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什麼時候,會覺得自己特別膚淺?
比如,在群眾對時事熱點議論紛紛的時候,有一篇時評恰好擊中了你的心靈。你感受到極大的衝擊:這件事居然還可以這麼分析!再比如,我經常看到很多精彩的辯論賽,在立論階段已然可以提出十分有深度的論點,誰知在結辯時,更是能將原本就很棒的觀點再深入一層。
就像在地下挖掘寶藏一般,這些人似乎擁有全世界最先進的鑽探設備,能夠一下找到寶藏,暴露問題的核心。甚至,在挖到一枚寶石之後,他們還可以發現在更下層的地方,有更大一顆鑽石。這一層層深入的過程,在辯場上叫“推進”,而在日常生活中叫“深度”。我更喜歡用“推進”,因為它包含了“挖掘”的過程。
今天的內容,就跟這種“推進”有關。
相信不少人聽到過麥克 · 桑德爾 (Michael J. Sandel) 這個名字。
作為哈佛講師的他,開了一門名為“公正”(Jutice) 的課,這門課的人氣迅速飆升,教室爆滿,一座難求。最近正在讀《公正:該如何做是好?》,相當於該課程的文字版,正好來寫寫讀書筆記。
在那之前,來講講課程版和文字版的區別。其實,這本書是很難化為文字版的,因為桑德爾的這門課上,最有名的特色就是被稱為“蘇格拉底式的交互式質詢”,翻譯一下,他的課堂裡面含有大量的與學生的互動。與傳統教育模式相反,桑德爾自己成了問問題的人,而學生反而是回答問題的一方。這也就是我們經常說的“以學生為中心 (Student-oriented)”的教學模式。
同時,這也是桑德爾課堂魅力最大的地方。因為知道這種教學模式的人不少,甚至嘗試實踐的我也見過不少,但對於保守的中國學生而言,讓課堂上多嘈雜一分貝,比你堅持健身三個月還難。至少,桑德爾那樣的課堂,在中國幾乎不存在,即便存在,可能也是人數較少的課程,才足夠拉近了老師與學生的距離。受限於老師習慣、傳統文化等多種因素,在中國實行這樣的課堂模式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回到把課程轉化為書的過程。我們知道了桑德爾的課堂中,很大的篇幅是由學生來完成的。那麼最大的問題就是,是否要把學生所講的內容也一併記錄在書中?如果這些學生表達的不太清晰,或對後面的討論沒有幫助,是否還要寫進書裡?在課堂上,有幾百人與他共同創作,但寫書,似乎只有他孤身一人。
因此,桑德爾採用的方法是:介入案例,並把支持派和反對派各自的原因進行邏輯清晰的、有推進的闡述。讓這些支持派和反對派來代替學生發聲,當然這種方法或許不能帶來新穎的觀點,但這讓桑德爾有了很大的空間來把一個問題剖析清楚。他的“邏輯清晰的、有推進的”的過程,是我印象最為深刻的部分,也是這本書讓我看得十分舒服的原因。無論是什麼論點,桑德爾都如庖丁解牛,緣督以為經,把骨肉切分地一清二楚,再呈現在讀者面前。
以他在書中一開始的部分為例:
2004年夏,颶風“查理”從墨西哥灣咆哮而出,橫掃佛羅里達,直至大西洋。此次颶風奪去了22條生命,并造成了110億美元的經濟損失;同時,它還引發了一場關於價格欺詐的爭論。
在奧蘭多市內的一個加油站,原本2美元的冰袋賣到了10美元。當時正值8月中旬,因為停電不能使用冰箱和空調,所以人們別無選擇,而只能購買高價冰塊。颶風刮到了很多大樹,使得鏈鋸的需求量猛增,很多住宅的屋頂繼續修葺。然而,從屋頂上清理掉兩棵樹竟然也要付給施工方2.3萬美元。平時在商店裡賣250美元的小型家用發電機此時卻漲到了2000美元。一個77歲老嫗和她年邁的丈夫以及殘疾的女兒在颶風中逃出家門,住進一家汽車旅館,但此時每個房間的單日住宿價格已經從40美元飆升到了160美元。
……
佛羅里達州有一項反價格欺詐法。在此次颶風之後,總檢察長辦公室收到兩千多件投訴,并有人通過訴訟獲得了賠償。
簡單來說,一些承包商試圖發災難財,卻因反價格法的存在使他們不得如願。曾經看過“發災難財應不應該被政府阻止”的比賽,但今天的討論重點不是這個,唯有他日再談。
回來,受災難搜刮的群眾一面倒地支持反價格欺詐法,他們討回了公道。
再來看反對價格欺詐法的一幫人,這些發災難財的商家們如何為自己辯護?
