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微修】【繁华调】第十回 昆仑飞雪尽绝尘(下)
第一卷完结,注意看底部作者的话……
翌日得知李延青苏醒,明皇又令高力士亲来探望。李延青虽不能起身,已由慕容则代笔,写好奏本,请高力士转呈,其中自然是为金吾卫诸将、李尚隐等人求情。
明皇念及金吾卫在城中平叛救火有功,只把一众将军罚奉了事,河南尹李尚隐贬为桂州都督,但兵部众人却是削职流放,惩处甚重。
如此一来,兵部尚书、侍郎皆有职缺,群臣都自猜测明皇属意于谁,至于为李延青、王忠嗣、慕容则等人大加封赏,却不关心了。
慕容则在李延青昏迷之时连日担忧,待他醒来,诸事完毕,这才回到家中大睡一觉。午后接到亲兵报信,慌忙驰马到定鼎门外。
迎面一架马车停在路旁,亲兵下车行礼,慕容则道声辛苦,上前恭敬道:“师叔万福!”
月山道长在车内道:“小子,上来罢。”
慕容则应一声是,掀帘而上,同他坐在一处。
进了定鼎门,行上天街,月山道长掀帘望了一眼,问他:“大老远派人把我找来东都,莫不是寻见甚么丹药法器,要贫道观摩。你几时也求仙好道了?”
慕容则笑道:“师叔哪里话!弟子实是真心求教……”一语未毕,就听车外有人道:“泽川可在车上?”
慕容则叫停马车,下来一看,正是皇甫惟明与王忠嗣,要到尚贤坊去。
三人这厢说话,月山道长悄悄掀帘,瞧见皇甫惟明时,不禁点头,心下暗道:“好一员儒将!日后弃文从武,必定立功边庭……为何竟是死于非命?”
对面哥舒翰呼喝下马,要和三人同行,月山道长一见他面,顿时大惊:“这胡人也是一大将!四十岁后以军功名扬天下,位高荣显。可惜……不得善终。”
向旁再看王忠嗣,心下更是大震:“此乃当世英雄!来日将兵百万,必令四夷拱手而服。只是也同那二人一般……三位高爵武官都遭横死,莫非数十年间,天下又要大乱?”
正自惴惴,慕容则上车来道:“师叔跟弟子家去?”
月山道长摇头不允:“送我到玄元观,贫道不去他处。”
慕容则只得遵从,命亲兵先去准备,却又问道:“方才那三人,师叔瞧着怎样?”
月山道长微微一笑:“皆为当世豪杰,守土保国之臣。最小那个战功第一,名垂青史。”
慕容则又问:“文弱之人如何?”
月山道长答道:“那人功绩声名,虽不显扬,至少也可做到一方节度。”
慕容则失笑道:“他是文官,怎么会转作武将?”
月山道:“世事难料。投笔从戎古已有之。就像那个胡人,日后也是当世名将,功勋显赫。只不过四十岁前一事无成,虽如巨雷耀目,却只空有威势罢了。”
慕容则笑道:“多谢师叔吉言。”
月山阖目道:“余下我既不说,你也不必再问。”
马车一路向东,行到正俗坊东北的玄元观,观中早已预备一间静室,慕容则先请师叔入内,又嘱咐亲兵在外看守,自己跟进房中。
月山道长盘膝坐上蒲团,看向面前姿容卓异的少年郎,幽幽一摆拂尘道:“你请我来东都,是为李将军罢?”
慕容则也不遮掩,上前一拜倒地:“师叔当时所言,如今皆已应验。弟子斗胆……”
月山回疑道:“你素有傲骨,从不肯轻易跪人。竟然如此跪我,真教人刮目相看。”
慕容则正色道:“弟子往日轻薄无行,师叔见谅!”
月山默忖片刻,道:“贫道虽是方外之人,又岂能不闻天下大事。这一年多来,你和李将军风头太盛,怎会平安无恙?起来罢。”
慕容则仍是跪地道:“求师叔救他一命!”
月山道长无奈摇头,只得从袖中拿出一只鹅蛋大小,温润生光的龟甲,并三枚卜钱,递与他道:“救与不救,非我所能决。你诚心求卦,自有兆示。”
待他接过,却又失笑道:“若在从前,你无论如何也不信这卜筮之法。如此更好,求告无渎,则卦象必准。”
慕容则点了点头,将卜钱装入龟甲之中,小心祈告,而后向下一抛,报出阴阳,月山道长随手画记。
末了慕容则收起龟甲卜钱,放在一旁,却见月山面色沉郁,问道:“师叔,可是卦象不吉?”
月山道长沉吟道:“此乃‘泽风大过’。过者,既为过甚之意,于此处看来,所问之人,也将有大过错。过错既大,是非颠倒,必有极重灾险。而泽、风皆变幻无常之物,卜得此卦,其人有埋尸之祸,九死一生。这横死之难,正如贫道当时所言。”
慕容则脸上顿无血色,颤声道:“可有……可有解救之法?”
月山道长幽幽叹道:“定数若是能改,还叫甚么定数?古往今来,多少奇人异士逆天而行,无一不是功败垂成。你我之力,比前人如何?”
慕容则一时六神无主,暗暗奇怪,李延青也会犯错?还是大错?以他的为人,若真如此,定是因为狄家。
正心慌意乱,月山道长安慰道:“你也不必太过绝望,方才我凝神细算,李将军这一年中救人无数,功德不小。此卦自来暗喻棺材,可这棺材,也是官爵财禄,凶中带吉,或可得救。”
慕容则沉吟半晌,只得道:“若是天意,弟子不敢违逆。多谢师叔开示。”
月山道长微微颔首,脸色又是一沉,问道:“这几年,你一直在找还征,可有所获?”
慕容则摇头道:“弟子无能,四叔仍是半分音讯也无。”
月山嗟叹道:“慕容还征,何等琼姿炜烁,神致超旷。你比他可差得远了。”
慕容则道:“弟子如何比得四叔?师叔可是有他消息?”
