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總是驚人地脆弱。
前一天笑著到醫院,有點發燒和頭痛的年輕小夥,在後一天就可以被完全“摧毀”,不論是肉體上還是精神上。
三個事實。
第一,想要解剖因這種病毒而死的猴子要盡快,因為過不了多久,猴子的尸體就會變成一坨坨肉湯,你會無從下手。
第二, 它能在十天之內做到艾滋病要花十年才做得到的事。
第三, 即便在現代醫院上了維持生命的機器,它也能殺死百分之九十的病人。
它是形如毒蛇的絲狀病毒,埃博拉。在閱讀《血疫:埃博拉的故事》前,我對它的印象只停留在“曾經在非洲發生過很嚴重的爆發性感染”,但具體有多嚴重,人類有多無力,我一無所知。甚至,我曾認為這種病毒完全是在人類的掌控之下的。直到我看了書裡一個個患者的崩潰,以及病毒擴散堆起的一具具冰冷尸體,我才發現人類比我想象中要脆弱得太多了。
為了讓這種脆弱顯得更具體,以下分享兩個段落(請勿在吃飯的同時閱讀)。首先,是患者“嘔吐”的場景——
他用暈機袋捂著嘴,從肺部深處咳嗽,把某些東西嘔進口袋。口袋漸漸鼓起來。他也許環顧四周,你看見他的嘴唇上沾著混有黑色斑塊的紅色黏液,就好像在嚼咖啡渣。他的雙眼顏色仿佛紅寶石,臉上毫無表情,遍佈瘀傷。幾天前開始出現的星狀紅斑已經擴散,合併成了大塊的紫色團塊:他的整個頭部都變成了黑色和青色。面部肌肉在下垂,結締組織在消融,一張臉像是掛在底下的骨頭上,仿佛面部正在逐漸脫離顱骨。他張開嘴,向口袋裡嘔吐,吐個沒完沒了——嘔吐確實不會停止,他的胃部早就空了,但他還在不停吐出液體。充滿暈機袋的東西名叫“黑色嘔吐物”。黑色嘔吐物並不完全是黑的,液體有兩種顏色:猶如瀝青的黑色顆粒混在鮮紅色的動脈血裡。這是內出血,氣味仿佛屠宰場。黑色嘔吐物滿載病毒,感染性極強,高度致命,能嚇得軍方的生物危害專家魂不附體。
你看,單是感染之後的嘔吐,就已經夠可怕了吧?而它能做到的,遠不僅如此。它還能摧毀人的“靈魂”本身——
他整個人顯得很僵硬,像是動一動就會扯斷體內的什麼東西。他的血液正在凝結:血流載著血液凝塊,凝塊在身體各處淤積:肝臟、腎臟、肺部、雙手、雙腳、大腦裡全塞滿了凝固的血塊。簡而言之,他的整個身體都在“中風”。凝塊在腸平滑肌內堆積,切斷了腸子的供血。腸平滑肌逐漸壞死,腸子開始變黑。他不再能完全感覺到疼痛了,因為在大腦內堆積的血液凝塊正在阻斷血流。腦損傷抹除了他的人格。這是所謂的“人格解體”,生命活力和性格特質漸漸消失。他慢慢變成了機器人。大腦裡的小塊組織正在液化。意識的高級功能首先磨滅,只剩下腦幹深處的區域(原始的“鼠腦”、“蜥蜴腦”)還有活力,仍在工作。不妨這麼說:夏爾·莫內的靈魂已經死了,只有他的肉身依然活著。
這就是埃博拉對人無論是肉體還是精神上的徹底摧毀。雖然上面的段落其實是在形容埃博拉的姐妹馬爾堡病毒(都屬絲狀病毒科,馬爾堡的致死率較低),但其機制是一樣的——埃博拉病毒會讓人體內除了骨骼肌和骨骼以外的地方充滿病毒粒子。人的存在在這時候已經變得支離破碎了,屆時它更像一個病毒的集合體多於像一個完整的人。人類是多脆弱又無力啊。
可是當你越感受到埃博拉的極大破壞力,你就越能看見另一種與恐懼完全不同的感受,那是埃博拉純粹的美感。只由七種蛋白質構成的,像是意大利麵一樣的生物,簡單的結構也只擁有一個目的——增殖。在這麼純粹的目的上,它做得比其他病毒都更為出眾,它不會在一個人體內慢慢地消磨和吸食他的生命,而是短暫、快速、爆發性地去奪走一個人的靈魂。它簡單而又強大,便是這種純粹的美充滿魅力。
看過了埃博拉的可怕和美麗,我的思考開始將這病毒和人類聯繫起來。實驗室里的扎伊爾埃博拉血清樣本的主人,瑪英嘉護士,曾在感染後的兩天進城活動,與至少三十多近距離面對面互動。這件事被世衛組織知悉后,引來極度擔憂,害怕瘟疫大爆發的來臨,大部分的人口很可能就此消失。然而,就像我現在還在安穩地坐著,我們都知道大爆發的危機并沒有到來。已知的大爆發都是在非洲,可能在某個村子、某個小城、甚至整個蘇丹……但這些爆發都沒有延伸到非洲以外的地方。在全球化的現代,所有地區都可以透過航線連接,毫不誇張地說,一種病毒可以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傳遍世界每一個城市。那,究竟是為什麼,全球大爆發沒有發生呢?
