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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岛由纪夫《金阁寺》读书笔记
46 2020-12-01

使用的《金阁寺》中文版本是201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陈德文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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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难想象,这样一位少年,一般抱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权力意志。我喜欢历史上暴君的故事。我若是个结巴暴君,家臣就会看着我的脸色行事,成天哆哆嗦嗦过日子。我没有必要通过明确流畅的语言证明我的暴虐是正当的,我只用沉默使一切暴虐变得正当起来。我一方面幻想着将平素蔑视我的老师、同学通通处死,一方面又陶醉于作为内心世界的主宰、充满沉静谛观的大艺术家的梦想之中。我虽然外观上困窘,可是内心世界比谁都富有。一个抱有挥之不去的自卑感的少年,认为自己是被悄悄挑选出来的,这种想法不是很自然吗?我感到,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似乎有一个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的命运在等待我。

P7

我惟一的自豪,就是不被人理解,所以未曾有过一次让人理解我的冲动的表现。我认为,自己命中注定不为他人所注意。孤独越来越肥硕,简直就像是一头猪。

P11

我屏住呼吸看得入神。历史从此被切断,这是一张向未来向过去都不置一词的面孔。我们有时在刚刚砍伐的树桩上,可以看到这种不可思议的面孔。尽管新鲜而带着水灵灵的颜色,但成长已经由此绝迹,沐浴着不该沐浴的风和阳光,突然暴露于本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断面上美丽的木纹描画出的这张奇异的容颜,只是为了拒绝,才来到这个世界之上。……

P15

我站起来,震颤着,周身揉搓了一遍。只有寒冷留在了体内,剩下的惟有这山间的寒冷了。

P17

单就一个少年的头脑所能理解的来说,我也是通晓金阁的。一般的美术书上如此记载着金阁的历史:

足利义满承继西园寺家之北山,于此营建一座大规模别墅。主要有:舍利殿、护摩堂、忏法堂、法水院等佛教建筑,以及宸殿、公卿间、客殿、天镜阁、拱北楼、泉殿、看雪亭等住宅建筑。舍利殿的建设倾力最著,这就是后来的金阁。至于何时始称金阁,则很难一语廓清。不过,应仁之乱以后、文明年间已经普遍运用这个说法了。

金阁面临广阔的苑池(镜湖池),是三层楼阁式建筑,大约落成于一三九八年(应永五年)。一二层是寝殿风格,使用悬棂窗;第三层是纯然的方三间禅堂或佛堂式样,中央为板窗,左右饰以花头窗。屋顶葺桧树皮,以宝塔形屋顶高擎一只金铜凤凰。临池突出一座人字形钓殿(漱清),打破整体的单调。屋脊坡度和缓,檐下悬棰疏朗,木雕精细,轻快而优美。住宅建筑配以佛堂式,两相调和。这是一座庭园建筑的杰作,表现了吸收公家文化的义满的志趣,很好地传达了当时的时代气氛。

义满死后,遵其遗言,北山殿作禅刹,号鹿苑寺。其建筑或转移他处,或荒废至今,惟金阁得以幸存。……

犹如皓月当空,金阁作为黑暗时代的象征而被建造。因此,我梦想的金阁周围必以浓重的黑暗为背景。金阁静静坐落在黑暗中,优美、细密的梁柱构造,从内里微微闪耀着光辉。不管人们对这幢建筑作何评论,美丽的金阁总是无言地显示着纤细的构造,忍耐着周围的黑暗。

我又想起那只立于屋顶,经受长年风吹雨打的金铜凤凰。这神秘的金鸟,既不报时,也不奋飞,一定忘记自己是一只鸟吧?然而,以为它不飞是错误的。别的鸟都在空中飞翔,这只金凤凰也应该是展开光明的羽翼,永远飞翔于时间的海洋里。时间的波浪不住地扑打着这双羽翼,接着向后方流逝。只因为正在奋飞,凤凰只要显示出不动的姿态,怒目而视,高展羽翼,翻动羽尾,用金色的双腿稳稳站立,这就够了。

这样一想,我觉得金阁本身就是一艘渡过时间的大海驶来的美丽的航船。美术书上所谓“壁少而通风的建筑”,就是想象为船的结构,以复杂的三层屋形船面临水池,也就是引发人们的想象,把池水当作海洋的象征。金阁度过了众多的夜晚,这样的航海无穷无尽。而且,白昼里,这只奇异的航船停泊下来,供俗众任意游览;夜间,借助周围的黑暗,鼓起屋形的船帆,继续启碇航行。

