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落的鳞片被密闭着封存,试管中的碎片如同失去了重力的束缚一般,安定地悬浮在正中,不规则的边缘无限地放大,每一记曲折都如同严丝合缝的锯齿般精密,帘布旁的射灯点缀着栖身的角落,被呈递在光柱下的样本,如同透镜般向着四面八方折射出渺茫却周密的光,美轮美奂,浑然天成。
但却如同无根之木堆砌而成的薪火,灿烂的闪烁不过只是一瞬,那碎片随后便攀布起细密的裂纹,如同烧至通透的煤炭,质若青蓝的白灰色自内里涌现化作表里如一,俱都崩解为目不可视的微尘,在管中蒙起一层寂灭了的雾霭。
‘感知到脱离宿主的共鸣范围,立马就自灭了吗……’虽然无法保存样本十分可惜,但至少取得了一点有用的信息。
‘非常务实的做法。’那么,想要开展后续的研究,就得确保母体的活性,研究动作的区域还会被局限在共鸣范围内。
这样的话……
“姜老,你说无能为力……是什么意思?”
可没有耐心和余裕给老者在这里自顾自地沉思,似乎是听到什么超出知识储备范围之外的偏难名词一般,了子俱是一副难以接受的表情。
“即是字面上的意思。”如同卫星般漂浮在周遭的装具于挥手间散去,满溢着不真实般科幻质感的氛围被信手戳破,又变作市井里随处可见的平凡老人,将眼镜架好在鼻梁,一如往日般纤尘不染,老者无动于衷。
“我试着做过阻断实验,「ANTI-LINKER」在初期是起到效果了的。”
“那又如何。”
“碎片与宿主并非是单方面的寄生关系,这从刚才你的隔断实验……”
“那又如何。”
“如果是共生关系的话,只要建立足以替代共生一方的循环系统……”
“这样吗。”
“我也不奢求能借用到「崆峒印」那种规格的神器,但目前看来,就算是现在试运行当中的「摇篮」,也足够……”
“这样吗。”
一而再,再而三的敷衍,老者对着了子的振振有词,俱是一派无动于衷。
“………………”
“即便是遍尝百草,赭鞭四性的你……”本来因为有求于人,而耐着性子好话说尽的了子,此刻看着老者丝毫不加掩饰的那种漫不经心的神情,登时就是心头火起,激将着说出了一段原本不打算说的话来。
“她并不是得了病。”优哉游哉地在掌中将手帕折起,老者断然中止了了子无休无止的控诉。
“………………”
“你是看不出来,还是不愿意看出来。”连疑问的语气都没有稍加修饰,直白地点破这诸多把戏中的自欺欺人。
“我…………………”
“这是生命形式的进化,而你所感到的困扰,不过是这一过程表现得不那么悦目罢了。”
“…………………………”
“这不正是你所希冀的终点吗?「樱井理论」的开创者,依托圣遗物与异端技术,点明了物种与生命前进的方向,樱井了子,如今你手握「Knowledge」预言之中的原石,「繁星所列」的狂想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你,得偿所愿了?”
老者垂落的手掌指向了轮椅的方向。
坐卧着的少女正静谧地安睡,乌黑色的发梢绵软着垂落,细密地笼罩着少女的脸庞,黄金色的欠片如同层层叠叠的花瓣,将这位拇指姑娘裹入了晶莹的时光,弯弯的眉梢随着若有若无的呼吸而颤动,不知主人,是否好梦。
方才二人即使再如何争吵,也依然克制着音量,顾忌着这位小小的病号。
“………………………………”
看着这幅景象,面对老者名虽恭贺实为指责的呵斥,了子无言以对。
“或者你一开始就已经知道,而此行只不过是来向我,再一次确认你这辉煌的成果——”
“「化神」。”
“我…………”了子开合着嘴唇却失落了言语,眼瞳之中,那从来都是清亮悠扬的明光紫意,此刻也如同风中残烛般明灭难定着烁暗幽幽,原本静谧而深邃的光芒因动摇而波折,因矛盾而开裂,再一次试图弥补着去缝合而开闭了眼睑,瞳孔的中心如同空洞的泉眼般吞吐着莫名,随后涌出者,是如同净化般被霞染而上纯金辉光的瞳色,陷入颓势的心神模糊了人格,几近窒息。
“呐……”这份无言,最终被意外地截断。
“…………”此时才再一次意识到有她人在场的二者,方才停下这不算争执的争执。
“老爷爷,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呢?”紧握住轮椅推手的圆柄,响的心中,懵懂着惴惴的不安。
“「■■」不是生病了吗?”执着地啮咬着已知,少女固执地发问。
“………………”
“老爷爷您,很厉害的吧,大家都说您是很了不起的人,就连您,也治不好「■■」吗?”
