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闹竟是惹来了老龙王。
海底探子密报三太子又去了人间,继而支吾着语焉不详。
敖广当然知道这些下属私底下对自家三儿子多有怨怼之词,大概接下来就是旁敲侧击要不要换其他太子前来解决海岸肇事者。
却没想到这次密报的结论是龙族威严不可侵犯,还请龙王驭海踏浪亲征人间树威。
什么情况会需要龙王驭海踏浪前去树威?
分明是三太子在人间受了辱!
敖广又气又急,当即召集虾兵蟹将,准备亲征人间。
不久,便闻儿子撕心裂肺地吟啸。
顷刻间,老龙王对于派子平乱的质疑转化为无限自责,随之而起的还有灭世覆城的杀意。
这种杀意在看到儿子化为龙形倒在地上时猛然到达极点。
男童身披丙哥儿化为人形时最爱穿着的外袍,双手执法宝,将将从银龙躯体间跃起空中,英姿勃发,神气凛凛。
一席红绫招展腾空,最终飘然落至龙身,鲜红若血,红得残忍又炽热,灼痛老父亲的双眼。
——空中弥漫的分明是龙血的味道,那件素净外袍也分明附着龙之逆麟!
龙有逆鳞,触者必死。
这是龙族全身上下最坚硬的鳞片,保护着龙族颈部最柔软的地方,也因此,龙族世代都将自身法力蕴藏其上,哪怕分而置之,逆鳞所承载的护力也会是最多的。
一旦失去,弱点尽现,龙之不龙!
“尔等贱畜……来为吾儿偿命!”
老龙王怒火滔天,竟是腾云先至,拂袖就是狂乱强息,直吹得门窗破败吱呀,人也站立不稳,只两下就跌坐于地,惊恐着妖风,又间或呼痛。
不过须臾,陈塘关就从屠龙的热火朝天急转直下为渴望活命的嚷喊惨叫。
狂风呼啸声,尖锐呼救声,海浪萧瑟声,妇孺鸣泣声……
各色声音乱作一团,与吒儿此时心绪一样理不清断不得。
男童单薄的身影凌驾于银龙之上,却连低头去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双唇颤抖着念念有词,只重复着一句“错了吗”。
丙哥儿生而为龙,错了吗?
自己选择以护为道,错了吗?
陈塘关标榜着求新求变,为什么容不得一个什么都没做过的龙族,一定要置丙哥儿于死地?!
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只求妥贴,不论对错?
那丙哥儿何辜?!
烈焰升腾的那一瞬,吒儿甚至产生了一种恶毒的念头——吹吧,烧吧,乱吧,毁灭吧。
说丙哥儿是妖邪,说我是孽障,说我们是邪魔歪道?
既是这般,守什么?护什么?
粗重的喘息声,裹挟着海的腥气覆盖了整个陈塘关,最强烈的轰鸣声却是炸裂在再度烈焰缠身的少年耳畔。
“掳吾儿离岸,夺吾儿衣衫,剥吾儿逆鳞,伤吾儿血肉……你——”
“嗯?”一瞬怔愣后,少年抬起手臂端详自己披着的外袍,有些迟疑地打断:“你说什么?”
“做而不认,你——”
吒儿似是未闻,再度出言打断:“方才你说,逆鳞?”
老龙王被噎得直翻白眼:“呸!”
人间关于龙的传说往往带有一些神圣又诡谲的色彩,亦真亦假,莫衷一是。
但逆鳞总会被提及,也总是被看作是龙之命脉。
在这一点上,各色传说倒是出奇一致。
吒儿师从太乙真人,自然也听说过,甚至了解程度也不至于浮于表面。毕竟,为了哄小徒弟,便宜师父向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时不时还主动去分析一二。
念及丙哥儿突然的闷哼和那苍白的脸色,再加上“不是寻常布料”的外袍与方才触碰的一掌残红,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喝啊——!”
