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主大人与二少主谈话后,大概又过了五天。岛田与石神又进行了一次火拼,石神表面上已经旗倒猢狲散,但佐藤信男知道,他们暗地里仍有最后一手。
佐藤信男和源氏年纪相仿。生在岛田,长在岛田,他的父母和祖辈,世代依附于岛田家族,做一些细枝末节的工作。但到他这一代,佐藤信男被选入了忍者部队,几年后,他又凭着自己的才干,成为忍者部队中的佼佼者。
家里宽裕多了,他的父母也以此为荣,仿佛一切都好了起来,。
直到他的母亲得了尿毒症。
类似佐藤信男的这种人,向来都是政府的黑户。他们只能去黑市透析,每隔几日的高昂费用,让他们无力承担,只好一件件地当掉家里的物件。近十年来突飞猛进的医学技术,哪怕是最低价格的人工肾,在打上黑市的价格后,就已经与他们无关了。
岛田家族对此很同情,但大人们并不愿在一个小忍者身上多花钱,只是每月给一些杯水车薪的补贴。他们常说人各有命,“你的母亲到年纪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享受着优厚待遇的他们,从不用担心医疗问题。而佐藤信男,只能偷偷地一件件卖掉家当,同时看着母亲的病情一天天地恶化。
父母对他说,不怪岛田家,自己的家族依附于这棵大树,没有岛田家就没有佐藤家——而生病本就是自然的事,又能怪谁呢?反倒是佐藤信男,要好好在忍者部队把工作做好。
随着石神的势力在各个领域扩张,他们找到了时常带着母亲出入黑市医所的佐藤信男。他们愿意帮他减免费用,甚至是人工肾的移植。
自然,是有条件的。第一个条件,就是在头顶的皮层内植入一个芯片。
“如果出了意外?”
“意外是不可避免的。但那两个智械的攻击模式已经传给你了,它们是最顶尖的一批,会分毫不差地按模式行动。”
“你怎么知道安吉拉·齐格勒一定会来?”
“已经在路上了,这是情报。”
“你怎么知道她能救我?”
“她是天使,当然能救你,甚至是你母亲。”
“怎么确定她一定会救我?”
“从性格来讲,或概率上。但也许不会,你可以选。”
“怎么确定二少主会回来救我,再提拔我?”
“半藏不会,但源氏会。然而一切都有风险,包括这出苦肉计,选择在你,我们从来没有强迫过你,不是么?”
佐藤信男当然可以选,但他没得选。
他知道这是背叛,但安慰他的是那些大人们对他的冷眼和怀疑,作为外姓的佐藤信男,需要比其他人付出更多,更优秀,才能维持现在的评价:一个优秀的忍者、暗哨,但忠诚度仍需考察。哪怕他在那出苦肉计后,他已经用自己的“死”来掩护二少主撤退,证明了自己,但还是有冷言冷语传出:“想上位想疯了”、“两个智械都对付不了”、“如果是我,根本不会让二少主去游戏厅”……
佐藤信男听到这些时,心里是带着一丝快意的。这些屈加于他的莫须有的言论,能够很好地宽慰他背叛的愧疚。
直到二少主问起他的名字。
那几天,佐藤信男久违地感受到了关心、平等、甚至是友谊。源氏与岛田城的所有人都不同,他天真而执拗,相信理想,又有着极高的天赋。
对练之余,他常常问起他的家里,问起他平时的生活。和他称兄道弟,又极为虚心地向他讨教招式。佐藤信男不敢僭越,也不敢在二少主面前抱怨任何一句。不是怕他的斥责或惩罚,而是这位岛田家的二少主,如果知道了他家里的情况,和那些非议,是一定会为他出头的。而那时,佐藤信男就成了一个彻底的叛徒,他连自己都不能原谅。何况他先前的所作所为,本就是死罪。
又过三天,夜晚,思过室内。两人正对坐着聊天。
那天,他看到源氏落寞地抚着剑,委顿地坐着。从那时起,他的脑子里就不断地播放着这个画面,源氏和半藏不同,他的身上也有着良善和因良善带来的挣扎,而他利用了这些。
那个声音又来了。
“岛田城内守卫空虚,现在,你把源氏带出来交给我们。”
佐藤信男在交谈中顿了一下,“少主,我们出去吧。”
源氏顿时警觉起来。
“家主和其他人都出去了,最好的时候就是现在,不走,恐怕以后要一直关着了。”
“追责起来你怎么办?”