不能像刚才会场里演示的那样,像治好那个小哥哥那样,治好她吗?
“那个万能药,不是什么都可以治得好吗?”
既然都被叫作万能药了,难道不应该是万能的吗?
“呐,老爷爷——”少女从了子的身后走向身前,而了子看着那前行的身影,紧握着拳头而后松开,手掌抬起而又落下,想要伸出,终究没有阻拦。
“呐,你看看她啊——!”少女拽住老者的衣角,小小的个子,仰起头来,不甘地凝视着这位老人。
“呐——!!!”像是在嘶吼,又像是在央求。
而这样的举措自然引起了一阵反馈与骚动。
“这位小姐,请保持克制!”便衣打扮的安保人员第一时间脱离了观察哨位,分开了过近距离的二人。
“姜老,您无碍吧。”交错着横亘而过的手臂组成了护栏,一边紧盯着少女时刻注意着变动,一边稍稍偏首确认着状况。
“都散开,还嫌我不够丢人吗。”分开身前两名警卫,老者再一次走到响的身前。
“可是……”
“我跟晚辈聊聊天,不要多余。”
“…………是。”小队领队看着对面的几名女性,再三确认也仍然没有感觉到任何敌意和威胁,终于还是克制着散开,回到了不远处的岗位。
“小后生……”被推搡开的少女在不远处伫立,那圆滚滚的眸子,如同幼兽一般,倔强地瞪视着走近的老者。
“你的……”无从知晓个中曲折的老者,稍稍拾掇了一下措辞,“……朋友,得的并不是病。”
“那……”这表达是如此的委婉,以至于甚至,些许点亮了少女几将覆灭的火光。
“她在变得更加……更加的强大。”老者努力地挑选着,这个孩子能够理解的词汇。
“强大?”少女有些措手不及,因为完全无法,将这个单词和现下的状况联系在一起,只感到困扰和疑惑,愈发团聚在一起。
“但是……这一切——”
“都是有代价的。”
而这代价是什么,有多大,老者不会告诉少女,就好像了子没有告诉少女一样。
“我不需要「■■」变的强大,我只想让大家,能够快快乐乐地在一起,就好像我们以前那样。”
“这是一个必经的过程,就好像大家都会长大一样,变得越来越高,跑得越来越快。”
“可是……”原来,长大,是这样痛苦的事情吗。
大家都会慢慢长大,这,少女是知道的。
然而少女并不知道的是——
不是所有的花儿最后都能绽放,不是所有的鸟儿最后都能翱翔。
而这,老者也不会告诉少女。
“而和她紧密相连的你,迟早也会……”
“我?”
“姜老——”了子轻蹙眉头,略有些严厉地喝止了这题外话无止尽地蔓延。
她在少女的身后阖上双目不发一言,只是轻轻地摇头。
或许一无所知,也是一种幸福。
“……说远了,我们还是说回你的朋友。”
“就好像化茧成蝶一样,她在变得更加的……「美丽」,更加的……”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睛,是如此的澄澈,那努力将老者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刻在心中的恳切,让老者一时之间,陷入了梗塞,也正是此时,才注意到自己的衣袖,不知何时,被另一只小小的手掌拽住了跟脚。
那是从头到尾,一直坐卧在轮椅上,不发一言的,另一位少女。
“「■■」?你怎么……”注意到了身侧之人的动静,响立刻挪开了视线,她有些慌张地扶住少女挺立起的上身,手忙脚乱地动作起来。
“你呀……”伸出的手指轻轻地捏住了响的脸颊,稍稍用力,在少女的脸蛋上揪起一片小小的肉丘。
“唔——我错了。”虽然不知道错在哪里,总之先认错就对了。
“没关系的……”那音色,有若叹息。
如同雏鸟第一次鸣叫般,轮椅上那位少女的声音,明明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清晰。
“…………”这话语的指向是如此的暧昧,以至于三人都陷入了沉默的慰藉与负罪。
“没关系的,老爷爷。”
“………………”
真的,没关系吗。
“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你,老爷爷”
“……………………”
感谢什么,感谢他人的无能为力吗。
“所以,请不要露出那么哀伤的表情了。”
“………………”
哀伤,我吗?
