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 for ipad —— 让兴趣,更有趣

点击下载 关闭
【原创微修】【繁华调】第十回 昆仑飞雪尽绝尘(中)
伽蓝雨 2020-04-17

郁青葵披帛轻飘,含笑一礼,娇声道:“将军既然赎了红露去,何不连青葵一并带走?有好当成双啊。”她声音酥入骨髓,听得众男子一阵心痒。

这等风情万种的美人本不多见,寻常男子一见之下便要心摇神驰,遑论如此软语撩拨?

可惜哥舒翰等人这些时日跟随李延青左右,颇知他对男女之情甚为寡淡。即便宁安郡主映月之容,咸宜公主连璧之貌,武惠妃倾国之姿,他也不多看一眼。

郁青葵虽美,也比这三人大为逊色,如何能教他心动?

谁知李延青停了片刻,居然上前两步,站在郁青葵面前,看得众人阵阵心惊。连慕容则也暗中嘀咕,他莫不是要把人抱回家去?

郁青葵一双横波妙目坦然相对,忽见他轻轻上来在耳畔低语道:“姑娘要离开此地,还用我来赎身么?”

这话旁人听不见,郁青葵却是身形一颤,默然片刻,颤声强笑道:“将军……名不虚传。”对他又是福身一礼,颤巍巍退开两步,转身奔回院内。

众人都是不明所以,慕容则走近狐疑道:“你跟她说甚么?怎么跑了?”

李延青不紧不慢道:“不如我赎了她,送你可好?”

慕容则甩头冷嗤道:“谢了!我已改过自新,你还是省几十万钱罢!”

哥舒翰与张拯、源弼几人抚掌大笑道:

“啊哟!慕容公子改过自新?那咱们也该洗手不干了?”

“你那手可还洗得干净?”

“干净!多用些滑石皂角,如何不干净!”

慕容则无心听他们起哄,转身爬上马车。李延青暗暗好笑,同众人道别,让亲兵护送狄博逊与狄博逸回去,上车同他坐在一处。王忠嗣兄弟和张拯、源弼、杨洄也各自上马,分道回府。

慕容则摸出那枚金质开元通宝,伸手递来,李延青不接,道:“用五色彩打个璎珞,给芷儿做压祟钱。”

慕容则也不矫情,把金币收回荷包,抬手掀帘,看看出了福善坊,这才低声道:“今晚怕是王守廉拉上薛谂,故意在此闹事,还敢叫人来抓咱们现行。”

李延青道:“闹大些,也不枉费他们这番心机。”

慕容则微微点头,瞧着他若有所思。

李延青道:“你有甚么话问我?”

慕容则张口无声,一时不知如何措辞,想了一想,才道:“宋璟是狄公学生,狄大哥为何不寻他的门路,反而是张说出手相助?”

李延青道:“门生故旧说来好听,倘若狄家还有人在朝任职,自然要念及此节。可如今狄大哥是一介白衣,无甚助力,有求于彼,还是别指望为官之人顾念旧情了。”

慕容则点了点头,所谓世态炎凉,并非人人都像李延青这般,可以不遗余力地报答恩情。

李延青又道:“况且宋璟名望虽高,并无实权,不比张说深受陛下倚重。狄大哥既要入仕,岂能做个清流。”

慕容则微微一笑:“我看是张说精明才对。”

以李延青如今的权势地位,若真有心在朝堂上纵横捭阖,恐怕只是有所不为,而非不能为。张说要提携狄博逊,令其仕途顺畅,简直是举手之劳,虽说李延青绝不是因私废公之人,可他那等老狐狸,损大于益的买卖,也是绝不肯做的。

想到此处,轻叹一声,这种尔虞我诈,波云诡谲的朝堂争斗,自己多半弄不明白,何必去管,余下之事也不须再问。

瞧着李延青阖目倚在车厢上,眉宇间尽是倦意,慕容则不禁心中酸楚,伸手拍一拍他肩头。

自从奉诏入宫,一年之中他可说是数经危难。曾远赴漠北,销兵戈战祸于千里之外,也虎口夺人,决万姓生死于一念之间。

从一介布衣而至腰金衣紫,旁人口口相传,说他少年英雄,前途无量,有谁看到这荣耀与光彩背后,是何等任重道远,艰险万分?

两人一路无言,慕容则在府门前下了马车,瞧着一行人迤逦远去,仰望明月,忽然一个激灵,叫过亲兵首领,同他耳语几句,转身进门。

李延青在福善坊一掷万钱,为秦红露赎身,自然一夜之间遍传洛阳,至于打了鄎国长公主之子薛谂和王毛仲外甥,两家却无人敢来问罪。

皇甫惟明感激不尽,次日就要携秦红露登门拜谢,李延青却提前派人传话,教他安顿好诸般事宜,定下婚期,再请众人观礼欢聚,皇甫惟明只得遵从。

这虽是坊间谈资,倒也不算甚么大事,数日之后一道敕书,才真真在朝中引发了轩然大波。

三月初十,明皇下旨,皇太子嗣谦更名李鸿,以礼部郎中薛縚第六女为太子正妃,择日大礼完婚。

郯王嗣直更名李潭,徙封庆王;陕王嗣升更名李浚,改封忠王;鄫王嗣真更名李洽,改封棣王;鄂王嗣初更名李涓;甄王嗣玄更名李滉,改封荣王。

又立皇子李潍为仪王,李沄为颍王,李泽为永王,李清为寿王,李洄为延王,李沐为盛王,李溢为济王。

皇子封王改名,本属常事,然而明皇特有旨意,朝中大臣,秩四品以上不须避太子讳。

旨意一下,公卿百官,莫不掩袖哗然。李延青不敢遵旨,当即自请避讳。无奈明皇不允,令他不须再提此事,不光朝臣惶惑,太子本人更是对此切齿不已。

李延青无可奈何,这表字又系狄仁杰所赐,不可更改,只得明示内外,暂且避字不用,以名行世。此事牵连太子,慕容则等人也不敢同他议论,只在心内嘀咕。

不日已到皇甫惟明婚期,他刚刚升秩五品,无力在两京购置房产,一直住在崇政坊西北的官舍之中,如今虽要娶亲,但民间忌讳借屋成婚,因此仍是在官舍内行礼。

两人都没有亲属长辈在此,皇甫惟明又不在乎世俗眼光,索性将一应纳采问名①的诸般礼仪全部略去,直接选定吉日,置办了器具用品,就请众位兄弟前来观礼。

李延青与哥舒翰、狄博逊都没有家眷,帮助新娘收拾打扮的妇人丫头,就由慕容则几人帮忙指派。

世家大族的公子,人人都有年长仆妇在身边伺候起居,管理丫鬟厮役。慕容则就请了自己院中的管事洪妈妈前来助阵,张拯、源弼、杨洄也各自指派了婢女仆役跟着帮手,又请了礼部的几位年长同僚,屈尊来做傧相。

