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柏的故事

作者：井上靖    

翻译：Cyrano&词典及翻译软件

校对：你

皑皑大雪中  03（对应原书P11-P15）

那天从学校回来，冴子用着有些令人害怕的表情问：“你把那封信交给谁了？”

正当鲇太无言以对时，冴子又说：“加岛先生说是交给了他的妈妈，然后可是生气了。”

“那个人还在这里吗？”

鲇太一直以为，加岛今天早上也坐了那辆马车回去了，所以这样问。

“他当然在了，因为我还在这里啊。”

冴子这样说时，眼中闪烁着任何时候都未曾有过的热情。

鲇太有点搞不明白，冴子和加岛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谈了那样的话。如果两人确有这段时间的话，必须推断是在鲇太去学校的时候。

但是，冴子从一开始就对这个村子里的人们有着与近乎憎恶的感情，只要不是重要的事情就不会出门。她极为讨厌见到村民中的任何人。

东京的少女和她母亲离开村子后过了两三天，鲇太从学校回来后，为了背诵地理，想登上村落尽头的小村社后面的山。

当然，神社的院内没有一个人在。鲇太正要穿过神社的院内时，冴子突然从杉树林中跑了出来。

冴子是发现了鲇太的身影而跑出来的，冴子跑出来的时候，鲇太去了那里，虽然不知道这期间的情况，但是冴子的表情看起来和往常不同，看起来像鲇太。

“回家吧。”

冴子说。

“你在干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你真蠢。今天我不想说话，给我闭嘴！”

这样说的冴子美丽的脸中，两个眼睛被淋湿了，鲇太很在意。

“你哭了吗？”

“如果心里有伤心事，谁都会哭的呀。”

“你有伤心事吗？”

“怎么会有那样的东西呢？”

然后冴子用男性的语气说：

“那你就径直走回去吧。我可不允许你往背后看。”

冴子说。虽然不知道背后有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在，但是鲇太按照冴子的话，坦率地一次也没回头就止步向前。

在路上，冴子在小河里洗了把脸，这在鲇太看来竟有些可怜的感觉。

又过了一周左右，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深夜里，鲇太醒来后，在隔壁房间里听到了祖母和冴子的对话。

“你回来前去了哪里，都两个小时了！”

这是祖母从未有过的责备的语气。

“我出去走了走，睡不着嘛。”

“真是二流子！”

冴子没有回答，来到她和鲇太两个人铺着睡床的地方，不久就从黑暗中传来了脱衣服的声音。

“你去哪里了？”

鲇太小声地向钻进被窝的冴子招呼着。于是，冴子上半身钻进鲇太被窝里来了，然后用脸贴在鲇太的耳边说：

“总有一天……在一座又偏又远的深山中，被又深又厚的雪埋起来，裹着又冰又凉的雪，然后就那样安然入眠。”

这样说着，冴子又回到自己的被窝里去了。接着说：

“你早点睡，明早要早起吧？我会热好砂糖水的，起床后就可以喝了。“

那语气像真正的姐姐一样温柔。鲇太出生至今为止，从来没有听到过那种充满深情体贴的语调。

第二天早上鲇太睁开睡眼时，冴子已经起床了，而且她真的把装了热砂糖水的碗端到窗边的桌子上

“托你的福我又想睡了。”

这样说着，她又进入了自己的被窝。在夏日清晨的日光中，冴子对着天花板直仰着头，那睡脸在鲇太看来，甚至要比起曾在伊豆屋见到的拿蛋糕的少女更加清澈美丽。

到了8月，鲇太时隔一年地要去丰桥——他父母就任并居住的地方，他为了在那里度过暑假而出门了。

在那里生活二十天对鲇太太过漫长了，他认为祖母和冴子三个人的生活更轻松快乐。虽然母亲给他看了电影和戏剧，但他也没感觉到有多么有趣。

因为从家乡里的村子加入丰桥连队的士兵要回老家，于是鲇太被托付给他们，在9月初就回到了村子。

在仓库北侧，放着鲇太学习桌的窗户上用别针钉着一张纸，上面的墨迹可以被辨认出是“克己”两字。

“这个是怎么一回事？”

