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间不起眼的草屋零散地分布在山脚下,仅有一处屋子内亮着微弱的灯光,李淳风被带到这间屋内,屋子正中有一张桌子,正对着门坐着的男子身材魁梧,身上穿着并不合身的唐人衣服,定是他们的首领,旁边几个竟然是前几日在城门外遇见的卖胡饼之人,看来他们来到长安已经许久。把李淳风带到此处的女子向坐于正中之人行了一礼便入了座位。
“难得李先生赏光来寒舍做客,快给先生备座。”那人率先开口,脸上堆着笑容,眼中的狠戾却一览无余,李淳风面不改色直接走至旁边的一个空椅子上坐了下来,“怎么,你们今天刚杀了这几户村民,这么快就把这几间房子占为己有了?”那首领将视线转向了带李淳风来此处的女子。
“她在路上可一句话都没说,不过我来这里的路上,见旁边的房屋除这间屋外皆无灯火,却能听到牲畜活动的声响,看来这里本来是有人家的,再说到这屋内收拾得十分整齐,想来这家主人是个勤快人,但看几位桌子上的摆放杂乱不堪,看来几位不是什么勤快之人。”李淳风面无俱色,反倒将自己的推断缘由娓娓道来。
“我们勤快也罢,不勤快也罢,这里是我们的房子也罢,不是也罢,先生今天要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了。”被看穿的首领不想听李淳风的言语,脸上露出不快,将话打断。
李淳风轻笑一声,“你们杀了这附近的几户人家还不够,又想对长安城内的百姓下手。真以为没有人会来对付你们吗?”
“我们正是知道会有人来对付我们,才让先生你来为我们挡一挡,请你来这里的路上,我也派人送了一封邀请信到袁天罡府上。若是支开了袁天罡,上元佳节灯火繁杂,失个火也更容易了许多。”
那人对自己的计划似乎很是满意,但却忽略了计划之外的一个人——侯卿。
发现李淳风无故消失的侯卿当即便回来李淳风的府上找仆人商量对策,老仆随即便带侯卿去了袁天罡府上,刚到府上,便察觉这里的人状态似乎不太正常,直到见到袁天罡才终于明白这不正常的原因,只见袁天罡手中拿着一封信,面露怒意,身边立着十多个穿戴整齐的手下,地上的一滩血迹还未干透。
看来这应该是送信人的血迹,侯卿看到血迹和袁天罡的状态,猜测到他应该知道李淳风出事了。“有人挟持李淳风来威胁我。”袁天罡见侯卿进来,便将那封信扔至侯卿,“师父在灯会上应该是被一女子带走的。”侯卿接下飞来的信纸,只见纸上写着“邀国师袁天罡至城外与李淳风一聚。”
“李淳风是怎么在灯会上出事的?”听到侯卿言语的袁天罡有些焦急,侯卿便将灯会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袁天罡。
“那女子因覆鸟焚巢这句谶语动怒,定是戳到了她的痛点。看来他们是一群国破家亡之人。他们挟持李淳风威胁于我,想来他们的国破家亡定是与我有关。”袁天罡在屋内来回踱步,分析对方的情况,身上的甲胄也随之作响。
侯卿反倒坐在一旁自己倒了茶水解渴,“那女子看起来功力着实一般,并且师父消失的地方也并无打斗的痕迹。”
“师父被自愿带走的,他应该也受到了威胁。”踱步声停止,侯卿抬起头,看到了袁天罡的迎面撞来的眼神。
“此时能拿来要挟到他的,应该是上元节游灯会上的长安百姓。焚巢……莫非他们还要……”沉思片刻,袁天罡到墙边取下佩剑,带了手下向外走去,却见侯卿已经侧身靠在门框上。
“去救他吗?”
“去救长安百姓。”
听闻此话的侯卿自然有些震惊。
“为何?”
