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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微修】【繁华调】番外篇之——世事茫茫难自料
伽蓝雨 2020-07-04

这是先前许诺 @玉鸾琼佩 的十万字部分,受她要求发上来,大约这才是第一卷的结尾?

再问一句:能多少给个评不?看在这大boss纷纷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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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晴暖,池沼荷生,上阳宫繁花似锦。

因有洛水引来一渠,自南而北,将宫城分为两半,亲王皇子住在渠东,常常沿岸玩耍。

忠王李浚一路行来,竹影檀鸾,绿柳拖烟,满眼一派极为惬意的初夏景致,看了一遭,却无舒畅之感,这就要转头返回。

身后娄志殊一身山人打扮,手捻佛珠,问道:“王爷心中烦闷?”

李浚教亲兵四散守候,坐在松下一处石桌之前,抬手道:“先生可有办法,为我解惑?”

娄志殊也不推辞,与他一同坐了,微微一笑:“忠嗣和允辉西去青海,王爷不必忧心。”

李浚不置可否,颔首道:“已有半年了。”

娄志殊手中念珠转动,幽幽道:“此事于旁人是祸,于他二人,焉知非福。”

李浚道:“愿闻先生开解。”

娄志殊静听左右,贴近道:“王爷试想,主上如此看重李将军,全因此人办事得力,多番立下大功,暗中为陛下拔除祸患,且不贪权势,不好名利,陛下用之安心。忠嗣允辉同他交情匪浅,陛下也因此有意重用,才会令其秘密往青海寻人,即便无功,也不会责罚。可忠王不要忘记,朝堂之事,并非他二人所长。”

李浚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娄志殊又道:“陛下偏重边功,如今突厥、契丹都已被我大唐收服,无力再起事端。陛下所忧,只吐蕃一国,与我相抗不下。此时王爷正该韬光晦迹,不宜与大臣过多结交,可借机为日后打算。”

李浚眼中一亮:“先生之意,让他二人在青海探查敌情,以便来日统兵攻伐?”

娄志殊道:“不错。青海山川错杂,苦寒险远,我军不知地利,不晓天时,因此常败。若是忠嗣与允辉能亲自查勘,画出地图,来日旦有圣命,镇守西陲,要建功拓土,想也不难。”

李浚不禁大喜,起身作礼道:“如此说来,先生早已叮嘱?运筹帷幄,为计深远,李浚惭愧!”

娄志殊慌忙辞谢:“忠王言重!也是天生将材,必有大用,臣之谋划,不过与虎添翼罢了。”

两人一番论断,此刻看似随意,其后果然应验。王忠嗣与哥舒翰、皇甫惟明亲自走遍大半青海,熟悉当地气候水文,画出详细地图,各存一份,十余年后与吐蕃作战,无不是奇计频出,攻敌不备。三人一度将大唐疆域拓展至青海湖以西,皆成赫赫威名,统兵一方的封疆大吏,

李浚心怀略畅,又想以李延青之能,虽说一时没了下落,总不至于真的遇害身死,也稍稍放下心来。

耳听远处步履匆匆,回头一看,六弟荣王李滉快步走来见礼道:“三哥。”又对娄志殊颔首道:“娄先生。”

娄志殊回礼。

李浚招他坐下道:“何事匆忙?”

荣王轻吁一阵,低声道:“今晨宇文融连同御史大夫崔隐甫,御史中丞李林甫,弹劾燕国公‘引术士占星,徇私僭侈,受纳贿赂’。阿爷命源乾曜、刑部尚书韦抗,大理少卿胡珪和御史台会审此案……”

李浚和娄志殊对视一眼,均感诧异,荣王续道:“……查实燕国公曾和术士王庆则往来,占卜吉凶;中书主事张观、左卫长史范尧臣倚仗燕国公之势,诈假纳赂。如今都已下狱了。”

李浚不置一语,看向娄志殊,只见他目现了然道:“燕国公才智过人,奈何行为不检,贪于财货,又好面折人过,四处交恶。去岁封禅泰山,臣听说他趁机引荐中书、门下亲信之人,执事祭祀,待到推恩封赏,连女婿一个九品小吏都能腰金衣绯。陛下亲随禁军只加勋而无赏赐,已惹得朝中怨声四起。今有此祸,情理之中。百官冷眼袖手,已是仁慈,更不会有人求情相救罢?”

荣王道:“先生说的对极。朝臣倒也不曾乘人之危,多是作壁上观。张舍人私下派张拯求我,看三哥能否设法救。”

李浚沉吟不语,忽然道:“为何?”

荣王不解道:“甚么?”

李浚道:“为何是崔隐甫,出面弹劾张说?”

宇文融与张说不和,朝野皆知,崔隐甫两个月前才升任御史大夫,怎会刚一上任就拉张说下马?

荣王摇头不知,问道:“三哥要救?”

李浚不答,道:“张九龄派儿子求你救人?”

荣王忙不迭地点头道:“张拯和源弼还有慕容泽川,都与我交好。想是张舍人不好求情,这才让他找我来求三哥。”

李浚略一思索,道:“既是如此,你告诉张拯,我会尽力。再请大哥设法询问张说,是否曾与崔隐甫结仇。待有答复,再行处置。”

荣王领命而去。娄志殊悄声道:“燕国公在朝中势力不小,王爷可是有意……?”

李浚轻笑摇头:“如此重臣,若是投效于我,只怕李浚不日就要被废为庶人。我还算惜命。”

娄志殊面露微笑,将劝谏之言咽了回去。

李浚又道:“如你所说,张说势力不小,若有他在,朝局尚存均势。否则张说一死,牵连众多,难道坐看宇文融独大么?”

娄志殊道:“王爷明哲。燕国公可救。”

李浚微微一笑:“你我且看形势罢。”

夜间荣王传回消息,原来崔隐甫确实与张说曾结下私仇。

去年李尚隐被贬之后,崔隐甫接任河南尹,两个月前明皇召张说,要将崔隐甫擢为近臣。张说鄙夷其人不学无文,奏请任用他为金吾大将军,而殿中监崔日知与张说亲近,被引荐为御史大夫。

先前为封禅加恩之事,已有人提起张说任人唯亲,徇私太甚,明皇认为张说以好恶而分亲疏,反把崔日知任命为左羽林大将军,崔隐甫终是做了御史大夫。

如此一来,崔隐甫怀恨在心,宇文融得知,这才请他一同上书。至于李林甫,与张说并无恩怨。

娄志殊听罢前因后果,轻转念珠道:“先前听说宇文融兼户部侍郎,燕国公就曾反对,如今二人共事,宇文融所提奏议,更是多予驳抑,早已势成水火。再加崔隐甫之力,难怪燕国公下狱。”

李浚道:“他若是早听张九龄之言,也不至如此。”

娄志殊道:“如今既无实证,陛下仍未决心处置燕国公。以宇文融为人,必定继续罗织,查实其罪,以免燕国公东山再起。王爷有何打算?”

