得,她应该属于眼前这个人的。或者,这个人应该是属于她的。
缥缈间,她觉得自己又看见了那天漂亮的橘色晚霞。
徐伊景怔了一下,从外套两侧的口袋里抽出手来,轻轻掰开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转过身去就看到李世真眼里微微错愕的神情,她好像下一秒,又要哭出来了,那样可不行啊。
她叹了口气,把她拉得再近一些,轻轻按在怀里。手从她的脊背滑到毛茸茸的头顶,一下一下地顺她微卷的软发,像是在哄小朋友一样。
然后李世真听到她说: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世界总有一天会向你妥协的。”
“他们越是爱你,越是扎烂了你的心。”
“你太温柔了,世真啊。你怎么就只是躲起来,不学着反抗。”
你情愁宽阔,像是蓝色的大海。
李世真迷迷糊糊,低下头埋进徐伊景的肩窝里呜咽着,像是在念一首酝酿了很久的温柔乡诗。
“我想把过去推翻,一切重新来过。”
“我想过一了百了,却还比谁都努力地活着。”
“我不是大海啊,其实更像是游在深水区域的丑陋鲸鱼才对。”
生活在绝望里,紧握住我的是莫名的悲伤和纯粹的黑暗。我独自一人学了好久,才学会如何同它们共存,甚至是享受。
“那又怎样。”
李世真觉得,她永远都记得徐伊景那个清亮得如同第一次出现在自己梦里的海一样的眼神和语气温柔得让人难过的这句话:
“深不见底,漫无光明,反而最有安全感。”
凌晨刺耳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吓得孙玛丽从家里的大床上蹦跶起来,她迷迷糊糊地接上电话,看了一眼矮柜上的时钟,发现是半夜2:47。对方久久没出声,孙玛丽看了一眼联系人,以为李世真抱着手机睡觉打错了电话。
她懒洋洋地喂了几声,见对方还是没出声,便准备挂断电话继续睡觉,谁知那头传来了再也压抑不住的哭声。
孙玛丽吓得一点困意都没了,手忙脚乱地坐直身子连声安慰,问李世真怎么了,是不舒服还是其他的什么事情。
李世真坐在柔软的被铺里,用被子裹住脑袋闷声抽泣着。
眼眶红红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是因为自己没有提前和父母说不归家下次肯定会被骂得很惨。
是因为压力还是很大,被自己酿得很浓,才会悲伤。
还是因为周末在偌大的宿舍里,醒来只有自己孤单一人。
她还有很多话想要在清醒的时候当面说,她想要她的鼓励和肯定,想要她用干净的眼神看着她。
你说我情愁宽阔,像蔚蓝色大海。
我说我孤独窘迫,全然翻涌不过。
夜灯的光温暖又充足,李世真却像是重新跌入那片黑暗。
她哼哼唧唧十分难堪地挂断打给孙玛丽一时冲动的电话,接着便收到了那串熟悉号码的联系人给她发来的信息:
“世真啊,可我觉得你是漂亮的海豚。”
李世真还是活在那片海里,浮浮沉沉的,了无生机的,心情偶尔还是悲伤得覆水难收。
可她心甘情愿,她有人懂,有人陪,哪怕只有一个。
那一个就够了。
因为那个人说啊:
深不见底,漫无光明,才最有安全感。
你有了我,我会稳稳地拉住你。
其实我也常想告诉你 我的世界经常独自开始下起雪
可到头来我还是说了 我的身体里是不可战胜的炎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