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封信·若叶
“嗯……你觉得这个电影怎么样?”
从电影院里出来,酒吞端着一杯碳酸饮料看着身旁捧着爆米花的红叶。
“还不错。”女孩子侧首盯着右手边张贴的电影海报,天蓝色背景下是男女主人公对望的侧脸。她嚼着爆米花欣赏着男演员的脸,听到酒吞的问题后回答得含混且漫不经心。
“你觉得呢?”红叶咽下嘴巴里奶油味道过于厚重的食物,将目光从男演员的照片上恋恋不舍地移开看向酒吞。
“也还行吧……”酒吞心虚地转过眼睛。
坦白讲,他不喜欢这部电影。无聊的世界观,突兀的剧情发展以及无病呻吟的爱情誓言,无论是哪一个都足以令他昏昏欲睡,但他还是强撑着坚持下来,原因之一是在影片演到后半部分,坐在他后方的一个女生不断发出啜泣的声响令他实在烦躁,之二则是他今天是和红叶一起出来看电影的。这是约会,所以他必须表现好。
“接下来你有想去的地方吗?还是直接回家?”酒吞把原先握在手里的书包背带搭到肩上,刻意又笨拙地拉近他和红叶之间的物理距离。
“回家。”红叶又扔了两颗爆米花在嘴里,坦白讲,她也确实没什么很想去的地方。
从她的视角来看,酒吞是莫名其妙来找她看电影的。
“明天下午有什么安排吗?”课间在教学楼的走廊上,红叶在转角处碰见了酒吞。显然那家伙是埋伏在这里的,红叶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伪装成“巧合”的伎俩实在太过糟糕,以至于即便她想要拆穿也深觉残忍。
于是她忍住了,也装出一副很巧的样子,认真思考他的问题:“嗯……没有。”
她撒谎了。明天下午舞蹈社团有活动,为了即将到来的学园祭的节目而排练。这对于整个社团而言都是重要的抓人眼球的机会,尤其是今年还特意邀请了临近几所学校的社团参加,也就是说,对于社团里热血的老师和部员来说,这已经不单单是一场演出这么简单的事情了,而是赌上学校的面子和荣誉的战斗。正因此,社团上下都笼罩着一股严肃的氛围。
红叶不喜欢这种氛围,对她而言舞蹈只是个人爱好,并不是用来对抗的武器,更何况她参加舞蹈部只不过是为了在放学后到回家的这段时间里找点事做,比赛输赢也好学校名誉也好都和她没有关系。
况且,因为某件令人尴尬的事情,她已经有一周没有踏进过排练室了。
“如果你再不来的话,这次学园祭的演出只好不让你参加了。”
早上的时候社团的老师给她发来这样的短讯,对方的语气严肃,仿佛她今后人生都在这去与不去之间。但她始终没有回复。
“耽误排练是很抱歉啦,但这要怪也不能怪我,”她“啪”地一声合上手机,右侧脸颊贴着硬邦邦又冰凉的桌面,看着窗外梧桐的叶子,“谁让排练室离那个地方那么近啊,就在隔壁,和他遇上了怎么办,而且还会被她们笑话。”
红叶口中的“他”是学校将棋部的学长,也是她暗恋对象。
将棋,一种类似象棋的棋盘游戏,规则挺有意思,却似乎只在日本受欢迎,尤其是红叶所处的这所学校,几乎是将将棋部作为学校主推社团一样去培养。
“不过是连续三年有学生在全国比赛中拿第一啦。”在挑选社团时,面对红叶的疑惑,同班的女生这样解释,“咱们学校是因为将棋出了名的,自然要重视啊,虽然我对将棋是没有什么兴趣。”
“那你为什么还要加入将棋部啊?”一旁的另一个女生顺势加入话题。
“诶?你去了将棋部吗?明明昨天还说要和我一起去舞蹈部的……”如同在决胜时刻遭到了队友的背叛,红叶抬高了声音发出埋怨的指责。女同学打着哈哈掩盖自己的违约,讨好似的贴上红叶的胳膊撒娇道:“抱歉啦抱歉啦!可是将棋部的那个学长真的很帅啊。”
“叛徒。”红叶挣扎着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臂,女孩子尴尬地“嘿嘿”笑着松开手,面对不为所动的红叶,她默默跟一旁的朋友交换眼色:“糟糕,她好像真的生气了。”
就好像是恶作剧一样,又或许只是巧合,红叶在加入了舞蹈部之后意外发现,传说中的将棋部活动室就堂而皇之地被安排在排练室的隔壁。
“还以为会是更隆重的地方呢。”抱着这样的想法,在一次排练休息间隙,她溜去了那里。活动室里的氛围比她想象的要热闹一点,她在靠近后门处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环视了一圈,同班的那个女生没有在,大约是翘掉了社团活动。
“看来说是看学长,也不是什么真心话嘛。”红叶腹诽着,猛地听见活动室中央爆发出一群男生的欢呼:“可以啊!又赢了!”