“我……”佐藤信男心生愧疚,“出了岛田城,你把我打伤就好。”
坐在对面的源氏沉默一下,点头同意了。
佐藤信男的脑内传来声音,“好,岛田宗次郎还在路上,趁现在快行动。”
那个声音紧接着说:“你的父母已经到港口,他们会被送到美国移植人工肾,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就看你了。”
他们靠着高超的武艺和忍者功夫,绕过守卫,尽量不惊动其他人。绕不过去的,就打昏。的确如那个声音所言,城里的守卫很少,大多是受伤的人,他们几乎毫不费力地到岛田城外。
两个人在那道高高的大门上站定了。
“少主,动手吧,”佐藤信男说道,他开始颤抖起来。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却又极不想动手,“断我的腿,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过去。”
源氏却犹豫起来。
“动手吧!我们受伤惯了,好的都很快。”岛田信男的声音已经颤抖了。
源氏报一声得罪,攻了过来。
异变陡生,佐藤信男腾跃避开,做手刀劈向源氏的后脑勺。他动作极快,真正使出了全力。前面的这位少主,他的武艺如今在自己之上。
但源氏仍然避开了,他从门梁上滑下,错开信男的攻击。手一勾又重新站了上来。
“你?”
“我是个叛徒!对不起了!少主!”信男大喝一声,抽剑而上。
源氏被他自暴自弃式的攻击打得连连退后,差点从门梁上跌下,但很快稳住了架势。
佐藤信男明显不敌,但他带着一丝快意,拼尽全力地进攻。他的内心深处,甚至希望自己被杀。
剑尖拂过他的喉头,源氏堪堪收住,问:“为什么?”
“可能这就是命吧!”佐藤信男再次进攻,当下,只有死才能让他从这个纠缠着背叛、责任、家庭、忠诚的困局中脱开。他不愿做选择,选哪一个都让他无比痛苦。
电光火石的几招后,这一次,源氏没能收住剑。佐藤信男的胸口被剑一穿而过,踉跄一下,血涌上他的喉头。他败得如释重负。
源氏明白,刚刚那一招,是他主动把胸口送上来的。
佐藤信男从胸口把剑拔出,双手捧起,递还给源氏。
血从他的身体里涌出。
源氏不愿接。
“快走……”佐藤信男含着血说道,仍然保持着捧剑的姿势。
花村大门的横梁上,月光照澈而下。
剑被捧着,带着血。
佐藤信男单膝而跪,突然,他后脑的芯片出,传来一阵灼热的痛感,他猛烈地颤抖起来。
哪里不对劲,他最后一次发出警告,那是如同喉咙被撕开一般的声音:“拿剑快走——”
音至末端,他的身体已经自己动了起来,芯片已经接管了他的身体。他尝试哀求于那个声音,但没有回应。
源氏还是没能接过剑,佐藤信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握住剑,扑了上去,身体在芯片的管控下爆发出了非人的力量与速度,关节被扭成超越生理的角度。仅仅几招,处在震惊中的源氏就被他用肘击昏。
芯片这时也完成了控制权的夺取,他的五感逐渐消失,在意识远离前,他所能感受的,只有后脑处,那枚芯片带来的烧灼一般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
意识沉入海底,在无穷尽的坠落中,他好像漂浮了起来。
他察觉到,在前几日腹部所受的伤那里,温暖的光亮了起来。那是安吉拉·齐格勒留下的纳米疗剂。它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流向后脑的芯片处……
但这也让他获取了身体的控制,佐藤信男睁开眼,他躺在车里,身边是他的少主,岛田源氏。芯片经过了那些纳米疗剂的“改造”,好像已经可以受他控制了。
通过芯片,他的五感所见,都可以用数值和参数的形式表现一切——周围的温度、源氏压在他身上的力度、源氏的佩剑硬度、剑柄上的吊坠被扯走的力度范围、从方向盘和内饰分辨出车的型号、向城内走去的脚印来自于十几个DMC-1908型号的智械,也是那日在游戏厅与他配合的型号、岛田城内传出的惨烈战斗声……以及自己生机的不断流逝。
按照计划,岛田城已经全灭了石神。大大小小的首脑,现在都聚集在里头开会——而那些羸弱的守卫力量,绝对经受不住十几个顶级刺客的袭击。岛田城需要救援,源氏也需要救援。