到了成婚之日,忠王李浚命心腹侍卫送了贺礼,竟是长安崇义坊东北一座宅邸的房契,皇甫惟明谢恩收了。慕容则等人自然也有礼物,绢绸器物,堆积满屋。

众人傍晚齐聚崇政坊官舍,瞧着皇甫惟明换了吉服,登堂催妆,丫鬟仆妇扶了秦红露入帐,坐上马鞍。

哥舒翰带上一干亲兵,拥簇着新郎行奠雁礼,把事先带来的活雁隔着幛帷奋力一抛,那厢洪妈妈与侍女们慌忙抖开红罗,把雁裹了,又用五色缕缠住雁嘴,童男童女这才上来撤幛。

秦红露穿着深青连裳,革带韈履,头戴花钗,乃是十分正统的新妇打扮,虽无往日的金银盛饰,却更增娇媚婉丽。

皇甫惟明又接过一只大雁,面北屈膝,双手跪献在新娘脚下,洪妈妈递上团扇,秦红露取来遮面,两人慢慢走出屋外,来到院中青庐之内。

傧相引导二人告拜天地神明,皇甫惟明须行全礼,新妇却可不跪。待到男左女右并肩坐帐,吃了“同牢盘”中饭食,饮过金银盏子合卺酒,喜娘上前用五色缕把两人脚趾拴在一处,众人齐声出言祝福,欢声雷动。

如此礼成,皇甫惟明与秦红露虽无亲人在京,一场婚礼倒也办的十分隆重。

按照民俗,原该有人闹婚,但想这二位好不容易结为连理,竟是谁也不忍打搅。

观礼之后,皇甫惟明早已摆下酒席,连带亲兵仗身,仆僮婢女在内全都有份,众人自然要开怀痛饮。

皇甫惟明夫妇又向李延青举酒拜谢,感激道:“将军大德,永生不忘!”

李延青笑道:“谁与我共患难,我同谁共富贵。允辉兄何必言谢?”

慕容则与皇甫惟明把盏道:“李将军这是成人之美,二位真要答谢,把日子过得和合圆满,儿女双全,才不枉费大伙儿一番心意。”

哥舒翰等人齐声大笑称是。

皇甫惟明谢道:“此事也多赖泽川和诸位兄弟相助,今晚咱们不醉不归!”

慕容则与他干了一杯,忽然蹙起眉头道:“往日李将军请咱们喝的好酒虽说不少,可有一种我最是想喝,只怕他请不起。”

李延青并不接话,慢慢举酒而饮。

哥舒翰问道:“泽川,甚么酒李将军请不起?”

慕容则提壶摇了一摇,道:“自然是喜酒!喜酒不醉人,就是喝个三百杯也能站着!”

王忠嗣道:“既是喜酒,你不先请我们,旁人怎好请你?”

狄博逊闻言险些将酒喷了出去,心道王将军还真是不鸣则已,言必有中。

张拯也跟着笑啐道:“对么!你那喜酒还不知几时才能喝得,倒先惦念别家的?”

慕容则给他二人噎得脸色通红,仰头灌了一杯,才道:“此事不分先后,今天咱们喝允辉兄的喜酒,下回许就是忠嗣!”

王询大喜抚掌,揽住他肩膀道:“承你吉言!承你吉言!那我可求之不得!”

李延青正色道:“我若成亲,团书只送兄嫂,到时若你孤身一人,可喝不到这杯喜酒。”

慕容则拍板道:“好!我自会有人收团书,就看你娶谁去?”

众人一起大笑。欢闹不休,一场喜宴直喝到平明时分才罢,好在次日休沐,就在官舍内歇息。

如今李延青与王忠嗣、慕容则几人皆是勋官,不领实职,每月除去入宫参拜,或是奉诏伴驾,余下时间并无他事,其后三日之内,自是宴饮不断。

转眼清明已过,又逢杨洄生辰将至,于是提前摆下小宴,这日午后,请众人到宣风坊内去赏牡丹。

宣风坊内牡丹花原是东都一景,如今纷繁盛开,观者络绎,杨洄早已选好一处十六柱亭,四面团花堆叶,密密丛丛,又临着通济渠引来的一股活水,颇为雅致。

仆役布好座几,杨洄命他们去摆上酒水瓜果,各色点心,自己和众人先行观花,所到之处,无不啧啧称赞。

哥舒翰还未见过这等广袤繁盛的花簇,甚觉稀奇,捻过一朵问道:“泽川,这花瞧着怪可怜,有甚么名目?”

慕容则见那花朵大有半尺,重瓣层叠,顶端微紫,络似金线,笑道:“这叫‘艳宝妆’,乃是牡丹名品,不光色鲜,更是香若兰麝。哥舒兄且想,不就像是美人宝髻上的明珠么?”

哥舒翰点头笑道:“有理!很是!”

张拯笑道:“这虽难得,我更爱‘斗新春’,牡丹之中不畏严寒,花开最早。”

源弼道:“你们瞧这‘连衫黄’,片片花瓣都似裙衫,若连若断,不是更妙?”

李延青见一朵绿牡丹大如碗口,卓尔不群,忍不住去看花根,哥舒翰奇道:“见惯了红白黄粉,这花也有绿色?”