少年昂首朝天狂喝,烈焰刹那大盛,一下子覆盖住整个身子,赤红混天绫随声附着升腾而起,与之对应,原本还被少年披在身上的水蓝外袍倏忽脱落,在空中悠转着缓缓飘下,覆盖在精疲力竭的银龙之上。
外袍与银龙相触的瞬间,气息奄奄的丙哥儿似乎有所知觉,浑圆眼睑隐约动了一动,却是终究没能睁开,好在龙息比先前加重些许,大抵还是有所裨益。
“丙哥儿,你得说出来。”
他听到烈焰中的少年一本正经地叹息,又一本正经地劝谏。
“你不说,我可能就不会知道,不知道你对我有多好,也不知道原来你也认同我的道。”
知晓挚友护持本意,吒儿此刻心念愈发清明,虽未入魔,但少年形态即是魔身,再加上乾坤圈混天绫等法器助阵,气势如虹,隐撼雷霆。
一时之间,化作人形的老龙王竟是眼见着颇落下风。
铿锵铮鸣的僵持中,百姓四散奔逃,也多找到了安身之所,纷纷在夹缝中偷窥此处道法胶着的神仙打架。
不知是谁叫了一句好,紧接着便有声声呐喊助威的打气之语传来,甚至还夹杂着掌声与喝彩,同仇敌忾得仿佛火焰中的少年自始至终就是陈塘关的英雄,全然不认起初“李氏逆子”、“陈塘孽障”之说。
少年头一回面对如此艰难的搏命之战,对手是法力和经验皆远胜自己的老龙王——这是挚友之父,也是魔仙莫辨的东海霸主、龙族之王。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但吒儿也并非不自量力之辈,时刻小心着敖广的一举一动,对于周遭喧嚣恍若未闻。
但这些噪音落入敖广耳中,意味则多了些嘲讽的味道,间接点燃了老龙王的怒火。
龙族的骄傲不允许敖广被面前乳臭未干的破孩子压制,故而极快的,敖广寻了个空子疾退,瞬间化了龙形,一声啸空长吟,竟是激起陈塘关外千层浪。
浪潮拍打着沙滩,拍打着岩石,拍打着泥泞道路,拍打着沿海村落,越逐越近,越叠越高,最终甚至汹涌于关口城楼前,互相拍打着形成激流,盘桓着,旋转着,由下而上形成漩涡高墙,浪潮翻涌,高逾百丈,似可通天。
而化为龙形的老龙王游走穿行其中,最终停留在巨浪顶端俯瞰众生,仿佛在展示自己的强大,又好似仅仅是为了嘲笑凡人的不自量力。
黑云压城城欲摧,此时此刻,在滔天巨浪形成的巨大压迫下,原先的呐喊吼叫皆似失了声。没有人会怀疑,随着老龙王一声令下,由海浪铸成的高墙也会随之倾倒,并在一瞬间淹没整个陈塘关,众生百态,无一生还。
——灭顶之灾!
少年咬牙坚守着心中的道,心中也因诸多缘由正烧着一把火。可在这压倒性的强大面前,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无从压制龙王灭世的法力。
吒儿将火尖枪在空中挽了个枪花儿,率先收势。飒爽少年虽是昂首如故,却涩声道:“丙哥儿受伤皆因我而起,我愿伏诛,但他们都是普通百姓,你别伤他们性命。”
声音不大,却因这三分忍辱七分决绝,直直穿透翻涌交叠的海潮声,狠命砸在陈塘关每个人耳中。
“吒儿——!”被村民敲晕带回李府的殷夫人方才因儿子转化魔身时的暴喝悠悠转醒,此时迎着逃命的人潮终于又赶了回来,却恰好听到这一句“伏诛”,登时泪流满面地唤儿乳名,破声嘶哑,狼狈至极。
少年僵硬着表情勾起唇角,想要笑着回首与娘亲告别,却在即将转头的一瞬看到老龙王倏忽瞪大的双眼。
恰此时,阑干瀚海凝为百丈冰墙,只消逐步击破就能便能化解水漫全关的苦局,当真是千里冰封!
吒儿心下一怔,身形却是不慢,凌空踏炎,猛然跃起,操起火尖枪就冲着冰墙横扫。
交错纵横的浪花仿佛被顷刻冻结,连顶尖的泡沫都保持着空心玉珠的模样,此时被烈焰热浪袭过,纷纷跌落为细碎残冰,静驻无依。火尖枪所指之处,冰墙消失,无一残留。
“诶哟乖乖,好一招冰玉九天,后生可畏!”
太乙真人落在倾力一击冻结滔天海水的丙哥儿身边,称赞啧啧,见后者只是瘫在地上喘息,气若游丝,这才察觉到不对劲。
“哇!咋伤辣么重?”
正说着,就听自己捧在心尖尖儿上的宝贝徒弟于高空传了音:“师父!快救他!”
头一回听到小徒弟正儿八经喊“师父”的太乙真人一个激灵抖擞,精神大震,登时从身上搜出一丸灵珠塞进银龙口中。
“哎呀呀,本来想留给我家乖徒儿增法力的,既然娃儿为你开了这个口,辣么给你也一样吧。”
丙哥儿乖巧地吞了灵珠,不多会儿便感觉身上熨帖许多,勉强睁开眸子,想要道声谢,却是除了沉重的龙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好在太乙真人随意惯了,倒也不以为意,颇为洒脱地摆摆手,就那么一屁股坐在地上,跟龙唠嗑儿:“嗨,你就是李靖口中的龙族,我家傲娇小徒儿结交的新朋友?这么乖,还不得被臭小子可劲儿欺负?”
丙哥儿:?
“跟你嗦,我养的小豹崽儿都比你凶,啥时候让哈徒儿带你去我那儿,你也学学伸个爪子糊他一脸。”
丙哥儿:……
好不容易追上救兵就听到奇怪言论的李靖:……
这边一派温馨祥和,吒儿却依旧在奋力击冰。余光瞥见师父给丙哥儿塞进嘴里什么,而且始终陪在一旁不离半步,想来不至于有什么不虞,少年也就能集中精神继续手上的活计了。
此时海水凝冰,自然不会无故倾倒,然而冰层太高,火尖枪从上层开始一路往下扫,对底部冰层而言颇多施重,一个不慎就可能颓然倾塌,哪怕半点不敢分心地层层击破,若是耗时太久,恐怕也会有所危险。
好在目前敖广似乎并没有雪上加霜的想法,他只是仍以龙身腾云驾雾立于一端,静默着望向自己那依旧以龙形瘫倒在地的儿子。
老龙王不得不承认,东海龙宫的“三公主”好像变了。
是一种,让作为父亲的他,倍感欣慰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