李浚放下手中《金刚经》,道:“既然宇文融要斩草除根,那就让他们竭尽心力,不知这二人有多大本领?”

张说下狱之事在朝中颇起风浪,明皇将其暂且拘押,迟迟未曾发落。

不几日就有流言传出,此案证据不足,不能定罪,明皇念及张说先前北安突厥,主持封禅,整肃禁军等等大功,要将他赦免复职。

百官私下议论纷纷,认为不无可能,张说平日里极重私仇,如今锒铛入狱,狼狈不堪,一朝权势如旧,到时宇文融与崔隐甫必定大祸临头。

二人听此传言,再看明皇态度犹疑,如何不慌,当晚秘密来到择善坊。北曲偏东,正是李林甫的宅邸。

此人是高祖李渊堂弟李叔良曾孙,按辈分还是明皇远房族叔,楚国公姜皎是他嫡亲母舅,宰相源乾曜也和他有姻亲。

这等门第出身,李林甫虽然聪明过人,年轻时也是纨绔,自诩豪侠,常在洛阳与街头混混游荡玩乐,斗鸡打球,或是放鹰猎兔,歌舞欢宴。到了年近而立,忽有一天立志为官,凭借宗室身份做了千牛直长。

李林甫不学无术,文才浅薄,但精擅权谋,又多机变,后由源乾曜提拔,累迁国子司业,如今已经四十有三,经宇文融举荐,做到御史中丞。

崔隐甫虽然也听说过他,但想不过是个无才无能之辈,自己和宇文融亲自登门,只怕经不起几句利诱威吓,他就得唯唯顺从。

两人堂上看座,李林甫却在后堂不出。仆役奉茶,崔隐甫道:“还不请李中丞出来?”

话音未落,后堂走出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穿管事服色,拱手道:“小人是中丞近侍杜广维,请贵客到花园说话。”

宇文融与崔隐甫对视一眼,均感不悦,随他走进内堂。

穿过门厅,一路到了后园,却见假山之旁,风竹丛间,摆着桌凳软椅。桌上有美酒细点,软椅中躺着一人,正仰面望天,清风习习,好不惬意。

崔隐甫快步上前,语意不善道:“十郎好清闲!”

那人陡然翻身坐起,慌忙整理衣衫,行礼赔笑:“宇文侍郎,崔大夫!二位莫怪,快快请坐!”一面邀客,一面亲自斟酒。

崔隐甫斜睨他一眼,只见李林甫生着一双鹰眼,鼻准丰隆,面皮白细,虽已年过不惑,仍能看出相貌不俗,举手投足,依稀带着少年时的纵横意气,当下哼了一声,并不饮酒。

宇文融同他对酌一杯,笑道:“十郎,冒昧到访,实在失礼。”

李林甫恳切道:“宇文侍郎哪里话!下官不过是看夜色正好,这才闲坐赏月。不想二位到来,未曾远迎,不要怪罪才是。”

崔隐甫见他说的真诚,脸色稍缓道:“我们同你有要事相商,十郎……”

李林甫连连点头道:“好!好!”扬声道:“广维,教他们都到园外去,你去园门守着!”

杜广维答应一声,带人走了出去。

李林甫这才面露难色,笑道:“林甫惭愧,才学浅陋,全赖宇文侍郎举荐,才有今日。若有甚么话,只管明言,以免下官不解其意,让二位见笑。”

崔隐甫心中对他更加轻视,问道:“张说之事,十郎预备如何?”

李林甫茫然道:“甚么?”

宇文融道:“莫非十郎要听陛下决断?”

李林甫点头道:“这是自然!否则还当怎样?”

宇文融和崔隐甫面面相觑,均想:“这人果然无用。”

崔隐甫道:“不可,还应搜寻张说不法证物,请陛下治罪!”

李林甫不解道:“崔大夫这是何意?”

宇文融道:“若不趁此机会去除后患,一旦张说无罪复职,你我还有活路么?”

崔隐甫道:“张说睚眦必报,若是重回相位,定会复仇,十郎别忘了,我三人都参与此次弹劾。”

李林甫盯着二人凝眉不语,幽幽道:“你们……是想乘胜追击?”

意虽达而语不雅,这词固然用得不伦不类,宇文融和崔隐甫却都齐齐点头:“不错,最好能让陛下将他赐死,如此再无后顾之忧了。”

李林甫霍地站起,一脸正色道:“二位要去自去,与我无干!”

崔隐甫两眼一瞪,大怒道:“你这是何意?!”

李林甫道:“燕国公是四朝老臣,深得人望,林甫弹劾其罪,乃为公器,此臣子之责。岂可视作私仇,因恐其一朝复旧,挟私还报,而污蔑构害,置张公于死地?林甫不惧其怨。此等小人之行,虽死不为!”

宇文融怒道:“岂有此理!李林甫,你竟敢……”

李林甫道:“宇文侍郎,你对我虽有举荐之恩,但我为陛下之臣,自当依法办事。若以私情胁迫,林甫明日就向陛下言明此事,然后辞官!”说着退开两步,拱手一礼道:“天色已晚,二位请罢。广维,送客!”转身离去,不再理会二人。

宇文融和崔隐甫怎会料到一个无赖如此义正辞严,说的二人恼羞成怒,浑身颤抖。

崔隐甫怒极反笑,朝他背影骂道:“好好好!李林甫,你我来日……”

杜广维抬手一拦,让道:“宇文侍郎,崔大夫请罢!”

两人七窍生烟,只得拂袖而去。

李林甫快步走回书房,在案前坐下,幽幽轻笑,眼中精光流露,早已不复之前的草包模样。

杜广维送客归来,见李林甫悠然自得地临窗赏月,吩咐家人端来美酒果品,小心关门,上来为他斟酒侍候道:“阿郎这般说话,不怕得罪这二人?”

李林甫望着那一弯新月,含笑举杯:“无妨,他们官位不会长久。”

杜广维道:“燕国公都被弹劾下狱,怎会不长久?”

李林甫嗤笑道:“一时得意罢了。宇文融好言是非,行事张狂,崔隐甫浅薄无智,不足与谋。他俩也不想想,张说是何等人,岂会一击即倒?如今他二人一入朝中,就想出掉张说。一味穷追,必定惹得朝臣不安。那武朝酷吏周兴、来俊臣都是因何而死?”

杜广维不解道:“可是陛下至今不曾赦免燕国公。”

李林甫又喝一杯,道:“张说确有过错。这一年做了兵部尚书,又主持封禅,已有专权之意,陛下自然厌烦。可他只要不贪权,陛下仍会敬重。况且主上从来,只杀无用之人,张说还能为他效力,凭此一点,也不会掉脑袋。”

杜广维点了点头,又道:“阿郎是说,宇文融也会被陛下厌恶?”