皇甫惟明道:“倒是听过,牡丹之中有一品异种‘青龙魁’,真就绿叶青花,不想能得一见。”

王忠嗣对这等花月风雅之事,原无多少意兴,转了一圈,忽见杨洄的小厮牵着细犬拴在一旁,便去逗那狗子。

这只黑毛白腹细犬,生的机警敏捷,威风凛凛,杨洄最为喜爱,常常带在身边。上回被哥舒翰一番惊吓,许久不曾出门,今天应是高兴,又把它牵了来玩。

犬马之类皆有灵性,王忠嗣天生大将,身上颇带肃杀之威,这细犬见他伸出手来,立时两耳一抿,吓得摇了摇尾巴。

王忠嗣看它目光躲闪,颤抖不止,一时哭笑不得,轻轻抚它头颈安慰,这狗子见他无害,便也放下心来,用头拱他手掌。

一旁花丛中传来簌簌轻响,那细犬双耳一竖,两眼警觉地循声望去,继而腾地站起。王忠嗣见它如此,索性解开绳圈,果然这狗子冲到花丛之前,汪汪狂吠几声,绿叶中哧溜窜出一只灰毛大野兔,朝着远处另一簇花圃没命飞跑。

犬类大都是捕兔高手,这只细犬更是了得,转眼之间追上野兔,反而拦在了花圃之前。

那兔子前路被截,吃了一惊,纵身跳起尺许,想要夺路再逃,却不想细犬大口一张,半空中钳住了兔子,又快又准,堪比武林高手,众人忍不住齐声叫好。

头顶鹰唳一声,那只金雕被野兔身影吸引而来,收翅落下,停在了王忠嗣肩头。

细犬衔起野兔,叼到杨洄面前,杨洄笑道:“我要这兔子做甚么,去送给王将军喂雕罢。”

细犬转头就向王忠嗣跑去,把口中野兔放在他脚边,抬眼向他摇起尾巴,对兔子却无半点垂涎之意。

王忠嗣拍拍它脑袋笑道:“多谢。”从金雕的食袋里摸出两块干肉,递到细犬口中,狗子慌忙低头大嚼。

源弼赞道:“啊呀,这狗子聪明听话,当真不赖!杨洄,你的宝贝从何得来?”

杨洄笑道:“源兄若是喜欢,改日我送你两条。”

那厢王忠嗣把金雕放在笼中,这就和兄长一道往十六柱亭底下坐了。

杨洄能请得大伙儿前来,极为高兴,特意备下尚食局内造细点,糖脆金铃炙、羊肉古楼子、水晶龙凤糕、驼酪杏仁酥、白蜜浸梅干、木樨芸豆卷,千层蒸糕、双色烧饼,应有尽有,唯恐不足。各人祝酒言欢,自不必说。

往常慕容则喝酒总有喜色,谈天说地,这回却是兴趣缺缺,吃了两块点心,停杯不语。

酒过三巡,忽听一阵鸟鸣聒噪,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原来王忠嗣的亲兵将野兔斫块喂雕,从水渠旁踱来一只鹭鸶,见金雕关在笼中,居然大着胆子,用长嘴去啄兔肉。

金雕正自大快朵颐,没把一只水鸟放在眼里,居然被它偷了一块肉去,不禁大怒。

那鹭鸶一击得手,却是见好不收,吃完一块,又去笼中啄肉,冷不防给金雕伸出利爪,一把抓住了长嘴,这才吓得惊声挣扎,扑腾不已。

怎奈金雕劲大,把鹭鸶细颈拽的条直,硬生生拉进笼内,眼看就要将这水鸟一口啄死。慕容则赶忙跳起,上前抱过鹭鸶,用手护住它头颅,笑道:“行了行了,饶过它罢。”

金雕见他来救,气得大叫一声,愤愤松爪,继续吃肉。

慕容则喃喃道:“为眼前之利,就敢铤而走险。这回算你命大。”

见白鹭满眼惊恐,身上无伤,只双脚不知沾了些甚么东西,蹭在他袖上,随手放了,看它飞翔远去,一面抬手去擦袖子,只觉粘腻刺鼻。

慕容则干净惯了,这污渍糊成一片,着实难受,只得脱下素色外袍,随手扔在一旁,身上单留一件宝花圆领明光锦襕衫,修身细腰,卓然玉立。

哥舒翰举酒上来,递与他道:“这等事你也要管?”

慕容则接过笑道:“谁让这酒不合我意!喝不来!”

杨洄叫道:“这是良酝署内造的御酒‘鄞州春’!可算京中顶好的佳酿了!如何喝不来?”

慕容则道:“酒味太甜,气薄回酸,哪里说得上好?那彭家酒甚么滋味?”

杨洄咂咂嘴,确如慕容则所说,只得讪讪道:“见笑!见笑!小弟这酒确实不如彭家……”

忽听远处亲兵喝道:“干甚么了?你可知谁在这里,也敢喧闹!”

又有一个女子声音,娇娇啼啼道:“奴家不敢!只求各位救命,否则定是不活了!”

哥舒翰快步上前道:“甚么事?”

只见一个蓬头乱发的布衣女子,被几个亲兵拦住,泪痕满面,扑通跪倒,兀自哭道:“求军爷开恩!救我一救!不然奴家性命休矣……”

话音未落,远处大步跑来一人,近前怒骂道:“你个贱妇!还敢躲到这里!”伸手揪住女子头发,啪啪两个耳光狠扇下来,跟着又是一脚踹下,打得那女子口鼻出血,晕死过去。

却是一个身穿缺胯衫,下着粗麻布袴的彪形大汉。

在场男子见他一身横肉,蛮力如牛,上来就下了死手,揪着那女子暴打,心中均感过分。

哥舒翰上前一把擒住他手腕,喝道:“有话好说,干么这般打人?!”

那男子素日仗着人高马大,欺凌乡里,早已蛮横惯了,管他是谁,回头骂道:“哪来的闲汉也敢插嘴!自己的妻子自己的驴!我要打要骑,你管得着么!”

哥舒翰道:“你们夫妻私事原不该管,可惜老子生平最见不得谁打女人。”说着双手擒住他双腕,喝道:“放手!”

若要角力,大汉哪里比得过他,一时吃痛,只得放脱了女子头发,向后趔趄数步。

慕容则举扇轻摇,悠悠使个眼色,两个亲兵赶忙扶起这女子,将她拖到一旁。

大汉见哥舒翰虽是胡人,衣着不俗,难免有些惧意,仍是嘴硬道:“这贱女人私自离家跟了我,跑来洛阳又不安分,我抓她教训,要你出头?你可知老子是谁?”

哥舒翰冷眼看他虚张声势,嗤笑道:“天生一身力气,是教你欺负女子么?别只会给咱们好汉丢脸,有胆子教我记住你是谁?!”

那汉子满面通红,顿时大怒,纵身扑上,就和哥舒翰动起手来。见此情形,张拯、源弼、杨洄、皇甫惟明和狄博逊纷纷起身上去相劝。

李延青目光在这大汉和女子之间逡巡一回,同王忠嗣附耳几句,也慢慢站起身来。

只听哥舒翰笑道:“不教你长长见识,还真以为没人治你?”

