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市有小城市的热闹,与B市的严谨不同,X市街头杂乱无章,卖西瓜的推车占据着机动车道,打赤膊的壮汉端着凉面边走边吃,简知行从一个路口走到下一个路口,伴随着城市上空咸湿的风和斑斓的光,路过麦当劳就进去坐会儿,想象着白语舟站在柜台前笑脸迎人。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走着,品位这座白语舟曾生活过得城市。
在X市的最后一站是坪山公墓。
山上的空气有些潮湿,地上有雨后未干的痕迹,一个单薄的背影掩在墓碑中。
简知行走得近了,才发现那人跪在地上,身体蜷成弓形,背影单薄如同一张干瘪的菜叶。
几乎一眼就能确定来人是谁。无论是那人身上价格不菲的西装,还是不远处面熟的保镖们,都指向一个答案,这人就是祁家的孙子祁洋。
祁洋呼吸微弱,双唇紧闭,只是跪在哪儿,宛如雕像。简知行从他身后绕过,走到墓碑右侧,将花轻轻摆在墓前。
白语舟的墓很豪气,应该也是祁家所赠,农村以厚葬为习俗,祁家也舍得花钱。
祁洋抬起头,与简知行四目相对,面无血色、惊讶的神情倒有几分少年模样。见有来人,祁洋似乎想起身,身子一斜,竟向简知行歪去,简知行本能的扶了一把。
“谢谢。”祁洋声音沙哑。
简知行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祁洋上下打量着简知行,似乎想看出个究竟,简知行视而不见,缓缓蹲了下来。
“弟,哥明天就回去了。”简知行掏出打火机,将冥纸一张张点燃:“去你家看你,没想到你却在这儿,害我好找。”
“白哥他没有哥哥。”背后冷冷的声音响起。
“给你带的书,送给你弟了。你弟眼睛大大的,看起来挺聪明,要是他以后读懂了,让他念给你听吧。”冥纸一张张熔为灰烬,尘渣乱飞。
“你是谁?”身后的声音隐隐发怒:“都说了白语舟没有哥哥了。”
简知行不急不躁的将手中纸烧尽,缕缕残烟像不死的游魂在空气中缠绕。
“喂!”祁洋气急,伸手就要推人肩膀。简知行却忽的站起,反手抓住祁洋的胳膊轻轻一推,祁洋踉跄着向前栽去,眼看就要撞上石阶,简知行伸手一捞,却是抓着领口给拽了回来。
“你醒来后……”简知行俯身,几乎贴着祁洋的耳朵,嘴唇微张:“警察有来找过你么?”
数米外的保镖们冲上来,隔在两人中间,气氛瞬间变得紧张,陵园草木沙沙作响。
简知行松开手,祁洋后退两步站定,气急败坏:“你们瞎凑什么?都走都走,站到十米外去,不准过来。”
保镖们犹豫着退去,勉强溜出医院的祁洋体力明显不支,刚说两句就大口喘气起来,祁洋烦意乱地蹲下身,坐在地上,保镖见状刚想上前,又被祁洋瞪了回去。
“你认识我?”祁洋抬头,惨白的脸上露出几分讶异的神色。
若不是身后白语舟的墓碑静静伫立,简知行几乎要心疼起这个重伤初愈的少年。但每当他看向祁洋,却是压抑已久的积怨涌上心口。这种积怨很难形容,像是把对祁洋、对白家、对世道、对自己的种种不满缠在一起,揉成一团烂泥。
他像是故事的旁观者,偏又是真相的拼凑者,是这场扭曲的中最没有发言权的圈外人。他不是上帝、无法改写结局,不是法官、无权主张正义,却偏偏把祁家的张扬、白家的窝囊、世间荒唐通通咽入喉、吞下肚,如负千钧。
原本只想悼念完白语舟就离开这里,谁肆无忌惮谁委屈求全都与他再无关联。可偏偏祁洋出现了,离他那么近,轻易就掀起他努力压抑的念头——
你不该置身事外,你该告诉他!让他服罪!让他跪在白语舟墓前忏悔流泪!
愤怒似火焰在他血管中燃烧,他越是站在局外,就越恨自己这种尴尬的立场。真相像一根刺刺在他心口,每看向祁洋一眼,就深深扎进几分。
“你见过拖拉机吗?”简知行冷冷开口。
什么?祁洋一愣。
“白语舟家有过一辆拖拉机,他总学不会,后来语舟他爸腿疼没法继续开,只好又把它给卖了。”简知行自顾自的说下去:“白语舟似乎一直想学开拖拉机,想了好多年,到最后也没能实现。”
祁洋认识白语舟时间不长,唯一一次去白语舟家也没见过什么拖拉机。
拖拉机是什么?长什么样?做什么的?为何他没听白哥提过?比起这些,眼前人的神色更让他觉得发冷。他挺直背做出防卫的姿势:“我不知道。白哥没说起过。”
你当然不知道。
你他妈连这里躺着的人替你顶了罪你都不知道。
知者不言,怨者不敢言,你能知道才有鬼了。
“人都去了,我就是想教他开拖拉机也没机会了。”简知行居高临下看着祁洋:“你问我刚刚什么意思,其实也就字面上的意思。”
“你醒后有见过警察吗?”简知行淡淡道:“我在想,会不会也有满心正义感的小警察想压着你的手做笔录,不过一样没机会了。”
简知行压低声音,一字一字像从飞虫从祁洋耳廓钻进去:“你知不知道你们家对这个躺在这里的人做了什么。”
祁洋脊背发凉,隐隐想起一些事情。他预感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像雷雨、像山洪、像熔岩、一旦爆裂就是风云变色。
“你是什么人?警察吗?”祁洋听到自己声音在颤抖。
“我是白语舟的哥哥。”
简知行拍了拍裤腿上沾着的尘屑,又就近折了一朵野花,用打火机点燃花茎,沾着溢出盆外的烟灰在祁洋身旁写下一串手机号。“你昏迷时发生了一些事,你有权知道。”
他不想再一次后知后觉,等到十年后才发觉自己对人对事过于敷衍。
他不甘心真相掩埋,无论对错,不管是否多余,他铁了心偏要在这与他无关的故事中,横插一脚,仿佛只有这样,无法遏止的怒火才能平息。
他不管往后如何,只想掀起戏幕,哪怕惊涛骇浪,或背道而驰。
“如果你无法得知真相,可以来找我。”
简知行声音随着身影渐渐远去。
“到那时,我再告诉你一个故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