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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也温柔
-江绾歌- 2021-11-02
  • 第二十一封信·蝉时雨

酒吞愣住了,他瞪大眼睛盯着鬼切,对方淡然的模样不禁让他感到自己这番震惊着实滑稽。

“咳。”他咳了一声坐正,“你,你再说一遍?”

鬼切继续笑:“我杀过……”

“你小子开什么玩笑!”没等他说完,酒吞愤然开口。

“我没开玩笑。”鬼切切回他一贯的表情,语气也认真起来,眼见气氛就要僵持起来,酒吞见状叹一口气,退一步似的走过去伸出手碰碰他的额头:“你在说什么胡话啊。”句尾的音调听起来像是一声叹息,鬼切抖了一下,任凭酒吞的手指贴过来,是陌生且温热的触感。

“喝了多少?”确认过他不是发烧给烧糊涂了,酒吞放下心来问。

“没喝多少。”鬼切别过头,视线所及是一地的空酒罐,酒吞也跟着看过去,谎话一下被戳破,让鬼切尴尬起来,连吸气都没了底气。

“这是没喝多少啊。”酒吞点着地上的易拉罐看向他,“就因为这个请假?”鬼切没有回答,他咬着牙不吭声。

“不想说就算了。”酒吞摆摆手,“我先回去了,记住你请的是病假,回头去上班的时候演得像一点儿,别露馅。”说完就往门口走,走到一半又停下来指着满地狼藉说:“有空了把这儿收拾一下。”

“前辈,”眼看酒吞就要开门出去,鬼切开口叫住他,“今天的事……”

“知道了,”酒吞回头看他一眼,“我替你保密。”说着顿了一下又补充:“还有你说的那件事,我今天就当没听过,你这两天好好想想要怎么跟我解释。”

“前辈真的会相信吗?”

“啧。”门口的光冲进来,用极快的速度将酒吞缠绕,他没有回头,只对着门里头扔下一句“啰嗦”。

关了门逃到楼下,酒吞终于能完整地喘出一口气,他看着路旁身披绿意的行道树,明晃晃的日光挂在上头,分明是日日都能见到的场景,此时此刻他却觉着分外的不真实。鬼切那句足够吓死人的话还在酒吞耳朵边儿转悠,无论他怎么深呼吸冷静都做不到置若罔闻。

“那小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

这么腹诽着,酒吞晃悠悠地打算先徒步一段路,倒不是不急着回公司,今天也还有活儿等着他,但眼下他实在没有心情想那些东西。在鬼切差一点要说话之前,他抢先一步岔开了话题,虽然不知道这样做合不合适,但当下他能想到最妥善的能让在场两个人都全身而退的办法,也就仅此一样了。

“杀人”这个词像一道狠毒的诅咒,它被不知道什么人施加在鬼切的身上,变成一道沉重的枷锁,死死锁住他的来路和去处。酒吞是大学时认识他的,那时的鬼切还不似现在这样沉闷寡言,虽然话也是不多,但总还是要更活泼些。如果鬼切说的是真的,那或许应当不是发生在他们相识之前吧。

“啊……”酒吞长长地叹气,好像他也被诅咒了,在听到那个字眼的一瞬间,他也被可怕的恶灵纠缠上,也同时背上了枷锁。他低下头看自己的影子,那是一个光照不进的去处,背负着那样一个罪恶的鬼切大约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去处里的吧,被黝黑的罪状包裹着,光明盘踞在他的周身,向他施展世间美好,也伺机将他抓捕。

或许……酒吞在十字路口停下脚步,眼前的红灯瞪着眼做拦路虎,他躲在人群身后,装作看不到规则的恫吓。或许,那时候让他说出来就好了,酒吞看着眼前的车水马龙暗想,应该让他好好说出来的,不然的话,总是让他自己一个人背负也未免太辛苦了。

车流逐渐稀疏最后完全散去,眼前的信号灯不再咄咄逼人,停下的人群重新活动起来,他们满心以为脱离了束缚,于是自由大胆地走上前路。酒吞也跟上去,人潮涌动间,他从此岸向着彼岸奔波。

踏上人行道后酒吞回身看向自己刚渡过的那条路,又有人被堵住,只得驻留在对岸,隔着辽远的河。有人想要过河,自然也就有人想要去往别人的来处,如同没有绝对的起点和终点一般,世上也不存在绝对的是与非。既然如此,那他也就不该以自己的标准去规划鬼切,不是让他不说也不是自以为是地让他说出来,而是把选择的权利原封不动地交还给他。

决定剩下的路坐地铁回的酒吞后知后觉地站在地铁站内懊恼,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去左右对方怎么看都太过自大了,更何况自己之前的反应看起来倒像是十分不信任鬼切一样。“弄巧成拙了啊……”他自我埋怨着,踏上开往公司的列车。

上午十点半,这个时间地铁里的人不算多,温柔的女声尽职尽责地报着下一站的站名,酒吞站在车厢门口等着不多时下车。地铁穿行在一片黑暗里,车窗上清晰地倒映出酒吞的身影,他看起来格外疲惫,酒吞看了自己一眼便转开目光。身旁的座椅上,有个上了年纪的大叔戴着耳机盯着手机,期间他把手机挪开一点抬头看一眼线路,酒吞刚好在这时捕捉到他屏幕上的画面,隐隐约约是几个穿着羽织腰间佩刀的男子。

时代剧啊,还是幕末题材,酒吞忍不住想起自己上学的时候那令他生不如死的历史课,代课老师是个三十多岁的单身女人,上课时严肃有如地狱魔鬼,着实令酒吞等一众记不住史实时间的学生畏惧无比,然而因一次十分偶然的机会,酒吞无意中发现她私底下其实是个喜欢收集幕末背景游戏的游戏宅。从那之后,幕末这两个字总让他觉得十分显眼。