走到近前,那大汉早被他打得面目全非,当胸踹倒,躺在地下昏死过去。

张拯低头一瞧,抚掌道:“哥舒兄,下手够狠!”

哥舒翰啐道:“呸!甚么货色!”转头见李延青到了身旁,微觉尴尬,只得讪讪一笑。

已是申时末刻,夕阳西下,照的簇簇牡丹枝叶生光,绚丽如金。

李延青低头朝大汉看了一眼,若有所思,众人见他如此,还道是有意责怪,谁也不敢言语。怎料他默然片刻,忽地问道:“这人袴上是甚么东西?”

众人闻言愕然,这才瞧见大汉腰带之下沁着一大块湿渍,一时面面相觑,不知何意。

慕容则嫌恶道:“该不是被哥舒兄吓得……尿了袴子罢。”

李延青看了他一眼,居然弯腰伸手,在那湿渍上揩了一把,移到鼻尖轻嗅,随即伸手往慕容则脸上递去。

慕容则原有洁癖,勃然色变,吓得用扇遮鼻,向后直趔,就算被人举着火把迎面戳来,也不至这般如临大敌。

李延青一把扯下扇子,慕容则将头一偏,吓得屏息闭眼,却听他仍是问道:“闻闻,这是甚么?”

————————

慕容则:杀人啦!居然让我闻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哥舒翰:瞧你那点出息!还大丈夫呢

作者:这要是有棵树他一定爬的比猴子还快

慕容则:大丈夫也嫌恶心啊!

张拯:李将军都没你这么洁癖狂

慕容则:我洁癖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

哥舒翰道:“看着不像是水……”

慕容则将信将疑,轻轻一嗅,只觉这股气味刺鼻钻脑,愕然张目道:“诶?是大漆?”

皇甫惟明也从大汉身上擦了一把,放到鼻下,点头道:“不错,是大漆,应该掺了桐油。”

李延青道:“这人一身酒气,衣上怎会沾漆?”

狄博逊道:“兴许是个木匠?”

李延青摇头道:“你们看他双手,粗大却无茧子,显是个游手好闲之人。木匠是何等精细的活计,这莽汉岂能做得来?况且看他方才举动,分明是要杀人灭口。”

众人纷纷称是,李延青对哥舒翰举目示意,后者点了点头,和两个亲兵把大汉从头到脚捆了个结实。

王忠嗣快步走到身边,低声道:“我已看过,附近没甚么可疑人物。”

李延青微一颔首,转头看向那女子道:“救醒这位大嫂,问清缘由。”

仗身之中有人略通医术,在那女子颈后头顶一阵推拿,不多时已悠悠醒来,满脸惊慌地四处打量。

哥舒翰温言笑道:“小娘子别怕!无情郎捆在那里,可打不着你了。”

那女子见大汉浑身五花大绑,堪堪松了口气,面肿唇破,口齿含糊地道谢一声,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慕容则道:“这位大嫂先别忙哭,你且告诉我们,究竟怎么回事。”

全赖他生得一副好皮相,这女子防备之心大减,定了定神道:“公子见笑!奴家原是关中人士,一年前被这贼人所骗,跟他到了洛阳。谁知他胡作妄为,喝酒赌钱,对我天天打骂。这原是奴家识人不明,落得如此。可谁想,他近来因不能偿还赌债,要将我卖给旁人为奴,还……还暗中做下亡命的勾当!”说着忍不住又哭起来。

慕容则朝李延青看了一眼,见他遣退众亲兵,都到四处散开,这才笑道:“好说,我们就是官!你有何事,尽管说来。”

女子止了呜咽,将信将疑,见他们个个非富即贵,也得点头道:“是……今日晌午,他带着一群闲汉来家吃酒,我偷偷听见他们商议,甚么……‘今夜这把火一起,咱们也都成了贵人’,‘到时候,我得多杀他几个做官的!’这贼人说道:‘我先卖了这婆娘,大小封我个官职,想娶多少都成!’我听他们要杀人放火,不愿跟他赔上性命,就想逃出去报官,谁知被他发现,要不是诸位搭救,奴家定要被他活活打死了!”

众人听罢,无不吃惊,莫非有人要杀官作乱?也不知是真是假?面面相觑,都望着李延青,盼他拿个主意。

李延青道:“先设法安置这位大嫂。”哥舒翰叫过两个亲兵,嘱咐他们去办。

慕容则踢了那莽汉一脚,道:“把他也弄醒盘问。”

李延青道:“倘若他胡说一通,不知要耗费多少时候。既然这位大嫂说他还有同伙……”瞧着那块漆渍,忽然问道:“杨洄,你这细犬能否追踪气味?”

杨洄点头道:“这可巧了,上回我去田庄猎兔,中途丢了……丢了香囊,全靠泥鳅嗅了五里路帮我找回。”

慕容则脑中灵光一闪,拿过方才脱下的外衫,找到那处污渍,轻轻一嗅,疑惑道:“这也是掺了桐油的大漆!不知那鹭鸶从何处粘来。”

李延青道:“鹭鸶喜水,既然飞到此处,大漆未干,应该离得不远。临近的淳风坊东南就是通津、通济两条渠水交汇的午桥渡头,你带人去查,可有运载生漆桐油的货船。无论有何收获,亥时都到这里会合。杨洄,教细犬闻闻这汉子,看能找到甚么。”

杨洄慌忙拉过细犬,低声道:“泥鳅,我可全指望你了。”指引它细嗅大汉衣衫,辨识气息。

此时天色已晚,洛阳城将要宵禁,慕容则哪敢停留,带着皇甫惟明、张拯、源弼和十几个亲兵出了宣风坊南门,直奔午桥。

李延青与王忠嗣兄弟带同哥舒翰跟着细犬搜寻,只见那狗子出了坊墙,边闻边走,忽然汪汪叫了两声,飞奔往东。

李延青道:“表哥,你先回府等候消息。”说罢上马扬鞭,追逐细犬而去。

狄博逊心知今夜恐有大事,但自己一介书生,帮忙不上,只得暗恨少年时不肯吃苦习武,同两个亲兵回尚贤坊。

那细犬跑的虽快,却也比不过从龙宝马的脚力,一盏茶工夫到了崇业坊,众人在坊墙下栓了马匹,跟着细犬进了西南一条巷子。

泥鳅甚是聪明,在一座土墙围起的破旧小院外停下,嗅嗅门缝,也不出声,回头望着杨洄。

但见左右尽是破败民房,无人居住,李延青和王忠嗣对视一眼,挥了挥手,众亲兵先埋伏在院子四周,而后翻墙入内,打开院门。

就听屋里两个大汉道:“……怎么还不回来,这天都黑了。”

“他要卖女人,忙着收钱,哪能立马就来?”