“那些人的目标是上元节上的百姓,那封信应该是想拿李淳风牵制于我,以便事后逃脱。李淳风既然愿意和他们走,定然猜到我不会中他们的计。”随着话音,袁天罡已经行至院中。
“那你就置他于危险而不顾?昨天晚上你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不知何时,侯卿竟也学会了阴阳怪气。
脚步声停止,“他也希望我这么做吧。”随后便是一片沉默。
“送信人的尸体在何处?”侯卿伸了一个懒腰,站直身体,“若是李淳风死了,我就只能找你这个没品的人学占卜打卦了,李淳风还是活着更好。”
袁天罡明白了侯卿的意思,迅速转过身来,“那人自杀而死,尸体被下人丢在院后。”随后将手中佩剑交于身旁手下,当着府上下人和手下,上前走了几步,双手作揖,向侯卿正式行了一礼。
“多谢!”
随后转身出了大门。
侯卿被下人带到后院的尸体处,为了不吓到普通人,侯卿借要单独检查尸体的幌子支开下人,口中念念有词,待御尸咒念完,那尸体竟如活了一般立了起来。
“唉,又要干回老本行了。”侯卿对着尸体叹了口气,“你从何处来,死后也应回何处出。”那尸体仿佛能听懂侯卿的话一般,向大门的方向缓缓走去。
“太慢了,跑起来。”侯卿摇了摇头,那尸体的动作也快了起来,一溜烟便离开了国师府,向城外飞奔而去,侯卿也紧紧跟在尸体后面出了城。
离长安城越远,上元节的氛围也越来越淡,刚出城门还能看到路上几个担着货担的小贩,也能隐隐听到城内的喧哗,慢慢的,周围安静下来,只剩了侯卿一人。明月已经开始西沉,地上一片银白白,周围的树静静地立着,正向侯卿伸出又细又黑的枝条。侯卿无意欣赏此时景色,紧紧盯着前面带路的尸体。
前方不远处的山脚隐隐有一豆灯火,前方应该就是李淳风被挟持的地方了,赶尸人的敏锐直觉让他意识到了周围的死人气息,侯卿停了下来,叫住了前面带路的尸体,“看来我有帮手了。”
此时屋内,一群人正围着炉子吃饭,锅内正煮着羊肉“这唐人的羊肉实在没有我们家乡的羊肉好吃。”其中一人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筷子。那首领看向正坐在远处的李淳风,“若不是伏允中了你和那袁天罡的诡计,让我到那饶疆去寻什么兵神怪坛,我们也不至于被唐军趁虚而入,以至如今流离失所。”
李淳风正闭目养神,听到此话睁开眼睛正色回道:“你应该就是伏允的心腹慕容秀隽吧,你们吐谷浑人屡犯我唐边境,如今一战之后吐谷浑王归顺,边疆终于安定下来,大唐与吐谷浑再无战事,何谈流离失所?”
“哼,于你们而言是归顺,于我们而言则是战败乞和,如今的吐谷浑王慕容顺,不过是你们一条温顺的狗罢了。”那统领愤怒中拍案而起,正欲走向李淳风时听见屋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只得分心转头向门口望去,原来是之前带李淳风来的女子正端了一盘鸭血进来,“唐人的羊肉不好吃,但鸭血却是你们之前没吃过的,你们有机会来长安,我今天专门做了一些,快来尝一尝。”
女子将鸭血放在桌上,折回去关上了门,“刚刚在外面感觉听到了什么声响。莫非那袁天罡这么快便找到了我们的藏身之处?”