说起来,那个茨木童子每次写来的信末尾缀的年号,也正是这个时候。

该说是机缘巧合还是什么好呢,相似的信息总会在发现一个之后接二连三的赶来,他回忆着这段时间来有关茨木的事走出地铁站,算来他们之间相互通信也有两次了,酒吞还是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人,也不清楚他所写下的那些文字究竟是真的还是只是编出来戏弄人的玩笑。原也想过甩手不管了,但终究还是不忍心,也被鬼切那样劝说过,后来还是决定写下去,为此他给自己找了个合理的借口:为了探寻整件事的真相。但他行动的理由是否真是如此,便是另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了。

写这封回信的时候他做出了让步,但愿那个叫茨木童子的人能够顺应他的意图,把有关他的事都写出来吧。

回到公司后他简单地和部长汇报了鬼切的情况,自然全是谎话,部长点点头,摆手让他回去了,转过身的时候酒吞听见他嘟囔了两句宽松世代怎样怎样的话,不由得在心里头翻了个白眼。

收拾着桌上被堆来的文件,山童从后头的位置凑过来,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问:“鬼切请假了?”

酒吞“嗯”一声,把文件都归类好才转过头看他,“你都知道还问我做什么?”

“你猜他怎么了?”山童拉过自己的椅子,把椅背转到前头坐下来。

“还能怎么,生病了呗。”酒吞懒得搭理他的八卦,没好气地回答。

“前辈你跟部长装一装也就算了,跟我你还装什么?”山童凑近了些,拽着酒吞的衣袖子道,“你昨天下午没回公司不知道,有个不认识的人来找他,鬼切见了脸色当时就变了,然后今天就请假了,你觉不觉得……”

“不觉得。”酒吞干脆地打断他,又指指桌子上的材料,“你有空关心别人不如关心一下自己的工作,这个今天下午要交的。”

“知道了知道了,一会儿发你邮箱。”山童有些扫兴,悻悻地正要退回去,突然又想起什么,停下来发问:“诶,前辈,我还没说觉得什么呢,你就说不觉得,你不觉得啥啊?”

山童的回马枪打得精准,酒吞被狙到要害,一下说不出话,只向着山童递出一个“闭嘴”的眼色。山童得令光速逃走,留酒吞一个人坐在工位上思索。昨天下午的时候他被部长派出去办事情,结束时差不多就是下班时间,酒吞干脆懒得回去,报备了一下就直接回了家。回家路上收到了鬼切的消息,这小子早上还揶揄他昨天和红叶见面的事,搞得他有些烦躁。

“前辈今天不回公司了吗?”

“嗯,我办完事了就直接回家,和部长说过了,没关系的。”发出去之后他想了想,打下一串“有什么事吗?”结果这句还没来得及发送就收到鬼切回复的“好吧。”

应该是没什么事吧,酒吞这么想着,动手删掉了那串没发出去的话。

看来就是那个时候的事了,酒吞打开电脑推测。山童说是个不认识的人来找他,也没说明那人有什么具体特征,可及其自然地,酒吞脑海中浮现出那家伙的影像。叫什么来着?酒吞歪着头翻找他的名字,源赖光?对了,好像是叫这个。

对于这个家伙,酒吞实在没有什么好印象。第一次见他两个人甚至差点儿吵起来,酒吞还记得,那是在他常去的酒吧,本来还抱着消遣的心态,谁想一进门就对上翘了班的鬼切和他身边坐着的那家伙。

啊……一想起他就火大,连敲键盘的动静都大起来,那种目中无人狂妄自大的家伙,难怪鬼切也表现的不待见他。

算了算了,不去想这些了,酒吞深呼吸让自己冷静,先干活儿要紧。

 

今天还算不错,一直到下班时间也没什么临时分派的工作,酒吞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打卡下班。

“真好啊……”跟他一起的山童在打卡机前无不幸福地感叹,“这样准点下班的日子,希望今后越多越好啊。”

“是啊。”酒吞也点头表示赞同,加班费再怎么诱人,在他眼里也抵不过早下班这几个小时。

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正巧在这时响起来,山童猛地张大眼:“不会说什么来什么吧!部长的消息?”

酒吞翻出手机看了一眼,颇为嫌弃地数落他:“看你那点儿出息。”说着把屏幕亮给他看,是鬼切的消息。

“我这不是担心前辈打了卡又得回去加班嘛。”山童“嘿嘿”笑了下,趁着酒吞第二次数落他之前飞速脚底抹油,“那我先走了啊,前辈再见!”

“滚!”酒吞冲着他吼。

山童溜得极快,等酒吞走出公司,那小子早就不见人影了。“嘁。”酒吞撇撇嘴念叨他,干活的时候不见得有多靠得住,下班倒是一如既往的积极。出了门向东,几百米之后再拐弯,然后直走,再拐进一条小巷,小巷深处米白色的灯箱低调地展示着招牌,酒吞熟门熟路地走上去,门口铃铛一响,酒保和鬼切同时看向他。

“哟。”他走到鬼切身边坐下来,对着吧台内说了句“老样子”。鬼切应了一声,握紧手里的杯子。他用短讯把酒吞叫过来为的是有话要和他说,关于早上那件事,他觉得有必要做个解释,可从他做出决定到他出门发了消息再到现在酒吞就坐在他旁边,他却始终没有想好自己到底应该怎么说。

“我……”他试探着开口,酒吞结束一阵猛灌放下酒瓶,心满意足地舒气:“再来一瓶,给这小子!”