“咱俩先睡一觉,免得夜里误了时辰。”

“都说好了?可别出差错。”

“嘿嘿,这么多人,半座城烧起来,还不得把洛阳掀了?”

两人正唾沫横飞说得高兴,屋外李延青点了点头,哥舒翰和王询抬脚踹门,带着五六个亲兵抢进屋里,只听两个汉子齐齐惊呼:“你们……?!”

擦啦一声,王询拔刀在手,喝道:“谁敢出声,老子就削他一刀!”

果然把两个汉子唬得没了动静。李延青和王忠嗣这才进去。

这两个和那先前被抓的大汉一样,都是洛阳街头游手好闲的无赖,禁不起李延青几句盘问,就把知道的内情吐了个干净。

待到众人匆匆出了崇业坊,已过了亥时,疏星点点,四下漆黑。

王忠嗣急声道:“如今宵禁,怎么办?”

李延青长吸一气,低声道:“莫慌,还来得及。”说着拉他往一旁附耳道:“你同王大哥、哥舒兄先去紫微城……”吩咐如此如此。

王忠嗣为难道:“可我并无禁军调兵之权……”

李延青悄悄摸出一只锦袋,放在他掌心道:“有此物足矣。”

王忠嗣满面疑惑地打开,只瞧了一眼,顿时大惊:“这……!”

李延青止住他道:“来不及面圣,只能事后再向陛下请罪。你尽快前往,全城望火楼一齐用上,还可及时遏制火势,以免伤人。”

王忠嗣只得点头道:“你千万小心!”带同王询、哥舒翰上马,飞奔赶往紫微城。

四处宫门下钥,皇宫内外只剩禁军把守巡游,端门守卫远远望见三匹快马上了星津桥,立即有人奔到近前拦住,喝道:“甚么人擅闯宫禁!”

来人勒马应道:“王忠嗣!”

那卫士慌忙行礼道:“不知王将军到来,卑职失礼!”

王忠嗣道:“罢了。”旋即有两名卫士过来牵马,下鞍问道:“今夜谁在此处当值?”

卫士道:“是左羽林卫高将军。王将军要进宫么?”

王忠嗣道:“不必。烦你请高将军相见。”

他虽是勋官,近来风头正劲,深得圣宠,禁军诸卫将士哪敢怠慢,那卫士应了一声,不多时就引着一个身穿革襦,腰挎长刀的壮硕将军,近前见礼。王忠嗣还礼。

高将军道:“不知王将军……”

王忠嗣也不多话,抬手亮出李延青所给的那块令牌,通体漆黑,金鳞闪闪,正是代天行事的麒麟木。

高将军一见之下,慌忙跪地山呼:“吾皇万岁!”端门禁军也呼呼啦啦跪倒一片。

慕容则和皇甫惟明正在宣风坊等的心急火燎,见李延青回来,慌忙低声道:“午桥码头确有几艘货船满载生漆桐油,我们赶到之时,刚刚卸空要走。我抓住船主一问,才知半月以来,光是大漆就有人买了不下三百桶,说是翻新木器房屋。哪怕全城百姓家家翻新,也用不了如此之多……”

李延青道:“这是自然。附近望火楼哪一处离上阳宫最近?”

皇甫惟明道:“在北面观德坊内。”

李延青道:“去观德坊,路上小心,别撞见街典武侯,免得再起争执。”

依据唐律,平日里除了左右街典巡视道路,各个坊里都有武侯铺,由金吾卫属下武侯及各县不良人一齐负责防火缉盗,大城门设一百人,大坊三十人;小城门二十人,小坊五人。

洛阳城虽不及长安占地广大,终究横跨洛河两岸,有三市一百零九坊,这观德坊临近皇城,其中就有三十名武候。要在宵禁后避过巡视,对习武之人绝非难事,李延青将马匹留在宣风坊,率领众人悄无声息到了观德坊中,已近三更。

那望火楼矗立西北,高逾三丈,专为俯瞰四处坊间,以便武侯随时救火。李延青命皇甫惟明同亲兵在远处等待,自己和慕容则摸到望火楼下查看。

走近到处,就听楼下武侯铺传来觥筹交错,推杯劝盏之声,屋中人声嚷嚷,正自欢宴。

慕容则嘀咕道:“武侯居然如此懈怠!”

离得越近,大漆桐油气味越发浓重,李延青一指望火楼,两人飞纵而上,顺着房顶就跃到了楼中。

那上头空空无人,只堆满了一桶桶大漆,梁柱廊檐,栏杆地面,都用重漆新涂了一遍,兀自未干,刺得人两眼生疼,直要流泪。

慕容则掩鼻疑惑道:“还真是翻新木漆?”

李延青摇头道:“他们这是要点燃望火楼,作为举事信号。”

慕容则讶异道:“举事?”

李延青道:“有一妖民刘定高,妄称天命,意图谋反,要在今夜进犯上阳宫。我已让忠嗣前去布置,时机一到,咱们先抓了他,余下之事交给禁军就好。”

慕容则嗤笑一声:“有意思,甚么氓人无赖都敢乱来。今夜洛阳怕是要好一场热闹……”

话音未落,东边天街上传来一阵惊呼混乱之声。

两人凭栏一望,正见一行人停在观德坊外通津渠西岸,许多傔人亲兵,仗身侍从,拥簇着一辆双驾轺车,不知出了何事。

李延青道:“我去看看。若不及回来,你待他们点火,自去擒贼。千万小心。”

慕容则道:“你也小心……”暗说嘱咐千百遍他也不会乖乖听话,只得悄悄下了望火楼。

图为汉代画像砖上的轺车,是一种四面敞露的轻便马车,古代只有达官贵人可以使用。

李延青在檐头几个飞纵起落,转眼间到了近处,只见众亲兵把轺车团团护住,头领正对马前拦路之人喝道:“大胆!这是辅国大将军虢国公车驾,谁敢无礼!”

李延青知道今夜明皇在宫中赐宴年过五旬的老臣,必是留杨思勖说话,这才耽搁到深夜出宫,不敢贸然现身,躲在檐头观望。

定鼎门大街上站着一人,黑衣肃穆,冷笑道:“杨思勖,你好得意!黔中寡妇孤儿哭声震天,这国公大将军,不知是多少白骨血泪堆出的功名!”听他声音,也不过二十余岁年纪。

杨思勖闻言揭开车帘,看向来人,凝声道:“你是覃行章家人?”