“是我写的。”

“你在说谎！”

很明显，那不是冴子的字。但是不管鲇太怎么问，冴子都笑着坚持不这么说。

不知为何，鲇太总觉得写这些字的大概是加岛。也有一种可能，是加岛自己写后贴在那个伊豆屋房间的墙壁上，而冴子把它撕下来贴在这里的。

“那个人，还在这里吗？”

“回去了呦。”

冴子简短地说，并没有特别地提到那件事。

天城的山体颜色变了，自山脊边逐渐浮现出秋天的白云的时候，鲇太就开始认真地为准备考试而拼命。在去学校以外，他也总是不离开仓库北侧窗户旁边的那个书桌。

“学的好卖力呀。”

冴子对于如此努力的鲇太只好甘拜下风，于是亲切地照顾了他。每天夜里一到很晚的时候就会给他做点吃的，冴子把大波斯菊、大丽花放进碳酸饮料的瓶里，放在了鲇太的桌子上。

十月里村子的祭典过后，冴子说着要回家并离开了两天，回来后却什么也没说。虽然祖母那边将她回老家信以为真，但鲇太知道：冴子去的地方绝不是她母亲所在的港镇。

那个时候，冴子给鲇太买来了两本参考书，那本书的包装纸的来源与她家的方向正相反，是半岛基部因海水浴场而闻名的小城市的书店。

鲇太马上注意到了这点，但却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

“小鲇在好好学习啊，学习就那么有趣吗？不过男孩子不学习可不行啊。要用一辈子去学习。我越来越喜欢学习的人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有一次，冴子说了那样的话。

“我怎么知道。”

鲇太虽然这么说，但他觉得冴子那些话，恐怕是受到了那位叫加岛的大学生的影响。但是不知为什么，鲇太顾忌着没能说出这句话。

于是，冴子说：

“让我来教教你吧。”

“你真烦人啊。”

“我告诉你，你知道‘诱惑’吗？就是因为诱惑学习的人很有趣啊。”

但是，那时冴子的脸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有趣的样子。

冬天比往年来得要早，十一月初时，富士山已经变得白雪皑皑。接着在同月的月末时，天城附近一带的群山也下起了初雪。

鲇太把睡眠时间挤出来坐在桌边。因为是在仓库里，所以没有穿堂风的寒冷，但由于他不分朝夕地坐在桌上，手脚都冻得失去了感觉。

那是在十二月中旬的晚上。冴子有次很少见地平和恳切地说：“真冷啊，好可怜，再努力一段时间吧。”她拿起鲇太冰凉的手，包在了自己的手中。

冴子的手也同样凉。鲇太在那个时候才第一次注意到冴子手指的白嫩与纤细，和那次被冴子抱着的时候不同，鲇太就这样一直让冴子握住他的手。

冴子当时的动作，一点也没有有害的感觉，从那只手徐徐传来的身体的温热，感觉就和姐姐或者母亲所持有那种温暖的别无二致。

冴子和之前一样，对祖母说要回到港口城市的家，然后就离开了。虽然去之前说了大约会在三天左右，但是过了一周冴子也没回来。

鲇太在冴子不在的时候，对学习就会感到很放松。

在一个星期天的难得的暖和日子里，不知道从哪里回来的祖母突然说：

“在这么冷的天里发生了让人好奇的事啊，听说天城有人殉情了。”

据说这是下山来的烧炭夫的报告。

鲇太在自己的桌子前听了祖母的话，突然站了起来。

“有人发现了殉情事件吗？”

“是有这样的传言呀。反正是在雪地里，即使放两三天也不会腐烂，年轻人们好像会在明天或者后天去弄出来。”

在村子里，殉情事件并不少见。一年两次或三次同样的事件，都是由都市的年轻男女惹起的，因此每当那个时候，村里都会有青年们被驱逐出去。

鲇太穿过祖母的旁边，下了楼梯走出了门外。

前一天为之一直吹着的风停了，隆冬的阳光悄无声息地洒在早开花的梅林中。

鲇太去青年集会所，使唤在那里的两三个孩子，把全村三年级以上的孩子们都召集在了一起。

“我要去看天城的殉情故事，大家做好准备再来。”