循声望去,被声响围在中央的是一个长相清秀的男生,额前的头发微微遮过眉眼,此刻他微微仰着头,黑色的瞳孔浅浅地笑着,颇有些内敛的味道。
就是他啊。在捕捉到他的名字后,红叶换上恍然大悟的表情。几乎是在当下一瞬间,红叶接受了那个女生背叛她的理由,在心里默默地向她道过歉之后,不动声色地站起身,赶在休息时间结束前回到了另一边的排练室。
如果事件的进展截止到这里,那么或许红叶今后很长一段的人生都会发生转变,诚然她此刻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以上结论也不过是许多年之后,她在无意中回忆起往事时对自己的责怪而已。总之,如果要用一两句话来轻描淡写地概括这段令人无比难堪的故事的话就是,当红叶逐渐意识到自己被那位学长所吸引并终于下定决心鼓起勇气向他告白时,被学长用看似正当无比实则冷漠地理由拒绝了。
“抱歉,当下我想要专注学业和将棋。”
鞠了一躬之后,那个家伙扔下这么一句话就离开了。在场的人不少,大伙儿纷纷算计着凭红叶这样一等一漂亮又高傲的女孩儿,不论是成功还是失败都有了可以被揶揄的词汇,将告白的现场围成水泄不通。除了红叶本人,这场闹剧的结果本质上没有令任何一个人失望,于是大部分围观看热闹的人大笑一通,在老师来之前作鸟兽散,只留下红叶还有簇拥着她的几名同学和部员。
这就是发生在一周以前的事,那之后红叶便拒绝去舞蹈室排练。她无法克制地跟自己闹别扭,计较着自己的冒昧和愚蠢,以及当着众人被拂去的面子。即便事情过后也涌现出不少后知后觉地安慰她的声音,但在她看来,这不啻为残忍的同情。
谁让她从没有失败过,就这么一次还不小心出了丑。她由此恨透了将棋,也恨透了在将棋活动室旁边的舞蹈部。
正巧就在这么个时候,酒吞那家伙没头没脑地窜出来,揣着愣头青的模样试探地问她:“明天下午有什么安排吗?”
红叶看着他,裙子口袋里的手机已经不再震动了,身边几个没头脑的混蛋男生“哇哇”跑过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像是从场外被清空缓存,她在霎时间挣脱了一星期以来的寒酸悲苦,如同抓住生机般,受到神意的感召,在她眼中,此刻酒吞成为新的手段。
她重新变得洋洋得意,却小心收敛自己映在酒吞眼中的情绪。当时间重新开始流动,红叶想起不久前听到的秘密,关于酒吞对她的心存侥幸。这无法不使她欣喜,即便这份欣喜在后来被认定是愚蠢的,也并不妨碍她在经历了短暂的绝望后趁机在比她更卑微的人面前将自己演绎成赋予者的角色。
要尽全力弥补过去的失态,被这份可耻的高傲所支配,她轻而易举地答应了酒吞的约会。
街灯渐次亮起来,随着季节的推移,它们会越亮越早。红叶从房间里俯视酒吞离开的街道,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点点后悔。
连续一周都是这样,放了学酒吞送她回家。她不再去舞蹈部了,就在和酒吞看完电影之后,她接受了酒吞提出的交往,并退出了社团。
“这样会不会不太好?”那家伙也问过她这样的问题。她则甩甩头:“不会啊,空下来的时间正好可以约会。”
这是骗人的话。她其实根本没什么兴趣约会,只不过是给自己找一个不必再去那个地方的正当理由。
“对不起啦。”也曾在约会时,偷偷地在心里和酒吞道过歉,“但没办法啊,这种时候只能拿你做挡箭牌嘛。”可是感到后悔,今天还是第一次。
学园祭结束了,最终几所学校之间究竟胜负如何红叶并不了解,她甚至连最后的演出都没有看完。当她坐在礼堂里,和众多陌生的人掺杂在一起,与大家保持相似的姿势躲在黑暗之中看着舞台上的灯光时,她开始疑惑,自己一直以来做出的“顺理成章”的选择,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在考虑这样的问题,就连酒吞几次和她搭话都没注意。
“怎么了吗?”分开的时候酒吞问起了这个话题。
没什么。想这么说来着,但短暂的犹豫之后还是改了口:“酒吞你啊,”她少见地揣度着词句开口,“你觉得我适不适合跳舞?”
“适合得不得了。”几乎没有思索地,酒吞立即给出答案。
“再认真考虑一下嘛。”红叶看着他撅起嘴巴,表现出不满的模样。
“嗯……”酒吞皱起眉头开始思考。他总是一副随意自在的样子,红叶看着他抓着书包反手搭在肩上的站姿,不免怀疑他是否太过自由。
“很合适啊。”酒吞重新回答她,“就算仔细想了还是觉得很合适。红叶你就是天生的舞蹈家嘛!我看过你跳舞的样子,真的很好看!大家也都觉得你很适合跳舞的,所以之前你说退社的时候我才会觉得可惜。”
“这就是你认真考虑的答案吗?”