“诶?”鬼切还愣着,一瓶开了盖的啤酒就被塞进他手里。

“很好喝的哦,这个。”酒吞笑了笑,又吹起自己的瓶子。鬼切沉默一下,也举瓶灌了一口。

“很好喝吧。”酒吞看向他。

“嗯。”他点点头,又仰头喝了两口才把酒瓶子放下:“前辈。”

“嗯。”酒吞也放下瓶子,转过来正对他。

“我……”指尖不自觉地抓紧膝盖,连鬼切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居然会这么紧张。

“不知道前辈还记不记得,之前在电梯间你和我说过的话。”

什么话?鬼切话头提起地突然,搞得酒吞一头雾水,他仔细抓着关键词想了想,逐渐摸出了个大概:“你是说……”

“下次也得让你告诉我一个你的秘密才行。”鬼切突然抬头看他,“那天前辈和我说了这样的话,所以,早上的事,就是我分享给前辈的秘密。”

他的眼睛实在太过严肃,以至于一时间酒吞连“抱歉我都不记得自己说过这句话了”之类的借口都说不出,那天他确实这么跟鬼切说过,但那完全、完全是自己的一句玩笑,毕竟,自己当时说了那样的话,也总得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谁想到这孩子还当真了。

“真拿你没办法啊。”酒吞拿起自己的酒瓶递到鬼切面前,“我可先说明啊,这两个秘密完全不是一个分量的东西,拿这个来跟我分享,你是会吃亏的。”

“彼此彼此。”鬼切笑了一下也端起自己的瓶子,“前辈也不用太期待,那件事……我现在还没有办法好好说出来。”

“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不想说无所谓,什么时候想说了我也随时奉陪。”他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当然,你也不一定非得要告诉我。”

“前辈你这话说的,很狡猾啊,用这一招对付过女孩子吗?”

“女孩……你在说什么啊白痴!”几乎是同时的,呛回去之后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倒是在信里和茨木说过类似的话。算了,这件事还是不要让他知道了。

鬼切得逞似的“呵呵”笑着,酒吞甩甩手不打算和他计较,两只瓶颈“砰”一声撞在一起,发出的声音清脆又响亮。

之后他们放肆聊了许多的事情,但无论是秘密还是藏在暗处像个追兵一样的源赖光,都没有再被提及,鬼切接着酒劲儿和酒吞说了很多他在上个公司的故事,一些关键信息自然是被他藏起来了,如同他不愿说出秘密的真相,有些事也不需要酒吞和他一起背负。

告辞的时候鬼切醉得几乎站不住,酒吞没办法,发着牢骚把他背上计程车。看着这家伙满身酒气靠在他身上肆无忌惮地睡过去,酒吞无奈地叹气。前排的司机听见了和他搭话:“照顾这么一个酒鬼朋友也是很辛苦啊。”

“啊,是啊。”酒吞赔着笑搭话,又对已经睡过去的鬼切装模作样地提醒,“你小子给本大爷注意点啊,可别吐人家师傅车上。”

“哎呀,没事。”司机师傅眯着眼睛笑起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总不能因为讨厌车子被弄脏就请愿立法不让人喝酒吧,那样的话可就太寂寞啦。”

“您也喜欢喝酒吗?”酒吞听这话忍不住问。

“唔,是啊,从前常喝呢。”说着,师傅空出一只手做举杯模样比划。

“从前?”

“是啊,”司机叹息似的附和,待车子稳稳地转过一个路口后接着道,“现在戒啦。”

“因为要开车吗?”

“呵呵,才不是那种无聊的理由。”司机越过后视镜笑眯眯看了酒吞一眼,“从前我喝完酒回家总是会给老婆添麻烦,那时候她总是念叨我回来衣服也不换一生的臭味儿倒头就睡,有时候他稀里糊涂地吐到地上床上害得她要收拾半天,她越这么唠叨我就越烦,越烦我就越是喝酒,倒像是跟她赌气一样。结果呢,去年三月份我老婆去医院体检,查出癌症了,肝癌。

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一个喝酒的人没得这病,我老婆她从不喝酒的,却赶上了。从那以后我就把酒戒了,我跟她说,从此我再也不会因为喝酒给你添麻烦了,所以请你快点好起来。没想到我老婆还是骂我:‘死老头子我才不是因为收拾起来麻烦才讨厌你喝酒!’”说到这儿司机师傅笑起来,酒吞没有笑,他定定地看着后视镜里司机和善的脸,问道:

“后来呢?”

“后来?没后来啦。肝癌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治好的病啊,去年年底老婆就走啦。唉……”

酒吞完全沉默了,之后司机也再没有说话,安静地把他们送到目的地后,和善的大叔隔着车窗冲他们挥手:“告诉你朋友,还是要少喝点儿酒啊!”

“好!”酒吞也挥手,他的动作闹醒了被他架着的鬼切,他迷迷瞪瞪睁开眼,只看见两盏红色的尾灯向远方奔去。

“前辈……?”

“好小子你终于醒了啊。”酒吞低头看着他,“别睡了哎,到了。”

“不要……”

“嗯?”肩侧的鬼切似乎是含含混混地说了句什么,酒吞没听清,附下耳请他复述。

“回去……”

“知道啦,马上就到……”

“我不想回去……”

鬼切的话吓了酒吞一跳,他就这么停在小区楼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抓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一字一句地问:“你不想回哪儿?你家?”

鬼切的嘴唇动了动,酒吞不太擅长唇语,但还是勉强能看出来说的不是“回家”两个字,他松了口气。那是不想回什么地方?他看着鬼切再次睡过去的侧脸,忽地想起上午山童说的话:

“来了个不认识的人,鬼切看见他当时脸色就变了。”

还是和那个家伙有关啊。酒吞心道了然,抓住鬼切的腰把他往上提了提:

“白痴,不回家你还想去哪儿啊。”

把人摆放到床上又替他关了灯锁好门,酒吞独自走在亮着灯的夜路上。他不知道自己那句话鬼切听到没有,但愿他是有听到,至少今晚可以稍稍安心睡个好觉。夜风刮起来,隐隐吹醒路旁花圃的香气,在暂时没有人经过的街道,酒吞停下脚步,长长地叹气。

路灯下已经有飞蛾聚起来了,酒吞仰头看着,有个词叫飞蛾扑火,说的是悲壮又徒劳的付出,他想起司机的故事,又想起茨木,那个病逝的妻子也好,这个素未谋面的人也好,他们生命中日复一日的执着,究竟是一种习惯,还是说是为了什么特别的执念呢。

