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柏的故事
皑皑大雪中 02(对应原书P6-P11)
到伊豆屋有五六个町的路程。鲇太穿过纵贯绵长村落的街道,从村子的尽头下行去往溪谷。他在路上邀请从共同泡温泉回来的三年级的幸夫和四年级的留吉一起去,并让留吉拿着冴子交给的他信。
“因为是秘密使者,所以不许问。”
“嗯。”
留吉把信夹着腰带的缝隙间,自己也加入了秘密使者的一员,这使他的脸颊发红、双眼闪闪发光。
幸夫把不知从哪里捡来了竹棒插在腰上,自己一个人跑到前面去了。从坡道下来后,河流奔涌的声音突然变响起来。鲇太和留吉下到砂石地,踩着河里的石头、一个接一个地跳过去,并从一处只能淹没膝盖的浅滩横穿到了对岸。然后他们像壁虎一样贴在伊豆屋两间④左右的石墙上爬了上去。
在伊豆屋院子的地面上探出身体的时候,斥候幸夫从树荫下了跑出来:
“有两个人。”
幸夫这样说道。
“两个人?”
鲇太很意外。如果有两人的话,就很难分辨要把信交给哪一个。这时——
“有个叔叔,还有一个小妮。”
幸夫补充道。“小妮”指的是小女孩。鲇太想着:这样的话就没问题了,因为交给那位叔叔就行。
鲇太正想着让两个跟班等着、自己一个人过去,然后从留吉手中要回信的时候,留吉却到处摸摸索索的,没过不久,就解开腰带变得裸露起来。
“怎么了?”
“放到哪里去了!”
鲇太在浑身上下翻找的留吉头上打了几下。
三人又决定原地返回刚才来时的路,寻找遗失物。在过河的途中只要不放弃,就应该掉在路上的某个地方。又过了河走到了坡道上。
“啊,肯定是在那!”
留吉一想到自己小便过的地方,就一个人跑到了坡道上,没多久后就又跑了回来。在坡道上唯一的一盏灯泡下找到丢失物并跑回来的留吉,这次没有把它夹在腰带上,而是衔在了嘴里。
留吉和幸夫因为没吃晚饭而抱怨肚子饿,于是鲇太就让他们从那儿回家了。
当鲇太第二次独自站在伊豆屋院子里的时候,不知从那间屋子传来了宴会的喧闹声,与河水滔滔混杂在一起,听上去热闹非凡。
绕着中庭走了过去,在八叠⑤的房间里,果然有一个叔叔和一个小女孩儿。那位叔叔总觉得似曾相识,但少女却他是第一次见。在厕所旁边的树荫下,鲇太暂时窥视着两个人的样子。
鲇太虽然干劲十足地来了,但是对于走出从树林的阴影、把自己的身体暴露在电灯明亮的院子却踌躇不已。与收信人的男子相比,那个趴在他旁边看杂志的、比自己小一两岁的女孩的在场有些碍事。她身穿漂亮的红色衣服,保持着趴着的姿势并从膝盖那里向上挑起脚来,这让她显得更加活跃。时不时的少女会抬起头,朝像哥哥一样的男人说着什么之后就笑了起来,美丽的脸上洋溢着那股伶俐,怎么想都是城市的少女会才有的。
鲇太就在那里站了约莫十或十五分钟,虽然特别想就这样回去,但是一想起冴子的脸就无法那样去做。
鲇太看到狗站在与他相反的地方的时,抓住机会将自己的身段探出了树丛。那走廊敞开着。
“姐姐给您寄来了这个。”
鲇太突然这样说着,把信放在了走廊上。
当男子默默地站起来的时候,鲇太记起了他就是经常去村里的禅寺玩的东京的大学生,今年春天,他也在伊豆屋住了将近一个月。传闻他是个非常用功的人。鲇太等人见这个男人的四角帽很稀奇,七嘴八舌地说着“大学生,大学生”,在他上到村子里时,一路追到了乘马车的地方。
男子剃了光头,而且有着肩膀宽大的身躯。他把信拿起后放在了房间角落的桌子上。
“你几年级了?”