“嗯。”酒吞点点头。
“好吧,我知道了。”红叶说完转过身,对酒吞挥挥手:“明天见。”
明天见。
身后的酒吞好像是这么回应了她,也好像没有。但无所谓了,红叶叹了口气,她很清楚自己从酒吞这里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适不适合跳舞。其实她想要问的根本就不是这么肤浅的问题,可偏偏她真正想要问的东西,任她如何努力也凝练不成句子。
她后悔了,看着舞台上的表演,她深刻地意识到。那是从一个多月前就开始排练的节目,从选定音乐到研究动作,都是舞蹈部的所有人一起完成的,这是大家入社以来的第一支属于她们自己的舞蹈。
它理应是很珍贵的东西,对于红叶来说也是,在编舞过程中她也付出了很大的心血,可最后她却把它丢掉了。
原本属于她的站位,属于她的追光,属于她的音乐,现在全部被另一个女生填满了,一个不起眼的女生,红叶记得她,一个矮小的、总是爱抢拍的家伙。
凭什么?坐在人群中的她发问,凭什么让这样的家伙跳这个位置啊?胳膊抬起的高度不够到位、抬腿的时候也看着比别人吃力,啊啊,这里,红叶打着拍子的指尖一顿,她快了半拍。
什么嘛,完全不如我啊!如果是我去跳的话,在这个地方旋转之后肯定能完美地接上节拍啊!还有这里,怎么会跳着跳着就偏台了呢?两公分?或许没有,但总有一公分半了吧,偏了这么多,到底有没有好好彩排过?啊……气死了,就应该让我去的嘛,如果是我的话,效果一定比现在还有好啊!不是说这次演出很重要的吗,怎么就找了个这样的上场啊。如果是我的话,优胜想都不用想一定是自己的吧。
如果是我的话……
“不会再有如果了红叶。”站在楼梯上,红叶握紧书包带狠狠摇头,“没有这种如果,是你自己退出了社团,你明明知道这场演出有多重要,你明明知道你为了它付出了多少心血,你明明知道你有多喜欢跳舞。但你还是退出了社团,就为了那种可笑的、荒唐的、毫不起眼的理由,你放弃了舞蹈。”
是吗,红叶摊开自己的掌心,因为用力过猛她的指甲在手中刻下歪歪扭扭的一排刻印,满满泛出红色。是我自己放弃了舞蹈吗?她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她想要知道答案,可惜由于提问者和受访者都是一个人,所以她注定什么也问不出来。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问酒吞那样的话。
“我适不适合跳舞?”
怎么会不适合?若是以前即便被命令不许如此自负,但面对这样的疑问,她依旧会光明正大地仰着头表示肯定。就如同是鱼类生而为了戏水,飞鸟生而为了翱翔一般,在红叶眼中,她生而就是为了舞蹈。于她而言,没有什么能比舞蹈更重要了。从还在幼儿园的时候就开始,每周三次地去上舞蹈课,那些令人苦不堪言的基本功,她全部硬着头皮啃了下来。压腿、劈叉、下腰、翻滚还有跳跃,每一个她都会尽全力做到完美。
“她真的很有天赋啊,将来一定能在舞蹈领域有所建树吧。”面对来接她回家的妈妈,舞蹈老师总是笑眯眯地摸着她的头赞扬。
“是啊。我也很希望这孩子可以出人头地呢。”大人们相视一笑间,轻而易举地就画好了一个孩子的未来。
“有所建树”和“出人头地”,这两个词有点难,5岁的红叶还没有办法完全理解,但没有关系,她低下头盯着自己脚上的舞蹈鞋,不用想那些,只要能跳舞就好了。
只要能跳舞就好了。自那之后,这句话仿佛成为了红叶专属的一句咒语,在受到挫折的时候、不高兴的时候、遇到难过的事的时候,她都会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没关系,只要能跳舞就好了。反正自己喜欢跳舞,爸爸妈妈也支持,这样不是最好的吗?为什么要去管那些烦心事,我只在意跳舞的事就好了。
然而,现在的她却放弃了跳舞。
这样的念头从前也动过一次,在她初中的时候,因为即将面临升学考试,母亲有劝她要不要放弃舞蹈。那一次她看着自己的成绩单,有过一瞬的动摇,但很快她拒绝的母亲的提议。
“成绩的话我会努力的,从现在起我每天都会去图书馆学习,但相应的,请不要说让我放弃舞蹈的话。”
分明嘴硬说过那样的话……房间里,红叶闭上眼仰面躺到床上,到头来却因为那种无聊的事……
无可救药。
总结出这个词的她睁开眼,灯很亮,刺得她眼睛痛。于是她抬起手张开去挡,几缕光漏出来,流到她的眼睛旁,顺势就滑进瞳孔。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她的眼睛亮晶晶又湿漉漉的,像是被雨濡湿的山荷叶花。
说到底她还是没搞明白,自己到底适不适合跳舞。
第十八封信·红一叶
在等酒吞来的间隙,红叶用勺子搅拌着面前的咖啡。这家店她常来,每次都会坐在临街靠窗的位置,因为马路对面有一间舞蹈教室,她下了班坐在这里的时间正好能赶上孩子们来上课。当年的她也和他们一样,小小的豆丁一样,背着一个书包,牵着母亲的手去学舞蹈。
时移世易。她如此想着叹气,很多事情并不会如最初的计划顺利进行,正如她如今坐在写字楼旁的咖啡厅,也不是多年前能预见到的结果。
今天有些不同寻常,往日她是不会思考这些东西的,现在这份不常见的多愁善感大约是因为中午撞见了酒吞的缘故。
那家伙是她的前男友——如果硬要介绍的话——只在高中时短短的交往过一个星期,很快地分手了。至于原因……说起来还是自己的问题。报复性地恋爱又报复性地分手,想必也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吧。
没想过还能再遇见他。中午的时候,在她贪方便时常去的那家小店里,恍然一瞥间看到那抹熟悉的火红色。