李林甫含笑点头:“你看他俩刚才的模样,已是结党了。这可是陛下大忌。若是往后宇文融和崔隐甫事事同仇,怎能让陛下相信他们没有私心?”

杜广维笑道:“阿郎深谋远虑,小人服了!明日燕国公就会知道,阿郎仗义维护。一旦他东山再起,满朝文武乃至陛下,也都知晓。”

李林甫却是微微一笑,倚窗盯着那弯新月,悠然自得道:“心神开阔!回到长安,我得在新宅里修一座厅堂,就如这偃月之形。”

说着慢慢又饮一杯,笑道:“世人都想做神仙。若能权倾天下二十年,神仙我也不做。”

如李林甫所料,宇文融和崔隐甫不依不挠,又列举张说罪状,上告明皇,请求治罪。惹得张说兄长,左庶子张光在朝上鸣冤,连自己耳朵都当庭割了下来,血流不止。

百官哗然,明皇见张光此举,不禁想起昔年父亲李旦被酷吏诬陷,多亏安金藏剖腹明志,这才感动了祖母,使父亲幸免于难。

再者他与张说亦师亦臣,妄言谶纬一事,的确查无实据,倒像是宇文融咄咄相逼,于是派高力士前去探望张说。

张说老谋深算,一时不慎才被宇文融钻了空子,从进了天牢就清醒至极。每日也不梳洗,教家人送来两只瓦盆,一张藁席,只将咸盐洒在青菜上,和粟米同食,坐在席上惶遽待罪。

高力士来看他时,张说早已经蓬头垢面,形容枯槁,用瓦盆喝水吃菜,满脸忧惧,宛如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

高力士一向同朝中重臣互敬互重,见他这幅惨状,慌忙问道:“燕国公,怎地几日不见,竟至如此?可是狱卒有意怠慢?”

张说起身一拜,摇头道:“多谢高公关怀!张说深感有负皇恩,如此自罚,无关他人。”

高力士道:“国公如有冤屈,尽可说来,陛下英明,绝不会受人蒙蔽。”

张说苦笑一声,眼中带泪道:“张说重罪在身,陛下还让高公亲自探望,臣无以为报!”双膝而跪,朝紫微城方向三拜顿首,又对高力士一拜。

高力士慌忙避开,揖手还礼。

张说跪在地下道:“请高公代我向陛下请安。张说收受贿赂,愿意认罪,听凭陛下处置,虽死无有怨言。”说着再拜顿首。

高力士见他自承受贿,绝口不提勾结术士,也不喊冤,心知有救,点头道:“陛下不杀有用之人。国公放心!”

回到紫微城交旨,明皇听罢张说情状,心生怜悯,沉吟不语。

高力士趁机进言道:“张说历仕四朝,忠心不二,先帝时就曾舍命保护陛下。近年操劳兵事,主持封禅,于国有功。他已承认受贿,甘愿领罪。至于术士妄言天象之说,并无确实罪证,恐不可信。望陛下明察。”

明皇微微点头,心中已有决断。次日下旨,罢张说中书令之职,中书主事张观和术士王庆则都被杖杀,左卫长史范尧臣与连坐者十余人迁贬放逐。

张说往天牢走了一遭,有惊无险,虽然丢了中书令,但兵部尚书等职权依然如故。此事全靠张九龄暗中相助,他受到张说牵连,已被贬为太常少卿。

张说先前将其子张拯擢升伊阙令,如此又加为太子右善赞,听张拯告知是忠王搭救自己,颇觉意外。

李林甫严词拒绝宇文融,朝臣多已知晓,纷纷称赞他为官正派,不惧强权,张说自然不会忘记这个忠厚之人。

过了不久,宇文融、崔隐甫因和张说彼此攻击,明皇认为二人结党,将他们贬出朝廷,往外州担任刺史。李林甫升任为户部侍郎,从此青云直上。

有道是富不过三代,权不过十年。此时任谁也料想不到,仅仅十年之后,如今方露头角的李林甫衣紫拜相,把持朝政二十载,嫉贤妒能,蔽塞言路,成了葬送大唐盛世的元凶祸首。

此事过后,忽又传闻,明皇有意立武惠妃为皇后。外间风言四起,紫微城里自然非议更甚。

咸宜公主午后陪母亲闲坐喝茶,见左右无人,问道:“如今有许多谣传,阿娘可知道么?”

武惠妃将一枚松子递给架上鹦哥,看它轻松磕开,吃掉松瓤,淡淡道:“从我进宫之日,谣言就未曾少过。”

咸宜公主小声道:“可他们说……阿娘害死了废后。”

武惠妃轻笑一声,抚着鹦哥头顶羽毛,道:“怎么,琪儿觉得阿娘冤枉?”

咸宜公主心中冷笑:“岂止冤枉……此事始末,有谁比我清楚?”面上仍是不满,点了点头。

武惠妃笑道:“那你说,我该不该辩解?”

咸宜公主故作迟疑,心说辩解无用,也不答话。

武惠妃看了她片刻,摇头道:“世人眼中,武家的女人‘掩袖工馋,狐媚惑主’,就算出言自辩,也无人相信我是甚么良善之辈。何必徒劳?”

咸宜公主心想:“揪出元凶,真相自现。”又问:“若是阿爷有意……立你为皇后,阿娘以为如何?”

武惠妃凤眸微烁,盯着那张已和自己有七分相似的小脸,凝声道:“是谁让你来问这话?”

咸宜公主正色道:“孩儿听人议论,心中疑惑罢了。”

武惠妃半晌无言,末了口中苦涩道:“不必当真。”

咸宜公主微觉讶异道:“为甚么?阿娘是说,阿爷并无此意?”

武惠妃颔首默认。咸宜公主道:“那怎会有这等流言?”

武惠妃微微一笑,玉指又捻起一颗松子,喂给鹦哥,道:“当年高宗废王立武,全赖朝中有李义府、许敬宗等人支持。后宫结交大臣,这可是忤逆犯上之举。”

咸宜公主道:“阿娘是说,阿爷……有意试探?”

武惠妃低头轻笑:“倘若陛下要立我为后,朝中无人反对,这就不算试探。可他明知朝臣必不赞同,怎会让大唐再出一位武氏皇后?”

多年以来,明皇对她的防备疑心,与宠爱一般从未止息,只不过个中辛酸,不能为人所知罢了。

咸宜公主怔了一怔,喃喃道:“孩儿一直以为,阿爷和阿娘夫妻恩爱,两不相疑。”

武惠妃笑着摸了摸她小脸,正色道:“我们与你阿爷先是君臣,而后才是夫妻,父女。从小我就再三为你讲述安乐公主的故事,可真正害死她的,却并非那件百鸟裙,也不是她的美貌,弄权和骄奢。”

咸宜公主不解道:“那是甚么?”