“你看,我都没有哭喔,你也不能哭喔。”
“…………”
为什么,孩子,为什么,是你来安慰别人。
凝视与端详,鳞片雕饰的神异面孔,妖艳诡谲的异色双瞳,蔚蓝与翠绿如同天青掩映着群林,被撕裂而又拼合的界限,人神之姿归于一躯,而当少女樱唇轻启之时,秀气春风吹得人间烂漫,将那神明的清冷寂寥俱都照暖,将那人儿的轮廓刻画的更加鲜明,更加——
像「人」。
“「■■」,不要一口气说那么多话。”轻抚着背脊舒缓气理,如同捧着小动物一般小心翼翼,少女呵护着少女。
“响(ひびき),我们回去吧,回家去,和大家在一起。”回应少女的,是少女质弱却仍然明媚的笑靥。
“——嗯!”
不再有疑问,也不再去纠结,什么千里迢迢,什么大费周章,这些都不再重要,回去吧,回到大家的身边去,回到往昔的常日里。
“且慢。”
人老了,总是容易多愁善感。
这样想着的老者,喊住了那仿佛是手牵着手、放学准备回家的两名孩子。
“?”
“小姑娘,这个给你。”
“这是……”
如若琉璃般晶莹剔透的材质,透明的容器中,仿佛是舀起了一瓢彩虹,迥然相异于帘幕之间投射而下的简陋灯光,那浆液如同在呼吸着一般随着韵律闪闪发亮,氤氲了的微醺之中,透射出难以名状的绚丽。
“姜老……!?”在场真正明白这一份珍重的,恐怕只有了子一人而已。
“你的事情我们一会儿再说。”这样轻描淡写地把她将要出口的疑虑封堵。
“小后生……”
“如果你想以这幅模样,和你的朋友一起直到……那就用掉它,至少,最后的最后,这片风景的尽头,留在她心中的样子,是这样,而不是别的……什么样子。”
“…………这么珍贵的东西,应该被用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吧,交给我这样的人真的好吗,老爷爷?”
“女孩子家家出门在外,家长不在身边,要自己好好照顾好自己。”
“…………”
“非常谢谢您,谢谢您作为无关之人,为我们所做的一切。”郑重地将那物事握在手心,虽然只是寥寥数语,少女却也得以隐约窥见了自己的命运,但也因此,再一次澄明了自己的心意。
蝴蝶……吗…………
挥手向着三人作别,老者回想着方才那个不恰当的比喻,明明只是随口一提,却不知为何,那印象在脑海之中竟是愈发鲜明地挥之不去,愈是去咀嚼与回味,就愈是感到深深的弄人与讽刺。
「化茧成蝶」,原意指蝴蝶幼虫由蛹,经过蜕皮,变化为成虫的过程。寓意人经历成长,蜕去丑陋的无用,变得智慧、美丽。也常用作形容女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得美丽翩跹。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真的有这样纯洁无瑕的美丽吗?
幼虫在结甲成蛹之后,整个身体都会溶化成一团液体,她的思念与回忆、忧愁同爱恨,这一切的一切,都将再也无分彼此地,融汇在一起,随后重新塑造肉体与躯壳,挣脱外表的束缚,张开翅膀,厌离大地,再也不会流连往身的曾经。
她不会再记得,草木丛林之间甘露点染的青绿,几番寒暑之际彩彻区明的卷云,穿花过叶的朝阳,树梢流转的光阴。
一切的一切,俱都将不留痕迹地逝去。
「蜕去丑陋的无用,变得智慧、美丽。」
她不会再记得。
那翅膀扑闪着瑰丽的晶莹,那身姿几近于超然的美丽。
可是到了那个时候——
蝴蝶,也只会是蝴蝶,
少女,将不再是少女。
算上这一章,这本书也10万字了,写小说就是这样,想着10万字完结来写一个一时兴起的短篇,然后变成现在这样的窘境,原本预计3章过完的剧情,如今算上大纲和存稿,已经增殖到16章了。手边还有一个东方的同人待修改重编,刀使巫女一个关于寿命论的短篇,社会人恋爱物语,以及结合各地见闻游记,禅与摩托那样的自我剖析与辩论。
完全看不到搁笔的未来与尽头。
写作就是这样一个幸福而又苦恼的事情。
回头看去,如今已是写作的第七个年头,当初有想到会坚持这么久吗,想必没有吧,这一路上不断地取舍,放弃了画画,放弃了音乐,放弃了视频,这份心意与思念,却也因此,愈发纯粹。
「为什么要写作。」
乔治奥威尔问,略萨问,许许多多的人问,也产生了许许多多的答案,这些许许多多,又照映着许许多多的本心。
心意冉冉升起,化作了满天高举的繁星。
夜空今古之中,星光何止亿万,却也因每一个人的每一次落笔,而又愈发璀璨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