是因為傳播的不夠快嗎?造成全球爆發的流感,都是由空氣傳染的,咳嗽和打噴嚏兩個簡單的動作就能使我們陷入恐慌。然而,這些流感病毒的致死率卻又恰好沒有埃博拉那麼高,似乎人類又逃過了一次人口驟減。那為什麼埃博拉不能空氣傳播呢?它真的不能透過空氣傳播嗎?實際上,埃博拉的確能夠透過空氣傳播。1986年,吉恩·詹森讓猴子通過肺部吸入埃博拉染上病毒,他發現極少量的埃博拉病毒就能在猴子身上引發爆發性感染。雖然在空氣傳播的效力上可能不如流感,埃博拉也確實具有空氣傳播的可能。並且,埃博拉更強的一種傳播方式,是透過飛濺的血液和嘔吐物,使病毒粒子進入他人的眼睛或傷口內,傳染力極高。所以,埃博拉的傳播能力顯然是很強的。
學界對此的一種解釋是,埃博拉的確有很強的傳播能力,但它有更強的使人致死的能力——他殺人殺得太快了,導致患者都沒有時間把病毒傳給下一個人就死了。另一方面,埃博拉幾乎沒有潛伏期,感染後幾天內就會發病,如果能成功隔離的話,可以防止很多人的感染。然而,在發病前仍然會有兩到三天症狀不太明顯的空間,足以把病毒傳播出去(就像瑪英嘉護士在城裡活動的兩天一樣),而且死後的尸體處理地不到位的話,也有可能透過尸體感染到病毒。
當然,除了埃博拉的殺人速度快之外,還有多一層解釋為什麼至今沒有全球大爆發:交通不發達。蘇丹曾經有過幾次埃博拉爆發,然而由於本國的交通不發達,與外界的流通較弱,病毒也難以傳播開去。的確,交通是很嚴重的障礙,卻也不免讓人懷疑,在全球化的今天,交通是否真的是如此難以跨越的屏障。
雖然致死速度和交通不發達這兩種解釋都可以一定程度上解答為什麼人類沒遇到全球埃博拉爆發,但顯然“沒有發生”並不是必然的結果,甚至“有發生”的可能性更高,人類又跟一次死亡危機擦身而過。因此,不得不想的是,人類發展至今確實存在很多運氣的成分,人類並不是一個特別強的物種,但恰好是運氣比較好的物種。有些人恰好死了,有些人恰好活著。而恰好活著的我們,還能在此思考人類與病毒存亡的關係。
那未來呢?未來人類又有多大可能遇到這樣的危機呢?在時間線跳動到未來之前,我想先聊聊過去,也就是病毒的起源。實際上,新出現的病毒可能是地球對人類啟動的“免疫反應”的一環,我們破壞了太多生態,生態就會試圖通過不同的手段來減少人類帶來的傷害,減少人類本身。書中的介紹是這樣的:
愛滋病、埃博拉和其他雨林病原體的顯現,無疑是熱帶生物圈遭到破壞的自然結果。這些新出現的病毒從生態被破壞的區域浮出水面,其中許多來自熱帶雨林破損的邊緣區域,還有迅速被人類蠶食的熱帶稀樹大草原。
從這樣的角度窺視,就好像大自然確實有一種隱藏的機制,希望萬物回歸平衡。所以未來病毒的發展將會如何?近期經常會聽到諸如“超級病毒”和“超級細菌”等等的字眼,也是在形容細菌和病毒會不斷突變與進化,甚至終有一日到人類毫無還手之力的地步。而這種突變和進步,或許也跟我們越發地侵蝕自然脫不了關係。就像埃博拉的其中一種亞屬——雷斯頓埃博拉,雖然對人類無害,卻能殺死猴子,且擁有極強的空氣傳播能力。要是這樣的埃博拉突變之後開始對人類產生危害,人類可能就真的逃不掉了。
或許如此極端的突變離今天還很遠,但此時此刻的恰好活著,確實是無比真實又值得珍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