由于位置的关系,酒吞并没有发现她,于是她大胆地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肆无忌惮地观察着这个阔别许久的男人。他看起来要比从前成熟了不少,也是,都过去了差不多要十年了,自己都到了二十多快三十的年纪,那家伙怎么可能还跟小时候一样。
看不见他说话的神态,但红叶推测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变化,至于语气……似乎是有些不同了,虽然听不清他和对面的熟人谈话的内容,不过感觉他像是有自己的苦恼。
一瞬间,红叶有那么一点点失落,但随即她又释怀。何必呢,自己也正活得一团糟,实在没必要对别人上纲上线。
本来这首插曲到这里就该截止,可回到办公室后红叶却愈发坐立不安,时隔多年近乎濒死的遗憾忽然间苏醒,少了“预告”这个流程不免令人惊心。
“想要见见他。”这个念头的言下之意有很多,其中哪些是真的又有哪些是借口,红叶自己也满心疑惑。带着紧张和少量的期待,她将想要见面的想法通过邮件送了出去,这是她破罐破摔的手段,邮箱还是将近十年前高中时他用的那个,谁知道他现在还会不会看,就算看到了又会不会来。但这并无所谓,即便他最终不会来,红叶也决定了要去等,哪怕等来的是失望也好,仪式感总是要有的,不然就称不上是一场忏悔。
六点五十九分,红叶低头看了一眼表,她已经坐在这里等了半个小时,点好的咖啡从烫热变得温凉,期间她无意识地一共加了满满三勺糖,这太甜了,不是她本来的口味,况且最近她还在努力戒糖。
有点可惜,她放下勺子盯着杯子,她还挺喜欢这里咖啡的味道的。为了不会太有浪费食物的罪恶感,一番争斗后红叶端起杯子尝了一口。果然是太甜了,她皱了下眉果断把杯子放下,接着听见一旁一位客人将点好的卡布奇诺改单成焦糖玛奇朵。
“果然还是甜一点好。”那个打扮新潮的女孩子嘟嘟囔囔地说了这么一句。
红叶看了一眼那个女生,又低头看着自己的咖啡,突然疑惑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厌恶了甜食的诱惑。
七点零八分,红叶抬头看向店里的挂钟。她很喜欢这只挂钟,古铜色的猫头鹰造型,腹部镶嵌的表盘做作地用了欧洲中古时期的风格,威严的神情和精致的尾羽被精雕细琢后成了单纯的装饰,因为美得太过刻意,就免不了喧宾夺主的嫌疑。
她原本动过一个念头,想要向店主打听下这只挂钟是从什么地方购得,也想买来一只挂在自己家里,后来她又放弃了,原是想了想自己家里简陋的装潢,若是真的买来挂上只会让它局促又窝囊,倒显得委屈了这只猫头鹰似的。
为了一只漂亮的挂钟而生出想住庄园的心思,这个笑话简直荒诞得像一部文学。
七点三十三分,当红叶终于开始犹豫要不要回去的时候,正门上悬挂的铃铛后知后觉地吵起来,她顺势望过去,姗姗来迟的宾客正好是今天这番忏悔的第二位主角。
酒吞进店后环视一圈。这家店他相对熟悉,这么说是因为他常常从门口路过,却一次也没想着进去过。他不怎么喜欢咖啡,苦涩泛着微酸的怪异味道,对他的舌头来说是一种折磨。
“前辈你的舌头已经让酒精腐蚀得坏掉了!”曾经某个后辈被如此吐槽过,他却不以为然。作为合格的现代人,酒精、咖啡因或是尼古丁,总要选一个沉沦,都是精神麻药,选择哪一个不都是被腐蚀的结果。
所以,要不是红叶选定了这个地点,他今天也不会走进来。
说起来总是很奇怪,不同寻常的事往往会结伴而来,当不小心开启一个后,就会源源不断地涌出下一个。
酒吞怎么也想不到红叶会主动联络他。下午收到邮件的时候他还觉得惊愕,看完后就只剩了恍惚,像是一场大梦初醒,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接下来是应该工作还是要拿起书包赶去学校。就像是一只橡皮,红叶的邮件简单利落地把他人生中的近十年光阴擦去了,害得他一眨眼就从少年变得沧桑,被一种割裂感包围着,整整一个下午,酒吞都魂不守舍。
六点整下班,他自愿加班一个小时,为的是要修补自己。
关于红叶的记忆,就像他曾对鬼切说的那样,他总是显得措手不及。红叶从不肯留足给他反应消化的时间,如同暴风雪天气里急匆匆驱赶着羊群的牧羊人,她急匆匆地催赶着酒吞,埋怨他的迟钝或是不解风情,她肆无忌惮地甩出自己的脾气,鞭子抽打下去,力道仿佛是为了从他这里平衡心中的不满。
正因如此,酒吞不认为红叶会以怀念为由向他发出邀约,那段感情对于双方都是折磨,她能摆出那种说法,无非是一种修辞,好比是化妆品里的一种什么东西,取一点涂在脸上,就能把尴尬和不堪遮得干干净净。
面前的座椅被向后拉开,许久不见的旧相识在位子上坐下来,隔着木质方桌的两人相顾无言憋了半晌才同声道出一句“好久不见”,这就是会面尴尬的开始。
“最近怎么样?”这句话是废话不要问。
“找我什么事?”听上去太不近人情有些过分也不要问。
心中犹豫再三的排演恰到好处地为酒吞排除了两个错误的选择,却还是遗憾没能选出最恰当的开篇致辞。
“我很意外你会主动找我。”索性想说什么说什么,酒吞深吸了口气开始自由发挥。
“我倒是不意外你真的会来。”红叶松快地笑笑,故作轻松地活络氛围。
“你看起来挺不错的。”酒吞看着她精致的妆容和得体的套装由衷地评价。
“你指什么?”红叶歪着头抿起嘴巴,“无论是对一个淑女的外表或是过往经历评头论足都是很失礼的哦。”
“抱歉,我的女士。”酒吞念着夸张的英文发音向她行礼,红叶被逗得笑出声,过了好一阵才停下来,她喘了口气儿,稳定好自己的情绪,久久地看着酒吞。
“好久不见。”她说。
“是啊,好久不见。”
“没想到你也在这附近上班。”短暂地沉默之后,红叶率先打破僵局,她把杯子往边上推了推,在桌面上空出一片空白,将胳膊交叠放上去。
“大学一毕业就沦落到这儿了。倒是你,我也没想到你会成为OL。”
“是吗?”红叶听后耸耸肩,“那你之前觉得我会做什么?”