他已年过七旬,久经战阵,虽是宦官,偏有一副鹰扬虎视之态,芒寒色正,无人敢直面其威。自忖去年奉命往黔中平覃行章之乱,斩首三万余众,这人既然提及前事,多半是来寻仇。

谁知那少年转过脸来笑道:“非也!我和那些人可没有半点瓜葛,只是碰巧遇见,想顺手摘了你这颗人头。”

李延青瞧见此人清隽俊雅,只一双眼睛颇带孤傲凌厉,轻狂不羁之意,不知怎地,隐隐觉得眼熟。

少年一手握剑,扫视诸人,幽幽道:“你们记住,我叫云极!就算见了阎王,也好说来由。”

但见一道白虹直如霹雳划过,窜向人群。李延青在檐头一见这剑光,便知不好,赶忙拔剑在手,跃出相救。

怎奈云极迅捷如风,出手既快且狠,转眼之间惨叫陡起,剑花翻转一圈,虢国公亲兵护卫已在马车之前倒了大片,个个都是利剑封喉,死带惊容。

李延青不忍见他滥杀这许多无辜,只得半空大喝一声:“全都退开!”

众亲兵惊慌之际,已有人叫道:“李将军!”纷纷听命退后。

这厢云极早已把车夫兜头削倒,刷刷两剑,将那轺车四柱尽皆砍断,顶棚连带车帘崩散而飞,只剩三面两尺余高的车壁。

杨思勖已先看见李延青来救,不慌不忙,向后倚退。

听得李延青近身,云极回手就是一记斜拦,刷刷三剑,快极狠极,逼得李延青不敢直缨其锋,只得落下地来,转身一纵,这才跳上马车,挡在杨思勖身前,抬手就是一剑。

云极轻轻巧巧地举手一撩,双剑撕擦而过,声彻天街,他回手猛削马股,纵身攻上,两匹好马臀上鲜血直流,齐声痛嘶,拖着这无顶马车没命向南飞奔,顿时把一众亲兵远远抛在身后。

李延青也来不及救杨思勖下车,云极出手快极,长剑斜斜刺出,寒气凛凛,已笼罩三处要害,剑尖颤动,似要刺向肩头,又像削他左臂,李延青看不清剑路,只得略略一退,挥剑横挡,将他剑锋向上拨了出去。

云极顺势一个筋斗倒翻起来,半空中当头直砍,声势惊人,李延青不敢硬接,唯有侧身闪避,云极把手一翻,长剑划成剑圈,向他兜头罩下。

李延青顾虑杨思勖就在身后,进退不得,只好举剑上攒,向那剑圈中心猛刺。

云极斜剑一压,刚好卸了下落之力,脚踏车轼,不待站定,居然又是一招自下而上,剑尖斜挑,若给他划中,眨眼之间便是开膛破腹。

李延青兜剑回身,不去同他硬拼,银霜剑拦腰横扫,去削他左腿,云极只将身一侧,即便避开,刷刷三剑,又把李延青笼罩在剑光之中。

好在杨思勖二品大员,车驾宽大,两个身量相若的年轻人在飞驰的马车上激斗起来,一时间金鸣铮铮,剑光闪烁,倒也挪腾得开。

云极手中一把长剑森寒如雪,忽硬忽软,忽柔忽刚,去时如循流水,毫不着力,来时挟势破空,凌厉刚猛。李延青左支右拙,渐渐感到手臂酸麻,虎口作痛,不禁越打越是心惊,暗道此人武艺之强,恐怕不在林见虹之下。

转眼马车已奔到淳风坊附近,两人过了三十二招,李延青也硬接了他三十二招,竟被逼得全无还手之力。

云极越打越快,剑势不衰,兀自好整以暇道:“李延青?好啊,能在我手下如此严防无隙,倒是我小瞧了你!”

他既不出手去伤杨思勖,又趁机驱赶马车飞驰起来,就是要把李延青困在这狭小车厢之间,要他左右为难,束手束脚。

殊不知李延青在碧峭山庄习武之时,平日与父亲对打,几乎和实战无异,江心孤舟,悬崖铁索,乃至树顶马背之上,暴雨疾风之间,无处不曾相斗,早就对此习以为常。

这马车虽然飞驰颠簸,并不能教他多增为难。只是李延青武艺远逊云极,无力抗衡,倘若两人不分伯仲,此时云极早已被他击落车下。

李元芳亲自调教儿子,还有一层好处,他一身武艺放眼当世,可谓少有对手,李延青虽然是有败无胜,却也总能当得三招两式,渐渐练出一手绝好的防御身法,虽不能赢,一时也不会输。

他出山之时已能在父亲手下走过百招,就算遇上林见虹,除非二百招开外,否则也难落下风。云极固然厉害,还远远不及这两人。

当下李延青斜出一剑,云极飞身后跃,单足在双马之间的车辀上一点,挥剑猛刺,直指喉头,显是看准他要保护杨思勖,不敢随意闪避。

果然李延青身形一顿,竟不躲闪,银霜剑径指他胁下,要迫他收剑回救。谁知云极这一招原是虚晃,中途变式,刷地上挑,搠在李延青肩头,满拟将他右臂齐肩削落。

却不想刺啦一声,只是划烂衣衫,将他肩臂打偏,破去了胁下一击。

云极略感吃惊,立即想到他身上应是穿了宝甲宝衣之类,难怪敢用如此拼命的打法,当即合身扑上,撞到李延青身前,提起左手,呼地劈出,先拳后掌,尽着他胸口。

若是没有杨思勖,李延青即便躲闪不开,也当后退卸力,以免伤得太重,但被对方缠住苦战,正愁无处脱身,只好拼着挨这两下狠手,引他露出破绽。

虽然被打得脏腑剧震,几乎窒息,喉间一股鲜血翻涌将溢,仍是牙关紧咬,飞腿狠踢,将云极踹下了马车。

这也是死中求活,壮士断腕的无奈之举。

他片刻不停,回手拽起杨思勖,往肩头一背,跟着跳下车去,也不辨哪处坊里,往西钻进一条幽黑巷子,只顾没命飞跑。

杨思勖耳闻李延青曾于禁苑擒虎,又在突厥立功,毕竟不曾亲眼见他显露身手,还道这少年运气好,又有明皇宠爱,才得如此青云直上。

不料今夜目睹这一场大战,方知江湖中人力斗搏杀,远比战场上更为惊心动魄,李延青舍命相救,视死如归,着实教他既感且佩。

杨思勖虽不懂高深武功,却也看出李延青不是云极对手,眼见这少年结结实实挨了两记重击,仍然背了自己逃命,赶忙在他耳边低声道:“李将军,老朽活了七十多岁,虽死无憾!你还年轻,是陛下股肱之臣,万不可为一把老骨头丢了性命!快放下我,自己走罢!”

