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步伐很轻,每一步都走得仔细,周围事物好像都变得缓慢,甚至能听到自己每一声呼吸。走在前面的石青雨不时侧头望她一眼,是准备随时停下来。
这是林溪得知真相的第三天。
那日石青雨所说的缘由,未激起林溪多少惊叹,倒是他们都还活着的事实,让她无法再明晰这一切的意义。
“我们是人,不是事。”是这句话,林溪决意为禾允报仇。
可此时,她却想问问他:“禾允,我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
两人这样一前一后,缓慢平和地走着,又不知走了多久,石青雨停下来,他转过身,并没有说话,单是指了指前面。林溪顺着那方向看去,树丛中隐约可见,一处院落。
那院落四周树木围绕,不易发觉,又想刚才路程,即便被石青雨领着,到底也走了许久弯绕山路才得以至此,路线复杂如此,果真是隐秘处了。
“禾允在这,这几年,他在这…”林溪看着,心里突然空落起来,可目光从草屋移开后,她也只是点了点头。
石青雨便回头继续朝着院落走去,林溪定在原地,顿了一会儿才又跟上去。
门半掩着,石青雨轻轻推门而入,林溪跟着进去,眼前是三间草屋,收拾得整齐。再转头,见几个竹竿搭起的架子上正挂着一件常衫,似是刚洗了才挂上去,常衫还在滴着水。
林溪看着,心突然狂跳起来:“是,禾允的衣衫…”
屋内,林溪直直坐着,她感到害怕,从看见衣衫的那一刻开始,支撑她独行的信念彻底被抹去,随之而来的,是怕。坐在这,她甚至连目光该落在何处都不知道,倒是无措中看见了剑柄处绑着的黄玛瑙葫芦,这几年,小葫芦一直同自己在一处,它知道林溪的一切,曾经的快乐,独行的苦难,那些无休无止的噩梦,还有此时的怕,它都知道。
林溪把它拿在手里,轻轻握着,心跳渐渐平和下来。
直到,门开了。
林溪仍低着头,屏住呼吸,她不敢看,可心里的怕一下子变成了委屈,眼里有了泪。
门开着,等了会儿,才有了脚步声。
林溪眼神慢慢转去,她看见了,却愣在那。
是一双女子的绣鞋,她抬起头,眼前是嘉音。
泪水中,林溪低下头,缓缓闭上眼睛。
一切好似又回到那年的江南春日,嘉音戳破了一切,让男扮女装的林溪掉进窘迫。今日,嘉音站在她的眼前,又似戳破了一切,把林溪扔进了绝望。
生死一程,生死一程…
“林姑娘,”嘉音的声音打破了凝固,还是那样温柔有礼:“你来了。”
她说着在桌上放了茶碗,定了一会儿,才坐下来。
林溪先看着茶碗,之后抬头看过去。
嘉音,和从前一样,还是那样好看。
嘉音看着林溪,却震惊一般,随后落了泪,克制着,她抿了抿嘴,说道:“林姑娘,你受苦了。”
林溪没有接话,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仍握着手里的黄玛瑙葫芦,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一阵寂静之后。
“禾允哥哥受了重伤,他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嘉音却说道。
“禾允,哥哥…”林溪这才抬起头来,她看着嘉音,她看见了嘉音的手,那双手,是细嫩的。她看着,不觉把自己已经粗糙的手握着,悄悄往袖子里藏。
“我是求了禾伯父,还同家中断了关系,才来此处照料。”嘉音像是想了许久,才找到合适的话来说。
家中,林溪听着,想到了爹爹,阿娘,还有吉祥,她很想念他们,眼泪又要流出来,急忙用手背去擦眼泪。
嘉音继续说着:“他重病一场,又废了一个胳膊,在不同从前。我们只能跟他说你病逝了,好让他死心,不要再执着。”
“你们…”林溪似看见了嘉音劝说禾允的画面,她点点头,感觉力气回来了一些。
这几年,林溪是杀了许多人的,嘉音知道,她没有接话,倒是静下来,眼神低下去。
林溪继续说着:“至三日前,我都以为禾允死了,至三日前,我都还要为他报仇。我都…”
林溪哽住,他想到跪在船上的吉祥,耳边甚至响起冷箭经过的那一声…
“林姑娘,你受苦了。”嘉音也哭起来。
“苦。”林溪点点头:“活着的人,又说什么苦呢。”
“林姑娘…”
“你与家中断绝了关系,”林溪看着她,平静说道:“我林家,已不存于这世上了。你跟我说这些,是期冀我怎样的理解?”