武惠妃道:“是野心。人贵自知,不该奢求的东西,硬要抢夺,只会惹来祸端。”

咸宜公主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阿娘自知封后无望了。”

武惠妃笑道:“不过是身后之事。我何必去管?况且,只怕有人早已按捺不住,要伸手去摘那枚皇后之玺了。”

咸宜公主心想:“看来阿娘知道赵丽妃背后做鬼。世人只知她宠冠六宫,谁瞧见这背后的酸辛无奈。”不禁叹息。

武惠妃见她凝眉不语,还道她不解其中之意,转而安慰:“琪儿,你生为公主,比阿娘幸甚。虽然长于宫墙,却不必困在这里一生一世。”

咸宜公主忽然一笑,似真似假道:“阿娘,纵使我能出了这道宫墙,身为你和阿爷的女儿,当真躲得过朝局争斗么?”

武惠妃默然一阵,低声附耳道:“学会应对。一旦无所回避,至少可以自保。”

咸宜公主暗道:“只是自保,我可不甘心。赵丽妃既要做皇后,让她和皇后一般死法,岂不更好?”伸手摩挲一旁呼呼大睡的狸花猫,调笑道:“这猫看着乖顺,谁知遇见老鼠,比猛虎还凶。”

武惠妃微微一笑,起身将鹦鹉放回廊下,回头瞧着那个韶姿秀质的女孩,恍惚觉得与从前不太一样,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妥,只得暂时按下心中疑惑。

四月二十日,明皇在贞观殿常朝,提起中宫之位虚悬,有意立武惠妃为后。大臣群起反对,谏诤激烈。

御史潘好礼当即进言:“武氏乃不戴天之仇,岂可以为国母!陛下勿忘前朝韦氏之祸!”

明皇不以为然道:“惠妃入宫多年,温柔恭谨,从不过问政事,韦氏怎可与之并论。”

崔隐甫道:“臣闻坊间纷传,张说欲取立后之功,更图入相之计。其心可诛!”

张说淡淡瞥了他一眼,只差冷笑出声,双手握笏,全如没听见一般。

明皇仍是不动声色道:“传言而已,不足为信。説之从未提及立后之事,有何功可取?”

宋璟道:“如今太子并非惠妃所生,惠妃已有二子,若登宸极,东宫必危。圣人三思!”

明皇冷眼细察,见群臣均是慷慨不忿之色,显然武惠妃从未笼络人心,图谋后位。顿时大乐,笑问:“既然惠妃不当立,谁可为中宫?”

潘好礼道:“赵丽妃乃太子生母,如今已为三妃之一,立为皇后,名正言顺。”

王毛仲道:“自来太子之母为皇后,乃理所当然。”

李守德道:“赵丽妃不能封后,只恐世人又多揣测,东宫之位受疑。”

群臣竟无一人反对,纷纷附议道:“臣等赞同赵丽妃为皇后!”

唯独宋璟、张说、李林甫、张九龄等人巍然不动,未置可否。

宋璟心知不好,明皇随口一问,群臣争相拥戴,这岂不是将太子和赵丽妃放在火上烧烤?

张说一心看戏,暗暗好笑,只怕明皇本想试探武惠妃,却万难料到如此情形。赵丽妃母子私下苦心经营,可不就是为了今日?但群臣归心,是福是祸,却难说了。

李林甫目露笑意,太子这等无智,怕是坐不上那个位置,不如趁早想想,谁最有可能取而代之。

就连高力士也是瞠目挢舌,悄悄瞥见明皇面色如常,手背上却是青筋隐隐,显然在极力忍耐,不禁叹息:“赵丽妃取巧反拙,这下自惹其祸,与人无尤。”只得低头不语。

明皇一手把弄膝前玉环,眸中暗涌翻波,龙目淡淡扫过众人,旋即如常,点头道:“群臣之意,我已知晓。散朝。”起身便走,高力士慌忙在后紧跟,众大臣齐齐礼送。

回到徽猷殿,明皇脸色愈沉,坐在榻上晦默不动。高力士心口突突直跳,赶忙朝辅璆琳等人使眼色,殿内一干宫人内侍纷纷退了出去,关上殿门。

一旁金虬炉鼎内,瑞麟香袅袅而升,明皇静坐一刻,忽然出声道:“力士。”

高力士慌忙道:“老奴在。”

明皇定定看了他片刻,语声夹疑道:“废后王氏,究竟因何而死?”

高力士怔愣片刻,撩袍跪地道:“臣……”

明皇转头道:“你若不知,那就去查!倘有隐瞒……”

高力士伏地惶恐道:“臣绝不敢作此想!”

明皇站起身来,冷笑一声:“有人暗中成势,我却懵然未觉。当真无用!”说罢拂袖而去,径往武惠妃处。

高力士跪在地下,已经满头都是冷汗,长出一口大气,抬袖擦额,这才战战兢兢爬了起来。

定一定神,暗想明皇因今日之事,怀疑废后巫蛊事发,月余暴毙乃是赵丽妃陷害,事已至此,唯有去找咸宜公主探听真相。只盼此事与太子无关,否则眼看又是一场滔天大祸,自己也不能包庇,当下摇头叹息,转身出门。

贞观殿上群臣拥戴赵丽妃为后,不消半日就传遍各宫。

娄志殊手中把弄着一簇新鲜艾叶,笑道:“可惜无酒,可惜无酒!”

李浚递过一盅,平静道:“先生还是饮茶罢。”

娄志殊端来微饮,道:“如今废后之事早已被世人淡忘,若要查证,反而有利。想必高公会去公主那里询问。”

李浚颔首一笑,道:“我已让静忠秘密准备了。”

去年元夕观灯时,咸宜公主就把王氏遇害内情向他详说,兄妹俩只等今日。

当时公主躲在柜中,瞧不见各人面目,但能跟随赵丽妃去毒杀废后的,必定是她身边亲信之人,李浚要想找出他们,自是不难。

高力士既然知道废后死因蹊跷,借他之口将实情透露给明皇,岂非顺理成章?

娄志殊道:“忠王不怕……高公为保太子,从中隐瞒?”

李浚摇头道:“他不敢。高公之心,先是忠于陛下,而后才忠于大唐。”

娄志殊面上微笑,心下微微一凛,连高力士在他面前也无所遁形,李浚心机,当真深不可测。

飞香殿在徽猷殿之东,以香木为梁,内植名花桂树,如今正是咸宜公主居处。

月明露冷,宫漏迟迟,咸宜公主手持慕容则所绘的那盏玉兔花灯,站在月桂影中,瞧着面前眉眼恭敬的年轻宦者,问道:“三哥还有甚么吩咐?”