“挚友……”不自觉地,酒吞自己念起这个词,有种久违的感觉一下子击中他,却在片刻后只剩下细若游丝般的落寞。突然间他突发奇想,如果他的挚友正是自己,那该多好。

 

 

  • 第二十二封信·朝凪

身着绛红色和服的女人抱着孩子开门走出来,她冲着门内鞠了一躬,双唇颤动着道了谢,面色戚戚地走了。星熊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直目送着女人走了才站起身敲门。

“来。”医生浑厚的声音简短地穿透门板,星熊走进去问了声好坐到对面去。

“来开药?”医生抬头扫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在本子上翻开一页白纸写起来。

“嗯。”

“最近如何?”医生停下笔问道。

“还是老样子,”星熊老实答,“并不见得好。”

“这样啊……”医生点点头又写起来,“这也是正常,之前我就和你说过,他这个病只能拖着,治是不好治的。”

“咱知道,这个咱知道。”星熊忙跟着颔首。

“这要放到别的大夫,那肯定都是劝你不要再让患者遭这个罪了,既然你还想治,那这个药我就继续给你开着,但至于效果,我还是不能给你百分之百打包票。”

“是、是。”星熊从医生手里接过药方子,千恩万谢地折好了揣进口袋。他站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又被医生叫住:

“按理说我不该和你说这些。”他用略显枯瘦的手指推了下鼻梁上的镜片,小而明亮的眼睛嵌在镜片后头,玻璃有些反光,让星熊看不清他的神色。“我希望你能做好心理准备,他这种病,很多人都撑不过这个数。”他说着,伸出三根手指头比划。

医生的话说得很含混,但意思星熊听懂了,他鞠了一躬道谢,沉默着出去了,合上门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像是在自己前头出来的那个女人。

医院这种地方,向来是鲜少能看到好脸色,这一点星熊近来愈发深有体会。取药的时候在窗口排队等,身后有个上了年纪的大爷,拄着拐杖不停地喘,星熊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搀着大爷的大娘抱歉地冲他笑笑,又腾出手拍着老头的后背。她戴着一方桃色头巾,看样子是老太太尚在少女时期爱的款式,用了许多年了,水洗的有些褪色,但仍是干干净净的。星熊对她点头致礼,转过头去唏嘘,他捏着手里头的开药单子,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可怜哪个。

取了药便匆匆赶回村子,在村口正遇上下了田回来的熊五郎,老远就向星熊问好。走近后他放下肩上锄头杵在地上撑着手,沉下嗓子问他:“怎么样啊?”

“还好还好,”星熊笑着扯谎,“药吃了还不赖的。”

“那就好、那就好。”熊五郎憨厚地拍着自己的胸脯笑道,“我听说咳病好的都慢,但能渐渐好起来就是好兆头。”

星熊跟着应和了两句,正准备告辞走开,又听见他小心翼翼道:“上次那封信……如今没事儿了吧?”熊五郎说的没头脑,星熊想了一想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之前茨木的那封回信。

如何没事,没事也必不会找你了。在肚子里又将他骂了一通后,星熊才笑眯眯地拍拍熊五郎的胳膊:“上次真的是好险呢,幸亏是没出什么岔子,不然连咱也不晓得要如何是好了。”他手下力道挺大,打得熊五郎疼也硬忍着,只得可怜巴巴地赔着笑,连哼哼也不敢。

终于是从星熊手底下逃出来,熊五郎告辞的话也说不全,一溜烟儿钻回了自己家,星熊也并不再理他,直径回了屋。脱了外衣换上件舒适衣裳,星熊将包袱里的东西取出来摆在地上,都是他从城里头带回来的一些小玩意儿,他也不知道茨木究竟喜欢什么,在集市上转了一大圈,干脆将样子精巧的都挑了些回来。倒是花了不少钱,但星熊在这方面却是不计较。

重新将礼物揣好,星熊打算再去一趟茨木那儿。起身时余光瞥见佛龛下的柜子,星熊愣了一下又想起熊五郎的话,上次的信不慎被寄了出去气得星熊和熊五郎发了火,这次为了不再出岔子,信是星熊亲手放进的柜子,就在抽屉的第二层。

“应当不会再出事了吧。”放信的时候他还这样想。可眼下不知怎的,他看着那个柜子心里总是毛躁躁的,像是要出什么事。

想要打开柜子确认信还在不在。星熊突然就冒出这样的念头,他吞了吞口水,向着柜子伸出手去,莫名地他紧张起来,就好像是抽屉里正有个什么可怕的东西正等着他,在黑暗中紧紧咬着牙,只等他一拉开抽屉便猛地窜出来一口咬掉他的胳膊。

还是算了吧,在指尖刚碰到抽屉上的拉环的时候,星熊叹口气放弃,也不知是害怕还是什么原因,总之他给自己找了个天衣无缝的借口:他抱着包袱出了门,心道还是先把这些给他拿过去吧。

出了门往东走不远便是茨木的小院子,院子是九年前置办的了,在这之前茨木一直是和星熊住在一起的。其实星熊一早就想好要帮茨木置办一间屋子了,于是老早开始暗暗攒起了钱,当时本想着等茨木将来和谁家姑娘成了亲后能有个房子当新房,谁想到他后来竟能招惹上另一个大小伙子。

置办屋子的事儿也是提前办的,一来是他觉着茨木年纪逐渐大了再跟着自己住终归是不方便,二来是他总是要跟酒吞那小子相处,他星熊总不能那时候还夹在中间听墙角,那就太不合适了。