林溪站起身来,既然先见到的人是嘉音,她明白,是无需再多言。却这一起身,使得嘉音往后靠了一靠。林溪这才打量了自己,明白了此时嘉音在自己面前的局促,并非其他,是怕。
如今自己,再不同当年了。
林溪想着,突然拽下那个玛瑙葫芦,歪头端详着。
嘉音看着林溪所为,她不明白。
林溪看了许久,随后将小葫芦轻轻放在茶碗旁,看了嘉音一眼:“至此,无需再为谁开解了。”
竹林里,林溪撑着的气力全然失去,她四下看去,只觉置身空旷无垠之中。
“我与禾允哥哥又何尝不是青梅竹马呢?”
林溪出门时嘉音动情说道,林溪心里轰地一下,眼前恍惚似的,看不清楚,耳边却响着声音,是窗外的风声,鸟鸣声,缓慢,吵闹…嘉音还说了什么,她再也听不到,只匆匆走出门去。
此时站在竹林里,林溪全身轻飘飘地,心里好像生出了一个洞,沉重漆黑,她整个人都要跌进里面去。
“青梅竹马,嗯,嘉音,或才是真的…”
却这时,听见一声唤。
“溪儿!”
这声唤,林溪得以回到现实,回到竹林中,回到人间。
“溪儿…”
是禾允。
林溪试探着回头,她看见他。
若是久别重逢,自多感慨,若是交付真心,也自有动人之处。然而林溪已经明白,并非久别重逢,是否交付了真心,也难定论。此时看着他,情绪涌起又落下,爱与恨,难说清。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单是互相望着。
林溪看着他,身量消瘦许多,一侧手臂果然垂着,从前身上的气度,也丝毫不见。缓缓低下头去,她看见自己的手,掌心一层一层的厚茧。此时的自己,大概也是面目全非,想着,反倒局促起来。
“溪儿…”禾允往前走了一步。
“我与从前不同了。”林溪先是笑一下,低着头退了一步,随即又去拽自己的衣服,黑色的衣服破了许多地方,她拽拽袖子,想要遮住自己的手。
禾允想要走上前来,林溪又后退了一步,见此,禾允停下来。
“溪儿,”即便带着诸多难言,可禾允的声音还是温柔,只是言语中没有了底气:“溪儿…我…”
林溪看着他,看着自己,他们还活着,在这场旷大的变故中,用各自的方式,活着。
这一场,或许都该结束了吧,禾允死了,而自己,是杀人魔头。
一切就该这样结束,不再去怪谁,也不再去评判对错。
“没事的…”林溪抿着嘴,憋着一口气,脸上由此才能带着一些笑容:“禾允,没事的。”
禾允这时走上前前来,他握住她的手,可那一刻也使他低下头,这双手…
林溪却还笑着:“禾允,我如今真的是大侠了… ”
禾允哭出声音来,他想抱住林溪,却不再有勇气,对他来说,自己早已是“死”去的人。
林溪端详着他,眼前的禾允同当年寺院风雪中向自己走来的禾允重叠又分开,自己对佛祖说的话出现在耳边:“我只望禾允好。”
此时看着他,那个从前总是要笑着的人,终于可以哭了。
“这世上或便有这样的事,执着下去,尽可失。”
“可这执着,便就是我。”
“我没有错。”
她看着他,她不恨他。
本想再说些什么,却又无话可说,看着他,林溪又点了点头:“禾允,你还活着,我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