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鲠在喉24
璇矶宫最近很是忙碌。太巳府隔三岔五的差人送东西,太上老君刚出炉的仙丹,观世音菩萨羊脂瓶里的甘露,南极仙翁那里长了万年的灵芝,各式各样,牟足了劲的往这里搬,虽然费力是费力了一些,却也是没有办法。略微说过几次要接邝露回太巳府调养,奈何天帝就是不松口放人,急了眼的太巳仙人闯了七政殿,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总之,再出来的太巳仙人一脸喜意,再不提接女儿回府的事。
洞庭湖的鲤儿,就跟长在璇矶宫了一般,日日守着,洞庭湖的大小事务尽数丢给他大哥,谁来了也不管,不大会看眼色的样子,直到彦佑君亲自上门,才算是把人给拎走了。
岐黄仙官一干人等,更是忙碌,进进出出,一日三次请脉检查,即使已入夏,璇矶宫又偏僻,跑来跑去,着实累人,却也天天扣着点儿,一刻都不怠慢。
要说来得最勤的,还是当数天帝陛下。除了处理日常政事和夜间回宫休息,其他的时间,几乎全耗在璇矶宫。说起来也没干什么非他不可的事,不过是,看看邝露的状况,陪她说说话,跟她在精神好些的时候下一盘棋,或是在邝露打坐修行的时候,捡一本书在旁边看,安安静静的不打扰,也不说离开。
闻喜公主来的时候,日头还没有下去,远远看去,邝露似在树下睡了过去,树叶在枝头遮了个密密麻麻,一丝风都透不进来,蝉鸣声声,却也吵不醒靠树小憩的仙子。素日严肃刻板的天帝,亦站在树下,一只手抬着,蓝色光焰如水波荡漾,把树下人团团包了起来,约是施法替她消暑。而后,他也没有离开,只是略微侧身站了站,替她挡住了照到脸上的日光。
闻喜躲在树后,看着天帝的侧脸,金色的阳光从他背后投下,脸部轮廓变得柔和起来,睫毛就像扑着翅膀的蝶,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眉眼弯弯,却都是笑意与温柔,他的眼里,有明晃晃的光,是她从来没见过的样子。
闻喜等了好一阵,直到润玉离开看不见影后,方才锤了锤有些发麻的腿,意欲离开。背后却传来一声,“公主”。闻喜转过身,醒过来的上元仙子立于树下,有些诧异的看着她。
“上元仙子安好。”闻喜行至邝露面前。邝露笑着点了点头,两人一行走回了屋里。旧时囤的梅花花蕊上积的初雪,泡出的白茶,清冽而芬芳。袅袅水汽间,邝露看见了闻喜腰间的同心结,里面嵌了双鱼口尾相衔的万年寒玉,愣了愣神。闻喜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自己,浅浅的笑道,脸颊带了微红,“这是太湖洞府的镇府之宝,是聘礼。我跟他是从小指腹为婚,他豁达,我之前百般任性,他也都包含纵容,如今我醒悟了,下月便要出嫁了,今日来,一是看看你,二是,若你不嫌弃,到时候可愿赏脸去饮杯水酒?”邝露回过神,勾了勾嘴角,说了句“恭喜。”便端起茶来小口喝着,没有再说话。
闻喜看了看她,说道,“上元仙子可是在心里怪我?”邝露摇了摇头,“早年洞庭湖水族寄住在太湖,太湖洞府的少主,我也见过,一表人才,品行正直,难得脾气最是温和,会是个好相公,公主大喜,只是有些突然,邝露失态,公主见谅。”闻喜撇了撇嘴角,“别看你现在面上说得冠冕堂皇,心里肯定在数落我,说不定还觉得,我骗你说会一直喜欢他,甚至还会觉得我负了他,可对?”