鲇太命令大家说。十四、五个孩子都各自回家去了。大家脖子缠着围巾、腰上带着手巾、穿着中途不用担心会断的草鞋之后，又聚集到了集会所。

孩子们在离开村子之前，为了不被大人们怀疑而不紧不慢地走着，但是一到了村子外边，就一齐跑了出去。然后又是跑又是停，沿着下田街道向天城的山顶方向前进。

到目前为止，无论是什么样的殉情事件，大人们都不让小孩子们看到现场，所以用自己的眼睛确认这一点，仅此就有很大的魅力。

孩子们在离开村子之前从大人们的口中得知：这次殉情事件的现场在距山顶半里左右的杉林中，到那里只有一里半的路程。

街道沿着溪谷蜿蜒曲折的时起，就被染得白雪皑皑；而杉树林逐渐浓密的时候开始，雪也随着一步一履的迈进而变厚了。

在S桥前，三个受不了脚趾冰冷的孩子掉队了，他们把路旁被砍倒的杉树原木上的雪掸掉，坐在上面等着其他人回来。

再走过半个街区，又有几个孩子掉队了。两个四年级的学生哭了起来，三、四个人说已经不想再去了。

最后只有鲇太和同样六年级的坚市、佐次郎三人，他们把掉队的人留在路边，尽管脚趾已经通红，却仍被殉情事件那妖艳的魅力所吸引着前行。

从那里很快就到了现场。在杉树林中，男女两人的半身被雪深埋，躺倒在地。

雪堆积的高度就快越过男女两人的脸，四周则是一片显得有些苍寂的、非常安静的世界。

鲇太发现那果然是冴子姐姐，而男子的脸则半掩在雪面下，无从辨认出是谁。鲇太即使没有确认，也没有丝毫怀疑地认定那是大学生加岛。在深深的山中，被皑皑大雪掩埋。鲇太想起了冴子曾经在耳边的私语。他站在那里一直盯着埋在冴子那被雪面半遮掩着的白色手腕，对坚市和佐次郎说着“别乱动，别乱动”，害怕两个朋友走来走去，弄脏了那美丽的雪面。

是那个教给自己“克己”的大学生加岛的邀约，还是冴子的请求呢？这固然已无从得知。但给予鲇太最重要东西的两个人，如今却同时横死于同一地方，这给了鲇太比悲伤更大的、莫名其妙的冲击。两种全然不同的事物被雪包裹着，这情景不仅令人屏息。

这时鲇太才注意到：在两具尸体的右手边，混杂在树林的众多杉树中，只长着一棵老的“明日柏”。冴子曾有一天讲院子里的那棵明日柏的故事：“明天变成桧柏，明天变成桧柏，这棵树一直拼命地这样想着。但是，它永远也不可能变成桧柏的呀！因此它就被叫做明日柏了。”⑥冴子那多少有些轻蔑的讲解，连同她那时闪闪发光的眼睛一同浮现在鲇太眼前。

如今两个人躺在被叫做“明日”的树下，尽管这件事不可能有任何意义，但鲇太觉得这棵树被命名的那种悲哀和阴暗，与加岛所拥有的某种东西是相通的。

一定要超越这两个人的死亡。一定要战胜自己走上人生的道路。进入中学后，一定要读很多书……类似的种种澎湃激昂着的情绪混杂在一起，一并从鲇太的心中喷涌而出，让鲇太在那里呆立不动。

“喂——要回去了。”不知为何变得一脸沉闷的坚市的声音传来，鲇太最终从那现场背过身去。不过这时，他却也初次感受到了两人的死亡所含有的真正意义，那种恐惧和悲怆突然以巨大的气势袭来，将自己硬塞着裹挟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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⑥  翌檜（あすなろ）即桧柏、罗汉柏，因与「あすなろう」（明天再说吧）谐音而有了明日柏的故事，这则寓言简短押韵，有点类似于“寒号鸟”。但两者的寓意有很大不同，寒号鸟懒散度日、得过且过，最终落得了被冻死的结局；而明日柏却每天努力着想成为桧柏，但这种努力在别人看来却是徒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