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墙犹高,趁着儿子还在奋力击冰,李靖夫妇也赶紧疏散百姓,带着大家一同远离冰墙不慎坍塌可伤及的范围。
丙哥儿依旧虚弱,有几个胆大的壮汉想来搭把手把它抬走,奈何龙族作为亦魔亦仙的存在,法力强大的同时,躯体本身也非凡人能及,二十多个汉子硬是无法将其完全抬起。最后大家只能无奈承认人家的种族优势,垂头丧气着先行离去,只留了太乙真人继续坐在地上拉着瘫软无力的银龙唠嗑儿。
太乙真人习惯性絮絮叨叨,凭一己之力撑起单口相声的巨轮,而丙哥儿一声不吭,心思全搁在了冰墙那边。
自己方才已经用了全部的气力,目前看来也的确是把海浪都冻住了。可这“冰玉九天”才练到七重天,再则,当下身体情况不甚乐观,最终能打出几重效果尚且未知,能否撑到挚友全部击溃也是难测。
正担心间,银龙突然感觉身边安静下来。
丙哥儿:?
道行高深的仙人沉默片刻,方又开口:“敖丙,你的道是什么?”
于道而言,太乙真人天赋异禀极具仙缘,故而颇受师尊元始天尊宠爱,得道后自是潇洒肆然不拘小节,遇见陈塘关李哪吒后,我行我素的作风更是变本加厉,为了宠徒弟往往没个正型儿,简直没眼看。
可这问题,他问得极为严肃。
正如一年前他问自家小徒儿:“李哪吒,你的道是什么?”
难得正经的仙人问了极为正经的问题,丙哥儿自然不敢怠慢。
所以尚且虚弱的银龙认真想了想,郑重回答:“他的道是护,护正弃邪、护是摒非、护对纠错,因为他有自己的判断,且不会为外界影响而改变。”
丙哥儿缓了一缓,解释道:“他坚信自己是男子汉,所以哪怕外人针对裙子一事,他想的也不过是用事实反驳质疑,平日依旧穿着裙子让人家见惯不怪;他认为我本无辜,所以哪怕所有人都要我性命,他也选择站在我身边,大声驳斥那些成见不公;他觉得陈塘百姓错不至死,所以即使面对父王不得不妥协,他在倾尽全力后宁可用自己挡难,也想要换取所有人性命。”
细弱的声音微顿,颤抖却坚定地给出自己的结论:“因果、身份、角色、责任、立场……要考虑的事那么多,我没有他的自信,也不知道是非对错究竟要怎样评判才一定不会出错。但我觉得,他是暖的,是我渴求已久的那种暖,我想信他,我想护他。”
银龙远远望着冰墙前挥舞着火尖枪兀自上下翻飞的赤红身影,瞳中染了几分笑意,却是掷地有声的坚决。
“如果一定要寻求一个道,那么,在我找到自己的答案前,他的道,便是我的道。”
丙哥儿的回答是否让太乙真人满意不得而知。
银龙只知道身旁的仙人听到自己的结论时就开始抚摸拂尘,沉思许久,皆是无言。
又是盏茶功夫,太乙真人像是想到什么,用拂尘轻轻扫了扫银龙脑壳,然后扭头去看自家小徒弟。
吒儿效率惊人,百丈冰墙此刻只剩高逾十余丈的断壁残垣,火尖枪迅势不减,烈焰熊熊,横扫之处犹如切豆腐,细碎残冰落地便被蒸腾殆尽。
“我想看看你的道。”
伴随太乙真人的絮语,冰墙根基处似是终于难承其伤,裂隙横生,顷刻就有了颓败倒塌之势,自下而上直直往陈塘关坍圮碾压。
冰墙砸倒了关口城墙,砸倒了灯楼立柱,砸倒了附近民居,环环相扣着向前方推进灾祸。一时间,冰层碰撞的破裂声,重物落地的轰鸣声,百姓惊扰的喊叫声,交织纠缠,繁聚纷乱。
赤红的长绫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向着还在奔逃的百姓飞去,在他们身后形成一道柔软又坚劲的薄墙,保护这些凡人不受气流震动与建筑坍倒的伤害。
而原本还在与冰墙拆迁较劲的红色身影,此时了无踪迹。
一同消失的,还有方才瘫软在地的银龙。
龙族的眸子动态视力惊人,在冰层微有波动的时候就发现了不对劲,借着方才在仙人给予的一丝气力,勉强冲进冰墙重围,此时也被残冰和石块重木埋在废墟之下,毫无声息。
变故发生在一瞬,当下冰层的寒气氤氲,掺杂着尘土木屑等细小颗粒,在空中形成坍圮的余韵,时不时有石块从高处滚动掉落,打眼望去便知这场突如其来的震动仍未结束。
方才还在疏散百姓的李氏夫妇仿佛猛遭重创,原本要说的话都憋在了喉咙中,手脚也不禁停了下来,回头远远望着倏忽倒下的冰墙的方向。
紧接着,陈塘关百姓头一回看到勇猛无畏的总兵双颊竟是出现两道水痕。
“吒……吒儿?”