是不是说错话了?有那么一瞬间酒吞对自己的应对能力产生怀疑,但面对红叶的提问,他还是决定老实地实话实说:“我还以为你一定会从事和舞蹈有关的工作,至少是个舞蹈老师什么的。”
红叶脸上挂着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僵硬一秒,很快又恢复过来,她的胳膊收下去,把上身坐得挺直,然后云淡风轻地笑笑:“算了吧,我早就不跳舞了。”
酒吞的脸上没有露出红叶预见的震惊,这让她稍稍安心,但随即她就听见酒吞认真地感叹了句:
“这样啊,那是有些可惜。”
所有人都难免有这样的想法,这一点红叶承认,就连她第一次提出退社的时候,她的指导老师也来劝她要不要再想想看,但那个时候她很倔强地一口拒绝。
后来还是后悔了,学园祭之后没多久她便意气用事地甩了酒吞,理由是她胡扯出来的,甚至没工夫细究是不是合理,总之,她在发了一通脾气后粗暴地中断了这次交往。
分了手之后还是忍不住往舞蹈部跑,却一次也没有进去过。原因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好像是故事中的那个灰姑娘,城堡给全国的女孩都寄出了舞会的请柬,却独独漏掉了她,红叶站在舞蹈部排练室门外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心情,那个地方神圣又美丽,但不是她可以进去的。
那段时间一个从前和她关系要好的部员也来找过,告诉她如果想要回来也是可以的,老师和其他成员都会很欢迎。红叶犹豫很久只问了一个问题:
“我现在回去,还有我之前的位置吗?”
女孩儿沉默了一下,很快笑着说:“你来了可以再重新排啊。”
“不必了,”红叶从座位上站起身,怀里抱着课本和借来的笔记,“下学期就是高三了,我还是决定以学业为主,替我谢谢大家的好意吧。”
打那之后红叶切断了和舞蹈的缘分,直到后来考上大学,在挑选社团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选择了舞蹈,原本以为这次一定能坚持下来,没成想一个学期还没结束她就萌生出退意。或许是那一刻她才意识到,在她抛下舞蹈那一年多的时光里在自己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旁人听来可能是夸张,但只有她自己知道,由于整整一年多没有练习、没有刻意保持体重,她现在已然无法像从前一样起舞了。骨头散了,起跳也不似原先轻盈,在许多舞蹈专业的部员面前,她随音律跃动的身姿笨拙得像个笑话。
原先那次放弃还仅仅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关,这次则不同,是彻彻底底地宣告她将不再有继续跳舞的资格。
“我到底适不适合跳舞呢?”在提出退社的时候犹豫着问过指导老师这个问题,老师把眼睛从她交上来的申请上移开打量了她两眼又转回去:
“都要走了,还问这种无聊的问题有什么用呢?适不适合跳舞你自己心里应该更清楚,如果你觉得自己不合适可我硬要说你适合,到时候你自己觉得在社团里待着挫败了就要怪到我头上,与其浪费时间考虑这种问题,不如好好想一想你自己到底该做什么吧。”
确实,虽然听上去不近人情,不过红叶认为老师说的也没有错,其实答案自己一早就知道了,当初也好现在也好,多此一举地问上这么一句无非是为求个心安罢了。
跟老师道过别后红叶平静地走出练习室,直到现在,除了偶尔一个人在家时的心血来潮,她再也没有跳过舞了。
“哪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不过是看明白了一味地跳舞养活不了自己所以选了一条捷径而已,世事如此,不值得遗憾。”说这话的时候红叶不自然地打理着自己的头发,她的眼睛转向别处,酒吞跟着看过去,是舞蹈教室的招牌。
“说的也是。”他点点头,没有选择拆穿她,“小时候我还想成为奥特曼呢。”
“啊?”红叶一愣又笑开,她摇了摇头感叹,“你还真是没变。”
店里的猫头鹰发出“咚咚”的怪叫,酒吞细心数了一下,不多不少正好八下。他开始盘算着告辞,正好红叶在他对面站起身:“我该回去了,家里的小东西还等着我喂呢。”酒吞应了一声顺势跟着站起来,走到门口想了想还是说:“我送你去车站吧。”
路上红叶给他看了家里养的小狗,兴奋地说它还有两个月就要过生日,酒吞看着她,忽然觉得这番神情和当年那个爱跳舞的小姑娘没什么两样。
“那我就先告辞了。”红叶指了指地铁的入口。
“嗯。”他说完看着红叶又笑了一下,“我好像一直都在送你回家啊。”
“有吗?”听出他话里自嘲的意思,漂亮的女孩故意露出不满的姿态,“甚至遗憾到发牢骚……难道说你一直以来就想去我家坐坐啊。”
“啊,这个……也不是……”
“好啦,好啦!逗你玩的嘛。”看到酒吞吃瘪的表情后红叶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我走啦,再见!”