反對價格欺詐法的人認為,保持市場自由是讓社會獲得福利最大化的方式,而不同時期由於供需數量的變化,價格的變化也是合理的。日常有日常的價格,緊急情況也要緊急情況的價格。一件商品本來就沒有固定的價格,而是按照買賣雙方來決定的。就像買一幅名畫,坦白講我們很難判斷它是不是真的有幾百萬的價值,這個價格是從供需關係中形成的,而這種定價也的確維護了市場的正常運營。這沒什麼好奇怪的。這種定價模式才可以讓商品的分配更加合理,促進社會的整體福利。
面對此觀點,支持派的人如何回應?他們說:即便這種定價模式帶來了利益,卻還有不得不忽視的損失:那些迫切需要整修卻無法負擔高昂費用的人。他們或許需要透過欠債等等的方式來維修房子,而這些人創造的顯然不是正向的產出,而是虧損。如果在這種定價模式下有利益也有虧損,最後它的利益也會被虧損給掩蓋過去,利益不復存在。
然而他們都沒有計算出,也不可能計算出,這個加加減減的公式到底最後孰誰高,所以“社會整體福利”上,並沒有哪一方可以獲得明顯的優勢。
於是,反對派提出第二個觀點:自由。市場自由模式下,讓賣家自主定價是合理的,這樣才維護了每一個市場參與者的基本權利,每一個人都應當擁有並能夠享受自由。
支持派的人也不傻,他們指出,在災難當下,這種市場反而是不自由的。因為對房屋修理有剛需的民眾其實沒有選擇的餘地,無論價格如何,他們都得修房子,他們不能夠自由選擇自己要不要修,也不能自由選擇他們想要以什麼樣的價位付錢。
這些民眾把他們情況的窘迫給說出來了。他們顯然比那些承包商們面臨更艱難的場景,他們的權利也更小。所以要選擇犧牲民眾,還是高枕無憂的承包商們,答案似乎很明確了:犧牲承包商們的自由所造成的傷害更小,而民眾已經很慘了,不該再剝削他們了。在自由這點上,我們更偏向於這些可憐的民眾。但實際上,這裡我們的理由已經不僅僅是“權利多少本身”,而更多了一點感情色彩,似乎這些負債而難以償還的人,或是受難後還要被剝削的人,勾起了我們天然的惻隱之心,我甚至都開始看到他們的淚水了。
反對派不甘於劣勢,他們又從支持派的角度,來提出新的觀點:你們不就是想要災後重建嗎?把價格抬高,正正可以讓附近地區的承包商也吸引過來,更多的承包商代表更有效率的災後重建。像你們這樣哭哭啼啼的,只是停滯不前而已。
反對派的這一錘當頭棒喝,讓我們重新回到了現實:似乎抱怨的確無用於重建工程。這裡的討論又回到了“福利最大化”,但反對派的論述不再是單獨的,而是先洞察支持派在潛意識裡所承認的目的:災後重建的效率是最重要的。先讓他們認同這目的,再承接著闡述自己的做法。
不難想象這樣一番質詢:
你很慘,我很理解,我表示慰問。但我問你,最快地完成災後重建是不是最重要的?
哦,是的。當然。
那麼,高價格是不是會讓更多承包商參與災後重建?
可是我們……
停,停,停,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的確越多承包商越好吧?
呃……是。
對對對,所以,高價格還是能更加幫助 你們想要的 重建嘛。
於是在“福利最大化”的點上,反對派似乎又搶回了些許優勢。那麼到此階段,雙方都有一定道理,是否雙方就打平了?
似乎不是的,我們還是想支持那群民眾多一些。而這種觀點,或許只來自於很樸素的一種情感——惻隱。我們的惻隱之心看到這些人的可憐,讓我們自然地想支持他們,而那些承包商看起來冷血又充滿算計,只是一幫貪婪的暴徒。於是,我們引入第三部分:德性。
簡單來講,德性就是我們天然對於善惡的判斷。比如,貪婪的承包商們看起來就很可惡,顯然是惡。但這種德性的討論其實存在很多問題,最常見的一個是:善和惡如何區分?又或者,由誰來做這個區分?每個人的主觀善惡價值觀都不一樣,即便讓政府來定,政府內部人員本身也會爭執不休。因此,這種德性的討論往往不會納入法律的考量,我們希望摒除這種情感色彩來進行公正的判斷。
不過我認為,德性的觀點在很多時候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實際上,很多人擁護一個觀點都很少經過邏輯分析,而是訴諸樸素的公民正義感,其實也是一種德性的考量。所以在很多政策性辯題裡面,“民意”本身也可以作為考量的點。這也是我個人非常不擅長的部分,希望擇日在後面的讀書筆記中再加以論述。
到此,桑德爾提出的三種公正的出發點:福利、自由和德性就全部介紹完了。在後續,他還介紹了更多這些概念的擁護者們,以及他們各自的優缺點。而我今天的內容,還只是簡單介紹這三種概念,剩下的部分就在未來繼續完成。
不難發現,在一個議題中,從多個角度來看待和分析,可以引入更全面的討論。在閱讀新聞時,多留意對立的政黨或國家的論述,也有利於一個問題的挖掘。甚至,還可以預測兩者的交鋒點,在衝突中加深理解。比如最近正在發生的,一者提倡需要公正公開的證據才可行動,另一方強調某種武器的危險程度之高讓人不容忽視。再往下講太過敏感,就不再論述。但其實把這些觀點再仔細剖析,都可以看到“福利”和“自由”,甚至“德性”的核心。
因此,想要變得不那麼膚淺,可以先嘗試代入不同的角度來看待一個問題,並分析支持這一觀點的最根本理由是什麼,如果想不到,就套入今天介紹的三種概念,他是在講帶來利益、保障自由,還是最基本的訴諸情感?這樣,或許每個人都可以成為超級曠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