月山苦笑道:“不必找了,我观你面相,他怕是……近日应当就有远信传来。你早做准备罢。”
慕容则出了玄元观,仍是心事重重,打马经过康俗坊,正遇见张拯迎面过来,叫道:“泽川,你去了何处?我们久等不见你来,这才散了。”
两人在道旁下马,寻个无人处说话。
慕容则道:“你从尚贤坊出来,不回自家,到这里作甚?”
张拯一愣,笑道:“正要去拜会燕国公。”
慕容则道:“少来!”附耳低声道:“燕国公有意争做兵部尚书,又怕不明圣意,如王毛仲一般惹祸,可是要你代他向李将军求计?这番心思,你当李将军不知么!”
前几日王毛仲公然向明皇索求兵部尚书,虽未受责罚,但明皇既不答允,心内也必定不喜。
张说知道李延青如今是明皇驾前第一得意之人,深谙主上心意,因此教张拯借探病之机询问他的意思。
原以为李延青不知其意,如今被慕容则说破,张拯这才后知后觉想到,他是何等人,岂能瞒得住?顿时汗如雨下,结结巴巴道:“这……我……燕国公确实提过,我……我只当此事易办,不过传个口讯。谁想……谁想……”
慌忙一把抓住慕容则道:“我可遭了!泽川,咱们从小到大十几年的情分,李将军若是有心怪罪,你得救我一救!”
慕容则道:“你且告诉我,李将军说了甚么?”
张拯定一定神,附耳细细说与他听,末了问道:“如何?我怎生对燕国公交代?”
慕容则道:“好办,原话转达,其他无事。”
张拯颤声道:“将军可会怪我?”
慕容则笑道:“放心,他早有打算,真要怪罪,怎会对你如此说话。况且燕国公若是顺利做了兵部尚书,凭你这传讯之功,他定会让你领个实职,不须再做禁军。”
张拯这才放下心来,连连道谢,上马奔入康俗坊。
果不其然,数日后明皇找来众大臣议事。张说提出,眼看泰山封禅在即,到时圣驾东巡齐鲁,两京空虚,为防敌国趁机出兵犯边,应派兵护送突厥阿史那公主,伊然王子及使团一行回国,并征突厥大臣扈从封禅。
一旦毗伽可汗派重臣参与封禅大典,别国自然不敢妄动,如若敢犯,那就名正言顺出兵灭国。
另外刘定高谋反之事,足见禁军混乱松懈,也应立即整改,以防重蹈覆辙。
两件大事都合乎圣意,明皇当即任他为兵部尚书,着手办理。
张说将长从宿卫改名矿骑②,由南衙改为分隶十二卫,总十二万人,由一年两番改为六番。而后又命王忠嗣与裴光庭护送使团返回突厥。
阿史那公主先前听说李延青受伤,也来府上探望,如今将要回国,除了李延青不能起身,其余众人都到城外相送,另和王忠嗣交待话别。
慕容则又往玄元观去寻师叔,不想月山道长早已离去,只得怏怏回府。
日前宁安郡主派人送来的团扇早已画好,全都封在匣内,慕容则正要命人送去给她,略一沉吟,又从柜中取出一只精致锦盒,放在案上。
盒中正是那支九珠绛树钗。
上元夜他凌空一跃,抓入手中,随手揣在身上,遇见秦红露后只想为皇甫惟明牵线,一时竟忘了归还宁安郡主,回到家中才想起此事。
本想次日送还给她,怎料事多,竟把这钗子忘在脑后。宁安郡主从未向他提及索要,他也不好意思亲自登门,如今正得一并送去。
慕容则打开锦盒端详一阵,从旁取过一张洒金小笺,润开宣笔,先朝右下角寥寥勾画,便有一枝蔷薇跃然纸上。
画完之后,在笺上题了四句小诗:
“空山留倦客,闲云去无痕。珠光连绛树,何必染纤尘?”
写罢再不瞧一眼,轻轻卷起,用丝线系住,装进放珠钗的锦盒里,叫了门外小厮,命他把锦盒团扇送到宁王府。
这些时日李延青卧床养伤,慕容则行为反常,如何看不出来,从皇甫惟明几人口中得知,他请了一位师叔到洛阳做客,便已猜到其中缘由。
当初月山道长断言他一年之内能得高官厚禄,却也有横死之劫,如今既已应验一半,慕容则必是担忧后者。
李延青彼时不以为意,是想自己时刻处在无宁堂威胁之下,有此推论不足为奇。而今局势早已改变,他心中虽然不免隐忧,仍是抱了人命在天,何须自扰的念头,也不去多管。
如此又过了大半个月,终于能行动如常,当即进宫谢恩,明皇自是对他好一番安慰夸赞,嘱咐他日后不可再如此弄险。
杨思勖再三道谢,李延青只得好言婉拒,至于礼物金帛不敢领受,留下少许几件,以免失礼,其余都退了回去。
张说如愿做了兵部尚书,已私下派人告知狄博逊,待到明皇封禅归来,循例加恩百官,到时给他提个五品绝非难事。
狄博逊眼见前途光明,喜出望外,先是去了祖父坟前祭告,而后回来告诉李延青。
李延青教他小心谨慎,绝不可泄露此事,也不要对张说太过殷勤。狄博逊应了下来,但想若做了五品京官,国家即有职田养老,多少人穷其一生也爬不到这个位置,心中仍是狂喜难禁。
不想这日午后,李延青正看哥舒翰练刀,不时指点几句,却见亲兵引着慕容则的贴身小厮,满脸惊慌地上来问安。
李延青道声免了,那小厮不待询问就急声叫道:“求李将军快去劝劝我家大郎!他在修善坊酒肆闹得天翻地覆,无人管得,主人只好命小的来请将军!”