宦者摊开手掌,低头奉上道:“忠王要公主小心谨慎,有事尽管吩咐小人去办。”

咸宜公主从他手中接过一根发簪粗细的铜管,打量他几眼,道:“抬起头来。”

那宦者稍稍仰头,不敢直视公主,只得看向地下,但觉面前光明大盛,公主将玉兔灯笼移到他面前,余光正能照见她脚上一双纤巧绣鞋,犹如莲花并蒂。

就听少女问:“你叫甚么名字?”

宦者不慌不忙,躬身应道:“小人李静忠。”

咸宜公主嗯了一声,收回灯笼,从袖中取出荷包,摸了三枚金铢,放到他手中道:“辛苦了。一枚给你,余下拿去,宫中办事。”

李静忠赶忙跪地道:“多谢公主赏赐!”待面前绣鞋裙幅飘然远去,这才起身慢慢退走。

掌心三枚纯金通宝,似乎还带着少女身上名香余韵,李静忠仔细收好,心道:“忠王总说咸宜公主天真可爱,如今看来,绝不是普通女子。只怕日后,不逊前朝太平。”想到此处,暗暗留心,绝不能得罪于她。

可惜主意虽好,世事难料,李静忠后来更名辅国,权倾朝野之时,和咸宜公主明争暗斗,水火不容,最后被她二子所杀,又成了李唐朝廷风云变幻的大事之一。

不日端阳节过,天气愈热。徽猷殿西的凝华殿三面环湖,有水榭凉台,后宫妃嫔公主,傍晚常常来此纳凉。

咸宜公主和兴信、常芬、建平、昌乐几位公主沿湖玩耍,一时笑语欢声,衣影浮动。远处水阁中,刘华妃、赵丽妃和阎才人、高婕妤、柳婕妤等人闲坐说话,武惠妃近日称病,未能与会。

遥望诸位公主追逐嬉戏,刘华妃叹道:“瞧瞧这几个女孩儿,生的花朵一般!可惜我命中无女,只能羡慕三位妹妹,这样好福气。”

阎才人蹙眉仰叹道:“华妃姊姊哪里话,你有三子,妾身瞧着都心里泛酸,再看柳姊姊、高姊姊这般儿女双全,我就像喝了十坛老醋。”说着就搭手去拽高婕妤,“几时沾沾诸位的福气,也让我也如愿以偿?”

她一向爱打趣引乐,这话幽怨诙谐,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赵丽妃不咸不淡道:“要沾福气,你该去武惠妃那里多多走动,论起儿女之福,咱们谁比得过她?”

阎才人连连摆手:“不成不成,她的福气我沾不来,就看生辰相差一月,琪儿生的可比我女儿俊得多……”

一旁柳婕妤笑着拍她:“这话要让信成听见,你羞是不羞?莫非嫌弃她了?”

阎才人摇头撇嘴道:“不嫌不嫌!好歹我还有女儿,总胜于那王庶人。她若能生个公主,都不至于如此。”

听她忽然提起废后,赵丽妃心头一跳,旋即想起大臣群起拥戴自己为皇后,武惠妃再如何得宠,也是无用,不禁暗自得意。

刘华妃叹道:“说的是,咱们和……和王庶人好歹是多年姐妹,如今到了她生辰,眼看连个祭拜之人都没有,想也伤感。”

赵丽妃端茶痛饮,冷嗤一声,把盅子搁在一旁:“自作孽,不可活。王庶人若不妄想,兴许还能平安一生,如今身死魂消,华妃姊姊再如何感叹,也是无用。”

这话里话外讽刺废后一心生育嫡子,动摇东宫之位,乃是痴心妄想,罪有应得,几位嫔妃自然听得出来。

刘华妃素性忠厚,对她不敬之意也不着恼。

高婕妤却是小心翼翼道:“身死未必魂消,这几日我听宫人说,曾听见……弘徽殿里有哭声……”

弘徽殿本是废后在紫微城的居处,如今空置已久,阎才人讶然道:“是么?我也听几个内侍说过,弘徽殿有时听人说话,有时传出哭声,只没灯火。当时还把他们训斥一顿,如今看来,莫不是王氏生辰,她……回来瞧瞧?”

赵丽妃怒道:“你们胡说甚么!世上哪有鬼怪?个个都过生辰,这池水里早该挤满了人头,还用你们乱语?”

高婕妤和阎才人乍见她如此疾言厉色,都有些不明所以。

柳婕妤道:“丽妃姊姊不必生气,就算王氏真的回来,咱们与她多年姐妹,只有恩情,并无仇怨,何必放在心上?”

赵丽妃道:“在宫中传说妄言,像甚么话?可是忘了规矩?”

阎才人见赵丽妃如此大声斥责,旁若无人,俨然以皇后自居,当下起身一礼:“天也晚了,小妹先行告退。”说着抬袖抚了抚衣衫,像是沾了脏东西一般,道:“就是真有冤鬼索命,同我甚么相干?”

高婕妤一把拉住她道:“等等。”对刘华妃三人一礼,“我也告退了。都说好梦易醒,噩梦难消,还是回去好好睡上一觉!”

两人一唱一和,暗讽赵丽妃心中有鬼,笑嘻嘻叫过女儿,由宫人侍者呼啦啦拥簇离去。

赵丽妃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刘华妃和柳婕妤见状也都告辞。几位公主早已各自散去,一时间水榭之中就剩赵丽妃独坐主位,远处水天渐暗,月转星移。

赵丽妃心中暗骂,这些女人平日与她争宠也就罢了,还敢出言奚落,待到自己做了皇后,定要她们好看!

转念一想,众位大臣一力举荐,明皇却迟迟不下决心,莫非还是属意武惠妃?

正自出神,心腹女官施朱急匆匆赶来,驱散周围内侍宫人,悄悄在赵丽妃耳畔道:“大事不好!奴婢查到,惠妃……惠妃不是病,是喜!”

赵丽妃腾地站起,眼中冒火道:“当真?!”

施朱点头道:“是,蔷薇传信,武惠妃确是有喜,所以称病不见外人。”

赵丽妃勃然大怒,一把将桌上茶盅果品扫落在地:“这该死的贱婢!居然又……又……”

施朱道:“陛下不听朝臣谏言立后,莫非是想等武惠妃再生一个皇子?”

赵丽妃气得心口隐隐作痛,她除太子之外再无所出,如今早就失宠。现下虽有大臣反对立武惠妃为皇后,但若是母以子贵,明皇执意要立,谁又能真的阻拦?

眼见武惠妃儿女成群,个个都是明皇心头至宝,赵丽妃咬牙切齿,两根寸许长短的指甲几乎在掌心折断,恨声道:“既然如此,就趁这机会除掉她!”