“再见。”
酒吞放下手握住自己的胳膊,掌心之下红叶击打的触感转瞬即逝。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心里却涌上奇怪的感觉。如果是当初,红叶和他这样亲密的交谈,他怕是会做出兴奋到整夜睡不着这种傻事,可是刚才直到他转过身他都没有意识到,在自己的心中居然连一丝一毫想要回头的欲望都没有。
是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吗?他反思着,低着头走在路上,路边的灯拖在他的脚下,随着他一步一步地变换着形状。红叶还是红叶,他也还是他,可就是有些地方不一样了,一些他说不上来的细节,悄悄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这些年漫长的时光中逐渐褪色、衰老,最后无声无息地死去。它们的尸骸风化后变成空气中的浮尘,无法再次被触及,也失去了曾经的味道,只是沉默地,在无风的时候坠落,落在角落里,等到多年后偶然被发现时,化为厚重的尘土。
那是他的青春。
玄关处,酒吞没有开灯,黑暗的室内闪烁着并不善解人意的霓虹。他其实并没有觉得难过,只是难免有些感慨,他这些年历经毕业、就职、日复一日地出勤与加班,在这些无边无际又残酷的日常中,他以为他早就忘记了青春的样子,他知道它早就死去了,却不记得它是什么时候死去的,是如何死去的,他自以为这些对他而言不重要了,可今天当他重新见到红叶,那些残留在他们过往羁绊中被遗忘的残骸猛然迸发出来,像是公园里那只水压过大的水龙头,在拧开的瞬间冰凉的刺痛几乎令他窒息。
他总算生出一丝微妙的遗憾,为他在一个寻常的春日里、在结束加班之后,能有幸一睹往日青春片刻之姿而生出的深刻却无法言说的荒谬的悲哀。
等十九封信·時雨
“茨木童子先生拜启:
本来不该写这样的回信来冒昧打扰,只是实在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才好,希望你看了不要见怪。或许这看起来有些奇怪,你我之间并不十分熟络,在这种情况下来讲我的个人私事的确并不礼貌,况且坦率地写出来难免也是难为情,但我还是决定写下这封信,就当做是对第一封信的回应,请你粗略一看吧。
说起来应该算是巧合,我重新遇见了过去的一位朋友,见面的过程比想象中要愉快,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与她分别之后我莫名觉得遗憾。想起最初你写来的那封信也曾提到过对于时光匆匆和碌碌无为的感慨,大概我也是有了与你相同的情绪吧,在这件事上,我还是不免要认同你的。
少年时我也是踌躇满志,渴望取得一番成绩,然而这么多年过去却还是庸庸碌碌地一个人生活,如果用寻常思路,我这样的人也应该算是失败者吧。坦白讲,原先我没怎么考虑过这些问题,光是维持重复的日常就已经是让我觉得辛苦,但在看到你的信之后,我也不由得在想,到底怎样的人生才算是没有遗憾的。
很抱歉,虽然我提出了问题,但是无法给出一个合适的答案,世人对成功的描述各种各样,唯一相同的地方大抵就是总是会把“遗憾”当作是失败的证据吧。我不知道你对这个问题是如何想的,或许你有,也不必一定要告诉我。
我不知道你和你口中那位“酒吞童子”是何种亲密,但无论是什么都不应该是如今的我能来承担的感情,希望你能意识到我并非是你所想的那位挚友。可如果,不是作为那位挚友的替代,而是能被单纯的看作是你的一位笔友的话,那么我这个“酒吞童子”也并不十分抗拒听一听你愿意分享的故事。
最后还有句话想要告诉你,记得你曾在信中说过觉得自己可悲,但我并不这么认为,从你来信的用词中就能看出来,相比起我,你应当是更有文采些的,所以也不必如此自怨自艾。
酒吞童子”
信寄出去了,和上次一样,在出门上班的路上被顺手塞进邮筒。酒吞颇有仪式感地在邮筒前驻足半分钟,与漆黑的投信口相视。他是否也与我一般,在寄信时如此郑重其事呢?酒吞暗自幻想,又暗自解答。
那是自然的,毕竟那是“挚友”啊。
天气明显有些热了,酒吞低头看了眼自己西装的衣角,决定明天换一件薄一些的外套。
一进公司就觉得今天同组的人格外少,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有两个人被临时抽调去了外勤,而鬼切,酒吞放下外套看了眼他空着的工位,罕见地请了病假。
前天下班的时候还好好的……酒吞拉开椅子坐下嘟囔着,他在等电脑开机的空当仰头盯着天花板,前天……前天。
“前辈?怎么还不不走,又要加班?”