统领慕容秀隽笑道,“送信之人已经自杀,我那信上也没说明具体地点,袁天罡怕是到天亮都找不到我们。”
“你们真的那么确信袁天罡会来寻我?”李淳风旁边叹了口气,显得倒有些无奈。
“长安城内谁人不知你李淳风与那袁天罡整日形影不离,我就不信那袁天罡真就一副铁石心肠。”那女子明显是在长安城内待过一段时间,连这些坊间传闻都十分知晓。
“真没见过有谁把自己的敌人人品想象得如此美好。姑娘,你是第一个。”李淳风看此女子的思维总是如此有趣。
言语间,他们中一个负责放哨的手下失魂落魄地闯进了屋内,被吓得浑身颤抖着,断断续续喊着,“有……有……有鬼呀!”屋内几人迅速站了起来,将刀剑抽出,准备应对。那首领则缓步踱到李淳风身边,一只手按着腰间的佩刀,另一只手则按在李淳风所坐的靠背上。
李淳风倒是安然自得,依旧坐着,脸上未有一丝慌乱。
所有人都静默着,周围只剩下锅内咕噜咕噜炖羊肉的声音。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突然,一曲笛音响起,李淳风笑道“这笛子应该仅仅练了不到半年,音调都对,但又有些古板。这与你那潇洒的性格有些不符呀,侯卿。”
“侯卿?”慕容秀隽从未听过此人姓名,对于意料之外的人,更是又多了十二分的警惕。
侯卿正想着待笛曲吹完后问一句“可还中听?”但听到李淳风这一番言语,只得把这句咽回了肚子里,换了一句“正是在下”。
众人不知侯卿正在何处,正四处张望时,李淳风抬头看向房间的梁柱,众人恍然,只见一白衣白发男子正坐于梁上手抚骨笛。
“你何时在这屋内的?”慕容秀隽直觉后背发凉,此人功力竟如此不俗,连自己竟也没有发现。
“凭什么告诉你?”侯卿并不按套路出牌,“我还有些新认识的伙伴,他们走得慢了一些,不过现在应该也要到了。”只见侯卿将几张画着符文的黄纸从高处撒下,周围窸窸窣窣的声音多了起来。这符纸是侯卿平时随身备着用来一次驱使众多死尸用的,他自己也没料到在这并非乱世的大唐居然也能用到。
看到落于地上的符文,李淳风沉思道“原来你是赶尸人。”
此刻从门外和窗户外正涌进许多具尸体,其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这些尸体正是这一伙人今日所杀的村中之人,那个女子此刻正吓得躲在了墙角,话里甚至带了一些哭腔“诈尸了,诈尸了。”那首领没见过这等场面,只得强装镇定,“这歪门邪道不过空能唬人罢了。”然而打斗之中,那些尸体则因没有痛觉,即便被插数刀依旧只知进攻,在一番惨烈的打斗之后,最终将那一伙人杀得只剩慕容秀隽和那角落躲藏的女子。打斗中,在人群里的李淳风总能避开洒出的血,以至即便地上到处鲜血,李淳风的衣服上依旧未沾分毫。
“你们杀了他们,他们杀了你们,合适!”侯卿在梁上俯瞰着地上四处横陈的尸体。随后那些村民的尸体将屋内新增的尸体慢慢抬了出去,“先把他们埋了,再把自己埋了。”侯卿甚至都不忘嘱托这些尸体几句。
“怎么,在上面看了这么久的戏,不下来坐一会儿吗?”擦了擦脸上血迹,慕容秀隽拿了一个椅子,坐在了李淳风旁边,败局已定,他竟镇定得非同寻常。
“地上太脏,不想下去。”侯卿看到地上到处的血迹,只觉有些恶心。待那些尸体离开屋子后,那位女子这才敢有所动作,慢慢挪到了屋子中央。侯卿看到那位女子,缓缓说道,“村民的尸体没有攻击你,看来你并没有杀他们。你若不妨碍我呢,自然可留你一条生路。”
那女子眼见自己同伴被杀,自己却无能为力,心生恨意,便抄起桌上的食物碗碟向侯卿扔去,口中用吐谷浑语哭喊着,不知说的什么。侯卿无奈用骨笛挡着,这些碗碟倒也造不成什么伤害。就当侯卿和李淳风注意力在这女子身上时,旁边的慕容秀隽用血偷偷在手中画着什么,嘴上念念有词,突然间一个画着奇怪图案的手出现在李淳风面前,当李淳风想起这个图案时,已经为时已晚。
“饶疆的双生障。”李淳风的眉头皱了起来,此时双生障已然施法完成,慕容秀隽大笑起来,“你们把我们引到饶疆, 去寻什么兵神怪坛,虽然没有寻到,倒也寻到一些其他玩意儿。”