他也没跟茨木商量,自己就把这个事儿定下了。星熊本身算不上多么富余,能攒下的钱也就不是很多,他思来想去,买下了离自己屋不远处的一栋旧屋。说是旧屋,其实也没有多破落,只是许多年无人居住了,显得荒凉且乱了些。这家的原主人早几年就举家迁去了邻村,这间屋子也就不住人了,后来原主人故去了,那家人就想把老房子买了换点儿钱,正巧赶上星熊这个主顾,两边一拍即合,就有了茨木现下住的这个院子。告诉他知道的时候茨木还有些不乐意,倒不是要搬出去,只是他总觉着全是星熊出的钱,让他过意不去。

“既如此这就当时你欠的,待你日后扬名立万赚了钱,一并如数还给咱就是了。”星熊说的是玩笑话,茨木却当真的听了,那段时间星熊还做梦将来有早一日他能出人头地,谁知道现在能成这个样子。

院子是茨木自己布置的,星熊全程没插手,直到茨木郑重邀请他来做客时才知道,不算大的一方院子里,茨木种了许多的月见草。

“怎么种了这个呢?”星熊看着那些小花问。

茨木笑了笑没说话,这是他的主意,藏着点儿小心思,不好意思让星熊知道。星熊见状也就不问了,只叹了口气道:“还以为你会更喜欢君子些的花儿。”

“月见草……也挺好的。”很小声地,茨木这么嘀咕了一句,星熊听见了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回忆走到这儿就停下来,星熊站在院子门口,还没等进去就先冲着里头喊了一嗓子,风从里头浅浅地吹出来,满是质朴的花草香。从院子口到门边不过短短十来步,星熊走过去不到门边却突然停下,在他的余光尽头,院子中的方向,隐约有一团模糊不清的阴影,他几乎被吓一跳,猛地转过头去,然而那里什么也没有,窗口寂寞地敞开着,风吹过,像是在无声的叹息。

 

“咱先回去了,不打扰你回信,有事便叫。”扔下这句话之后星熊就出去了。这不是他一贯的风格,但他顾不上这些,甚至他连茨木此刻是什么表情都来不及回头看一眼,仓促地合上门出去。此刻的他急于想要验证一件事,一路上走得慌慌张张,路上差点儿被一块石头绊一个趔趄。

信差送信来的时候表情奇妙,星熊正准备出门去看看茨木,撞上他那副神色,心里登时“咯噔”一声。

像是交给他一样如何机密的信件,信差神神秘秘地将他拉到一旁,环顾一圈后才将信递给他:“第二封了,怎么回事儿啊?这人不是……”

星熊摆摆手没让他说下去,信差看着他的眼睛满带疑惑,而他捏着信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天晓得为何这个“酒吞童子”会寄来第二封信。

回到家将后背抵在门上,深吸一口气之后,星熊强迫自己转起脑筋,头先对方寄来的第一封信他是读过的,纵然也如茨木一般对信的内容摸不清头脑,但好歹他也觉得那至少不是会再写一封的语气。茨木是回了信,但那封回信从未被寄出去,就放在这间屋子里,总不至于是对方写了那封信之后觉得写得不够好,又接着写了一封来吧。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星熊摇摇头,对着这个猜测自嘲般地笑笑。他抖抖精神冷静下来,向那个矮柜走过去。先前他便想去看了,但总觉着不会是这么回事,这事儿也就被他自欺欺人地搁置下了。

枣红色的木质柜子沉默地站在佛龛底下,面儿上漆着一串串的紫藤。柜子的年头不小了,是星熊还小着的时候就有的,一直用了好几十年,却还是完好的,只是看上去稍稍有些陈旧了。捏着柜门上的铁环打开柜子,星熊正坐在矮柜前,重重吐气。

柜子一共有四层抽屉,最上头装的满满的是这些年来茨木写给酒吞的信,都是些再也送不出去的句子。有的信很厚,足有四五页纸;也有很薄的,纸上只写了一句话。写完了的信由茨木郑重地交给他,他再转手放进这里。说起来星熊总觉得心虚,虽说自己这么做是无可奈何,但每每见他写信伤情的模样,心里头却是对他不住,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等百年后故去了,不能成佛去往西方极乐世界,倒是要成个小鬼下地狱的。

第三层抽屉装的是这段时日来茨木的诊断证明和药方,从去年秋天算起来,竟也攒了厚厚一摞了。最上面一张是前两日才去开的,诊断方子写得简洁,三言两语总结了一场折磨人的病症,星熊看着心里不是滋味儿,拿回来后便草草放在了最上头。旁边一沓是药方,这个倒是被他摞得整齐,从汉方到西洋药,每一张方子他都留着。不光留着,他还买了些草药学的书自己个儿学着看,看到书上说哪种药治咳嗽、哪种药益气,他就去药房买回来,照着书上的比例自己熬成药水给茨木喝。

时间久了茨木就笑他,说自己病了一场倒把他培养成了半个大夫,星熊听罢两手一摊只道:“若真是如此也算你的功德一件,等把你治好咱就去开个医馆,你便是咱的活招牌。”

那时候两人也只是笑着说嘴,谁也都没当真,只是往后星熊再买了草药煮水的时候难免想到那句随口的约定,心情就总是会好些,药草味道苦一些也就不计较了。

柜子再往下一层放的是些杂物,并无甚特别,有时星熊自己也不见得会打开整理。如此看来倒是只有第二层空着,但究竟为何是空着的,星熊自己也说不清,似乎在他印象里柜子第二层就没放过什么要紧的东西。

稳一稳心绪,星熊伸出手去拉二层抽屉。

“您让我放在上头那层里,可我看最上头那一层已然是满了,放不下了,就自作主张放到了第二层里头去了。”

耳畔突然浮现出上次在这儿熊五郎和他说的话,是了,正是这里不对劲,既然他信誓旦旦说了放在第二层,自己的看的时候又怎会什么也没有呢。此番也是如此,自己明明将信放在这儿了,怎么还能有回信寄来呢。

思索间指尖够到拉环,“唰啦”一声,抽屉被拉出来,星熊瞪着眼睛盯着眼前景象,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那层被他亲手放下一封信的抽屉,如今却是空空如也。

