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
顾繁睡眠很浅。听到声响几乎没有犹豫,几秒挣扎之后便在黑暗中闭着眼睛摸索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微微眯着眼,她看清手机屏幕上的来电号码,愣了半晌之后的第一反应是看一眼时间。
然后迅速接起:“出什么事了?”
“醒了?”
“不然是鬼在跟你说话吗?”她听到电话那头不仅语调平缓,呼吸也不急促,慌张的心绪有所消散,“吴少,现在可是悉尼时间凌晨五点,我才睡下没多久。”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
再次开口的时候,她才仔细听清他糟糕的嗓音:“我在新加坡,这边凌晨三点。”
“……你跑去新加坡干什么?”
“等转机,睡不着。”
她拍了一下脑门,以期让自己快速清醒。
“这一次去伦敦……如何?”
“解决了一些事。以后都不必再去了。”
她的睡意彻底清空。
嘴唇张了又合,过了许久,顾繁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窗外,夏令时的墨尔本天已微亮。
她坐起身,听到汽车鸣笛的声音,突然为了此刻而感到没来由的悲伤。
“认识你三年了,每次吵架都是你飞过去,来回近五十个小时。九个小时的时差,二十四小时开机的电话……不如真的放弃这边的一切,彻底去伦敦定居?”她捋了捋头发,像是这样便能理清所有莫名的情绪,“为什么一定要搞得这么狼狈?为了永远的二十岁?”
伦敦的那女人跟他交往最热烈的时候正好二十岁。
顾繁的表妹今年也到了二十岁的年纪。
葬礼上,少女寡言少语,趴在随行男人身上哭得梨花带雨。那人倒是很有耐心,递上纸巾的同时一边将她整个人用大衣包裹在怀里,一边轻声安慰。
她还不到二十岁的时候,便开始交往无数男人,劈腿更是家常便饭,却无人指责。
而顾繁,孤身一人地站在人群的最后。那一份早已结束的、从未真正属于过她的感情,在至亲面前却成了故作清高。
还真是讽刺。
“我可能只是陷进了自我感动太深了吧。幸好……”
“什么?”她才回过神来,并没有听清男人说的话,“你刚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男人却自顾自换了话题:“我今晚到,方便来接我吗?”
墨尔本。
阴天,无风。
朴灿烈其实对这座全球宜居城市没什么感觉。
不仅是因为一天之内反复无常的天气,或许还在于这座城市的格局于他而言太过窄小。随着时间的流逝,足以磨光一个人全部的斗志和野心。
如果不是因为必须找个正式的理由暂时离开总公司,澳洲这边项目组又正好出了问题,他可能……真的会去伦敦。
毕竟婚约的事,他总该做个了结。
不过,既然他已经来了这里,对劳资项目组的情况,他必须在叔父有所行动之前掌握全部的实情。
他需要一双眼睛,一个聪明人。
他信任顾繁。
“帮你跟我爸打听过了。顾繁这姑娘心细,人很靠谱,可能也是顾家现在唯一的明白人了……一直都是学霸,高中毕业就去了墨尔本,莫纳什大学人力资源和会计专业双学士,研究生读一半永居签证就到手了。她家的那堆破事我觉得你不会感兴趣……感情上的事是我爸额外赠送的小道消息,她在墨尔本有过男朋友,但签证下来之后没多久就分手了。”
“异国恋?”
“不是。对方跟她好像是同学,但再具体的信息……她没怎么提起过,我爸也不大清楚。”
倒是可以委托私家侦探调查。
只是,从公事层面上,根本没这个必要。
虽然无法坦然承认,但朴灿烈却忽视不了心头对她私事的好奇。
到底是为什么呢……这说不出缘由的滋味让他一时间,莫名的难以释怀。
“咚咚。”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考。
“进来。”
行政总裁笑眯眯地走进办公室,恭敬地将手里的文件放在桌面上。
“这是项目组两年来保存在公司网盘上的所有资料总结,还有劳资部门在职员工的个人资料。”他看着朴灿烈翻阅文件的动作,一边说道,“按照你的要求,已经通知人资经理,我们将会从下午两点开始,对所有员工进行一对一面谈。他跟劳资系统的会议四点开始,所以届时与两个新人的交谈他不会出席。”
“好。”
粗略地翻了几页,他问道:“她现在主要负责的是西澳的业务?”
“是。”
“我记得Wendi每个季度跟总部汇报的时候,都会抱怨劳资账目的混乱……这个季度的数据倒没特别糟糕。”
“我昨天晚上跟Wendi通过电话了,她对顾繁的业务能力非常满意,这个季度的劳资报表也都是她负责,我看过,非常漂亮。”行政总裁助理笑着补充,“还有,因为招聘还在继续,劳资这部分人手不足,王姐跟我说维州跟昆州的业务她也有在帮忙。”
“王姐?……她主动跟你说的?”