水阁上空无一人,主仆说话也无顾忌,施朱道:“丽妃放心!奴婢方才已将‘升消散’交给了蔷薇,不出一月,定教武惠妃神不知鬼不觉地去见阎王!”

赵丽妃听了这话,唇边绽开一丝得意笑容:“你做事好快!我竟毫不知情。”

施朱道:“区区小事,何须丽妃劳心!丽妃若不能做皇后,东宫之位也早晚易主!婢子誓死保护太子!”

赵丽妃抬手抚弄自己微痛的指甲,幽幽道:“只是不知,蔷薇可会乖乖听话?”

施朱道:“她有这把柄在丽妃手中,不出一月就得求我们助她出宫……怎敢不听话?”

赵丽妃心满意足地放声大笑:“那就好!我也等着她的喜讯呢。”转身沿着水榭长廊向东而行,施朱小心跟在身后。

水阁内李静忠快步从暗处走来,朝赵丽妃去向望了一眼,熄灭烛火,冷笑离去。

此时四下早已漆黑一片,连带方才的宫人宦者也都不见了踪影,赵丽妃主仆俩只想着对付武惠妃,并未察觉自己所过之处,身后灯笼一盏一盏地次第熄灭。

走至半途,忽然一阵阴风吹过,只听一个女人凄凄惨惨道:“赵妃!赵妃……”

这声音似远似近,赵丽妃脚步一顿,转头喝道:“是谁?!”

施朱吓了一跳,问道:“丽妃,怎么了?”

赵丽妃道:“你可听见有人唤我?”

施朱道:“不……不曾……”

两人说话间,惊觉周围灯火全无,寂静无声,不仅身后不见五指,连对面长廊中灯笼也都一一熄灭,只剩头顶灯光摇摇晃晃,好不渗人。

赵丽妃不禁退了一步,施朱赶忙扶住她道:“许是风大,吹灭了烛火。”又向身边大声喊道:“来人!来人!上灯!”

喊了几声,居然一个人影也不见,方才的侍从宫人,巡夜卫兵,全都消失了一般。

又是一阵阴风,主仆二人齐齐打了个哆嗦,头顶最后一盏宫灯也随即熄灭,赵丽妃两眼一黑,就听那女人声音愈发清楚:“赵妃……赵妃……”

话音方落,身前五步处站了一人,披头散发,瞧不清模样。

赵丽妃惊声道:“谁?是谁?!”

那女人惨惨一笑,抬起头道:“你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赵丽妃和施朱这才看清,这女人满口黑血,面容惨白,赫然便是废后王氏,连她身上那件染了污迹的白绢罗衫,都和临死之前一般无二。

施朱惊叫一声:“鬼!有鬼!”一跤瘫坐在地,动弹不得。

赵丽妃见废后鬼魂双手如爪,迎面扑来,恍惚是当日状如疯癫,掐着自己脖颈的模样,当真吓得魂惊胆落,双腿发软,连连后挪道:“别过来!别过来!来人!快救人呐!”

废后一双仇恨怨毒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笑道:“我来找你了!纳命来!”

赵丽妃惊急之下,只想转身逃命,忘了身在湖边,脚下一绊,顿时跌出廊外,扑通落入了湖里。

酷暑之时水带微温,但她一身繁重衣饰却成了累赘,拖着她直向湖心沉去。赵丽妃在水中扑腾惊喊:“来人!……咳……咳……救我!”

湖水漫灌之际,却听施朱在岸上长声大叫:“皇后饶命!婢子知错了!救命!救命!有鬼!啊啊啊!!!”喊声凄厉,居然渐渐远去,显然是被废后鬼魂带走了。

赵丽妃愈加惊恐,只觉眼前发花,顷刻就要溺毙,忽然似有火光聚在头顶,跟着哗啦一声,有人抓住她衣服提了起来,把她拖回岸边。

赵丽妃吐了几口湖水,渐渐清醒,却是一群巡逻卫士举着火把围在岸边。

有人叫道:“是赵丽妃!”

“快去禀报陛下!”

赵丽妃这一番受惊落水,本以为必死无疑,自知得救,心头一松,顿时晕了过去。

那宫女施朱先前只道被废后带入幽冥,一命呜呼,却不料面上一凉,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来,发觉自己仍然活着,只是五花大绑,动弹不得。

她方一清醒,就要大呼救命,忽听一人道:“别出声,我有话问你。”

施朱抬头一看,面前之人身穿紫袍,满目威严,顿时大骇,结结巴巴道:“高……高公……”

高力士微微一笑:“好,好,还认得我。你瞧这是何处?”说着心下暗叹,咸宜公主居然能安排如此一出好戏,收效甚佳,真是意想不到。

施朱定了定神,四下打量,慌忙就低下了头,不必细看,正是废后生前所住的弘徽殿。

高力士更不多言,对身边微一招手,门外呼呼啦啦进来一行人,拖着四个浑身是伤,同样五花大绑的太监,跪到高力士面前。

四人口中都塞着麻布,却是谁也不敢做声,见施朱也被绑来,眼中无不流露出惊恐绝望之色。

高力士看向施朱,冷冷道:“认得他们罢?”

施朱自然知道这几个是赵丽妃的心腹,当日都曾参与毒杀废后,低头不语,眼底隐隐涌动丝丝狠绝。

高力士一双长纹鹰眼精光闪烁,又道:“你大可以咬舌自尽。按照宫规,你的父母家人,都要处刑。”

被喝破心事,施朱浑身一僵,她家中尚有双亲和两个年幼的弟妹,不能受此无妄之灾,刚刚萌生的死意,顷刻烟消云散。

高力士转身往榻上一坐,命人将她双手松绑,半句话也不再问。

施朱跪直了身体,瞧着四个太监的狼狈惨状,心知高力士已经将此事查得一清二楚,所谓近日弘徽殿闹鬼之说,恐怕就是他在此间审问内情。

宫中但凡有些资历的老人,都知道高力士手段非常,上回调查王守一,竟连多年前的旧案都翻了出来。

施朱明白,自己与高力士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何必再作困兽之斗,当下叩首道:“高公,婢子……婢子自知瞒不过你。废后王氏,确是赵丽妃毒杀,我和这几人也都参与。”

那四个太监闻言,口中呜呜有声,纷纷向高力士不住磕头。

高力士转动左手拇指上一枚古玉扳指,淡淡道:“还有呢?”

施朱背上一紧,只得道:“告发废后谋行压胜,也是赵丽妃放在废后身边的眼线。”顿了顿,又道:“太子对此事毫不知情,全是丽妃所为,奴婢等人听命行事。”

高力士嗯了一声,颔首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到了御前,也不能忘记。”

施朱呯呯磕头道:“婢子自知死罪!只求高公开恩,保我家人无恙。”

高力士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不必相求,他们的安危在你,不在我。”

命人将她带到徽猷殿东边的偏殿,请明皇亲自查问。

施朱深感大势已去,这回赵丽妃恐怕难逃一死,只求太子能平安无事,自己全家不受株连,因此在明皇面前将前事和盘托出,半字也不敢隐瞒。

明皇隔帘听罢,并不言语,看了高力士一眼。

高力士点了点头,问道:“只有这些?再无其他?”

