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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说过拖拉机么 ⑤
8.
故事对老实巴交的农民来说是过于狗血了。
白语舟的父母是在儿子死后才得知的消息，赶到城里时尸体已经停放在医院了。除了冰冷的尸体和穿白大褂的医护，太平间外一群老成持重的西装男出现得格外突兀。
为首的男人自称是祁家的律师——X市富商、资产百亿的祁家。X市本就是三四线城市，资产过亿的本土企业一只手数的过来，百亿这个概念对白家俩老人来说太过高深。
白父腿脚一软，和白母对看一眼，心想儿子莫不是惹上什么惹不起的人了？
律师倒是笑脸迎人，把白父轻轻扶起，连声道老人莫慌，还不停地夸白语舟人中龙凤，天妒英才，夸得老人心中愈发不安。
律师讲话极有技巧，三五下就把重点说清了。
两天前，X市外环快速路发生一起车祸。一辆迈巴赫超速行驶撞上横穿马路的老人，老人当场死亡，车身侧翻撞向附近山体，司机昏迷不醒，副驾失血过多死亡。
司机是祁家独孙祁洋，至今昏迷不醒，而当时坐在副驾上的正是白语舟。
车祸本身并不复杂，可牵扯到祁家就变了味。
“俩老在乡下可能没太听说，但祁少爷和您儿子是好朋友，语言学校认识的，两人是同学。”
“千错万错都是我们小少爷的错，您老有什么要求尽管提，白先生的后事我们也一定处理好，他的家人我们也一并照顾。”
白母沉浸在儿子死亡的噩耗中，脑袋不听使唤，但“祁家独孙祁洋”她却有点印象——确实有个一身贵气少爷模样的人曾到他们家来过，儿子当时只道是同学，到乡下来玩的。不过那少爷没什么架子，亲切善谈，一口一个“叔叔阿姨”让人心生好感，而且也没待多久，吃过饭就走了，俩老就没往心里去。
律师们把白家老人好生安顿在城里最好的宾馆轮番照顾，白语舟的后事、医院缴费事无巨细的处理，该跑腿的、该交钱的忙上忙下没让老人抄一份心。
白家父母心善，从起先的“还我儿子”到看到祁家人又赔礼道歉，又照顾两个初次进城的老人，还一个劲儿的劝“这是意外，谁也不想的”，到后来心态已经缓和了许多，再想到那至今还在昏迷、比自家儿子还小几岁的少爷，也是恨不起来了。
直到尘埃落定，律师拿出一份调解书。
“现在想起来，他们都是有预谋的呀！”白母跪在简知行面前：“他们让我们承认车是我儿开的，人是我儿撞的，那个祁家子只是坐在副驾，是无辜的。”
“我们不认，他们就派律师轮番做工作，还找到舟儿他二舅和小叔劝我们不要闹，可是我儿……我儿……”妇人哭的声嘶力竭，似乎要让老天爷听到这满腹怨气，那些嘶吼仿佛从一个暗无天日的深井中喷涌出来，流窜到房间的角落、石缝、天花板，再奔涌到简知行面前，满眼狼藉、触目惊心。
祁家律师身经百战，演技惊人，仿佛手里捏着的不是调解书，而是从天而降的巨额彩票。
“听说老父亲风湿严重，您身体也不好，这些钱您留着看病，但更重要的是您家小儿子……”律师的声音柔柔地，像是催眠：“失去孩子谁都不想的，您要为以后考虑啊，特别是您的小儿子。这钱给孩子读书，念个私立学校，今后考大学出国都没问题……”
被喊来帮腔的白家的亲戚旁敲侧击，一会儿说即使是打官司，因属交通事故，最终认定只能拿到约60万的赔偿，祁家愿出200万已经是天大的诚意；一会儿又说若白语舟还在世一定也希望弟弟以后不再受苦。
争执数日后，祁家老董事亲自出面，蹒跚地扶着白家妇人来到一间病房外。
“我孙儿现在昏迷不醒，他罪有应得我知道，我也只想他醒后免了这牢狱之灾，若是他没能醒来那便是天意，我也不与天争了……您失去了一个儿子，我也处在失去孙子的边缘，咱两家都要往前看……”
白家两老从没见过这般模样的富人，步履缓慢、声音沙哑、朴素得和寻常百姓无异，即使头发梳得没有一丝凌乱，还是遮不住满脸的沧桑。
祁家大方，不仅承诺200万赔偿到位，还保障了白家小儿子今后生活。许诺他将来若想留X市，进祁家企业自是不在话下，若想找其他工作，祁家也尽力而为。
当白父颤抖着接过递来的调解书时，妇人两眼一花，晕了过去。
事情就这样黑白颠倒——
X月X日，祁家少爷与白语舟同车行驶到外环，白语舟提议想试豪车，祁家少爷念在同窗情谊将车交给白语舟，白语舟因超速撞到路人致其死亡，并导致车身侧翻，自己身受重伤，送往医院途中不治身亡，同车祁洋送往医院救治，暂无生命危险。
9.
离开双花村的时候，天色已暗沉，山的夜比城里更黑，伴着鸦声虫鸣阴森得可怕。夜间的班车一如既往的漫着腐臭味，但空荡了许多，简知行蜷在最后一排，疲惫地闭上眼。
字是白家签的，亏是自己认的，再多委屈也能往肚里吞。
对外说是白语舟开车，所谓200万是祁家少爷给的补偿。村里非议四起，说白家儿子命值钱，白家不敢言，成天大门紧闭，见到陌生人就退避三舍。
妇人后面还说了什么，简知行已记不清了，耳边只有她喃喃的声音“舟儿是个好孩子，是爹妈无能为力……”
简知行把信留在了白家，换走了那张站在国旗下的照片，妇人将照片交到简知行手中时握了很久。
回国前他曾想过给白家一些钱改善生活，可白家已经有了这辈子花不完的钱，还要他的钱做什么呢？简知行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能小心的把照片收进包里。
白家小儿子转着黑黝黝的眼珠看他的一举一动，简知行蹲在孩子面前，将国外带回的原文书塞到他怀里。
“好好读书。”
历尽坎坷而来，又心如死灰而去，这场无疾而终的奔赴像一个笑话。
这扭曲的故事，他无法去判断谁对谁错。正因处境相当，简知行甚至能为祁家想到更多理由，如事情曝光后引发祁家名誉受损、股价下跌、投资方撤资、商业对手趁虚而入……不管怎么看，保全祁洋都是不得不走的一步棋。简知行毫不怀疑，如果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他那慈眉善目的父亲也会毫不犹豫这样做。
白家呢？白家也没有错，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但日子还要继续，还有人要活。
祁家选择用钱保全独孙，白家选择放弃真相换子嗣衣食无忧。弃车保帅，自古有之，并不荒唐。
强者势在必得，弱者忍辱负重，世界本就如此。
但他只想尽快离开这深山，宛如逃兵，丢盔弃甲只为远离这满脚泥泞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