“双生障所结之人一生俱生,一死俱死,你想借此免于一死?”李淳风的眼神愈加严肃,脑内正快速思考着对策。却见那人从袖中掏出一把刀,“吐谷浑国灭之时,我就没想着活下去。”眼尖的侯卿见那人正欲自裁,迅速将手中骨笛丢出,将那人击晕过去。见此状况,那女子此刻更加无助,慌乱中将桌上的一盘鸭血扔向侯卿,没有骨笛的侯卿不经意间用手挡下鸭血,一时间浑身无力,从梁上摔了下来。被眼前状况惊呆的女子不相信自己竟然真的将这个武功高强之人打败,一时呆住,“鸭血居然这么厉害?”李淳风见状立刻将侯卿扶了起来。转头去看那女子时,那女子已经吓得踉踉跄跄夺门而去。
“侯卿,你这是怎么了?”李淳风也没想到一盘鸭血居然能让侯卿破防。只见侯卿此刻双唇已然没有血色,手上血管有些狰狞,用完全不同于刚才的虚弱语气断断续续说道:“徒弟所习之功不可沾染鲜血,如果沾染则需在十二个时辰内换血。”
“用人血吗?”李淳风此刻眼神有疑惑,语气里带了一丝试探。侯卿明白李淳风定然不会乱杀无辜之人,顿了一顿,带着一丝不情愿,“牲畜的血也可以。”看着李淳风的神色像是松了一口气,便起身拿了骨笛向门外走去,李淳风正欲跟上照顾,侯卿挥了挥手,“师父你在屋内看着此人,我来时看到旁边一户已死村民家的羊长得很是俊俏。想着拿来换血应该不错。”想到旁边的慕容秀隽,李淳风便答应下来,仍不忘嘱托侯卿小心一些。
待听到几声鸡鸣,侯卿又如最开始的状态一般来到屋内。“好了,该赶紧回去收一下那个摊子了。”李淳风对着侯卿又漏出了最常见的微笑。侯卿口中念了几句,只见一个尸体慢慢走了进来,将慕容秀隽扛了起来。“那个摊子我已经让师父府上的人去收了。这双生障……”侯卿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李淳风反倒并不在意,“之前去十二峒时有幸看过他们都古籍,还好我记住了一些秘术。恰巧,里面有双生障这一秘术。”
“师父莫非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算不上过目不忘,毕竟刚刚那人施术时,我差点没想起来。若是反应快些,也不至于中了这双生障了。”
回去的路上,李淳风一人走在前面,身后几步便是侯卿和那背着慕容秀隽的走尸,远处的天色虽已泛青,但周围还是一片朦胧,两人一前一后默默走着,“是他托我来救你的。”侯卿发觉李淳风从头到尾未谈袁天罡,忍不住先开了口,“恐怕是你先开口他才顺水推舟请你搭救于我吧。”李淳风摇了摇头,语气中并无失望之感,反倒还带了一丝轻快,“我本就知道他不会来救我,他会去救长安的百姓,我所愿亦是如此。”
“你若是因此殒命?”
“那也是我的果报罢了,吐谷浑因我和袁兄的计谋灭国,他们找我寻仇,我倒也算不得无辜。”李淳风向来通透。
临近长安城门,侯卿像是想起了什么,叫住了前面的李淳风,“师父莫要将我弱点说出去。”李淳风心领神会,答应了下来。
晨光熹微,城门处来来往往的人也渐渐多起来,一切安静祥和,仿若昨天的惊险只是一场梦,城门处,袁天罡正静静等待着,看到李淳风和侯卿的身影,松了一口气,上前走至李淳风面前。看到李淳风额上的图案,心中一惊,但脸上还是带了微笑。
“昨夜长安百姓无恙,李兄放心。”
“多谢袁兄。”
侯卿让那具背着慕容秀隽的走尸离人群远些,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惊吓。转回身的侯卿看到李淳风和袁天罡正轻声说着什么,看得出袁天罡脸上的表情带着不解,似乎要和李淳风争辩,但李淳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也只得冷静下来,不再言语。
随后袁天罡带人将走尸身上的慕容秀隽带走,顺便也命人将那走尸带到远处埋了,李淳风邀请侯卿到其家中休息,侯卿自是回绝了,又去寻那个风景雅致的亭子去了。
“我今日回去将那双生障解了,明日再与你到亭中相聚。”李淳风与侯卿揖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