“怎、这怎会……”他几乎被骇住,张着嘴结巴起来。是自己记岔了,其实是把信放在了旁的地方吗?短暂地质疑后星熊否决了这个可能,不会的,自己分明是亲手放的,他虽说有时候脑子里想的事一多便容易忘些东西,但也不至于记性这样差,更何况,除了这个矮柜,他也没有别处放信的地方。

那这究竟是……惊恐间,星熊随手扯过桌上一张白纸折了折放进去。“老天爷保佑。”他一边絮絮念叨着,伸手把抽屉关上再打开。

“这……”

又不见了。星熊吃惊地注视着空空的抽屉,表情如同见到鬼怪一般。

“要命了。”瞬间反应过来的星熊“唰”一下关上抽屉,双手死死按住柜门,急促地喘息。他胸口处心脏慌张乱跳,一身冷汗贴在内衫上,模样仓皇且狼狈,眼睛死死地瞪着,瞳孔离地不过二尺,目光却怎么也无法聚焦一处。他的心极慌,脑子也是乱的,当下塞的满是“怎么回事”的质问。

截至目前为止,整件事已然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他无法用自己已知的常理去解释那张白纸究竟去了何处,自然也就不敢想象那封被他和熊五郎放进来的信去到了什么人的手上。

“酒吞童子”那个人的回信上也是属的这样的名字,究竟是同名同姓,抑或冒名顶替……冷汗又流下来,星熊已经不敢再去想了。

茨木还在那边满怀期待地写信,一想到这儿,星熊心就痛一下,要是让他知道给他回信的“酒吞童子”其实是个不知底细、不明目的的家伙,他可会怎么想呢。

柜门上的两个铜门环轻轻地荡着,半晌后停下来,变成两只沉默的眼睛。

 

 

  • 第二十三封信·春霖

茨木将写满的信纸展开,轻轻吹了吹纸上还未干的墨,小心地折起来装进信封里。

“总是要劳烦你。”他将浆糊细细涂在封口处,略带歉意地向星熊说道。

“不妨事。”星熊揣着手摇摇头。天气日渐热起来了,星熊今日来的时候特地还换了件麻纱料子衣裳,茨木却还总披着衣裳。

“可是还觉着凉吗?”他忍不住问道。

茨木愣了一下抬起头来,他看了看窗户外头的天又回头看看星熊,忽然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于是笑了一下,拉扯着肩上的罩衫道:“昨天夜里不是下了雨,怕是着了风,吹进骨头缝儿里了。”

“夜里可关窗了?”

“大约是忘了。”茨木说着,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可真是……”星熊叹着气,刚想要数落又忍下来,只抬手给他续了杯热茶,“多喝些暖暖吧。”

“哎。”茨木接过杯子捧着喝了一口便放下,将装好的信封递给星熊,“这封也拜托你了。”病中的茨木无事的时候目光总是恹恹的,只有事关酒吞时才会露出炯炯神色,原先星熊只觉着他是有些可怜,现下再看着他这副期待又认真的模样,心中却多是犹豫了。

“怎么了?”见他迟迟不肯接下信,茨木干脆把信塞进他的手里,声音透着些欢喜,“你快些去吧,莫耽误了送信的时辰。”

星熊应了一声,把信捏在手里低着头。这绝非是他寻常神态,茨木终于冷静下来,他端正着坐好,沉声又问了他一遍:“究竟是怎么了?又有何事使你瞒着我?”

这次难得的换了星熊沉默,他总是挥不去地想那天的事,那个装不进东西的抽屉,像是里头藏着个什么可怕的妖怪,大张着嘴要将所见之物全都吞下去。这话要如何告诉茨木?分明是说不得事情,更何况,让他误以为现在与之通信的正是酒吞本人也正是他星熊的手笔。

若是那时不编造一封酒吞的信便好了,不不,若是当年一出事便诚实地告诉他,或许……

胡思乱想间星熊没留意茨木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直到他偶然抬起头竟吓了一跳,糟了,此时若再不开口,怕是要来不及了。

“咱并未有事瞒你啊。”星熊眯着眼睛笑笑,这是他一贯的小伎俩,用这种几近圆滑的表情来尽情讨好。

“当真?”茨木挑着眉看他。

“当真当真。”星熊连连点头。

“那你方才为何露出那种神情,我问你话,你还不回答?”

“那并不是……”星熊顿了一下,搜刮着合理的解释,“咱只是想着你整日写信辛苦罢了。”说完见茨木不再吭声了,他清了清嗓子,干脆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这封信你又写了多久?咱不去问你也便瞒着不说,只当咱也看不到,信是前日寄来的吧,也不知你琢磨着什么,一封信的内容白天想夜里想。知道你重视,但也总要顾及自己的身子,昨夜不是又着了凉?可又是熬到夜深了吧。”

茨木彻底哑了火,这一下星熊可更来劲了,叉起腰念叨他:“一早便跟你说过,如今虽是春日里,但你也仍需多留意,原还想着你这病开了春便能好些,你倒好了,白夜颠倒地折腾自己就为了回信,如此劳累,这咳病你是想拖到什么时候去?”

“给他的信……”茨木动了动唇,“这是写给他的信,我自然是要千斟万酌,如何是能随意一写即可的?写给他的,自然是要最好的,不然倒不如不写罢了。”

又是他熟悉的倔强脾气,星熊看着他,胸中的气火借着刚才的一通发泄疏散了些,也终于能软下声音,好言好语起来:“咱知晓你的心意,可你也得想想,你再这么熬下去,身子可还吃得消?且不说你那挚友如今是回不来,即便他日后回来了,你可还能保证撑到那时候?这话确实不怎么好听,但也只是旨在劝你珍重,他临走时和你是怎么说的来着?你难不成都忘了?”

