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的报酬
倚在长椅上的青年留着一头令人颤动的金黄色长发,朝着一边偏梳,露出线条十分紧实的后脖颈。他背朝着来者斜坐,手指夹着一根细烟,抽得很快。
“是您吗?”
青年听见背后的声音,侧过头来:“——教授,您迟到了啊。”
来者为那转过来的面庞稍稍失语片刻,随后道:“是的,是的,请您原谅。……我们谈好的事情,您有几成把握呢?”
青年将头转了回去,抽了一口烟,紧接着说道:“只要您有耐心,应该是万无一失的。小孩子比较难说,而且其实我并不乐于接受小孩子的生意,您明白吗,最堕落的人有时也有不想做的事情……”
那头立即回应道:“是,是,关于报酬,我想您开口就可以了。”
那名美丽的青年却哧然而笑,道:“我不是那种为了显示自己清高不俗、或是博得您的好感,就会在第一次喊价的时候持保留态度的商人,三千万里拉,您拿得出来吗?”
对方回答得有些迟疑:“如果是那个数量的一半的话,我可以现在就付清……”
青年将烟捏灭,站起来说道:“这么说,您同意了。剩下的一半,您可以事后再给我——这可是蛇的报酬,如果您毁约,蛇也会来咬您。”
梅洛尼的童年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唱诗班度过,母亲负责那个唱诗班的钢琴,父亲是教堂的牧师。从4岁(这算是非常非常早的年纪,别人在这个年纪,根本就听不懂声部指令)进入唱诗班开始,他就是小男孩中最娇艳水灵的那个,头发就像用真正的黄金捻成细丝一根一根地装饰上去的——这是受赐于其父母对信仰的忠诚,只有最言行合一的天主教徒才会有这样的善果,接受国王皇冠上的这颗宝珠。
母亲对他是很溺爱的,由于他那脆弱的蓝眼睛,她经常幻想这孩子哪一天会生很严重的病死去,因此对他保护备至,并且采取一种很老式没有根据的做法,将梅洛尼当成女孩来养育。母亲在家总是“梅梅”、“梅梅”这样称呼他,替他穿好衬衣和背带裤后,替他在脸颊和嘴唇涂一些胭脂。
梅洛尼对这并无不适,他对性别有超越他的年纪以及那个时代的认识,既为他生为父母的儿子而愉快,又乐于做一些女孩才有特权做的事情,如果这时候非要他去掉一个身份,他反而会不同意起来。他最爱玩的一个把戏,是躺在家后院的马厩里,先扮演玛丽亚,再扮演新生的耶稣,家里的三匹马充当来访的三个圣人。他总是郑重其事地接下自己摆在马厩里的黄金、乳香和没药(当然,那些或是石头或是水而已),熟背一段福音书,再次一人分饰玛丽亚和基督二人。
他披着头巾,蹑手蹑脚来到母亲的面前,母亲问他:
“你在做什么,我的梅梅?”