打过卡后,鬼切把外套搭在手臂上,扶着椅背对酒吞说话。
“啊,你先走吧,我还有点事情。”酒吞没回头,冲着他声音的方向摆摆手。
“可是……今天不是有约会?”鬼切皱起眉表达他的疑惑。
他说的是红叶的事,收到邮件之后,利用同去茶水间的机会,酒吞向鬼切说了这件事。
“什么啊,都说了不是约会了吧。”酒吞没好气地把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右手无力地垂下来,在扶手附近晃着。
鬼切笑了笑,酒吞听出来了,他是故意的。
“喂!”他愤怒地回头。
“抱歉。”他正要抬起手一本正经地道歉,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一下,酒吞和他同时一愣,随即他转过身去:“你回去吧,不用管我了。”
“哦……嗯,那我先走了。”
奇怪,他的语气怎么一下慌张起来,酒吞握着转椅扶手却迟迟没有转向他。
“啧。”酒吞“啪”地一下挂断电话。该死!他低声骂了一句起身走向走廊。一早上已经打了五个电话了,那家伙一个也没接,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
早上部长来的时候专门把酒吞叫去他的办公桌前:“我听说鬼切那小子请病假了,你去问问怎么回事。”
不用你说也会问的。默默腹诽一句后,酒吞应了一声回到自己工位上打电话,然而一连拨过去五次都打不通,酒吞站在走廊上又打了第六通,依然无人接听。
可恶!他急得砸墙,路过的人冷漠地看着他,好奇他在发什么莫名其妙的脾气。
既然死活打不通电话,酒吞索性收了手机向部长请假:“我得去看看,他不接电话,我怕出事。”
“去吧。”部长想也没想首肯,话音刚落他抓起衣服就跑,凭借员工信息册上的地址,半个小时之后,酒吞来到鬼切家的楼下。
是个其貌不扬的小区,酒吞抬头看着那栋楼想。楼门带着密码锁,酒吞抬手准备输入门牌号便听见门内“咔嗒”一声落锁声,他向后退开一步,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走出来。他忙抬手抵住门向女人点头致意,女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也点了下头离开了。
“呼……”酒吞舒了口气走进楼内,铁制的门在他身后缓缓归位。
电梯红色的提示数字终于在几秒种后跳到终点,不紧不慢的门急坏了酒吞,他来不及等它完全打开就冲出去,直奔鬼切家的门牌。
“喂!”他几乎是砸门地大喊大叫着,这么做或许会引起邻居的不满吧,这样的问题他顾不上考虑,他实在着急,这样大声地喊,门内却听不见什么动静。
冷汗都要流下来,攥紧的手心也湿了,这时酒吞突然停下砸门的动作咽下一口口水,在他安静下来的短短一秒钟间,脑中几乎涌上数十部刑侦剧中刑警侦探夺门而入看到案发现场的画面。
开什么玩笑……这家伙,没有锁门吗?
几乎是颤抖着,指尖轻轻一拨,门就被拉开一条缝。没有光流出来,酒吞看着那缕黑暗,莫名想起早上那只邮筒。黑暗的那头是未知的,就像他不知道那封信究竟会被送到什么人手上一样,他不知道这扇门后究竟发生过什么。
“鬼切?”酒吞小心翼翼地探进黑暗里,屋子里黑到几乎连脚下也看不清,显然那家伙是把窗帘拉得死死的。
“喂,鬼切?”他又叫了一声,眼睛已经适应一部分了,他低下头专注对付脚下。家里似乎格外的乱,酒吞忍不住皱起眉来。这很不对劲,他停住艰难地环顾四周,昏暗光线里,他看到不算大的客厅中杂物堆得乱七八糟,沙发的靠垫也被扔在地上,易拉罐、杂志还有其他酒吞一时半会儿分辨不出来的东西四散着倒落在地上。这场面,几乎像是遭了贼一样。
被自己的念头吓得一抖,酒吞紧张起来。“不会真的遭了贼吧?”他下意识掏出手机,又觉得还是先确保鬼切的安全为好,于是沿着墙找开关。
摸到了!在拐角处酒吞的手指碰到一个冰凉的塑料方块物体,指尖正要用力按下去,“啪”地一下,客厅灯亮了。
“前辈?”
酒吞吓了一跳回过神,只见鬼切一身睡衣睡眼惺忪地站在客厅里,他的头发还乱着,透露出被吵醒的不满。
“你这家伙——”酒吞一下气不打一处,两三步冲向他,一把揪起他的衣领,“怎么回事儿?给你打电话也不接,敲门也不出来,屋子里头还这么乱?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
鬼切眨眨眼,他好像总算醒了,保持着被拽着衣领子的姿势四下看了看,露出羞愧的神色:“抱歉。”
“切。”酒吞没好气儿地放开他,自顾自走到沙发边儿给自己扒拉出一块儿地方坐下来,摆出前辈的架势扬起下巴冲着他:“说说吧,这是出什么事儿了啊?”
带着信来的星熊肉眼可见的心事重重,茨木接了信没打开,他留意到信封上的署名,心情反而放松了些。
“你这是怎么了?”茨木拉了拉肩上的罩衫,起身要去拿茶壶。
“没。”星熊说着拦了他一下,自己拎了壶过来倒上水,又给茨木续了满杯。
“你休想瞒我。”茨木抱起臂,他的语气有一丝不满,那模样看起来是在闹什么小脾气。
“真没什么。”水有点儿烫,星熊一哆嗦,茶水差点儿洒出来,“他既回了信,你不看看?”