“公主多虑了,世事难强求,任何人任何事,都是一般无二。公主是个好姑娘,自然应该得到幸福,邝露只是有点可惜…”邝露看着闻喜,慢慢说道。闻喜笑了笑,“陛下并不在意我,或许我们都误解他了,我对他而言,从来都不是特别的。这几百年来,我不过是少年绮梦难舍,一厢情愿枉费,陛下从未珍惜,我也不觉后悔,你又有什么好可惜呢?其实,说起来,我也不是不能等,只是如果一个人心是满的,根本装不下另一个人,那一切就太渺茫太绝望了,这种苦,我不如你,我熬不下去。其实想开了,也并不是没有更好更适合的,不过如此而已。”
闻喜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眼里是有几分暗淡的,确实,天之骄女,生来便是要什么有什么,高人一等的,活得从来都是自信飞扬,为了一个梦,该做的不该做的也都做尽了,别人看来,一场任性胡闹,却终究没有好结局,又如何不叫人觉得神伤,不过也就是一瞬的神伤,爱,爱得干脆,断,断得利落,未尝不是一份让人羡慕的洒脱。
邝露低头笑了笑,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
“其实,应该感谢你的,是上元仙子归来,才叫我真正狠下了这个决心。你之前于忘川殒落,魂魄归位之前,是靠着外物在续命吧。原本我也没想到这一层,只是几百年前,我东海镇海神蟒被屠,血液被人抽尽,一直是个悬案,后来不知为何,几十年前,天帝陛下突然亲去圣灵之地,耗费修为驯化了一条小神蟒,赐予东海。后来听闻父王说起,陛下腕上似有新旧摞结的伤口,我就猜到,神蟒之血,应龙之血,都是用于续命,只是当时我不知是为了续谁的命,后来上元仙子归位,我也就明白了。我心里最后一丝不甘,都没有了,我,是比不过你的。”闻喜说道。
邝露的脸色却是大变,“龙血?”闻喜诧异看了她一眼,反问到,“你不知道?”而后她转了转眼珠,突然笑了,“真没想到,我原以为陛下是不懂的,原来却是分人。仙子,陛下是不想让你有负担吧,原来他也会这般心细。可我偏不如他愿,他定是在你面前用了障眼法,你趁他不备,破了便是,听我父王说,在左手手腕上,一道摞一道的伤口,想必是你苏醒前,天天割手腕子,给你取血续命呢。”
邝露一时有些恍神,却也回忆起刚刚醒来时,屋里确有一股挥散不去的甜腥气,血的味道,心里就像刀绞一样,十分难受。小公主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说道,“你之前跟我说,陛下心里有过往,而那过往与你截然不同,所以陛下心里,是不会有你的。可我看着,在你征战那断时日,陛下不是在七政殿,便是在这璇矶宫,而后,他又这样取血救你,好歹你是醒了,若你不醒,他也难逃修为散尽,陨落归天,并非心中没你的样子。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现在,想要跟你在一起了,你还会想离开吗?”
邝露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阵才说道,“公主,陛下并非无心人,他只是太过有心,才会弄得自己这般委屈。陛下历来不愿欠谁,你待他好一分,他便会寻得十分来还你,他真的,就是这样的人。陛下这一生,行事从来小心谨慎,行一步路,却已经想好下面十步路,只是,若是感情亦是如此,就太辛苦了。邝露当年离开,是因为心境已不如初,陛下待我越好,只怕我就会越贪心,但若这种贪心反而桎梏了陛下的选择,邝露于心不忍。真心是应当用真心去换的,但若这份真心里参杂了太多其他的成分,只怕换回来,也不纯粹了。陛下半生孤苦,若是最后连感情都无法顺应自己内心的纯粹,那就太可怜了。公主问我,如果有机会,可以终身陪伴陛下左右,邝露又怎会不愿,但如果终有一日,我跟他都发现,原来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又当如何呢?公主,我与陛下,能有君臣之宜,已是万幸,邝露别无他求。”
“你是不想求,还是不敢求?我没想过,上元仙子,竟然如此胆小。”闻喜沉吟半晌,突然说道。
邝露慢慢放下手里的茶,抬眼看着窗外,一墙萝藤,正应当是郁郁葱葱的旺盛之际,却不知是不是因为背着光,竟显出些许衰败之态,有些萧瑟的凋零。
闻喜长叹了口气,突然又有些笑意的说道,“种花得花,种豆得豆,自己拴成死结的铃铛,总归只能自己来解,容易或是艰难,都是命数。”因果循环,轮回报应,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小公主悄悄的在心里补了一句。
落日的时候,润玉刚好走到璇矶宫门口。邝露倚在天树上,通身被晚霞染了红,有种不同平时的旖旎瑰丽的美。他远看着,没有发出声响,直到邝露自己转身发现了他。她弯腰行礼时,润玉急急走了过去,伸手拉住她,说道,“不用这么多礼节,你还没恢复,这样不怕头晕么?”邝露抬头看着他,眼底清澈透明,全是他的倒影,一时间让他有些恍神。温热的手战战兢兢的有些许的发抖,拉住他的手,她的掌心是暖的,像化了糖水一般,空气里都泛着甜,黏糊得不想松开。
手腕的地方,虽然已经愈合,但却不是皮肉新长出那样泛白的疤痕,因为反复的割裂,显得有些暗沉。润玉一向注重仪表,却在这样显眼的地方,留下这么显眼的疤痕,邝露看着,都觉得疼的厉害。
“很难看吗?”润玉突然问道,邝露垂着脸,摇了摇头。润玉淡淡的笑了笑,“其实,我身上有许许多多无法消去的疤痕,并不多这一条。但是对我而言,消不去的疤痕,都很丑陋,不堪,只有这一条,我却不觉得难看。其他,非我所愿也,只有它,是我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