他这样问道。
“我是六年级学生。”
“和奶奶住在仓库里吗?”
“是的。”
这个大学生知道鲇太的事情,这对他来说不可思议。
“请坐。”
虽然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但是鲇太被男人这么一说,就只好坐在走廊上。鲇太这才注意到:条纹的和服和像绳子一样的腰带已经在刚才过河的时候弄湿了,稻草鞋也因粘上灰尘而脏兮兮的。
“家里有点心吧?”
大学生这样说后,少女取来了两片蛋糕盛放在漂亮的日本纸上。把它放在走廊的时候,她向鲇太露出了不带任何含义的笑容。这对鲇太来说无法忍受
“我、我要回去了。”
鲇太说。
“这样吗,那我把你送到那里去。”
大学生站起来后,从走廊下来,穿上了院子里的木屐。少女灵巧地把蛋糕用纸包上后递给了鲇太。
对于鲇太来说,那个纸包脆弱到了简直没有触感,为了不让它毁掉,他轻轻地用手抓住它,跟在大学生的后边走了出去。
这次没有趟河过水的必要。从中庭转到明亮的玄关,然后从那里去往吊桥的方向。过了吊桥,有一段道路完全顺着河流蜿蜒。
“六年级的话,明年就上中学了吧”
“是的”
“可不能不好好用功。”
“……”
“在城市里上学校很难呀。你有在好好学习吗?”
鲇太虽然没怎么用功,但还是朝着大学生默默地点了点头,自己突然当做大人看待,这让他觉得非常奇怪。
“要比别人加倍地学习啊。加倍学习的话就能做到两倍的事情。从早上起来到去学校之前也要学习,即使从学校回来,也还要学习——这样的话,哪里都能放进去。“
大学生用着几乎是自言自语的语气说。
“学习这件事,真的会很辛苦啊。不战胜想玩的心情是不行的,你知道“克己”这个词吗?”
“我知道。”
“要战胜自己、坚持伏在书桌上啊。不是光入学考试,人这一辈子都必须得这样。”
听到这个的时,鲇太感到胸中流进了某种莫名其妙的、此生头一次感受到的东西。好似至今为止做梦也没想过的万丈光芒,又仿佛与此相反的茫茫黑暗,更像是沉重泥泞的水流一样的东西、以非常显著的速度和扩张态势在心中翻江倒海、不留死角。真是不可思议的陶醉。
到沿河的道路偏离河流、折返成上坡的地方时,大学生突然停下脚步,把什么东西撕作稀碎,再将其揉成一团往河中扔去。
鲇太知道:当时大学生撕破的东西正是此前自己交给他,并被他放在桌上的冴子的信。浴衣卷到肩膀的大学生白皙的右臂那时所做出的动作,让鲇太印象深刻。
“那么,我回去了。”
听了大学生的话,鲇太点了一下头,然后一个人爬上了坡。
明年就会开始进入城市的中学,从父母那里去上学。鲇太心中虽然模模糊糊的,但这已经成为了一个既定的事实。不仅祖母也是这么说的,连鲇太也觉得自己会如此。
但是对于鲇太来说,今夜是他第一次明确地意识到入学考试这回事,而且不学习就不能合格这样冷酷的事实正横亘在他面前。
“克己”到底是什么呢?战胜自己。虽然没能充分理解那些话的意思,但是鲇太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有魅力的词语。
鲇太一边爬上坡道,一边感觉到了周围着自己的黑暗与往常完全不同。
回到家后,冴子在仓库旁边的十几棵梅林中等着他。
“怎么样,帮我把信交出去了?。”
“交出去了!”
“他说了什么?”