“自然是要看的。”茨木把星熊指着的信从地上拾起来揣进袖子里,“但稍等一下也不是不行,你先且与我说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才表情这样不好?”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星熊别过脸,声音干巴巴的,“无非、无非还是让熊五郎去送信的事,那家伙总是出岔子。”
“那又算什么大事,值得你这样愁眉苦脸,刚才你进来时倒吓我一跳。”
见茨木不再计较,星熊陪着干笑了两声后也就闭上嘴。他不知道茨木有没有看出来他在扯谎,只希望这孩子能笨一点,什么都参不透就最好了。
星熊原是最会撒谎的,可在极度震惊且疑惑的状态下,他也无法保证自己的拿手好戏是否还能演得出彩。他的心事是和寄信相关,却不是无辜的熊五郎的错。上次那件事之后,为了防止再出问题,星熊便不让熊五郎帮着寄信了,茨木上次的那封,他以为寄出去了,其实是被星熊亲手放进了佛龛下那个矮柜的第二层抽屉里,可奇怪的是,今儿一早,村上的信差就将那封来信递给了他,模样比上一次还要神神秘秘:
“怎么回事儿啊?这都第二封了,不会是……”
星熊知道他要说什么,默默地摇摇头:“就当不知道吧。”他这么跟信差说。
杯子里的茶喝干了,星熊没有再倒,他站起来告辞:“咱先回去了,不打扰你回信,有事便叫。”
茨木应了一声目送他离开,他心里头有些疑影儿,却不好直白说出来,只能自己想着怎么消化。星熊那家伙茨木再熟悉不过,从来都是巧舌如簧的人,今天说出那样经不起推敲的谎话,难免不让人起疑。他也不着急看信了,揣着手在原地琢磨起来,盘算来盘算去,总算是想起来,前些日子,星熊去了一趟镇子。
星熊是常去镇子上的,从前也总是会带着他去转转,后来自己身子渐渐不行了,这么拖累着,也就不大出去了。他不方便,星熊却是一定要去的,一月至少去两次,跑镇子上的医馆取药。从村子去到镇子上算不得有多远,但路是实在不好走,一来一回再有点事儿一耽搁,总是要废上一整天。起初茨木还和他说,既然路上难走不如就缓一缓,星熊嘴上“哎、好”地答应着,脚下却是不停,照旧一早一晚赶着回来。终于是最后茨木和他说:“我如今出不了门,你难得去一趟,不如留心些热闹有趣儿的事,回来跟我说说,也好让我解解闷。”他这才肯听着,不再那么火急火燎了。
镇子上的那个医馆茨木也去过,那还是上年的秋天,他初病的时候。村子里的大夫给他抓过几服药,因吃了不见好,星熊便和他打商量:“左右也是要看病,不如咱带你去瞧瞧镇子上的医生,听说是留过洋回来的,兴许有点儿用呢?”
茨木听了却摆手:“留过洋便是好的了?日本的大夫都治不好,外来的能是神仙吗?”
星熊一听直撇嘴,他直道茨木固执,这种时候还管什么和洋,能治病不就行了?最终是茨木拗不过他也说不过他,便不大情愿地跟着去了。
镇上医馆的大夫穿着妥帖制服,戴着一副厚厚的镜片端坐着,他一边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的,一边询问茨木的病状,碍于星熊坐镇一旁,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大夫挠了挠长着花白头发的头皮,皱着眉对茨木说:“患者先回避一下吧。”
医馆走廊外头是一片院子,种着许多的银杏,这个季节叶子全变成金黄色,满满地铺在砖砌的小路上,有位头发挽起的看护妇匆匆沿着小路从东边走到西边,她低着头,雪白的脖子从和服领口露出来。茨木隔着窗子看见那抹与众不同的色泽,莫名就想起了从前艺馆里那个漂亮的舞伎,茨木没见过她跳舞,却远远地在路上见过她一面,火红的和服艳丽,沿着盈盈一握的腰肢一路向上,领口处纤长白滑的脖颈托着一张绝艳面容。
后来她如何了呢?茨木坐到长凳上将后脑抵在冰冷的墙,只听说她有了心仪的男子,再之后,艺馆的舞伎就换了个姑娘。
那时人人都在传,说她为自己找了个好归宿,从此相夫教子,安稳过日子去了。可茨木却和酒吞念叨,那姑娘从此不再跳舞了,实在太可惜,说回来除了她自己,谁又能说得准哪种日子更快活呢?
“好与不好都是她自己的抉择,你无需替旁人难过。”酒吞如此宽慰他,他也知晓这道理,纵还是有消不散的郁结,也只好装着点头。现下再想起这番话,茨木忍不住又多心,猜测酒吞是否是话中有话,可他太过蠢笨,竟一点儿也没听出来。
诊室紧闭的门突然被拧开,茨木看见从里头出来的星熊脸色不太好,他走上去询问,那家伙却笑着摆手:“没事没事,你再坐会儿,咱去给你取药。”那次回去的路上,星熊比去的时候还要热闹,茨木即便再傻也看懂了他的意图,忍住了嫌他吵的句子和咳嗽,由着他没心没肺地和自己开玩笑。
从那往后,茨木再没有去过那家医馆。
此刻星熊应当已经走远了,茨木松一口气,放心似的咳了两声。今日的药片他还没有吃,犹豫了一下还是取过来吞下,依旧是不怎么好入口的味道,不同的是,从前是十分地抗拒,如今吃药却成了习惯了。
这样的话不能和星熊说,他放下杯子告诫自己,念及星熊方才的神情,茨木猜是不是先前在医馆的时候又听那大夫胡言乱语了些什么。
“不妨事。”这样的话头先还能说上一说,现在再说就听着像是狡辩了,倒不如装作无事的模样,只当他忧愁的事与自己无关,如此也就不必劳烦他分神来安慰自己。想到这儿他定下决心,又忍不住咳,期间又一次觉着西洋的药片也不怎么顶事。
总算最后是顺过气儿来,茨木轻轻拍着胸脯,袖子打在身上发出不寻常的声响,他恍然想起来,酒吞的信他尚未来得及细看。
他转身挪坐到案前,无意抬头瞥见窗外的樱树长起了嫩绿的叶子,仿佛是不经意间,那令人怜爱的粉色便死去了。春日将要消弭了,茨木无不惋惜地感叹,转念又忙收住叹息。
罢了,罢了,还是先看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