P21

我站在镜湖池这边,金阁隔着水池在夕阳里显露着它的正面。漱清在左前方半隐半现。漂浮着斑驳的藻类和水草叶子的水面,映着金阁精致的投影。这个投影显得更加完美。夕阳将池水的反射映照于各层庇檐的里侧,晃漾不定。比起四周的光亮,庇檐里侧的反射更加鲜明耀眼,宛如将远近技法加以夸张的绘画,金阁巍然屹立,给人略显后仰的感觉。

P35

我说完,接着反躬自省:我为何那么喜欢让人产生疑问呢?对我本人来说,并没有什么难解之处,这是不言自明的事。我的感情里也存在口吃,我的感情总是赶不上需要。其结果,父亲的死这件事和悲痛的感情,各自独立,互不关联,井水不犯河水。这一分之差,一步之迟,总是使我的感情和事件回到支离破碎、抑或是本质的支离破碎的状态了。如果我有悲痛,那么这悲痛和任何事件、任何动机都没有关系,那只是对我突发的、毫无道理的袭击。

P115

……我们坐在一棵褪色的遭虫害的杜鹃花荫里。我不明白房东姑娘为何愿意这样陪伴我。我对自己故意表现得很残酷,但姑娘却被一种“自愿献身”的冲动所驱使,我弄不懂这是为什么。世上也有充满羞赧和温存的无抵抗主义,但姑娘却把我的手放在她那胖乎乎的小手掌上,就像午睡时身上爬满了苍蝇。

可是,长久的接吻,以及姑娘那柔软的下巴颏的触感,撩拨着我的欲望。这虽然是我梦寐以求的,但现实感却浅淡而又稀薄,欲望围绕着别的轨道奔跑。灰白而阴霾的天空,竹林的喧哗,还有那沿着杜鹃花叶子拼命攀登的瓢虫……这一切依然毫无秩序,散乱地存在着。

我本打算将眼前的姑娘作为泄欲的对象,可现在想从这一想象中逃离出来。我应该将此作为人生加以考虑,应该看做是为前进和获取而通过的一道关口。放过这次机会,人生将永远不会再来光顾于我了。想到这里,我的心一阵激动,嘴里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这时,万千委屈一起涌上心头。我下定决心“上”,哪怕结巴,也要一五一十道个明白,将这“生”据为己有。柏木苛酷的敦促,那种“只管说,不怕结巴”的毫不客气的喊叫,又在我的耳边响起,鼓舞着我。……我终于将手滑向女子的裙裾。

这时,金阁出现了。

威严屹立、充满忧郁的精巧的建筑。脱落的金箔随处可见,豪奢的亡骸般的建筑。在那似近实远、既亲密又悬隔的虚幻的距离上,出现了那座永远浮现于澄明之中的金阁。

它矗立于我和我所立志实现的人生之间。当初小巧如一幅工笔画,但是眼见着大起来,在那精巧的模型里,似乎要和包裹世界的巨大金阁相互映照似的,还有一个包容我周围世界的金阁,它将我存在的世界包裹得严严实实。它像一首巨大的音乐,惟有这音乐,才会使世界的意义变得更加充实。有时,它是那般疏远我,看似屹立于我身外的金阁,如今完全将我包裹起来,其结构内部也允许我占领一块位置。

房东姑娘走远了,变小了,灰尘一般飘走了。姑娘被金阁所拒绝,我的人生也就被拒绝了。既然被无限的美所包裹,又怎能向人生伸手?即使从美的立场出发,它也有权利要求我放弃。一只手触摸永远,一只手触摸人生,这是不可能的。我以为,假若对于人生行为的意义,在于对某一瞬间宣誓忠实、从而使这一瞬间停止的话,抑或金阁会及时知悉,并在短暂的期间消除对我的疏远,金阁也会亲自化身于瞬间,前来告知我对人生的渴望纯属虚空。人生中化身于永远的瞬间,可以使我们陶醉;但是,正如此时的金阁一样,较之化身于瞬间的永远的姿态来,那是不值一提的。对此,金阁十分清楚。美的永恒的存在,真正阻滞我们的人生、毒害生命,就是这个时候。生命透过墙缝向我们闪现的瞬间的美,在这种毒害面前不堪一击,它会迅速崩溃、灭亡,将生命本身暴露在灭亡的褪色发白的光芒之下。