哥舒翰闻言慌忙收起玄麟,唤亲兵预备马车,两人当即赶到修善坊。
这坊中西北有家酒肆倒也是东都名店,此时站满了慕容则的亲兵傔人,家仆厮役,都围在酒窖入口,惶惶然不知所措。
乍见李延青和哥舒翰赶到,众人如有救星,纷纷请他二人想个办法。
路上李延青已问过那小厮,说慕容则晨起还是好好地,本想往尚贤坊去,不料接了一封书信,就如变了个人,飞奔上马跑到了永丰坊。
亲兵傔人纷纷追了上来,只见慕容则在他先前遇袭的旧宅中,失魂一般到处乱转,口中喃喃自语,泪流满面,而后又向北跑到这家酒肆,一头钻进酒窖里,抱了那些老酒狂喝猛灌,又哭又笑,有人想进去瞧个究竟,都被他用酒坛砸了出来。
众亲兵无法,只得回府报知他父亲慕容钦,谁想家人一来,他更是中邪一般的疾声逞怒,砸的各人老酒淋头,狼狈不堪。慕容侍郎只得派人去请李延青,以免他在此处生生醉死。
哥舒翰见那酒窖黑咕隆咚,根本瞧不见其中情形,听得里头仍是隐隐传来淅沥水声,小心走到入口,冷不防迎面一只大酒坛呼地砸了出来,吓得他一把接住,退了两步,旋即又是一坛老酒摔在脚前,溅了满腿。
黑暗中慕容则怒道:“滚出去!谁也不准进来!有人来问,就说慕容则死了,不用收尸!”
这声音嘶嘎绝望,夹杂着醉意悲苦,哪像平日里言笑晏晏,清风朗月的慕容则?哥舒翰瞋愕无已,抱着那只酒坛怔在当地。
李延青轻轻一拍他肩头道:“我来,哥舒兄在此等候罢。”
哥舒翰慌忙让开两步,却不忘朝酒窖喊道:“泽川,李将军进来了!他重伤初愈,你可别犯浑!”
这一嗓子递去,里头似有脚步沓沓声,慕容则倒是安静下来,没有继续发火赶人。
李延青小心迈进酒窖,虽然漆黑一片,但他在碧峭山庄曾有大半年不见天日,早已经练得视夜如昼,看清眼前一梯长阶直通向下,大大小小的酒坛摆的到处都是,垛了一人多高。
沿阶站到窖底,才见碎片空坛,狼藉满地,远处一人倚墙而坐,仍然抱着酒坛往嘴里一口口猛灌,酒水淋漓。自然是慕容则了。
李延青慢慢走到他跟前,慕容则浑身都已被酒浇的透湿,双眼通红,神情木然,如同一具刚从酒缸里爬出来的行尸走肉。既不出声,也不抬眼看他,只是闷闷灌酒。
李延青也不说话,坐到他身旁,随手启了一坛,跟着抿了一口。
不料慕容则一把夺过道:“别喝了。”
李延青见他虽是一脸木然之色,眼神却清明未醉,还知道让自己忌口,奇怪道:“怎么,只准你喝?”
慕容则两眼一闭,仰头道:“让我醉死罢!”说着又提酒浇入口中,倒得半身都是。
李延青仍不开口询问,陪他默默坐着,慕容则把手中那大半坛酒喝的几乎见底,随手一扔,又拿起李延青打开的那坛,似哭似笑道:“你想知道我这是怎么了?我……哼……我想告诉你……都不知该如何说……”一面苦笑,继续猛喝。
从两人见面以来,李延青虽不是第一次见慕容则狂饮失态,却是头回看到他如此悲荒哀怆的模样,即便不说,也隐约猜到,多半和他那位四叔有关。
况且他一直心事在怀,不肯吐露,平日时常不自觉地失神,这些李延青无不看在眼里,此时怕惹他更加伤心,自是问不出口。
不出一刻,慕容则怔怔呆坐,眼中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无声暗泣。李延青也是见哭兴悲,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则轻啜一声,转头瞧他,喉头哽咽:“知道……在襄阳,为何我与你刚一见面,就如旧相识?”抬袖往面上揩了一把,盯着他认真道:“因为……你很像我的四叔。”
李延青曾听张拯提起此事,并不意外道:“何处相像?”
慕容则喝了一口,摇头喃喃道:“不是相貌!是人……有时真就和他一样。”说着忽然笑了一声,“若论相貌,你也并未胜过他许多。”
李延青对此不以为意,眉间却涌起一丝担忧。
果然慕容则双眼立时黯淡下去,一脸死寂道:“可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再见不到了!哈哈!哈哈哈……”笑着又哭起来,捧酒狂饮,往地下一砸,人也跟着瘫倒。
李延青赶忙扶他,慕容则终于哭道:“他把我养大!我却不知他……世上……世上可还有比我更没用的人?!我没用……没用啊!”说着哀不自胜,抱着李延青肩膀大放悲声,哭的撕心裂肺:“我甚么也做不了!甚么也做不了!帮不了他……”
李延青俶然惊觉,长久以来,慕容则心中竟压制着如此强烈的恨怒悲怨,却还能和众人谈笑风生,这该是何等的煎熬?心下叹息,只得任由他哭个够。
众亲兵在酒窖外侍候许久,本来等的心焦火燎,哥舒翰叫过店家赔了窖中酒钱,把手中那坛陈酿与众人一分,早就喝了个底朝天。
数十双眼睛都盯着窖门目不转视,忽然里头传来慕容则悲痛欲绝的嚎哭声,人人都是大惊失色。
哥舒翰吓得浑身一震,朝酒窖走了两步,却又不敢进去,只和众亲兵傔人,仗身小厮们大眼瞪小眼。
一个亲兵大着胆子问道:“哥舒兄,这……李将军该不会打了慕容公子罢?”
哥舒翰摆手道:“不会不会!将军一向把他当亲兄长看待,泽川就是比这过分十倍,也绝不会挨打。”
话虽如此,众人仍是心中惴惴,不知究竟如何是好,只得在原地冷汗直冒。
好在哭声渐小减低,过了许久,终于再没动静,才听李延青道:“哥舒兄进来罢!”