李延青早已看出事态不妙,今夜洛阳绝不是刘定高谋反而已,飞奔之际,仍是安慰道:“杨公勿忧。我纵不能救你,也绝不弃你而逃。大丈夫还怕死么?”

杨思勖一生无儿无女,心如铁石,听了此言,竟也忍不住喉头发哽,暗道:“若有这等好儿孙,老夫还要功名富贵作甚?”

李延青往右一转,看看却是跑回了宣风坊附近,当即抬手作哨,从龙宝马自西面坊墙内如风而至,向主人昂头长嘶。

李延青奋力把杨思勖拥上马背,强撑的一股真气旋即消散,顿时喉头腥甜,鲜血夺口而出,哇地一声喷在杨思勖腿上,溅红了虎纹障泥。

障泥,是垂在马腹两侧遮挡尘土的工具兼装饰品,图为《虢国夫人游春图》中的华丽障泥。

杨思勖惊呼道:“李将军……!”

便在此时,远处观德坊的望火楼轰地一声燃起冲天烈焰,霎时间上阳宫外,洛河两岸,无数人影一涌而现,刀剑齐鸣,喊杀震天。

不光如此,洛阳东北、东南各处坊里一起冒出火光,红云映空,人声犬吠。

李延青道:“快去端门!”往马臀重重一击,从龙撒开四蹄,瞬息已奔出里许之外。

杨思勖别无他法,又见满城火起,上阳宫似有大变,只得催马前行,尽快赶往紫微城。

李延青见他去远,未得片刻喘息,耳听背后风声疾劲,就要回剑挡隔,谁知云极身形一晃,早已闪到面前,手中剑花猛刺猛削,直如一个漩涡,晃得人眼前花白一片。

李延青方才被他这种凶狠打法缠住,心知一旦交手便不得脱,只得向后急纵,盼能退出剑圈。谁知云极如影随形,迅捷无伦地抢上,根本甩之不去。

李延青无奈,只得拼尽全力使出一招“破浪行舟”,剑尖自下而上,直指对方右腋。

这是三十六路决胜剑法的绝技之一,对手若不想被刺穿右肩,唯有施展高明轻功向后猛闪,果然云极微微变色,只得抬臂上扬,向后一个倒纵,险险躲开。

如此一进一退,两人相距数丈,云极却没有继续挥剑杀来,只是冷笑:“好招数!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李延青,你好胆识,好气魄,还能撑到现在!”

那两记拳掌力道十足,云极自然知道他受伤颇重,又背着杨思勖一路飞跑,此时早已是强弩之末,却不想他还能使出一记杀招,也是心生佩服。

果然李延青身形晃了两晃,又是一口鲜血喷出,赶忙以剑拄地,单膝而跪,这才没有摔倒。低头看着衣襟上渐渐凝聚了大片的暗痕,鲜血从唇间不住涌出,却只能无奈瞧着它漓漓不止,唯觉胸臆剧痛难当,眼前金星乱舞。

云极回头遥望北方上阳宫前火光闪闪,人喊马嘶,再看临近的明义、淳风两坊中也冒起熊熊烈焰,到处都是呼喝求救,惊慌惨叫之声,慢慢走近道:“你不会当真以为,我是来杀杨思勖罢?”

李延青呼吸之间,全是浓重的铁锈味,无力抬头,只得看着那柄寒光闪烁的长剑在眼前微微颤动。他心知在劫难逃,此刻内伤大作,半昏半醒,却也不觉惧怕,闭了闭眼,仍是站不起来,暗运内息,压住胸口热血,道:“自然不会……你是…来杀我的。”

刘定高在城中放火,夜犯上阳宫,杨思勖天街遇袭,都是为了缠住禁军。依据唐律,见失火而不告,亦或观望不救,皆可获罪,此时全城火起,金吾卫分身乏术,自然不能及时赶来。

再者云极要杀杨思勖,早在马车上就已动手,之所以留他性命,正是要李延青分心救人。就算没有他出手相救,云极杀了杨思勖之后,必定将尸首扔到端门之前,好教皇城一片混乱,然后再来找上自己。

遇上这等高手,莫说此刻身受重伤,就算毫发无损,也决计打他不过,还不是一样束手待毙?

云极手中长剑慢慢抵在他心口,笑道:“我们可是下了好大功夫。姑且不算上阳宫前这数百颗人头,还有那些缠住无宁堂高手的门人弟子,单是我为了争得这次机会,就和三百高手足足鏖战了一年有余,一个个打败了他们,才到洛阳找你。如今看来,若不如此,还真难把你除掉。”

说话间手腕一翻,剑尖从他心口划至右胁,将那件襕衫刷地豁开,露出一片闪闪金光,问道:“你身上是金丝宝甲罢?好东西。”

李延青如何受得住这一划之力,脑中一晕,几乎俯身扑倒,五感俱失,早已听不见他说些什么。

云极又道:“听说你有一手飞刀,上回在申王府打得云封几乎丧命,如今可还使得出来?”

正要抬手一剑,了结神方门这个心腹大患,忽有一件物事从李延青衣襟里掉出,叮叮落在脚旁,云极垂眼一瞥,脸色遽变。

落在他脚边的,正是李延青戴在颈中的镶金玉锁,云极俯身拾起,拿在掌中细细一看,霎时浑身颤抖,连宝剑也持握不住,呛啷坠地。

他恶斗之时仍能谈笑风生,此刻却神情慌乱,赶忙单膝跪地,一把扶住李延青,盯着他喃喃道:“是你?”

李延青早已昏厥,神志不清,云极看一眼手中玉锁,茫然无措道:“居然是你?”

眼见他伤势沉重,当即抱了他倚坐在坊墙之下,运劲提息,伸掌按在他胸口膻中,将真气全力递了过去,心中慌乱已极,生怕他就此身死。

不消片刻,李延青心口一暖,居然睁开眼来,清醒一瞬,见他忽又出手相救,大是不解。

云极以一股极强内力护住他心脉,见他醒转,居然脸色一喜,提起那只镶金玉锁道:“这是你的?”