“什么话都没说。”
鲇太这么一说,冴子好像喘了口气似的短暂沉默了一下。
“小鲇,你觉得那个人怎么样?”
“我,我喜欢那个人”
鲇太完全是与冴子的心相去甚远的另一种意思,这样强烈地说。
“无论你有多么喜欢,我肯定要更喜欢他啊。”
冴子用有特征的纤细清澈的声音笑着,突然抱住了鲇太的肩膀。
“讨厌。”
鲇太虽然挣扎着身体,但冴子的两条手臂所蕴含的力量却意外地强大,就像是身体溶化在里面一样愉快。冴子执拗地抱住鲇太的上半身,不久就咯咯地笑了。鲇太的脸颊印上了冴子的唇。
鲇太推开冴子,把手伸进了怀里。蛋糕的纸包被压瘪得见不着影,他觉得这对帮自己包好蛋糕的少女很不好。
“那是什么呀?”
“我收到了点心。”
“加岛给的?”
加岛好像是大学生的名字。
“给我分一半吧!”
“不要。”
鲇太认为只有这个是不可能的,接着不高兴地离开冴子,向仓库的前面四、五段石阶的方向走去。
“不行啊,小鲇。”
冴子绕到鲇太的前面
“把那个拿出来。”
用尖锐的语调说着。
“我叫你拿出来,你就拿出来吧。那东西是那个人送给我的,我分一半给你。“
鲇太呆呆地站着,感受到对冴子强烈的憎恨,结果鲇太的纸包还是被冴子拿走了。
“你看啊,这不是有两个吗,一人一个。”
冴子把一个蛋糕递到鲇太手上,把自己的那份好好地用纸包上,拿着它回到仓库里去了。
鲇太那天晚上怎么也睡不着。大学生加岛的脸,低着头正用纸包着蛋糕的少女的脸,交替地在眼前时隐时现。除此之外,被冴子拥抱时异样的快感并没有从双臂和肩膀上消失。
因为老鼠在枕边跑动,鲇太爬起来打开了电灯。同时,鲇太觉着既然睡不着的话,就学习一下吧。
“不行,快关掉!”
冴子说,她好像也没睡着的样子。朝冴子的枕头旁一看,蛋糕的纸包正整齐地摆在那里。鲇太又关掉了电灯。
“那个人,立刻读了信了吗?”
“嗯。”
鲇太回答,却并没有告诉冴子加岛把信给撕毁了。之所以觉得不能传达,鲇太也搞不清楚是因为冴子还是因为加岛。
鲇太从第二天开始六点起床,把上学前的时间用来准备考试。虽说是准备考试,但不知道学习的方法,而且除了教科书以外一本参考书也没有,所以也只学习了教科书。
自动鲇太开始早起学习后,祖母凉不管遇到村子里的哪个人都会骄傲地说:
“果然梶的血统是不服不行呀。我家孩子每天早上都在我们还睡觉的时候起床学习。”
冴子那边倒是一开始就露出了一副“哼,学习什么的”这样的表情,但即便如此,鲇太的早起还在继续。于是在伏在桌上的鲇太旁边,冴子就一直钻进被窝,只从棉被中里露出脸:
“把窗户打开也没事的,我不冷。能看见富士山的话,那样心情也会更好吧。”
说着这样的话。
打开窗户,从铁棒之间看到了绿色的稻田,在那对面从农田下来的街道呈现出巨大的起伏,在几个小丘陵间的缝隙中绵延着。然后,在遥远的远处,看到了漂浮在空中、身穿青色长下摆的婀娜富士。
鲇太决定放学后也坐在桌子旁,而不是再像以前那样去青年集会所前面的游乐场了。
当朋友邀请他去公共浴池洗澡的话,除了一直以来的拒绝外还付出了格外的努力。去公共温泉对孩子们通常意味着经过伊豆屋的吊桥,从本馆的旁边穿过;而与“公共温泉”这个词一同映在鲇太眼中的,还有那位帮着用纸包上蛋糕的、看起来很伶俐的都市少女,以及他哥哥那在某些地方体现着严厉的大学生的面容。
但是,加岛所说的克己这个词的意思,感觉就是和自己离开桌子的欲望战斗一样。鲇太好像感觉到自己要忍耐那样做。
鲇太开始学习后十天左右的时候,冴子又拜托他给加岛寄信。对鲇太来说,把信送到伊豆屋这件事很有吸引力,但是他总觉得如果带去的话,和教自己那种事情的加岛的意愿正好相反。
鲇太对冴子保密,最后没有自己带信,而是拜托了留吉。用一支新铅笔为条件,留吉欣然接受了多少带有冒险味道的恋爱使者的任务。留吉回来后,
“那个叔叔怎么样了?小妮呢?”