哥舒翰慌忙带人钻进酒窖,摸黑下到地底,问道:“将军,泽川怎么了?”
李延青道:“醉了,你把他背出去。”
哥舒翰走近几步,好一会才隐约看见李延青扶着慕容则坐在东南角,两人满身酒渍,赶忙过去将慕容则一把扛起,问道:“送他回府?”
李延青道:“不,回尚贤坊罢。”
哥舒翰应声出去,暗说这是发甚么疯,居然喝得不省人事,其实他哪知道,肩上之人却是大悲大醉,哭的晕了过去。
一行人回到尚贤坊,哥舒翰把慕容则安置在客房,叫人为他换洗衣裳。
李延青半身也被酒浸湿,这厢新换,又吩咐仆役去库房中找出几件纯白春衫。
不一会儿仆役捧回几件衣饰,全为上好绢锦的白衣白袴,虽然都是明皇先前赐予,但李延青几乎不服红白两色,因此家人将二色衣服挑选出来,收在一起,找寻却也方便。
李延青教他们送去客房,预备慕容则穿着,自己却乘车进宫,去向明皇替他告假,只说让慕容则离京办事,明皇自然允准。
出宫时正遇见皇甫惟明,两相见礼,听他低声问道:“泽川出了何事?下官正要去探望。”
李延青道:“无事,他眼下在我府上,允辉兄同我一道罢。”
皇甫惟明应一声好,跟在他身后出了长乐门。
对面一行人匆匆低头走来,其中一个绯衣官员忽然停步,拦住去路道:“一年不见,李将军可好。”
李延青和皇甫惟明却都认识此人,正是去年的新科状元孟承郴。
两人虽然有过数面之缘,也一同参与曲江之会,但他自那之后面圣入仕,一路青云直上,诸事缠身,倒是无暇与这位新科状元再有往来,孟承郴也从未过府拜会。
只听慕容则几人说起过,此人一直等候授官,谁想今日一见,竟已是从四品鸿胪寺少卿。
但看此时他忽然拦住自己,面带微笑,全然一副官场新贵的做派,比之中举前的书生模样全不相同,便也不动声色地颔首还礼道:“孟少卿。”
三人各自见礼,寒暄几句,孟承郴即便带笑告辞,转身进宫。
皇甫惟明瞧着他举止之间,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低声道:“将军,我看此人……”
李延青抬手止住他道:“此地人多,上车罢。”
皇甫惟明只得跟他坐上马车,一路回到尚贤坊,等李延青进了书房,屏退左右,才道:“下官和孟承郴虽无深交,却知此人中了状元之后,四处奔走,迟迟未得吏部授官。如今忽然就做了从四品大员,其中只怕另有缘故。”
李延青道:“允辉兄可是知道了甚么?”
皇甫惟明迟疑片刻,小心凑近道:“下官听说,孟承郴去年高中,本拟一举步入仕途,平步青云,却不想李将军忽然被主上拔擢,倍加重用,一时朝中无人再记得这位新科状元。孟承郴对此,曾有怨怼之语……”
李延青闻言默然,等他继续,皇甫惟明又道:“后来他自觉无路,只得暗中投效了太子,才有今日鸿胪寺少卿。”
他说到此处,虽然心中惴惴,这些时日已略知这位将军的脾性,并不如先前那般惧怕。
李延青轻叹一声,神色如常道:“高公曾对主上说过,‘位尊而怨谤生,豪富则路人仇。’世上之人多是如此,我又何须计较。允辉兄之意,我明白。”
说着微微一笑,抬手放在皇甫惟明肩头,附耳道:“今日也将我心中所想,明告忠王,请允辉兄代为传信:忠王有意入主东宫,此事我早已知晓……”
皇甫惟明吓得浑身战栗,颤声道:“将……将军!我……”赶忙就要站起来告罪,却被他牢牢按住,动弹不得,一时汗如雨下。
李延青温言道:“别怕。我无意怪你,否则怎会让你坐在此处。”
皇甫惟明慌乱道:“是……是……”
李延青又道:“我信允辉兄,才将此话说与你听,你只可告诉忠王……”
皇甫惟明赶忙道:“若有半字外泄,干系全在下官!”
李延青笑道:“也不必如此。你转告忠王:李延青无意参与此事,我虽不会听命于他,但也绝不阻挠。若是忠王有何危难,李延青必定全力相救。请他放心。”
皇甫惟明听到此处,不禁转惧为喜。李延青既然如此说,显然也认为太子不是社稷之主,心下默许忠王取而代之,唯不肯直接插手罢了。
李浚虽不能将他收为己用,但也算得到他的认可,若是得知此事,也必会高兴的。
只是皇甫惟明直到出了尚贤坊,思来想去,实在不知忠王何处露了夺位的心迹,如今朝野上下也无一人知晓,李延青居然不动声色地察觉此事,着实让人脊背生寒。
即便日后的肃宗李亨,如今的忠王李浚自己也料想不到,竟是李静忠入宫这等小事,就被李延青看穿了他胸中之志。
听罢皇甫惟明传话,一则欣喜,一则迷茫,同样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暗叹一声:“李延青果然厉害。能不与他为敌,当真是我之大幸。”
睡到四更时分,慕容则咕噜坐起,只觉头痛欲裂,忍不住伸手拍额,却发觉屋中灯明。一旁李延青递过热茶,他接在手中,瞧见这不是豫国公府,这才咕咚咕咚一气灌下。
李延青指了指床头新衣道:“我已替你向陛下告假。”
慕容则拿过衣衫,全是素白之色,点头道:“你行事还真周全!”说着穿戴起来,匆匆洗漱,和他坐在一处。
桌上早已摆好两菜一饭,刚刚送来不久,香气扑鼻,慕容则虽然饥饿,却也只胡乱扒了两口,停箸道:“执亲之丧,不可饱食。”放在一边,取茶来喝。
李延青道:“你要去多久?”