李延青无力开口,只得微微垂头示意。

云极眼中既喜且忧,耳听北面有大队人马赶来,只得扶住他肩头道:“你可千万别死!……不能死在我手中!”

将玉锁在他眼前晃了一晃,道:“你能活着,我再还你!”言毕拾起宝剑,看了他一眼,轻轻跃上坊墙,在檐头飞纵远去。

李延青不知他是何用意,眼前逐渐模糊,浑浑噩噩间,似是慕容则在耳畔急声唤道:“鸿飞!鸿飞!”

他心头一动,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去,有人惊叫:“李将军不行了……!”

哥舒翰喝道:“混账!胡说甚么?!”继而纷乱嘈杂,他眼前一黑,就此失去知觉。

这一番昏迷,犹如掉进一汪深潭,在幽深黑暗的水流之中不住下沉。李延青自觉疲乏已极,浑身重如千斤,只想就此一觉睡去。

不料一个声音模模糊糊传入耳中:“鸿飞!鸿飞!醒来!”似远似近,犹如拨云见日,将他意识拉回几分。

隐隐约约又听见有人唤道:

“李将军!”

“将军醒醒!”

李延青忽然想到父母幼弟,还有这许多生死之交,自己立誓保扶大唐社稷,岂能就此死去?心头一惊,勉强清醒了片刻,瞥见慕容则满脸喜色,唤道:“鸿飞!”

他一有知觉,身上立时剧痛难当,又再晕去,昏迷前听见哥舒翰大叫道:“太医!太医!李将军醒了!太医……!”

此后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这一日终于神志渐清,睁开眼来,发觉满目昏暗,床头点着一盏孤灯,窗外雨声淅沥,仍是中夜。

慕容则坐在一旁沉思,忽见他醒来,一时手足无措,慌忙低声道:“好了好了!可算醒了!你怎样?”

李延青只觉胸臆仍是隐隐作痛,不能动弹,只得苦笑道:“还死不了。”

慕容则长出一口气,暗说菩萨保佑,心有余悸道:“你昏迷了七天,险些没命!”当时给他一口鲜血喷了满身,吓得魂飞魄散,至今想来,仍是双手发颤。忙不迭将那晚诸事说给他听。

原来李延青去救杨思勖不久,观德坊中就有人趁机点燃了望火楼,慕容则当机立断,带人拿下这伙匪徒,过了洛河,上阳宫前已经大乱。

妖民首领刘定高围攻仙洛门,王忠嗣早有准备,令禁军隐匿埋伏,不加抵御,吸引贼众全数过河,再从后包抄,关门打狗。

慕容则已问清刘定高长相,率先将他擒住,又有王忠嗣与哥舒翰两把宝刀所向披靡,千牛、羽林、金吾三卫军士一举生擒了两百多人,余下百人不肯投降,全都就地斩杀。

贼众先前在洛阳城中四处纵火,虽然烧坏房屋,好在武侯早得了命令,扑救及时,否则火势一旦蔓延成灾,不知要伤了多少人命。

王忠嗣前往上阳宫之前,已经在紫微城多加重兵护卫,杨思勖脱险后赶到端门,立即命人往宣风坊附近去救李延青,自己进宫面圣。

慕容则与哥舒翰几人从卫士口中得知李延青遇险,也都赶去相救,找到他时,人已重伤昏迷。待明皇知晓此事,王忠嗣早将叛乱平定,押了刘定高与十余名匪首等候处置。

明皇即令将刘定高枭首示众,其余诸人一律处斩,当晚值夜的左右金吾卫大将军、郎将街使、街典,连带河南尹李尚隐、兵部尚书刘赟、兵部侍郎及一众属官等十几名大臣,以办事不利,未能察觉逆谋的失职之罪全部下狱。

王忠嗣又为擅用麒麟木调兵之事上表请罪,明皇赏之不及,岂会责怪。

满朝文武因这一场大变惴惴不安,心知除非李延青性命无虞,这些人尚有生机,倘若他就此伤重而死,到时天子一怒,不光这十几颗脑袋要跟着落地,还会有多少人牵连其中,可就难以估量。

李延青昏迷之时,杨思勖与高力士先后前来探望,就连明皇也亲临视疾。慕容则与哥舒翰等人守了他三天三夜,终于唤他醒转一瞬,才算脱离危险。

慕容则说罢前事,又道:“你每次救人都这般视死如归,这下可好,刘定高谋反,杨思勖遇袭,你身受重伤,三样加起来,陛下几乎把兵部上下全都问罪拿捕。如今你既无事,那些人多半只是罢官,还能留条活路。不然……哼哼……”

李延青一想当时情形,竟也说不出话来。若不是云极以内力护住心脉,自己只怕早已毙命,可他分明杀心无二,为何突然收手相救?更何况还被他拿走了镶金玉锁,这其中的缘由,半点也想不明白。


①古代男女成婚需要经过“六礼”,也就是六个步骤,具体为:纳采(提亲)、问名(合生肖八字)、纳吉(过大帖)、纳征(送彩礼)、请期(算成婚吉日)、亲迎(新郎亲自去新娘家迎接,回到新房成婚)。

Ps:《仪礼·士昏礼》:“昏礼。下达纳采。用雁。”郑玄注:“用雁为贽者,取其顺阴阳往来。”

大雁奉行一夫一妻制,而且终生只认一偶,所以古人成婚对大雁情有独钟,除了纳征(下聘)礼以外,其余五礼均需男方使者执雁为礼送与女家。

“纳采”时,媒人不能空手,男方不论准备什么礼物,一定要有一只大雁,没有的话用鹅或鸭子也行,实在穷得很那就木雕雕个大雁。

等到合婚匹配之后,“纳吉”时男方再拿一只雁(鹅/鸭/木鸟)送来,女方收下,男方就可以送婚书和彩礼了,然后“请期”时男方通知女方家办婚礼的日子,也要送一只大雁……等到成亲这天,还要再行个“奠雁礼”。于是大雁很不幸的被成千上万的新婚夫妇,活活用成了珍稀动物……

大雁:你们人类结婚,凭什么倒霉的是我?

古人:谁让你一夫一妻忠贞不渝呢……

大雁:我去你M的!

推荐文章
评论(28)
分享到
转载我的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