施朱道:“婢子所说全是实情!无错无漏。”

高力士哼了一声,冷笑道:“是么?你可知谋害皇妃皇子,是何下场?!”

施朱浑身一颤,就听身后拖拖沓沓,一名鼻青脸肿的羽林卫被带了进来,跪在明皇面前道:“叩见陛下!”

施朱见了此人,如坠冰窖,只觉两眼发黑,暗道:“完了!”

高力士道:“把你所知内情,向圣人禀明。”

那羽林卫伏在地下道:“是!是!小人……小人原是赵丽妃远房亲族子弟,两年前由丽妃兄长赵常奴提拔,做了羽林卫。去年丽妃命小人趁着圣上东巡,在途中勾搭了惠妃身边的宫女蔷薇……”

高力士悄悄查看明皇脸色,心知牵连武惠妃,明皇定会重视,如此便不会追问太子之事,若能就此揭过,未尝不好。

就听那羽林卫继续道:“……封禅之后,蔷薇与小人时常暗中……暗中私会。一个月前,蔷薇来找小人,说她已经……已经怀有身孕,正遇丽妃假意撞破。丽妃以此要挟,让蔷薇把惠妃宫中之事悉数报来,就是由小人和施朱暗中为其通信……”

他说到此处,心中惧怕,又不敢抬头去看明皇,只得战战兢兢道:“方才……蔷薇让小人传话给施朱,说惠妃有……有喜……”

高力士见他怕得厉害,出声道:“你只管说来,陛下不会怪罪。”

那卫士叩头道:“是!是!”又瞥了施朱一眼,大着胆子道:“施朱交给蔷薇一瓶毒物,让她加在惠妃安胎药中,说不出一月就……就……到时没了惠妃,正好送蔷薇出宫。那药如今就在蔷薇手中,小人不敢乱语!求陛下饶命!饶命!”

高力士知道此事揭破,明皇对自己办事便不会失去信任,悄悄看了一眼,只见他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撩袍起身道:“此事交你处理。”慌忙躬身领命。待明皇离去,这才命人将那羽林卫拖走,

施朱满脸死寂,双眼空洞无神,早就瘫倒在地。

察觉高力士走到面前,她茫然抬头,只见那双鹰眼里尽是鄙夷,摇头道:“若是方才你承认罪行,兴许我还心生怜悯,私下绕过你的家人。可你到了这般境地,还想继续加害武惠妃,那就莫怪我心狠了。”

施朱确实想着自己和赵丽妃难逃一死,也要拉着武惠妃母子陪葬,因此绝口不提暗中指使蔷薇下毒一事。谁知这番筹谋还不到一个时辰,就如纸糊的一样,被高力士抬脚戳穿,慌忙抓住他衣角求道:“高公!高公!奴婢知错了!奴婢该死!求高公开恩!求高公放了我全家……”

高力士一脚将她踹开,冷冷道:“方才我已给过机会,是你自己不要。若不是事败论罪,你何尝会放了武惠妃?心地如此歹毒,还想旁人以德报怨,你也配么?!”

对一旁几个黄门道:“动手。”

四个太监围了上来,把施朱按在中间,扳住头颈,熟练地打开药瓶,塞进她口中,任凭那女子如何叫喊挣扎,众人毫不动容。

高力士对心腹下属王承恩道:“处理干净,若教我听见半句闲话……”

王承恩拱手道:“高公放心,小人明白!”

高力士不敢耽搁,立即到武惠妃宫中问安,不着声色地派人搜查了那名叫蔷薇的宫女住处,将诸事处置妥当,这才回到徽猷殿。

遣退众人,将一只药瓶呈到明皇面前,恭敬道:“大家,已搜得了。”

明皇嗯了一声,道:“不曾惊动惠妃罢?”

高力士道:“老奴不敢!惠妃宫中无事,只一个宫女暴病身亡,明晨自会有人禀报。”

见明皇点头,这才续道:“老奴已经查明,此毒唤作‘升消散’,每日只服少许,全无异状,但是连服一月,即可致人死命,宛若心脉骤停。”

明皇拿在手中看了两眼,幽幽道:“想不到宫中也有此物!”

高力士扑通跪倒:“老奴失职,请大家降罪!”

明皇微微一笑:“既然你自承有罪,那就计功补过。”说着话头一转,“听说丽妃不慎落水,受了惊吓。你亲自预备汤药,随我前去探望。”

高力士双手接过药瓶,埋首应是。明皇如此处置,早在他预料之中,恐怕赵丽妃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瓶毒害武惠妃的升消散,最终会用在她自己身上。

赵丽妃被送回寝宫仙居院,苏醒之后,总觉得王皇后的冤魂会出现在面前,将她也拖入幽冥地狱,仍是缩在帐中瑟瑟发抖,口中喃喃道:“有鬼……有鬼!”

太医端来汤药,通通被她泼在地下,只惊恐万状地捂住头脸,不敢见人。

宫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明皇驾到,当真喜从天降,慌忙报给赵丽妃。

赵丽妃正六神无主,瞧见那抹影影绰绰的赭黄袍,顿时两眼生光,也不顾梳洗打扮,拨开帘幔急声唤道:“陛下!陛下救救妾身!妾身好怕……”

她年轻时姿色出众,也曾宠极一时,明皇这些年虽然专爱武惠妃,半年也不到她宫中一次,但每次相见,赵丽妃都是盛装相迎,风韵犹存。

明皇心中只记得那个能歌善舞,美貌动人的赵丽妃,乍见这个披头散发,脸庞浮肿,宛如疯婆子的女人扑入怀中,顿时吃了一惊,问道:“丽妃,你怎地如此憔悴?”

待她呜呜嚎哭,作出可怜娇弱的小女儿态,更觉得难以入目。

高力士手中端着汤药,见赵丽妃这般模样抱住明皇,也是吓得退了一步,怔仲过后,遣退左右,殿中只留他一人侍候。

赵丽妃先前惊恐过度,又见明皇时隔大半年重来自己宫中,狂喜难禁,只盼着陪伴安慰,紧紧抱住他不住相求,待明皇好言相劝,这才渐渐打消顾虑,叩头谢恩,躺了下来。

明皇坐在榻旁,问道:“好好地怎会落水?”

赵丽妃哪敢提及废后之事,只说夜黑不便,自己一时不慎,这才跌入湖中。

明皇也不追问,点了点头,道:“转眼之间,你我相伴二十载了。可还记得,潞州初见,你唱了哪一支曲?”