……我完全被幻想的金阁所拥抱,时间并不很长。等我清醒过来时,金阁已经消隐了。那不过是如今依然完好存在的一座建筑,位于东北方遥远的衣笠山地,从这里是看不见的。金阁寺那样接受我、拥抱我的幻影时期已经过去。我躺在龟山公园丘陵顶上,周围有花草和嗡嗡飞翔的昆虫,此外只有一个放肆地趴在地上的姑娘。

对于我突然的退缩,姑娘投以白眼,然后坐起身来。她扭转身子,背对我坐着,从手提包里掏出镜子照了照。她不说话,然而那副轻蔑的表情,犹如秋天里扎在衣服上的牛膝果,千万遍刺疼了我的肌肤。

天空低垂,轻柔的雨滴敲打着四周的青草和杜鹃花的叶片。我们慌忙站起来,顺着来时的路折回刚才那座凉亭。

P122

起初,一阵强风正面吹在我的脸颊上,我浑身的肌肤几乎产生一种官能性的战栗。这风就像一股妖风无限增强起来,仿佛是要将我和金阁一起摧毁的征兆。我的心既在金阁内部,同时又在风暴之上。限定我的世界构造的金阁,帷幔尚未被风飘起,镇定自若地沐浴着月光。风,我的凶恶的意志,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摇撼金阁,使它觉醒,使它崩塌,并在这一瞬间,夺去金阁倨傲的存在的意义。

是的,这时,我虽然被美所包围,确实置身于美之中;但是,只有在无限肆虐的风暴的意志支持下,我才能确实感到被万全的美所包裹,而深信不疑。柏木大声呵叱我:“大胆说,不怕结巴!”我也要对风骏马加鞭,试着对它呼喊:

“使劲儿刮吧,再强烈些!再迅疾些!加油!”

森林开始喧哗了,池子边的树枝互相摩擦着。夜空失去了平静的蓝色,变得黝黑而浑浊起来。虫声尚未衰歇,而此时风卷大地,一派骚然,宛若遥远而神秘的笛音,逐渐接近了。

我望着浩荡的云层打月亮前面飞去。群山背后,大块大块的云朵由南向北,喷涌而来,有的浓厚,有的稀薄,有的宏大,有的分成若干小小的片断。这些云朵一概来自南方,掠过月面,覆盖着金阁的屋顶,仿佛去办理什么大事,急匆匆向北奔驰。我的头顶上,似乎听到金色凤凰的呜叫。

风突然停息,接着又强劲了。森林敏感地侧耳倾听,一会儿静止,一会儿喧闹。池畔月影,时明时暗,有时候光明闪耀,迅疾扫过池水。

群峰对面,浓云攒聚,犹如一面巨掌在天空展开,翻卷飘动,滚滚而来,声势浩渺。云彩断绝之处,闪现一片明净的天空,倏忽又被云层遮盖了。但是,每当薄云飞过,可以窥见月亮透过云层,描画着一轮朦胧的光环。

夜深了,天空依然如此地运动着。然而,看样子风似乎不会变得更大起来。我在栏杆旁睡着了。晴明的早晨很快来临,寺里老佣人把我叫醒,他告诉我,还好,台风绕过京都了。

P128

随着对柏木的深入了解,我才弄明白了:他讨厌长久保持的美,只喜欢瞬间消失的音乐、数日内枯萎的插花。他憎恶建筑和文学。他来金阁,也一定是为了寻访月光辉映下的金阁。尽管如此,音乐之美是多么不可思议啊!演奏者所成就的短暂的美,在一定的时间内变为纯粹的持续,确实没有反复,虽然像蜉蝣一样生命短暂,但却是生命本身一种完全的抽象和创造。音乐最像生命,虽然同样是美,但金阁之美却远离生命,是一种侮辱生命的美丽。而且,在柏木奏完《御所车》的瞬间,音乐这种虚空的生命已经死去,他的丑陋的肉体和阴郁的认识完好地保留着,既没有受伤,也没有改变。

柏木向美索求的确实不是慰藉!我在不言不语之中明白了这一点。他用自己的嘴唇向尺八的气孔里吹气,干短暂的时间内在这段中空里成就了美之后,自己的内翻足和灰暗的认识,随之比以前更加鲜明地保留下来了。他很喜欢这样做。美毫无益处,美迅疾通过体内而不留任何痕迹,它对一切绝对不会有一点改变……柏木所爱的就是这些。如果美对于我也是这样,我的人生该会变得多么轻松啊!