那怎会忘呢?茨木抬起眼睛向着星熊争辩,酒吞与他辞别时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都记着,只等夜深一人辗转时能从心里头掏出来,缀在舌头尖上念一念。如此想着他说的句子,便只当想他这个人了。

星熊这番话正戳在他的命根儿上,茨木沉默下去,思索着星熊的假设。都说自己个儿的身子自己个儿知道,茨木也是如此,他如今病得如何其实不需要星熊来提醒。前些日子又咳了血,肺也疼得厉害,这些他都没说过。那次他咳得瘫倒在病榻上,浑身的虚汗浸湿了衣衫,他望着天井艰难地喘息,忽然就觉着自己怕是时日无多,即将不久于人世了。

也没有觉得多么悲哀,茨木闭上眼幻想自己死后的模样。村里人且不论,星熊总还是会替他哭一哭的,边哭还边要骂他,骂他不懂事还心肠硬,竟肯抛下自己一个人就先走了。或许还有弥助那孩子,他今年也有七岁了,长得挺机灵,从前总是爱缠着他,那时候他常常和他讲酒吞的信,说些京都的风云。

“等我长大了,也要上洛去!”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板正地拍着胸脯,好不严肃的模样。

“你去做什么?”茨木笑了笑问他。

他答不出来了。或许也不拘着去做什么,只是在孩子心中受了茨木故事的影响,认定了“上洛”应当是个挺英雄的词儿。

至于如今身在京都的酒吞,想到他茨木便睁开眼,他会否知道呢。自己的死讯,星熊会如何告诉他,还是会替他瞒着,等到有朝一日他自京都凯旋,要寻他却再也寻不到时,才会找星熊一探究竟。

如此想着想着,他竟伤情起来,眼角也挤出两行眼泪,说不上是因为遗憾还是别的什么,只觉着自己这一身痼疾残忍,总是要害得满腔的情意要随自己无声无息地死去,血肉烂在泥里,落雪或者残花渐渐覆盖上去,倒装点成了景致。

后来他也会想来生,想着这辈子如果真是缘浅,不如就趁往生后到那阎罗殿前请愿,不求转世投入达官显贵之家,只愿能留着这缕未尽的红线,下辈子再给续上。可想过转念又觉得,若是来生认不出他了,将这份感情错付了给旁人,这总是不好。到底是因他而起的情深,也总该尽数倒给他才好。

末了他只叹出一口气,看着自己瘦弱的影子缓缓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自当珍重便是。”

 

外头的人潮喧闹了一整天,酒吞叹了口气从沙发上把自己拔起来,下楼去倒垃圾。路过门房的时候酒吞偏头扫了一眼,管理员人不在,墙上白色的挂钟孤零零地展示着时间:晚上十点二十五。外头马路上又传来一个年轻人的欢呼,酒吞往小区外的方向看了一眼,从他的角度理应什么也看不到,可他却好像真的见了似的浅浅地皱了下眉。

扔了垃圾回到楼下,正好在门房门口碰见管理员从外面回来。

“晚上好。”他打了个招呼。

“唔,晚上好。”管理员回了一句。

正要上楼梯的工夫,酒吞突然被管理员叫住:“哎,先别急,刚好这儿有你的信。”

茨木回信了?几乎是下意识的,酒吞想到那个名字。他走过去,看着管理员从桌上翻出一个信封,从窗户口给他递出去。

“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烦您。”酒吞道了谢后管理员冲他摆摆手,看着他拿着信走了,上了年纪的管理员低下头准备收拾自己的桌子。他在这儿当了十年的管理员了,打了一辈子光棍也没什么家人牵挂,不大的门房就成了他的家。他每天的日子过得也简单,坐在房间里看看报纸听听广播,留意下偶有的陌生访客,或是和每日固定的那几个人聊聊闲话。

偶尔也有信件送到他这里,大多数是由邮差塞进大门口的收件箱的,只有极少数没写明门牌号的才会被转交给他。寄给酒吞的信就属于这种情况,所以总要他亲自交给他。说起来给那个人的信总是奇怪,有时也不见邮差来过,自己转个身的时间就在桌子上凭空多出来,等他探出头去瞧,也看不出是什么人进来放下的。

今天那封信也是,他出门前还是没有的,去了趟便利店回来的工夫,信就躺在那儿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啊……”管理员嘟囔着收拾桌上的报纸,一拿起来发现桌上多了张纸。“又是谁家的东西?”他这么猜着拿起来看,但那只是一张被折叠起来的普通白纸,举起头透过光看,里头似乎是写了什么字儿。

他没忍住打开看了,端正的字迹写着一句读起来拗口的文字:“汝是何人?”

“什么玩意儿这是。”管理员莫名其妙地瞪着眼骂一句,随手把纸扔到了一边儿去。

 

回到房间后酒吞坐到书桌前读信,信封上还是一如往常的语气,看着那上头的字迹,酒吞莫名生起一股安心。

外头还是很吵,为了不打扰,酒吞起身关上了窗。屋里子一下安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酒吞吾友,展信安。

友信读罢,生出万千感慨,迟迟不敢落笔,故回信来迟,望友莫要怪罪。

不知友是否还记得,昔年辞别故里上洛时,友曾对吾说过:‘国兴国亡,匹夫有责。’这些年月来吾也常常思索,究竟何事才是值得去做,却始终未能想出所以然。友问吾何为毫无遗憾之人生,吾委实难以回答,但若要论及遗憾,友之事于我,处处皆是遗憾。

当年未能与友同行是为吾之遗憾,如今友身远他乡不知何日才能归来亦是为吾之遗憾,遗憾重重堆叠,化作梦魇与吾共生息,竟也过去这样许多年。

昨夜降了场雨,晨起窗外樱树叶影又添新翠,吾算起日子,再过不出十日便要立夏了。想起去年立夏时候,天还尚未热起来,吾与隔壁家弥助那孩子去河钓,从白日到日薄西山,勉强钓上几条不大的鱼,全交由星熊烤来。不晓得是否是那鱼极好,单是佐以盐巴滋味便极鲜美。弥助吃了喜欢,第二日又来寻吾前去,却怎么也钓不到了。