“你也很意外是吗?我们劳资部门的常青树王姐一向对新人挑剔,却唯独对顾繁青睐有加,据说是一句重话都没对她说过,每周五中午的劳资聚餐也都交给顾繁负责,就差介绍对象给她了。”
最后一句话让朴灿烈不自觉皱了眉头。
不过他倒是没有看错人。
“怎么样?”行政总裁助理试探,“这个顾繁,真的很优秀。”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合上文件夹,他抬起头,眼里满是令人无法看透深意的光亮:“如果她并没有这般实力,我会扣你工资。”
“那我就提前感谢朴特助的破费了。”
一点半的时候,邮箱突然跳出一封会议邀请。
四点,十六楼第五会议室。
顾繁所在的劳资组在大厦的十五层。十六楼则是技术部,市场部和各高层办公室。
她扫了一眼邮件的内容,没有得到多少有用的信息。
两点,资历最深的王姐率先拿着笔记本走出办公室。
回来的时候正好两点半,她特意绕到顾繁的办公桌旁,装作在检查她的工作进度,实则是向她透露:“总公司派来的特助在了解劳资这边的情况,顺便问了我对项目组,还有你们这两个新人的意见。”
“这样……王姐肯定是说我好话的,那我岂不是很快就要进项目组?”
“小繁,你刚入职,别蹚浑水。”王姐好意提醒,“一时间走了这么多人,真要出事了也总归不是人资经理背锅。在劳资组里选人协助项目组的工作,摆明了是要拉倒霉蛋凑数。你别屁颠儿地一脚踏进陷阱里。”
“知道啦王姐,我会小心的。”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顾繁对项目组可是好奇得很。
三点五十分,她关掉电脑,拿起笔记本走出办公室。
手机震动。
“还有两个小时。”某位少爷的网络信息,“你什么时候下班?”
“吴少,请按照以下步骤:关掉机上wifi,放下手机,闭上您的双眼,然后沉睡。我今天不加班,会准时去机场迎接您的,好吗?”
“……哦。”
放下手机,她竟狠狠地呼出一口气。
明明从来都不是过分亲密的关系……真可惜。
她将手机放进衣服口袋,顺便整理了一番与此刻无关的情绪。
五分钟后。
坐在会议室里,眼前的男人看着很陌生。
可是他一开口,她便愣住了。
“顾繁……是吗?你好,我是总公司派来协助墨尔本分公司运营的特别助理,朴灿烈。”
“节哀。”
“我不信。”
“抱歉。”
她一直都记得这个声音。
S市绵延不绝的雨季,葬礼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都过分云里雾里。
她三天没有合眼,接到猎头打来的确认合同细节的国际长途时还以为只是个梦境。
跟这个声音的对话,到今天以前,她都只以为那是她内心的幻想,是她心中那个自卑的、无助的、再无人可依靠的自我在促使着她关掉情感的闸门。
可是现在……
“您好。”她深知这不是适合追问的场合,于是重新换上了自信的笑容,“我是顾繁,刚加入劳资组三个月。”
“负责西澳劳资的这段时间,对那边的业务有什么看法?”
“之前比较混乱,但现在没什么大问题。”
“哦?”
她简单提及刚接手时工资发放的混乱,花费一个月的时间整理好的旧账,还有这两个月来她对西澳业务的分类和处理,与工会和区域相关部门沟通的成果。
那男人一言不发,时不时在面前的白纸上写些什么。
行政总裁助理问她:“项目组的内容,你的了解有多少?”
“不好意思,从劳资组这边,我对项目组的了解为零。”
这个回答……很让人意外。
行政总裁助理看出了朴灿烈的疑问,于是抢在他之前开口:“一点都没有吗?”
“我刚入职,工作的重点全都在熟悉正常劳资业务上。项目组毕竟不是我本职,王姐和其余同事也都还没来得及介绍这部分内容。不过,西澳的经理有向我透露过工会组织员工内部投票的进展,部分正在讨论和修订的薪资调整她也都粗略地提起过。”
先抑后扬?
“请问,”朴灿烈终于发声:“方便告诉我们,是哪个部门经理提供的消息?”