P181

一般地说,有生命的东西不具有金阁那般严密的一次性。

人类只不过承继自然界诸种属性的一部分,运用有效的接替方法传播和繁殖。杀人如果是为着消灭对象的一回性,那么所谓杀人就是永久的误算。我是这样想的。如此说来,金阁和人的存在越发表现出了明显的对比,一方面,人类易于灭亡姿态,却浮现着永生的幻象;而金阁不朽的美丽,却飘荡着灭亡的可能性。人类这种motal现象,是无法根绝的。金阁这种不灭的东西,反而能够使之消灭。为什么人类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呢?

我的独创性无可置疑。我烧毁明治三十年代被指定为国宝的金阁,这是纯粹的破坏,是无可替代的毁灭,确实可以减少人类创造的美的总量。

想着想着,甚至有一种谐谑的情绪袭上心头。“要是烧掉金阁,”我自言自语,“这种教育效果一定更加显著。由此,可以认识到,人类传宗接代的不灭不具任何意义;认识到,金阁单单保存下来,一直在镜湖岸边屹立五百五十年,这一事实不能形成任何保证;认识到,我们的生存君临其上的一个不言自明的前提,亦即明日也许会崩溃的某种不安。”

P188

尽管心里那种思绪来得有些唐突,但烧毁金阁的想法犹如定做的西装似的,穿在我身上特别合体,仿佛我一生下来就立志要干这件事情。至少在我陪伴父亲第一次看到金阁的那天起,这个念头似乎就在我体内种下种子,等待开花。在一个少年眼里,金阁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正因为如此,不久我就具备齐了成为一名纵火犯的种种理由。

P192

那个时候,火与火互相很亲近,火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分离,被扑灭。火与火总是互相联手,将无数的火纠合在一起。人恐怕也是这样。火不管到哪里,都能唤来别的火,一呼百应。各个寺院的火灾仅仅由于失火、连烧和战火所引起,没有留下放火的记录。即使像我这样的人,要是置身于古代,也只好平心静气,藏头露尾,等待时机了。诸寺总有一天被焚毁。火是丰富的,放恣的。只要静待,火就会伺机而起,火与火携起手来,完成它们所要完成的工作。金阁只因很少的偶然才免于火灾。火自然而起,灭亡和否定是常态,建设的伽蓝必遭火焚,佛教的原理和法则严密地支配着地面。即使放火,自然也要诉求于火的各种力量,历史学家们,没有一个人会认为是放火。

P201

三年之后,柏木才给我看这些信,他的用意很明白。我虽然受到很大的冲击,但是我一直没有忘记这样的情景:那天早晨,躺在茂密夏草丛中的少年,他的白衬衫上映着树荫里漏射下来的朝阳。鹤川死了,三年后变成这个样子了,寄予他身上的一切也都随着他的死一同消泯了,可是一瞬间,却以另一种现实重新复苏过来。较之记忆的意义,我更相信记忆的实质。这是因为,只有相信才能维护生命本身,不至于崩溃。……然而,柏木却俯视着我,他如今敢于亲自动手杀戮心灵,并为此而感到心满意足。

“怎么样?你心中有什么东西毁掉了吧?俺不能容忍朋友们抱着易毁的东西而活着。俺的亲切就是一心要毁掉这些东西。”

“还没毁掉的,怎么办呢?”

“不要像小孩子那样逞强嘛。”柏木嘲笑地说,“俺要告诉你的是,改变这个世界的,只能靠认识。不是吗?其他没有任何一种东西能改变世界。只有认识,可以使世界不变,保持原样,或者改变状态。用认识的眼光看问题,世界既是永恒不变的,又是不断变形的。也许你会问道,这样有什么用呢?然而,俺告诉你,为了忍耐此种生命,人们就得拿起认识的武器。动物不需要这种东西,因为动物没有忍耐生命的意识。认识就是生命的难耐原封不动转化为人的武器的东西,但其难耐性未曾减少。事情就是如此。”

“忍耐生命有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呢?”