慕容则沉吟道:“少则半年。”
李延青喃喃点头:“此时离京也好。”
慕容则奇怪道:“甚么?”见他不答,又道:“我去歙州,你若有事,派人去找我。”
李延青嗯了一声:“卯时城门一开,你就去罢。”
慕容则侧头看了他一眼,李延青平日所展露的智谋决断,总让人忘了他才刚满二十岁,即便身处他的庇护之下,也浑然不觉有异。
像他这种人,若无意外,是一生都不会出错的,可偏偏就有意外,顿时摇头:“我还得和哥舒兄他们道个别,就这么走,太过无礼。”
王忠嗣已去了突厥,慕容则把哥舒翰、皇甫惟明连带狄博逊分别叫去,单独道别,却是出人意料。
直到在长夏门外,众人望着他一身白衣,勒马挥手,带着一众傔人亲兵绝尘南去,李延青这才向狄博逊道:“方才泽川同你说了甚么,表哥脸色如此难看?”
狄博逊浑身一震,慌忙笑道:“没……没甚么,只是交代……有何要事都不能瞒他。”说着心口仍是怦怦直跳。
李延青见他目光躲闪,也不多问,率众回府。
慕容则不眠不休,一路南下,历时月余才赶到歙州。
他幼年跟随四叔夫妇在黄山之中隐居,居所就在卧云峰山间,乃是一处隐秘庄园。
沿路奇松飞瀑,岚光满山,景物还如旧时,只是站在庄门之前,看着四叔亲手所写的“偶得”两个大字,慕容则顿时泪眼婆娑。
一瞬恍惚,仿佛看见当日那个小小的男孩抬手指认,不解道:“四叔,何谓‘偶得’?”
丰度明秀的男子抱着他笑道:“不期而得,意外之喜,是为偶得。”
男孩奇道:“四叔得了甚么,如此喜悦?”
男子语声中满带欢喜:“你把这二字倒过来念。”
男孩喃喃道:“得偶!得偶?!”
回忆之间,泪落满襟,慕容则轻吁一气,闭眼拭泪,推开庄门。
整个山庄空寂无声,自是一派悲伤凄惶之意,绕过门石,正堂上挂白堆素,纸钱飞灰,两具漆黑棺木赫然入眼,衬着灵前那个满身缟衣的小小身影,愈发可怜。
听见有人进门,那小人儿抬头看见慕容则,顿时起身扑到他怀中,颤声哭道:“大哥!我想你!”
慕容则整个人僵了一般,哽咽唤道:“缃儿!”
双臂紧紧搂住这个刚到胸口的女孩,惊觉这早已不是他记忆中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妹子,她居然长这么大了。
随行的亲兵傔人在旁面面相觑,心中均想:这女孩儿甚么来历?
其实慕容则的四叔慕容铎只有这一个独生爱女,从出生之后就在慕容则看顾下长大,对他倍加依赖,兄妹俩形影不离,胜过同胞。
奈何私自成婚,慕容家并不承认这场婚姻,连带慕容缃也只被当做私生女,从未进过豫国公府的大门,更不对任何人提起此事。
众亲兵虽也都是长安子弟,谁也不知慕容家除了那个小女娃慕容芷,还有一位这样小姐。可在慕容则心中,这就是他最心爱的妹妹,任谁也改变不了。
这些年四叔一家杳无音信,慕容则四处寻找,心中极是牵念小妹,临去突厥之前,也曾担心自己若是死在塞北,不能再见妹妹一面,那该何等遗憾。
如今抱着这女孩,数年的忧虑悲苦再也抑制不住,哭道:“大哥无能!我来迟了。没能好好照顾你。”
慕容缃在他怀中哽咽道:“大哥来了就好!大哥没事就好……”
兄妹俩哭了一场,慕容则这才到堂上叩拜神位,执孝子之礼,一想四叔夫妻双双身亡,早已封棺,自己连最后一面也不得见,不由更是大恸。
众亲兵见他如此,无不心中难过,但想慕容家男女,个个仪容出众,名满京城,虽说眼前情形惨淡,却都忍不住想瞧瞧慕容缃的模样长相。
谁料好容易等她转身,脸上竟蒙了一层面纱,只露出翠姣连娟的长眉,和一双凝明扬清的眸子,教人见之心喜,如沐熏风。
单只这眉这眼,就能看出,此女年纪虽小,将来也必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绝色。
众亲兵心里惊疑更甚,暗说莫不是因为这女孩容貌太过出众,慕容家才把她隐藏起来?谁也不敢多问。
慕容则清醒一回,立即着手治丧,得知妹妹遣散家仆,如今庄中只有她一人,不禁连说胡闹,命亲兵速去歙州城里,找些丫鬟小厮回来,打理庄子事物。
过几日选定了山中一处风水绝佳之地,出殡安葬。直到看着那座修葺一新的新垅,还有冰凉石碑上的两行名字,慕容则仍是难以置信,那对隐世仙人一般的夫妻,就这样长眠黄土,只剩他和妹妹相依为命。
只是四叔暴病身亡,慕容则当真半分也不相信。
这话他虽在心中不住翻转,却再问不出口,默默陪着慕容缃在偶得山庄居丧,旦想这女孩儿十五岁就没了父母,常恨老天待她如此不公。
一同守墓祭扫之余,或是漫步山中,或是静坐煎茶,虽不能冲淡丧亲之痛,胜在安然清净。兄妹俩分别数年,终于又过了一段闲暇时光,只是京城消息,却也让他时时牵念。
不觉寒来暑往,又到了初冬时节,两个月前王忠嗣已带着使臣自突厥返回,十一月间,明皇车驾从东都启程,已前往泰山封禅。
慕容则接到消息,不禁遥想,如今李延青他们应该都跟随圣驾前往泰山,也不知这几月过得怎样。
正巧一场初雪簌然而下,半日已是松竹凝寒,满山浮白,到了夜间不仅未停,反而雪势渐大。
慕容则吩咐妹妹早早熄灯安睡,自己翻来覆去不能成眠,不觉午夜迷迷糊糊睡去,却梦见一座高山冰雪皑皑,漫无边际。
自己立足山腰,左右无人,唯独刀风割面,奇寒入骨。
慕容则正自奇怪,这是到了何处?远处影影绰绰站着一人,不禁趟雪走近几步。
看清那人背对自己,摇摇而立,好似随时都会倒下。慕容则心中好奇,又走近几步,正要出声呼喊,那人却已转过身来,衣上满是鲜血,殷红刺目,竟是李延青!