“大区经理Wendi。”
顾繁注意到,她话音刚落,行政总裁助理跟那个人不约而同地看了彼此一眼,似是在交换什么信息。
“她很信任你。”
这是个肯定句。
“我知道分公司的人多少都有点害怕接到Wendi的电话,但在我看来她的较真是对业务的负责,而且电话沟通对她而言更方便,每一次的通话我都会以邮件的形式与她再确认,无论是从流程上还是审计的角度我都认为没有问题。处理劳资,与大区经理之间的互相信任和协调最重要,这是我跟Wendi两个人的共识。她告诉我那些事,也是为了能够让我对未来可能会出现的员工咨询做好准备,不至于一问三不知。”
连Wendi那样吹毛求疵的人都被她搞定了……还真是个不容小觑的狐狸。
低下头,朴灿烈满意地扯了扯嘴角。
再正视眼前妆容精致的女人时,他正色道:“顾繁,从下周三开始,项目组会安排你协助数据测试。”
她怔了怔。
“好的。”
“如果在项目组遇到任何问题,请随时……直接跟我汇报。”
……果然如此。
她了然微笑:“感谢朴特助,合作愉快。”
“感谢朴特助,合作愉快。”
“……滚出去。”
一个小时后,行政总裁助理将支票收进西服内侧的口袋,笑眯眯地如同一只偷了腥的猫。
站在到达出口旁等待,顾繁双手握着一杯冰美式,满脑海还是几小时前在会议室里见过的那个男人。
坐在机场大巴上的时候,她掏出手机,想要打个电话回家里,却迟迟没能按下通话键。
放下手机,又在犹豫是否要找个机会直接去问他。
可最后,所有方案全数被自我否决。
是他……又如何?
那不过是一场无疾而终的对话,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他们只是同一出喜剧电影的观赏者。因缘巧合,又在同一个城市,同一个公司遇见而已。说不定对方早已忘记了那天的事。
选中她加入项目组,无关其他,只因为她全部的暗示,他都明确地接收到了。
可是……
心中悄然升出无法掌控的感觉,让她有些不安。
又叹了一口气,她整理好情绪,将目光转向不远处一关一合的自动门。
那个熟悉的身影戴着浅棕色的墨镜,一手推着她总是评价炫富又骚包的LV行李箱朝她的方向走来。
“欢迎吴少回归墨尔本。”等人在她面前站定,她松开手,撑起双臂,笑容温暖又令人安心,“一路辛苦了。”
男人却抿着嘴不置一词。
下一秒,他松开扶着行李箱的手,往前走近了一步,将她整个人裹进了他的胸膛。
她向后踉跄两步,随后感到男人的双手在她的后背越收越紧。
“会好的。”她轻声安慰,“说不定两个月之后,我又要听到你跟我唠叨她如何哭着说想你了。”
过了许久。
久到顾繁以为他睡了过去,才听到对方哑着嗓子低声说道:“对不起,没能跟你一起回去。”
“……吴少,那是三个月之前的事了好吗?再说……”
“会好的。”他把那句话还给她,“他们没办法再欺负你了。”
她沉默了。
眼眶逐渐发红,干涩得她只好将眼睛深深埋进他的胸口,以缓解疼痛。
“陪我去Lay Low?”
“嗯。”
深夜。
墨尔本下起小雨。伦敦大雾。
“所以是彻底结束了?”
“分手还不算彻底结束?”
穿着白色浴袍,朴灿烈施施然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然后拿着杯子走到落地窗前。
“芝林,一年前,你跟我说你们彻底分手了,要我娶你,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电话那头的粗重呼吸让他反而愈发冷静,“结果没几天你跟他就复合了……是他一直单方面地在墨尔本和伦敦来回旅行,甚至差点放弃了在墨尔本的一切要来伦敦定居,不满意的人从来都只有你。芝林,如果他真的一无所有,你爸妈更看不上他,你还不明白?”
“他的保证还不够。”
“来回五十个小时的飞行,一个月至少一次。陆芝林,这份诚意还不够?你一直耿耿于怀他在你们分手最严重的时候投向别人怀抱,可你那时不也做过更过分的事?”
“……你不懂。”
每次都是这句话,他不懂。
他是天之骄子,是盛家唯一的少爷,盛世集团不二的继承人,从未爱上一个人。他是不懂。
可是他知道,陆芝林任意的,有所保留的爱情,在别人眼里却是一份奢侈。
比如顾繁。
“不去想是否爱过,亲人的离世就不会令人感到痛苦难耐,亦不用再去纠结这世上到底会不会有人真的能无条件的爱我……亦或是,只因为我不在人世,而如同失去了全世界般地痛彻心扉。”
S市的那场大雨,那出荒诞的葬礼,朴灿烈一直都记得。
“陆芝林,”他出神地盯着落地窗外的夜幕,“我在你眼里,算什么呢?”
沉默。
“是名义上的未婚夫,还是你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只剩下电流声。
落地窗倒映着客厅里唯一的光源,朴灿烈竟看到那个他脑海里浮现的身影。
“灿烈哥,我还以为……”
“陆芝林,我们的婚约不可能成真。我不想再成为你跟别人之间争执的借口。”他下定了决心,语气也逐渐冰冷,“你不爱我,更不需要利用我去伤害别人。这对我也很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