赵丽妃听他提及旧日恩情,只道是要听从群臣之意,立自己为皇后,当真喜不自胜,慌忙道:“妾身怎敢忘记!是《采桑行》!”

明皇点头道:“不错,你以罗敷自比,将曲中心事,说与坐上贵人。”

赵丽妃含羞道:“妾身自知貌陋,不敢比罗敷。”

若在往日,配上娇花玉容,这话说来确是动人,可如今年老色衰,只剩违心做作。

明皇道:“说得是,罗敷有夫,你当时未嫁,自然不可同语。”

赵丽妃不明所以道:“陛下……”

明皇微微一笑:“前日接到太原尹张孝嵩奏报,说有一人名唤李子峤,自称皇子,生于潞州,而你是他生母。”

赵丽妃咕噜爬了起来,急声辩解道:“绝无此事!陛下不要听信妄人胡说!妾身虽是倡优,断断不会……”

明皇扶住她肩膀安慰道:“好了,我并未疑你,早已下令,将那无赖杖杀。你可放心。”

高力士低头在旁,盯着面前那碗浓黑汤汁,耳中只听赵丽妃哀求诉苦,明皇低声安慰。待明皇回身,赶忙递过托盘,看他亲手端起那只玉碗,送到赵丽妃唇边。

瞥见那女人感激涕零,忙不迭地捧碗喝下,高力士心中微凉,如此好言安慰,不动声色地让赵丽妃喝下毒药,帝王之心,谁敢揣摩?

赵丽妃得知明皇每日都会亲赐药饵,直到自己痊愈,心中更加欢喜,已不自禁地想着来日凤袍加身,是何等的尊贵荣耀。心满意足地服药睡去,却未瞧见明皇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

如此高力士日日送来汤药,一月之后,赵丽妃病逝,得年三十四岁,明皇为其加谥号“和”,葬于北邙。

太子失去生母这一倚仗,悲痛不已,朝臣自然不敢再提立后之事。

忠王李浚接到李静忠秘密传书,看罢无言,递给娄志殊,道:“先生所料不错。赵丽妃,是陛下暗中赐死。”

娄志殊接过瞧了两眼,随手引燃道:“看来高公设法,揭过了太子参与陷害废后之事。虽未隐瞒,也未追究。”

李浚道:“太子只是推波助澜,查也无罪。高公不愿陛下再添烦恼,因此息事宁人。”

娄志殊点头轻笑:“高公也是为陛下声名着想。如庶人王氏,虽是获罪被废,陛下仍是因此遭受天下非议。若此时再与太子生出嫌隙,绝非圣人所愿。”转而又道,“如今赵丽妃已死,太子在后宫虽无助力,朝中仍有王毛仲等人扶持,忠王万万不可轻心。”

李浚笑道:“先生放心,我等得起。”

娄志殊瞧着年轻皇子自信沉敛的模样,知道他言出必行,心中深信不疑。

虽说这一等足有十年之久,李浚却未想到,自己终于穿上朱明服之时,真正的苦难悲愁,才刚刚开始。

 ————————————————

作者闲话:

这篇番外所讲述的事件,其实是全书乃至玄宗一朝转折点的前奏,对后来安史之乱爆发,唐朝衰落影响深远。

首先是李林甫正式走上政治舞台。

虽然距离宰相的位子还有几年,但是和李亨一样,他也是个极其沉得住气的家伙,接下来唯一做的就是继续经营自己的好名声,包装自己的好形象,没文化没关系,守住公忠体国的招牌就可以了。

所以李林甫是顶级影帝,谁也看不出他什么时候认真,什么时候是在演戏,大获成功的时刻,他也如愿以偿地做了宰相,权倾天下。

其次是两件比较有意思的事,唐玄宗想立武惠妃为皇后,太子的生母赵丽妃病死。

或许在历史上这二者没什么关系,但是我们不妨大胆猜测一下,可能是有那么点问题的。

此时距离玄宗的原配王皇后被废身亡已经过去两年,提出立后无可厚非,但是大臣们坚决反对立武惠妃为皇后。

按照李隆基在史书中种种英明神武的决断,他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但是他依然公开提出,等着大臣义正辞严的反驳一番,然后平静的接受了建议,这就很有意思了。

所以如果这是对武惠妃野心的试探,绝对说得过去。

但是按照常理推断一下,大臣们反对立武惠妃为皇后,却不是反对李隆基再立一个皇后,那么只要不是武惠妃,还是有其他人选可供参考的。

而太子的生母赵丽妃就可以是个热门人选,毕竟你已经立太子了对吧,再立别的谁做皇后,都会显得太子很尴尬。

所以有可能,反对武惠妃的同时,有人提议推举赵丽妃。

然后赵丽妃病死了。

本书关于王皇后赵丽妃武惠妃的事迹自然都是杜撰,但是要说赵丽妃不想做皇后,恐怕她自己也不相信,毕竟儿子都做了十几年太子了。

不过这件事最耐人寻味的,并不是赵丽妃为什么会病死,而是十年之后,赵丽妃依然在后宫刷着存在感。

我们都知道,十年后赵丽妃的儿子,现在的太子和他的两个弟弟,以及大舅子薛锈,都被老爹李隆基咔嚓了,就是著名的废杀三庶人事件。

史书中一致认为是武惠妃陷害,导致了三庶人被杀,起因则是太子和两个弟弟,都因为自己的母亲失宠,对武惠妃口出怨言,惹恼了李隆基。

但是看重点,这时候赵丽妃已经死了十年了,就算失宠,已经入土十年的人,还能因为十年前的失宠,导致儿子对武惠妃心生怨恨吗?

所以这件事先说到这里,将来写到废杀三庶人自然有更详细的探讨。

还有一个关键人物,就是肃宗朝的大宦官李辅国,这个人先不多说,只有一个关键点——虽然史书都说此人长得奇丑无比,但是我敢猜测,他绝对长得不丑。

李辅国的谥号虽然是“丑”,但只能算是个恶谥,以李唐皇室成员的习性来看,他们绝对都有或轻或重的颜控倾向。

李隆基尤其是个颜控,老婆要漂亮就不用说了,儿子不漂亮都直接拒养,大臣也得长得漂亮,那身边服侍的太监宫女,就算他看不着,也绝对不能丑,万一不小心吓到了怎么办。

所以李辅国能进宫,而且还跟随高力士,敢在李隆基面前晃悠,至少相貌是可看的,后世或多或少的丑化这些奸臣,比如长得丑,没文化,但是以当时的实际情况来看,很可能李辅国长得还挺好。

包括李林甫,肯定也得是带点美男子的意思,不然不会这么得李隆基重用和信任。

所以还是那句话,这些史书看起来似乎顺理成章,但是太多细节经不起推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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