“没有。剩下的要么发狂,要么死去。”

“改变世界的决不是认识。”我冒着差点儿露馅儿的危险反驳道,“改变世界的是行为,只能靠这个。”

柏木果然带着一副冰冷的、硬是装出来的微笑接过我的话头:

“呶,来啦。说到行为啦。但是,你哪里知道,你所喜欢的美是在认识保护下贪睡的东西,就是有一次提到的《南泉斩猫》故事里的那只猫啊。那是一只无与伦比的漂亮的猫,两堂僧人之所以争夺,正是为了于各自的认识之中,保护和抚育猫,并使之安心睡眠。南泉和尚因为是行为者,他出色地斩掉猫,扔了。其后走来的赵州,将自己的鞋子顶在头上。赵州要表白的是,他其实知道,美是在认识的保护下好好睡眠的东西。不过,所谓个别的认识、各自的认识,是不存在的。认识是人类的海洋,人类的原野,人类一般存在的样态。我以为,这就是他所要说明的意思。你如今不是以南泉自居吗?……美的东西,你所喜欢的美的东西,只是人的精神中委托于认识的残存部分、剩余部分的幻影,亦即你所说的‘忍耐生命的另外方法’的幻影。也可以说,这些东西本来是没有的。话虽这么说,但强化这种幻影,尽可能使之赋予现实性,仍然是认识啊。对于认识来说,美,决不是慰藉,它是女人,也是妻子,但不是慰藉。然而,这种决非属于慰藉的美,一旦和认识结婚,就能生出一种东西来。哪怕虚无、缥缈、不可捉摸,总是可以生出某种东西来的。世上称作艺术的就是如此。”

“这美……”说到这里,我结巴得厉害了,思想也没边儿了。但此时此刻,一种疑惑划过我的脑际:我的口吃不正是我的美的观念所生出的东西吗?“这美……美的东西,对于我,是怨敌。”

“美是怨敌?”——柏木睁大眼睛,他那兴奋的脸上时常闪现着哲学般的豪爽。“这是多么不同啊!从你嘴里听到这些话,俺也要重新调整自己认识的角度啦。”

……之后,我们还久久地进行了亲密的讨论。雨依然下个不停。临回来时,柏木提到我尚未见过的三富和神户港,谈起了夏天巨轮驶出海港的情景。我也唤起了对舞鹤的回忆。而且,不管是认识还是行为,出航的喜悦都是难以改变的。这种想法,使我们这些苦学生终于取得了一致的意见。

P234

金阁沉浸于雨夜的黑暗里,其轮廓飘忽不定,犹如黑魑魑的夜的结晶体屹立在那儿。定睛一看,直至三层的究竟顶俄而变细的结构、法水院和潮音洞纤细的木柱群,好容易辨认出来了。然而,曾经那样感动我的细部,却融汇在一色的黑暗之中。

随着我对于美的回忆越来越执著,这黑暗变成了可以恣意描绘幻想的画稿。这黑色的聚合在一起的形态中,潜隐着我所考虑的美的全貌。通过回忆的力量,将美的细部逐一从黑暗中闪现出来,闪现传播开去,最后在既非白昼亦非暗夜的奇妙的时间闪光之下,金阁慢慢清晰地映现于眼前。金阁从未像现在这样,每个角落都显露出如此完全而细致的姿态矗立于我的面前。我仿佛将盲人的视力变成自己的视力了。因自发的光亮而变得透明的金阁,从外侧看去,潮音洞飞天奏乐的天棚画和究竟顶墙上古老的金箔残片,也同样历历在目。金阁纤巧的外部和内部交混在一起了。我的眼睛将其结构、主题的明晰轮廓,以及使主题具体化的细部上的精心的反复和装饰,还有对比和对称的效果等,一览无余。法水院和潮音洞同样大小的二楼,虽然显现出微妙的差别,但都被同一处深深的庇檐所保护,堪称一双十分相似的梦幻、一对十分相似的快乐的纪念重合在一起。其中只有一处,把将要潜入忘却的东西,上下加以亲切的验证,为此,梦才变成现实,快乐才变成建筑。然而这一层由于顶戴着第三层究竟顶骤然收缩的外形,一度受到验证的现实崩溃了,而由那个时代黝黑而闪亮的高迈的哲学所统合,以致臣服于它。而且,木板葺顶的屋脊高高耸峙,金铜凤凰连接着无明长夜。