“吒儿——!!!”
比李靖从嗓子眼儿里挤出的细微声响激烈万分的嘶喊,自然出自殷夫人之口。
只是当下震动情状不容乐观,人为声波更是能免则免,故而痛失爱子的母亲只喊了这么一句,便被李靖和周遭百姓劝着收了声,难过得涕泗横流,却还得咬牙憋着,只剩呜咽。
太乙真人凌空观世,一脸置身事外的无悲无喜之色,望望西边的人潮悲戚,又望望东边的废墟萧瑟,手中轻转着拂尘,然后抬手一点。
他指向西边还在护着百姓奔逃的混天绫:“这是他的道。”
继而又指向东边残烟逐渐消散的坍圮废墟:“这是你的道。”
向来不正经的仙人摇头晃脑,絮絮说着,仿佛在讲给自己听:“你要问我认不认同你的道,那我不知,但我知道,至少现在,他们是认同的。”
西边的人潮渐渐静默,不知是谁起的头,一排又一排百姓单膝跪地,向着废墟所在的方向,行了最郑重的致谢礼。
天色阴沉,却未降雨,可每个人脸上,都有水痕。
尘埃落定。
冰墙已倒,城楼坍圮,余震停逝,烟雾消散。
当真是尘埃落定。
有细心的姑娘将掉落在地的混天绫拍打干净,双手递给总兵夫人,然后轻轻道了句“节哀”。
“吒儿……吒儿——!!”殷夫人终于不必再把满腔悲恸积压腹中,赤红的混天绫仿佛一把染血的钥匙,当即解开了痛失爱子的慈母的嚎啕枷锁,凄厉的哭喊几乎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李靖抬手用衣袖狠狠拭了一把眼睛,然后俯身环抱自家夫人,柔声温言:“夫人你以前问我,我总宠着吒儿穿裙子的爱好,是不是因为我想要个女儿。你怕别人把吒儿当怪人,更怕吒儿对自己产生质疑。但是你看,我们的儿子,从来都是个男子汉。”
这位向来敏于行而讷于言的父亲,这位把自己最深沉的父爱总是融于儿子成长的父亲,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为儿子的言行背了书:“男孩儿为什么不能喜欢小裙子?男人为什么不能追求精致?心怀天地,容纳众生,若是逐道,他又怎能为这点成见绊足打倒。”
昂首凝视冰墙废墟的方向,李靖眼噙热泪,唇齿微颤。威名赫赫的陈塘关总兵分明仍处壮年,这一刻却是气质沧桑:“我做不到的,我儿都做到了;我舍不掉的,我儿也都护住了。他是我李家男儿,亦是我李氏骄傲。”
听闻此番剖白,众人纷纷缄默,不知各自在想什么。
“那,那龙……”
不一会儿,就有渔民打破沉默,涩涩开口:“那龙也是好人,啊不,好龙。”
百姓纷纷卫生眼送之:这用你说?
被鄙视的渔民着急:“不,不是!之前他和李哪,啊不,李三公子救了我和我兄弟,海上遇难的时候,幸亏有他们,我们三个才能活命。”
群众纷纷围上来蹙眉指责:“那你为啥不早说?!”
被围的渔民被这千夫所指的架势吓到,讷讷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
倒是一起获救的兄弟挤进来解围:“船在海上突然失事,我们在风浪里挣扎大半天,好不容易获救,晕的时间长了点儿,这也是我们的错?!”
另一个也赶紧过来打圆场,好声好气地劝:“我们昏得是久了些,一醒来就被拉着逃难,到现在才差不多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儿,跟大家解释晚了,对不住对不住。”
话说得足够明白,众人没法儿多做指责,也就意思性地不痛不痒地每人说了一句两句表明一下立场,证明自己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先前所为实在是不知者不怪。
三个人心下有愧,现在成为众矢之的,虽然冤枉,却也默默受着。
如此闹了一通,喧嚣再度沉寂。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那三位获救渔民并没有什么错处。可若是不寻个错处,怕是每个人心里的坎儿都要过不去。
其实李家三小子一开始就说了,是魔是仙都由那条龙自己决定。是大家主观觉得那是在包庇奸邪的惑众妖言,也是大家先动得手,可自始至终,那条龙除了保护李哪吒保护陈塘关,根本什么奸邪恶事都没做。
百姓低着头,心绪更复杂了些。
忽然,又一声轰鸣,源于冰墙废墟。
空中的太乙真人掐指卜了一卜,登时笑得意味深长。
“看来,你的道,不只有他们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