“您说得不对,您来,拿着这支百合——好了,现在您来通知我,我的腹中已经有了孩子,您就是加百列,驾着云还有香气来让我领报的!……”
母亲总是哑然失笑,随后陪着他扮演Annunciazione,这也是他与母亲常玩的游戏。
父亲不常出现在家中,他有别的事情要忙。这对梅洛尼来说也没什么,父亲说过,一个有天赋的、被选中的孩子,对他人的爱是没有索求的,他的目标是爱别的人,当然也不是俗人所谈的爱,圣人的爱不求理解。那么,父亲的爱也是一样。梅洛尼自己一人就可以演好很多福音角色了,他可能根本没空去理会父亲。
梅洛尼大约到10岁就不再沉湎于扮演女孩了,对母亲每天给他涂脂抹粉也开始表现得有点抗拒,他现在在小学里社交有些问题,就算是美得像玫瑰的孩子,只要非男非女,就难免磕磕绊绊,女孩也躲着他,男孩也躲着他。可是比起他的装扮,他们的躲避还有别的原因,那些流言从高年级流窜过来,时起时伏,梅洛尼是被瞒得最紧的那个,老师们也对这种流言严加打击,因为这是一所天主教小学,流言和其他不坚定的东西都要被禁止。
对母亲来说更烦恼的事情,是这唱诗班的灵童或许快要耗尽他最好的岁月,男孩到了这个年纪,声音也许一夜之间就不再甜美,他们会为世俗的诱惑变得复杂,却也在另一些层面上变得肤浅——比如说梅梅不再相信自己是玛丽亚或者耶稣中的任何一个了,更不要说自认为自己是两者的合体。他不再拿着百合摇摇晃晃地走来,对她说:“妈妈,我现在怀孕了,您来通知我。”他再也不会说这些纯真的话语。如果那样的话,梅洛尼长着如此金光闪烁的头发又有什么用,他的眼睛再漂亮又有什么用呢……
梅洛尼大概也是到了这个年纪,渐渐知觉了母亲的病态。与其说是病态,那种歇斯底里的失望更吸引他,因为母亲忧郁的时候,更有圣人的特质,就连她弹起钢琴也和过去大不相同。那微妙的开悟吸住了梅洛尼,他比平时更好奇地观察这位从小和他最亲密的人:母亲的头发,母亲的鼻梁,她的脖子,那可能长着加百列的翅膀的肩胛骨。她服用抗抑郁的药物,每天早晨就着一杯冷水吞下几粒小药片,梅洛尼看着水和药片经过那条喉咙,总是令他产生许多遐思。他开始想方设法多和母亲独处,只为了多多琢磨那既直接又深沉的美,母亲既像一位圣人,又像一位病人,但只是一个女人,而我其实不论多么像她,却是一个男孩儿……
母亲的忧郁何致以此,仅仅是因为梅洛尼的“世俗化”似乎也说不通,梅洛尼11岁的时候,才渐渐从同学的只言片语里了解到那些流言的面貌,他完全不信——那是对他们整个家族的羞辱,他身为其中重要的一份子是不会取信的。流言是,他身为牧师的父亲有着不合身份的品行,这些举动会让他死后堕入无边地狱,因为他玷污神圣的纯洁之物。不可能的,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否则梅洛尼也必然堕落,因为他首先是一对忠诚教徒的儿子,然后又是为神吟唱的喉咙,如果那条“根源”是脏的,那么他的喉咙应该当即哑掉。
福葛从图书馆走出,正是夕阳西斜时分。有一个头发尤其柔软闪亮的金发青年靠着树站在那,他一走出图书馆就已经注意到那头金发了。他多看了两眼,但也没做别的想法,从他的身边擦过准备回家。
“潘尼。”
福葛觉得是自己听错了,但此时身旁也没有别人。为了避免多余的交谈,他保持向前走的姿势不打算回应。
“有人托我来和你聊聊天,我就直说吧,占用你一点时间,因为你会对接下来的话很受用的。”
青年没有等他回应,“我叫梅洛尼,可能也该告诉你我的名字,因为我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人们对那叫不出名字的东西会有恐惧,你还很年轻,在这方面我要提前给你扫清障碍。”
福葛觉得十分困扰,但也有些好奇这位美青年的目的,于是简短地问道:“您受命于谁,想聊什么,这些我更好奇,名字是无关紧要的。”
梅洛尼便抬起手吸了一口烟微微地笑了,他沉吟了片刻,道:“委托人的名字我不能说。大概是和你聊一聊爱的教育。”
福葛没有说话,梅洛尼径自说下去:“觉得唐突也罢,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很多客人都被我那直入主题的方式吓到过,但是我跟你的时间都很宝贵,所以请你允许我就此开始了——”
福葛算是默许,脚步继续朝着家的方向而去,也允许了梅洛尼跟在他的身后开始讲述。
“你相信上帝,或是别的什么吗,潘尼?不用回答我。我接下来说的也许让你觉得冒犯,不过也都是人之常情。你是不是一名处子呢?当人还是处子的时候,常常为一些混沌的感情而恼怒,比如说你分不清对一个人是敬爱、痴迷还是有世俗的欲求,它们既可能全是真的,也可能是化妆成那样的。可是此时有人递给你一把匕首,问你要不要赋予你这样一种能力:你从此会把身体的欲望和思想分开,不管如何扭曲锤炼你的欲望,也无法影响思想,你接受不接受呢?”