如今那孩子去了镇上读书,那日我向星熊打听了,怕是要等天热了才能得了消夏的假回来,他长久不在,虽说少了人吵闹,却也更寂寞些。

友上洛六年,许久不曾见他,不知等回来再见是否将要认不出。那孩子如今长大许多,性子纯粹,因常常听我说起你的故事,也有段时间叫嚷上洛,那时我看着他,倒平白想起你来,觉着当时你的心思怕也是与我当下一般无二罢。

每念及他总有感慨良多,也不是是否涨了岁数的缘故。友大约不知道,有时我看着弥助那孩子总觉着恍惚,想着若是你当年也娶妻生了子,那挚友的孩子,应该是要与弥助一般大的了。

每每写信前总要思忖着写些什么要紧话才好,思来想去真当下了笔却总是满纸的闲散言语,望友看了不要头疼,亦切勿嫌吾啰嗦,只是如今吾身边许多事,都迫不急让友知晓而已。

京都局面纷乱辛苦,友自当好生保重。提笔至此,尚有杂言,只待下回再书罢。

盼念回信。

友茨木童子,明治三年,春。”

信写的很长,酒吞一字一句细细地看,直至最后一个字读罢才将信纸放下,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封信洋洋洒洒两大张纸,偏偏写的满满都是一句“挚友”。酒吞沉吟一下,打开手边的电脑,茨木信中提到的一些字眼令他十分介意,不得不查一查。明治三年往前推六年就是元治元年,再加上“京都”这个关键词,应该不难在网络上找出一些相关的消息。

酒吞的历史不是很好,关于那个年代的大多数信息多是从这些年来许许多多的影视作品里看来的,其中不乏有戏说杜撰的成分。要不是今天为了这封信,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对这段历史有多大兴趣,一晚上一路这么查下来,活像是恶补了一堂历史课。

关于那个时代的资料实在太多,酒吞翻了许久也找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又拿起信看了一眼,想起茨木的那位挚友,干脆心一横又在搜索栏上添了自己的名字。

这回终于是有东西了。搜索结果页面上第一条内容的小字里,标红的“酒吞童子”字样看得他眼皮一跳,酒吞立刻点开来看,是不知哪年写就的地方志,提及某村有这么一人,曾在元治元年的九月应征加入新选组,便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酒吞不甘心地往下又翻了翻,再写的就是旁人的事了。

值得注意的是,此地的地方志大约正是从元治元年开始记录的,期间一直断断续续记录到明治四年便又停了下来。内容并不只限于当地发生的大小事件,中途还穿插着些传说故事,其中有那么一个引起他的注意,故事的最后撰者注了那么一句“此篇为旁处誊记,出处并不可考,今大致笔录,只作闲言,供后世以观论。”除此外撰者再没有写什么批注,似乎是并不想对这则传说抱有太多的个人态度,酒吞返回去将这个故事又看了一遍,默默记了个囫囵。

在翻看的过程中酒吞还找到了“茨木”的名字,然而可惜的是,关于他的记录也是不全的,原是网页上录入的是文字版,且是录入者根据地方志的影印本一字一句输入的,由于年代及保存问题,有许多地方已经残缺了。

直翻到最后一页,酒吞终于在末尾找到了撰记人的名字:星熊童子。这个名字很眼熟,酒吞想了想,是茨木在信里提到的那个人。

长时间盯着电脑让他觉得眼睛疼,酒吞闭上眼歇了会儿,此时已经过了午夜零点,也不知道外头欢聚的人群散尽了没有。昨天是平成留在历史上的最后一天,从今天起,日本已然是令和时代了。酒吞是平成年代出生的人,上次改元没有经历过,原以为这次会成为他人生中一次特殊的经历,结果也就是这么回事了。

说起来那些在室外闹腾的人,也正是因为有和他类似的想法,才会如此尽力疯狂吧。算了,自己也来庆祝一下吧。他这么想着站起身,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啤酒。

阳台外面正对着一条马路,人果然少了许多。酒吞撑在栏杆上喝酒,窄小的阳台上站着他和一株龟背竹。父亲生前喜欢这个,在自家也养着一株,来这里工作后,酒吞专门也给自己买了一盆放在阳台,绿油油的叶子搭在他的腿边,倒像是还在家一样。

酒喝了一半,夜风逐渐大起来,吹着酒吞的衣摆,平添了几分的凉爽。是快要立夏了,想起茨木信中的话,酒吞忍不住点头。春天好像一下就过去了,虽然气温还不至于攀升到七八月的高度,但明显的,空气中有了夏天的味道。

或许这也能算作是遗憾一点吧,酒吞看着手中的啤酒罐,他突然觉着似乎生活在处处皆是遗憾,比如茨木说他第二日再未钓到的鱼、比如他迟迟不曾归去的友人、又比如他今天一晚上的近乎无获。若是倘若没有这些遗憾呢,会不会好一些,酒吞想想又觉得不是,若是没有遗憾了,那喝酒的理由不就少了一个吗?

想到这儿他不免笑笑,看着远方灯火复习方才查到的线索。现在他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信中所写的故事是真实的,剩下的就是关于“信”本身的疑问了。

“星熊童子。”他就着这个名字喝下一口酒,要是能问问这个人就好了,他想。

 

揣着信回到屋子,星熊的眉头愈发紧促,这封信捏在他手里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倒是难坏了他。

罢了罢了,他叹口气坐到桌前摊开一张白纸,与其不把信送出去回头再跟茨木编瞎话,不如干脆彻底一点,亲自问问那来信的人。他想着,横下心取笔蘸墨将疑问挥毫写在纸上。这不啻为颇为冒险的举动,但为了探明对方身份底细,星熊不得不打草惊蛇。

但愿这番举动不会节外生枝吧。如此祈祷着,他将纸妥帖折好,和信封一起,郑重其事地放进了那个吞天噬地的抽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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