建筑家并不因此而满足。他在法水院西侧,设计一座类似钓殿的凸露出来的漱清。看来,他在打破均衡这方面,用一切美的力量作为赌注。漱清在这座建筑上反抗形而上学,它虽然决不向永池伸延,但看起来却似乎力求逃逸金阁中心,远走高飞。漱清宛如由这座建筑一跃而起的鸟儿,眼下正展开羽翼,向着池面,向着现世所有的一切遁逃而去。它意味着由规范世界的秩序向无规范过渡、也许是向官能过渡的桥梁。是的,金阁的精灵是由半像断桥的这座漱清起始,幻化形成三层楼阁,然后再由这座桥面逃脱。为什么呢?因为晃漾于池面上的莫大的官能力量,是建筑金阁的隐蔽力量的源泉,此种力量完全被秩序化而完成三层之后,已经耐不住在此停驻,只得沿着漱清再次向池面、向晃漾的无限官能、向故乡逃遁。我时常这样想,每逢看到笼罩在镜湖上的朝雾或夕霭,我就认为那是构筑金阁的众多官能力量的栖息之所。

而且,美,统括着各个部分的争斗、矛盾以及一切反常的格调,并君临其上!犹如在深蓝的纸本上用金泥一笔一画认真抄写的纳经,这是用金泥构建在无明长夜上的建筑。然而,我不明白,美是金阁本身呢,还是美就是和包裹金阁的虚无的夜等质的东西呢?美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既是细部,又是全体;既是金阁,又是包裹金阁的夜。这样一想,曾经使我苦恼的金阁的不可理解的美,似乎明白一半了。为什么呢?因为细部的美,那柱群,那勾栏,那棂窗,那木板窗,那花头窗,那宝形的屋盖……那法水院,那潮音洞,那究竟顶,那漱清……那池水的投影,那成群的小鸟,那松树以及泊舟石等细部的美,一一检点起来,美决非在细部终了,在细部完结,任何部分都包含着下一个美的预兆。细部的美充满自体的不安,它既梦想完全,又不知完结,一味被动地走向下一个美——未知的美。而且,预兆连着预兆,一个个不存在于此的美的预兆,可以说构成了金阁的主题。这些预兆是虚无的预兆。虚无就是这种美的构造。于是,在这些美的未完的细部之上,自行包含着虚无的预兆,这座匠心独运、精美纤细的建筑,犹如风中颤动的璎珞,它颤动于虚无的预感之中。

尽管如此,金阁的美是永恒不灭的!它的美总是不时地在什么地方发出鸣响。就像患有耳鸣痼疾的人,我到处都能听到金阁之美发出的响声,我听惯了这种音响。那声音好比是这座建筑历经五个半世纪以来一直鸣奏的小金铃铛,或者是小凤琴。这声音一旦断绝……

P237

我陷入疲惫不堪之中。

幻想里的金阁依然在黑暗的金阁之上历历可见,它没有收敛光亮。水边的法水院勾栏回归谦虚,其庇檐根据天竺样建筑法而使用的插肘木所支撑的潮音洞勾栏,向着水池迷惘地挺出了胸脯。庇檐明丽地印在池面上,光影随着水的摇动而摇动。夕阳或夜月辉映下的金阁看上去像是在漂流,在翱翔。赋予金阁此种奇妙景象的正是来自池水的闪光。在晃漾的池水映照之下,坚固形态的束缚缓解了,这时的金阁看起来仿佛是用那永远飘摇不定的风、水和火焰般的材料构筑起来的。

其美无俦。而且,我不知道我的剧烈的疲劳是从哪里来的。美在最后的时机里又发挥了力量,用数度袭击我的无力感企图将我束缚起来。我的手足委顿了,眼下即将步入行动的我,又再次远远离开了。

“我已经准备到仅离行为一步之差了。”我嘀咕着,“行为本身完全被梦幻化了,我也完全生活于梦中。既然如此,行为还有存在的必要吗?一切都是徒劳无益的吗?

“柏木所说也许是真的。他说,改变世界的是认识,不是行为。而且还有一种直到跟前仍在模仿行为的认识。我的认识就是属于这一类,而且使行为真正变得无效的,也是这种认识。这么说来,我的长久的周到的准备,就是专门为了这种抹消行为的最后的认识吗?

“再看看,如今的行为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种剩余物。它游离于人生,游离于我的意志,就像另外一座冰冷的铁制的机器,摆在我的面前等待发动。它的行为和我似乎完全无缘无故。我只到这里,再向前就不是我了。……我为何硬要使自己变得不是我了呢?”

我背倚在松树根上,潮湿冰冷的树干使我迷醉。我以为,这种感觉,这种冰冷就是我。世界照原有的形状停止下来,没有了欲望,我也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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