福葛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梅洛尼依然没有给他作答的机会:“现在情况变了,那个人没有问你要不要,他直接将那把匕首刺进了你的身体里……那把匕首在你的身体里不停地搅,抽出来再刺进去,拔出来再捅回去,他就那样一点一点把你的身体切开,好的,你因为没有准备好,所以一开始只能感到处子的混沌的痛苦,但是那切割继续下去,身体和心灵被切开了,你尝出匕首刺进去时是甜美,抽出去时是留恋,停顿时是焦虑,不在你体内时是空荡荡,这把匕首将你从处子变成另外一个境界的人,仿佛摩西来到大海的面前,前面的海水便给他分出一条通天大道,一切都变得整齐有序,你觉得如何呢,潘尼?”他说着,笑着。
福葛完全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甚至猜出委托人可能有哪几个人选,但一时无法回应。
“很好,非常好……”梅洛尼有点兴奋地笑起来,“我闻到了,你对我的话非常非常受用,因为你的瞳孔在张开,我还闻到你在微微出汗,很漂亮的香气,真是非常非常好的一个孩子……”
“我……这样说吧,梅洛尼,请你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你也可以把话说得露骨一些,来节约我们俩的时间,以便我们早点结束这天的工作。”
“谨从尊便,少爷。我听说你总是避免多余接触的,因为一些小事也会让你恼怒。那么我刚才所说的这一种方法,或许可以帮助你解开痛苦,把那种毛毛雨一样的混沌剔出来、发泄出去、排解掉,你觉得呢?因为我也曾从那种混沌里走来,我的父亲将那把匕首送到了我的跟前。
“你和你的母亲关系如何?我和我亲爱的母亲,就像生活在伊甸园的生灵,那时我们都模仿着神的生活,也没有邪念也没有痛苦。你听过与自己的母亲结合的古话吧,俄狄浦斯,我相信你不可能没有读过。我曾无时无刻不追随着她:她的魅力是很容易掌握到的,母亲的身体是很迷人的,你自己也是她的一部分,是属于她的,对她的凝视都是自然而然的……我希望哺育过我的胸脯可以再次哺育我,我环绕过的脖颈可以再次被我环绕,我居住过的身体再次被我居住。……你发抖了,少爷,但是你不要急,因为我没有和我的母亲发生过关系,”梅洛尼颇有兴致地观察男孩听他演讲时身体的种种变化,并抽一口烟,继续说下去。
“我的母亲,她患有严重的忧郁症,那种病并不仅仅是忧郁,也损害了她的肌体和其他正常的情感。当她忧郁时,连自己是否同意一件事也决定不下来,今天是不是要起床、是不是要穿鞋子、遇到不幸的事是不是要哭,这些她全都没法决定了。越是如此我越是怜爱她,也爱她因为不值一提的小事而愤怒、发抖,我从她的神经质里获得观察的快乐,她一不知所措就发红的脸庞、无法做决定的时候出手汗的手心我都喜欢。时间一久,我就注意到了我自己那不合时宜的爱,我进入了那个‘混沌’,我分不清那是敬爱还是欲望。我走投无路时,想要直接从母亲那里得到回答,所以既然少爷要我说得直接一些,我就那么说吧,我径直走进我母亲的房间,对她委婉地说了我的感受,但是概括地说,我在求爱。
“母亲对此是不能做决定的,我预料到这一点,她对突如其来的打击全都呆若木鸡,但我是有行动力的,我吻了她,她的嘴唇是冰冷的……我至今想得起她的嘴唇有多么冰冷,我很贪不足地亲吻她的唇瓣,心中也说不上是幸福还是震颤到麻木,我捧住她的脸接着、接着吻,她开始哭了,脖子和耳朵开始发烫,我将她的衬衣纽扣解开,把内衣的背扣也笨拙地解掉……”