“安吉拉·齐……”佐藤信男在稍微解析了自己体内的纳米疗剂后,脑中浮现了这样的字符,纳米疗剂也随着少了一点。
他继续解析了一点:“通……”
通什么?“通信……”
纳米疗剂所剩无几,它们被留在佐藤信男体内,本就不多。
他继续消耗着纳米疗剂,不断地进行分析。他知道他正在自杀,这是唯一的可能活命的机会。
安吉拉·齐格勒在这种纳米生物的材料内,内做了大量的编译和注释。在解析了“通信”二字后,信息就断了,佐藤信男只有不断地解析,尝试找出后面的内容……但杂芜的信息太多了,他只有不断地消耗纳米疗剂,感受着自己生命的流逝。
直到全部用完。
“通信地址:8DGHDSA8UG32890NFDSA。”
佐藤信男,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向那个通信地址发送了消息。“救源氏。”
源氏醒来,身边是佐藤信男已经凉透了的尸体。他的双手被反剪到身后,几个扎带紧紧地咬住手脚,没有一丝活动的余地。这种塑料扎带其实并不太结实,用力往身上撞,就能把它崩断,但缠在身上的数量太多了。
“真抱歉,我们得在这种地方见面。”随着电子声响起,灯开了,一个穿着深红色西装,配黑色领带的智械就坐在不远处。
“也是你父亲的帝国藏了太多秘密,我们的计划还不够详尽。在所有的据点都被摧毁后,我们也只能随便找个小黑屋,将就一下了。”
“你是谁?佐藤信男怎么了?”源氏听到屋外有交谈的声音,这个智械还带了其他手下。
“我是谁——你知道了也没有意义。至于他,他只是为我们贡献了最后一点余热,他的身体素质不错,最后爆发出来的战斗力很亮眼。也一举击溃了你,不是么。”
“你杀了他,又用它抓住了我。”源氏想起佐藤信男半跪在自己跟前,向他捧起剑,他忍不住鼓起咬合肌。
“准确地说,是我们。某个组织。”他顿了一下,“哦,不要恨我。‘痛恨敌人会影响你的判断。’这是你们人类的名言。”
眼前的智械站了起来,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则轻缓地活动着,露出密密麻麻的齿轮和传动装置,发出只属于机械的那种精密的咬合音。那些装置和齿轮,绝不仅仅只是为了模仿人类的手。
源氏不再问了,此时的怒火让他平静而坚定,那股神秘的神龙之力也缓缓地在他的身体各处流淌起来。他借着光亮,扫视着周围,希望能找到什么可以利用的破绽。他在智械身后的小桌上,看到了他的刀。
智械的电子合成音带了些愉快,“很好,岛田源氏。现在,你需要做一个选择,选择权在你自己手里。”
“一是返回岛田城,继承你父亲和哥哥的家族帝国,我们还可以帮你打理。”
源氏心里一沉,他们都死了?
“二是,我们帮你。用这个。”那名智械的手中弹出一个芯片。
“看来我只能选一?”
“明智。”那名智械拖着椅子走近源氏,让他坐好。
“现在,我们需要对你的选择,进行一点小小确保。”
智械的背后缓缓伸出三个触角似的尖锐探头,其上搭载了紫黑色的液体。
“不要紧张,注射后,每周吃一次解药就可以中和毒素。它甚至还能提高人体的免疫力,对你没有坏处。”
“前提是乖乖听话?否则就是佐藤的下场?”
“他么,我们确实花了不少心思。但你用的这个,可是最高级别的液体芯片,优于他不少。”
源氏面无表情地盯着针头,危险感让他寒毛直竖,神龙之力在他的体内咆哮起来。
“好,开始注射。完成后你会听到我的声音的。”
他手脚的扎带像纸一样被崩断,源氏一脚踹开前面的智械,飞扑向自己的剑。出鞘时,上面还带着佐藤信男的血。
“我的朋友,看来你身上的确有些不一样的东西。”
智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源氏展示着毫发无损的注射管。
“看来你还是选了二。”
“选一选二都是一样的。”源氏咬牙切齿地说,他冲了上去。
这个智械的合金强度明显不一样,源氏的刀剑哪怕裹挟了神龙之力,在它身上也只是留下一串火花。而智械的手下撞开房门,冲向了源氏。
他被四面八方围来的敌人逼到角落,几个粗大的枪口对准了他。
但攻击被制止了,电子合成音说道,“反抗会影响液体芯片的效果,我劝你还是少受点罪。否则,你可能需要断几条胳膊腿了。”