鲇太这样问他。
“叔叔不在,只有小妮在看书。”
鲇太觉得她是个经常读书的少女。冴子也有她的想法,问了鲇太同样的事情,鲇太把从留吉那里听到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了冴子。
每隔两三天,留吉就当伊豆屋的使者。第三或四次的时候,留吉回来后:
“那个小妮好像得了肺病。我啊,已经不想去了!”
这样说了。
“谁说的?”
“伊豆屋的阿姨来我家时说了。”
“肺病什么的,没什么大碍啊。”
“但是我不想再做了。”
“不想做了?你再说一遍试试!”
在那个时候,鲇太是用着几乎要打人的神情瞪着这位小自己三岁的少年。至于为什么愤怒突然袭击了自己,就连鲇太自己也不清楚。
因为留吉辞了使者的职,下一次幸夫就成了使者。
“来了一位阿姨,正在收拾行李。”
幸夫做了这样的报告。虽然不知道这位阿姨是什么样的女性,但是既然她在收拾行李的话,大概要上到伊豆屋来吧。
“你把信交给谁了?”
“阿姨。”
鲇太虽然一点也不在意信是交给了阿姨,但他还是将那件事瞒着冴子。
第二天早上,鲇太早早地结束了学习后就离开了家,派留吉和幸夫两人去伊豆屋侦察,因为他觉得加岛和那个少女今天可能会离开村子前往东京。留吉和幸夫回来的报告果然印证了鲇太的预感。
“阿姨和得肺病的小妮拿着行李爬上了坡道。我啊,马上就跑来了。”留吉说。
鲇太说有点肚子痛,从上学的这团孩子们离队,稍微绕了点远,爬到了学校旁边杂木山的半山腰,那边有着学校的开垦地,爬上斜坡坐在草地上,从那里可以将整个村庄尽收眼底。在清新澄净的空气中,五、六十户农家各自环抱着森林的绿意散作天星。不管是像小玩具一样的小学、公所、被村民们称为政府机关的林业局的建筑,还是村子里最大的鲇太家、仓库和老椎树等,都如触手可及般一览无余。
公所旁边的停车场驻着一辆马车,在那辆马车围着五六个人。因为人的身子一般大,连大人和孩子都分不清。
过了五分钟,马车缓缓开动了。那辆马车沿着很长的下田街道移动着,一直到消匿在隔壁村落的小丘的阴影中为止,鲇太眼都不眨地目送着。然后,当完全见不到那辆马车的时候,鲇太觉得,在这个村子里已经再也见不到那个拿蛋糕的少女了。
鲇太决定等下个钟头再去学校,剩下的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正好用来做数学的应用题。到昨天为止怎么也做不会的那些题,有几道今天却迎刃而解。虽然是万里晴空,但鲇太却总觉得有些寂寞,为了不被人发现就下山去了。
④日本尺贯法长度单位,如今1间等于1又9/11米,现代基本被米制取代,但在日式建筑中依旧常见。
⑤畳(たたみ)即榻榻米。日本常用榻榻米的数量来计量房间面积,1叠相当于180cm*90cm,约等于1.62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