慕容则大叫一声坐了起来,发觉自己还在偶得山庄,刚过三更,窗外仍能听见簌簌雪落,不禁闭眼长吁。抬手一摸,满头都是冷汗,无心再睡,披衣围炉而坐,身上仍是一阵阵寒意。
坐了一刻,心神稍定,回想梦中所见,只觉奇怪,那雪山分明只在青海才有,为何自己却见到李延青?
正自思忖,忽听庄门呯呯作响,来者跟着大叫道:“有人在么?”
慕容则一听这声音,顿时弹了起来,也不管衣衫单薄,冒雪出门,却见亲兵早已把人迎了进来,慌忙道:“哥舒兄?!”
哥舒翰落了满身的积雪,显然是连夜赶来,叫道:“泽川,你果真在这里!”身后呼呼啦啦跟着李延青的一众亲兵。
慕容则吩咐不得惊动小姐,把他请到房中,又命亲兵去客房招待其他人,自己和哥舒翰拥炉而坐,备菜烫酒驱寒。
哥舒翰也不管冷热,抓起一壶酒先灌下肚,不待他问,先道:“泽川,李将军出事了。”
慕容则心中咯噔一下,犹如坠进万丈深渊,颤声道:“怎么?”
哥舒翰素来壮阔豪迈,此时却形容愁苦,沉声道:“半年前,你走后不久,李将军孤身一人去了昆仑山。”
慕容则大惑不解:“昆仑山?他为何要去?还是孤身一人?”
哥舒翰提到此事,眉眼间隐隐浮起一丝戾气,语声含怒道:“为了救人!狄家兄弟让人绑了,传信要李将军三个月内去昆仑山换人,若是携带随从,或是延期不至,就把那哥俩剁碎,每月当做礼物送他一块。他独自去了,我们阻拦不住!”
慕容则急声道:“那可是吐蕃境内!陛下知道么?”
哥舒翰道:“这是自然,他先进宫告知了陛下,这才去了青海,临行前给我留书,说半年之内若是没有回来,就让我来找你,把这东西交你拆开来看。”拿出一只小小锦袋递给他,自己又抓起烫好的热酒,仰头灌下肚,闷声道:“谁知这一走就没了消息,如今半年过去,连狄家兄弟也没有踪影!”
慕容则接在手中,却不忙打开,迟疑道:“那……如今陛下怎样?”
哥舒翰添酒重温,冷笑道:“你说怎样?忠嗣接了密旨,带人去青海寻找。他和允辉已经动身,我先来见你,再去青海同他们会合。”
慕容则轻叹一声,拆开锦囊,其中留有一卷帛书,写道:“弟若逾期不归,敢请兄长务必寻回狄氏昆仲,并求高公设法相助,保全二人性命。万望兄长不弃,不然,弟死且不安也。”
慕容则看罢,一拍大腿,怒道:“错了!他终究还是错了!明知送死,还要救人,连后路都想好了,真是混夫!愚夫!”
哥舒翰头回见他如此发火,不禁有些惊惶无措,呆了半晌,却也听明白几分,小心道:“你是说……李将军知道自己回不来?”见慕容则愤愤点头,顿时大怒摔杯道:“呸!用他自己的性命去换那哥俩,值得么?他们也配?!”
慕容则震怒过后,渐渐清醒过来,把帛书再看一遍,终是收进怀里,道:“罢了。哥舒兄,我同你一道去青海。”
哥舒翰等人在偶得山庄休息半日,慕容则安顿好了妹妹,就和他们兼程西上。
从江南到青海数万里之遥,去时初冬方雪,抵达青海湖西岸的伏俟城,开元十四年新春已过。
伏俟城是昔年吐谷浑旧都王城,贞观九年吐谷浑为李靖所灭,高宗时却被吐蕃占据,如今已成与大唐对峙的东部重镇,王忠嗣和皇甫惟明早已传信,就在此地等候。
几人会合之时,各叙别情,且喜且忧。
王忠嗣道:“陛下东巡之前,命我前来,我带人在玉虚峰附近乔装寻觅数月,只见皑皑冰雪,绵延无尽。后来在一户牧民家中找到他们。”
身后亲兵推推搡搡的扶出两个人来,却是狄博逊和狄博逸。
哥舒翰激忿填膺,就要上前喝问,慕容则拦下他道:“总得先向陛下有个交待,我带他们回京。”见三人不解,只得道:“这是李将军的意思。”
哥舒翰攥紧拳头,愤愤横了狄博逸一眼,转头冷哼,吓得他脖子一缩,躲在兄长身后。
皇甫惟明赶忙道:“既然如此,泽川一路小心。”
慕容则点点头:“烦劳允辉兄和哥舒兄、忠嗣在这里继续寻找,等我回来。”
王忠嗣道:“倘有消息,及时传书。”
几人心里清楚,明皇之意那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找不到李延青下落,回京领罪倒还罢了,只是谁也不愿就此相信,李延青真的死在了昆仑山上。
次日慕容则同几个亲兵带了狄博逊兄弟返回洛阳,他这几万里跑下来,简直浑身都要散架,如今又是几万里路,自然放慢行程,以免活活累死。
路上狄博逊几度欲言又止,慕容则只做不见。待到进入萧关,一日夜间众人早睡,慕容则把狄博逊叫到房中,两人对酌,相顾无言,一顿酒喝的沉郁无比。
待到拆开第四壶,慕容则低头一笑,宛若平时道:“狄大哥,其余解释我不想听,你只告诉我,昆仑山上究竟发生了何事。否则回京之后,你猜陛下会如何处置狄家?”