源氏瞥见门外,是他所熟悉的街道——他的所在离岛田城并不远,他正处在一处天台的临时板房内。他将剑收入鞘中,同时在他的体内感受着、搜寻着更多的力量。
“背过身去。”
源氏背过身去,面向墙壁,现在的任何举动都会让他被打成筛子。他压抑着不断咆哮的神龙之力,等待时机。
“好,放松,现在把剑放下。”智械走到了源氏背后,“承诺仍然不变。记得每周一次,按时……”
他听见清脆的声音,那管紫黑色的液体被再一次装上探针。他面对苍白的板材墙壁,缓慢地用左手将剑平举。
他松开左手,剑在空中缓慢落下,他以右手拔剑。
剑出,青龙现。
一横,划开墙壁后势头不减,借势横扫,将身后那智械拦腰而斩。
一竖,将墙壁斩成一个十字。
源氏撞开墙上红热的豁口,回身用剑挡下致命的子弹。几个腾跃,消失在夜色里。
连续两次使用神龙之力,源氏的身体有些吃不住吗,浑身发沉,但比起身体的沉重,他的心里更像是坠了一块铅。
从那名智械隐约的透露中,岛田城已经到了需要他来继承的地步。他的父亲和哥哥,花村……
源氏习惯性地摸向他剑柄处的挂饰,顿时整个身子发麻——那可是最高级别的通行证!——他只摸到空荡着飘舞的断线。
他向岛田城赶去,有着极为糟糕的预感。
花村里的河津樱一夜之间全开了,哪怕是借着远处城市飘来的灯火,哪怕是在暗夜中,也能感受到它的盛大辉煌。
源氏从高耸的山墙上一跃而过,来到天守阁的看台。刚刚那些一闪而过的樱花,安抚了一下他的心情,花开了,也许一切还来得及……
但那空气中飘荡的血腥味,绝不作假。
源氏从正门顶上跃下。尸体、断肢、毁坏的器物四处翻倒,血溅上那张双龙飞天图——半藏背对着他,抱着一具尸体,跪坐在当中。
“你回来了,源氏。”
“我……”源氏闻到了一种令他警觉的力量。
“你常走的密道里钻出一队智械,他们体内埋着炸弹。我们战斗到最后,父亲替我挡了一剑。”
半藏抱着的,正是岛田宗次郎。
“你用我的信任,那枚通行证做成的吊坠,害死了所有人。”
“你信我,吊坠是被抢走的。”语言的力量如此薄弱,哪怕这是事实,源氏也觉得说出来可笑。
半藏用力向地上砸去了投影仪,弹出的监控画面,是源氏敲晕守卫,又将佐藤信男一剑穿胸。但后面的片段和声音都被剪去。
“石神干的,用芯片控制了那个暗哨,把我劫走!”
“所以越狱而逃,也是受了芯片控制?”
“所以你不信我。”
半藏放下父亲的尸体,站起来面向源氏,岛田家主的剑握在他的手中。他含怒而笑,身上迸发出几为实质的威压。
“我多想相信你啊——可你逃了!父亲因你而死!”
“南风神龙,北风神龙,兄弟相残。”半藏他拔出剑,把鞘丢了,说道,“真是可笑,现实就如同父亲讲的故事一样。”
他持剑走来,每进一步,那股力量就愈加地冷冽汹涌。源氏体内的另一股神龙之力,也随之沸腾。
兄弟间拔剑相向。
源氏努力控制着体内的力量,尝试解释。
但在剑与剑碰撞之间,他只看到了他哥哥那不可遏制的怒火。
一如源氏几日前的那场觉醒,半藏如怒涛般咆哮,“竜が我が敌を喰らう!”
剑如千斤坠石,由斜上方劈来。
源氏的悔意和愧疚,让他的剑被震开。剑刃深深咬进源氏的左肩。
看着自己狂怒中的哥哥,他看着他电光火石般地再出一剑,自己的身躯由右上至坐下被劈开,肩胛、肋骨、脊椎如泥般被切断。
源氏的剑落在地上,他的血,溅上身后的“竜头蛇尾”。
阁外有风吹过,樱花如雪般飘落。
安吉拉·齐格勒在云层之上穿行,女武神装甲在她的背后展开宽而明亮的光翼,以最大功率运行着。远处,那座天守阁的屋瓦,在熹微的晨光中闪耀着。
接到那条讯息起,她就立刻动身。
她不顾秩序,直接从静冈基地拔地而起,冲破云层。她只在通讯器中简短地安慰了一下上级,便向岛田城赶去。
不亏它的花村之名,高处看,城内的樱色几乎满溢出来。但安吉拉无心欣赏,她绕到天守阁的外侧,冲进去。
她曾见过的岛田半藏,正委顿地靠墙而坐,他的弟弟和父亲都躺在不远处,带着惊人的伤口,血漫成滩。
半藏看她一眼,并未有什么动作。
安吉拉走上前去,半晌后,她将手按在了源氏身上,抬头问半藏。
“源氏还有救,但是得带回守望先锋。”
半藏站起来,深深地看一眼她,又看一眼他的父亲和弟弟。从他们身上各取下一片衣角,转身离开了,没说一句话。
他走出这座天守阁,走进樱花繁盛处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