梅洛尼说到这的时候,语气变得温和起来,似乎是一边回忆一边组织着语言,不再频繁地举起手抽烟。
”我激动得手在不停发抖,她就一直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那样真好,非常非常的好,尽管我现在想起来她一动不动弄得我姿势非常扭曲,但她不回应是最好的,我不想她回应——紧接着就发生了那一幕,摩西分开大海的那一幕,我的父亲突然出现在房间里。关于他我听过很下流的传言,他是一名恋童者,在我家的那个小教堂里,我的许多唱诗班的朋友,都遭受过那种不幸,所以他们都躲着我,害怕我,我是恶魔的孩子……其实我那时候已经快12岁了,就比你现在小一点而已,很快也可以说‘不要把我当孩子了’,但是就在那时候,我的父亲从天而降,在我和母亲独处的那个房间,我……“
“他用绳索将我绑了起来,束缚在床边,母亲也还在旁边。做那种事不可以有迟疑,要凭着最初的愤怒和冲动做下去,我和我的父亲在这一点上是完全一样的,他当着我母亲的面将我损坏了——那把匕首从我身体下面刺进来,我疼得大喊大叫,血和冷汗弄得我的腿都打滑,父亲揪住我的头发固定住我,太疼了,你想知道那有多么疼吗?……但他不仅如此,还用力打我的右眼,用这种疼压住另一种,一边拉我的头发。梅洛尼,你不要叫了,你给我闭嘴,他这样反复地说,忘了是几分钟后我就变得沉默,一方面,如我跟你说的,那把匕首将我的身体和心灵切开了,另一方面,我不住地去看母亲的表情:她还是痴呆但惊恐的,她看着她的梅梅凋谢在她面前,那副表情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于是我在疼痛中默默揣摩她的表情,当我表现出顺从的时候,她变得更加不安,那么我就更顺从……然后我露出沉醉的表情,她完全惊慌了,从来没有那样矛盾而美丽过,我的眼泪都流下来了,从那被打到几乎失明的右眼里面……”
福葛一边听着梅洛尼颤抖地描述这恍如小地狱般的场景,一边竟然感到心中的冲动被唤醒了,他突然抽离地在想这个夜晚送给他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故事家到底有什么意义,他和他怎么可能会产生这样的共鸣呢?
“我的父亲继续惩罚我、奸淫我、捏碎我,直到他自己满意为止,然后他把我的嘴给撬开,让我含着他给他快乐,你知道吗,我曾经在唱诗班,是一个明星,母亲在旁边为我伴奏,我是一个为神唱歌的明星,从那条喉咙中,本来唱出的是赞颂基督的歌曲……从那条喉咙中……”
梅洛尼停顿了片刻,摸出一根烟点上,看了一眼福葛——那位少爷无疑是为了这段背德的描述感到了兴奋,很好,很好……就是这样。
“你抽烟吗,少爷?”
福葛擦了一下冷汗,摇了摇头。
“你快到家了吧,前面似乎就是你租的公寓了,那么我们要分手了。”他低下身,对着那娇艳的孩子的脸庞深切地吻下去,福葛吃了一惊,但是动弹不得,那人的吻就像封印般落在嘴唇上。连他自己都控制不得地急促呼吸起来,可是手又无法推开那个人。梅洛尼弯着腰一边吻他,一边将手探向孩子的腰际,向下轻柔地触碰,但仿佛是确认到什么以后就猛地停下,松开双唇:“好了,你的初夜不是我的东西,晚安吧,我的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