他说着喝了一口,慢慢抬眼,盯着狄博逊,“串通敌国,谋害大臣,就算有狄梁公昔日护唐之功,也保不住你们人头罢。”
狄博逊手中酒杯吧嗒掉在地下,惶恐站起,就要上前,慕容则将身一侧,抬手道:“你别跪我!坐着说话。”
狄博逊手足无措,只得讪讪站着,直搓两手,不知如何是好。若说慕容则,他还真是看不明白,平日里风流纨绔,私底下谨慎精明,李延青不少事教他去办,都能顺心遂意。
狄博逊虽然和他嘻嘻哈哈交与数月,却始终不知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而今见他一句话就戳穿要害,哪里还坐得住。
当日昆仑山上有吐蕃军队,他们兄弟俩在王忠嗣面前缄口不提,也就无人得知,慕容则如何知道?
谋叛是十恶大罪,任谁也不能求情豁免,听他意思却像要助自己脱罪,狄博逊顿时眼中生光,长拜一揖道:“慕容公子,我实言相告,你可要救我全家一回!”
慕容则把腿向旁一跷,自顾喝酒道:“你说。”
狄博逊定了定神,慢慢道:“那日我们兄弟俩被掳上昆仑山里一座山腰,后来听说是叫‘百绝峰’,山上埋伏了吐蕃大军。李将军现身之后,就被要挟交出兵器。他为救我们,自己掷了宝剑,扔掉飞刀,然后我兄弟被送下山,安置在一户牧民家中。”
狄博逊说到此处,见慕容则握着酒壶的手背青筋隐隐,只得继续道:“后来听说,没过多久,百绝峰上发了雪崩。没有……没人活着……我后来也悄悄去山口看过……”
慕容则喉头一动,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居然神色平淡道:“你们俩怎会被人抓住?”
狄博逊道:“是对手太过厉害……”慕容则冷笑出声,斜睨他道:“狄大哥,你是觉得慕容则装傻,已经变成了真傻?”
狄博逊额头冷汗滴滴滑落肩上,懵然不知如何应对,在他眼中这人平日嘻嘻哈哈,却真真是个厉害人物。
慕容则把酒壶往桌上重重一放,站起身道:“李延青是甚么人?他保护你们,比他自己还要上心,怎会给旁人机会?况且刘定高被杀之后,整个东都禁军整肃,防备的铁桶一般,是谁如此神通,能在洛阳城把你们兄弟俩一并带走?”
狄博逊眼见无法,只得牙关紧咬,两眼一闭道:“是!是我弟博逸投靠了他们,我二人才会被抓!我……我实在不得已!”
慕容则哼了一声,缓缓摇头道:“当日我在洛阳,如何嘱咐于你?事到如今,你还想隐瞒,难道圣人看不出来?你是想欺君么?”
狄博逊一经他提醒,顿时大骇,几乎跪倒在地道:“这……这如何是好?!慕容公子……你救……救我们一救……看在……看在我祖父份上,不能……不能让我全家处斩啊!”
慕容则嫌恶地闭了闭眼,狄博逊这种人,平日里虽是正人君子模样,若非到了关键时刻,还真看不出也是如此自私。
自始至终,他都不曾在乎李延青的死活,又或是在他看来,李延青已无生还之望,还不如关心自己全家的安危。
果真事不关己,谁都能大义凛然,事若关己,谁都是面目不堪。虽说人之常情,总不免教人心凉无力。
沉吟片刻,想起帛书上的留言,慕容则道:“这次回京,我或许能帮你们避过一劫,可陛下究竟如何处置,还要看李延青是生是死。”
狄博逊嘴唇颤抖,冷汗涔涔,无言以对。
此时正值明皇封禅归来,大唐国势鼎盛,四方承平,到处都有店肆待客,货栈周转,东西南北,商旅可平安通行数千里。
过了岐州,沿路脚力皆快,三月间一行人就回到东都。
慕容则进城之时,还收到哥舒翰用风脚驼传书,仍未找到李延青踪迹,只得先去见了高力士。至于豫国公府诸人,并不知他人在洛阳。
高力士听他说罢缘由,为难道:“陛下这些时日,愈发惦念此事,倘若李将军真有不测……谁能得住劝他?”
慕容则道:“李将军是生是死,尚未可知。若为此迁怒,有损圣德,还请高公规劝陛下,切不可因泄愤杀人。”
高力士沉吟点头,只得寻机向明皇奏报此事,召慕容则进宫面圣。
得知李延青居然一去不返,狄氏兄弟反倒无恙归来,明皇大怒道:“甚么?!为此二竖子,竟坏我一栋梁?鸿飞生死不明,他们还敢回来?!”
高力士慌忙道:“大家息怒,此事并非狄氏兄弟之过……”
明皇冷冷睨了他一眼道:“是么?当真与他二人无关?”
慕容则心道不好,正要开口,却见高力士跪奏道:“陛下明鉴,李将军不顾安危,前往青海敌境,就是为保全狄公后人。望陛下念其祖上护唐之功,宽宥此事。否则,将军不安。”
慕容则暗暗舒了口气,心说难怪李延青要我求他帮忙,若论三言两语转圜圣意,还有谁比得过高力士?
果然明皇闻言,默默坐回榻上,沉吟不语,两人也就跪在地下不敢起身。
不久就听明皇道:“将他二人送回并州,永不得踏入两京。泽川,若是三年之内寻不见人,你们也不必再找。到时我处置此事,毋须多言。”
慕容则只得伏地应是,心口一阵寒意涌上。明皇以三年为期,倘若李延青真的死在青海,狄家无论如何也逃不过这当头一刀,狄仁杰在天有灵,真不知会说些甚么。
待到从慕容则口中得知此事,狄博逊顿时脸如死灰,明皇有此旨意,显然是将他兄弟俩罢黜不用,至少明皇在位之时,休想再做京官。
如今封禅加恩,连张说女婿郑镒那等无才无功的九品小官,都把青衫换了绯衣,自己却永远不得入京,想到此处,只觉两眼发黑。
慕容则遵照旨意,把这兄弟俩一路送回并州,对狄景晖说明诸事,将李延青那卷帛书拿与他们父子三人,道:“李将军已经猜到前因后果。在昆仑山救你们兄弟一次,又让我求高公再救狄家一回,他一家欠了狄公再大的恩情,如此也还清了。且不说眼下,将军是生是死,倘若日后他无恙归来,狄家再提往日恩情,就别怪圣人记起二位今时之错!”
狄景晖看了帛书,瞪着两个儿子,一时浑身颤抖,点头道:“好!李将军一家从今而后,再不欠先父恩情!我家中子弟有敢挟恩用事,老夫自会家法处置。”
慕容则道:“先生内明之人。他能回来也还罢了,不然天子之怒,先生自觉受得住几分?”
狄景晖脑中微微发晕,强忍怒气送走了慕容则,把两个儿子带到家庙,让人在外关了庙门,抄起家法就冲狄博逸劈头盖脸砸了下去,下手之狠,似要打断他浑身骨头,看得狄博逊几乎瘫倒在地。
狄博逸自然鬼哭狼嚎,连连哀叫道:“大人!大人饶命!啊哟!是他们说……能让我做官!做大官!我也想……!啊哟别打了!谁知他们翻脸不认,陛下又……啊!啊!!!我白白……白白受了一遭罪……大人打我做甚么!啊哟!娘啊!”
狄景晖怒道:“该死的东西!居然敢勾结外敌,陷害大臣,此事若是泄露,陛下杀我全家也不为过!要不是李延青留书求情,你以为你瞒得了谁?娶妇不贤,破家之祸,你祖父说的果然半点不错!如今你害了李延青,分明是让狄家今后再无贵显之望!说不定还得全族株连!我要你何用!要你何用?!”一面骂,一面打。
狄博逸不知挨了多少棍棒,末了居然嘿嘿一笑道:“大……大人,事已至此,你还真能……打死孩儿不成?那……那有甚么用?”
狄景晖望着一列列先祖牌位,冷笑一声,将家法随手丢了,淡淡道:“如今只有两条路。除非李延青不死,他看在先人份上,还能让狄家逃过一劫。否则陛下日后怪罪,你就自杀,好让我提你人头去向陛下谢罪。如此,或可了结此事。”
狄博逸呆在当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父亲会说出这种话来,狄博逊慌忙道:“大人!大人难道真要让二弟自杀?陛下此次已经饶过我们……”
狄景晖冷笑一声,摇头道:“小子,可知陛下为何不用你?因为你无能!”
狄博逊张口结舌道:“……大人?”
狄景晖道:“能在重重保护之下被人掳走,还累得李延青为救你赴难,换了我是陛下,也会觉得你当真无用。如今不让你在京做官,倒也是救我一命,以免将来,你不能兴旺我家,却害我全族被戮!”说得狄博逊哑口无言,只得羞愧伏地。
狄景晖看着地下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再望向正中狄仁杰的灵位,忽然双膝跪倒,笑道:“大人!儿子今日才知大人苦心!可惜,悔之何及!”说着于神位之前深深一拜。
狄博逸此时才觉恐惧,吓得躲在一旁抱头喃喃道:“我不要死!我不要死!那官不做了……不要杀我…别杀我…姓孟的骗我……骗我……”
狄博逊看着父亲漠然的侧脸,也知他不是说笑,又想李延青当初为救杨思勖身受重伤,明皇就险些杀了十几个大臣,自己兄弟就算是狄仁杰亲孙,无用无依,又算得甚么?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哆嗦,跪在父亲身后低头不语。
狄景晖顿首道:“大人在天有灵,就保佑李延青平安无事罢,否则儿孙们,怕是要身首异处。若是他能回来,儿子再不敢怨恨大人了。”
自从狄仁杰逝世,他第一次如此恭恭敬敬地扣头礼拜,却是在为别人求告祝祷,连自己也觉可笑。末了回神细想,心中总存了三分希冀,李延青难道真就如此轻易地被人害死?
②矿骑:矿音扩,拉弓使满之意。
亲爱的读者们看这里,作者郑重宣布两件事:
首先,第一卷到此结束,朝堂戏告一段落,第二卷以江湖为主,内容不难猜,李延青开启全黑模式,铲除了神方门。
千呼万唤的女主在第一卷结尾露了半张脸……第二卷开启主要戏份……别看我,这是剧情需要……
多谢喜欢这文的亲们,或许一开始你是因为神剧燕芳衍生入坑的,看到这里有没有喜欢上繁华调的世界观呢?就是这个盛唐,这些人物,这里的故事……
如果喜欢上了,那就得做好心理准备,听我宣布第二件事了……
繁华调要停更,没错是停更,期限未知……
可能等你再见到下文的时候,这文已经完结了也说不定。
至于为什么要停更呢,因为作者自身原因,如果你稍微有所了解,就能发现作者是个蛇精病,应该送进疯人院里才对……
作者已经确诊重度抑郁症,常常有厌世倾向,但是不用担心,最近已经好转了不少,没什么事我暂时不死了,继续好好码字。
所以既是为了自身能够平稳情绪,也是为了不让读者们望穿秋水,更是为了少受外界影响,作者决定第二卷开始,文照码不误,但是网上不再更新。
将来完结之后这文会剔除神剧元素,做个大修,可能会是全新的前情背景,也会在别处恢复连载,作者会再来通知,有兴趣的亲可以继续追,不会断更的那种……
暂时和李延青慕容则王忠嗣哥舒翰说再见吧,顺便说一句,这是双男主文,但是……肯定亲们都站错了,因为慕容则不是男主不是男主不是男主重要事情说三遍……
有人能猜到另一个男主是谁吗?
什么?不接受什么?雨太大了我听不见,各位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