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讲述的事发生在低语柳巷,关乎于你。事到如今我对你的了解依然很少,就连真名也不清楚。你是怎么来到了这条巷子,在这里生活下来的,恐怕只有天知道。
遇见你的时候我刚成年不久,你看起来和我差不多,甚至还大一点。我离开了家族四处流浪,因缘巧合之下坐火车来到了这个城市,便自然而然地暂居在低语柳巷,那里是外来者的聚落,人性时刻受到原始丛林的考验。经验使然,为了生活得更加舒适,我将一些不怀好意的团伙敲打一二,心安理得地占据了他们的窝点,而收入来源,便是五公里外的某家酒水商店,我在那里当店员,每天理货收款,偶尔把上门闹事的人揍一通,都是很简单的工作。
而你就住在街尾,跟我工作或者居住的地方有一段距离,我在低语柳巷住了半年,和你只寥寥碰过几面,之后再无联系。
二十岁的我,对于未来完全不了解,对于你的心思也只靠直觉来判断。你的脸上常挂着八面玲珑的笑,话虽如此,我还是觉察出你的喜怒哀乐,只是那些笑容背后有什么内在的联系我看得不透彻。一提到你似乎很轻松,但其实,住在低语柳巷那阵,你给我带来了不小的困惑,让我严谨地思考了未来的去处。
关于你身上最让人困惑的点便是,你为何在这里。哥伦比亚欢迎来自任何地区的任何种族,但萨科塔人很少,这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世上真有一片无忧无虑的乐土,为什么要离开呢?在有限的交流时间里我曾无数次想开口,却隐隐觉得问出口了会产生一些不必要的链接,遂作罢。
“德克萨斯,我高潮的时候说不定会喊其他女人的名字,你介意吗?”我们赤裸着躺在被窝里,你这么问。
“无所谓。”虽然不太确定,但我应该应付得来,毕竟也只是人名而已。
“你家隔音怎么样?”
“很一般。”我的住所毕竟是抢来的,它的上一任主人未对它进行维护。低语柳巷没有什么好房子,装修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觊觎,我对住所也不甚挑剔,便放任自流。
“那,太大声了你就塞住我的嘴。”
我环顾周围,刚脱下的衬衫在离我们最近的地方,红色的,是我常穿着的款式。我伸手够到它,将布料放在枕头边上,你试着咬了一下,表示没有问题。
对我来说,那顶多是一时兴起的结合,连露水情缘都很难算得上,我离群太久,从你身上汲取一些与人交会的温度,而你,我从你的身上看到了懊悔。有一种说法曾广泛流传:女性在高潮时能见到上帝。我的经历告诉我这是无稽之谈,但萨科塔人,也许会有所不同?
你在忏悔什么呢,对于宗教我毫无涉猎,对你,我知道的只有——你是方圆百里有名的灵媒。
初次见你的那天,我的雇主夏洛特说她的橘猫走丢了,想请人帮忙去找,但她不敢一个人到低语柳巷,我便只能陪同,跟她来到了你的工作室。说是工作室,大概也算是你的家,地方不大,也不像灵媒会住的地方,张灯结彩,却不是充满神秘符号的装饰,更确切地形容,类似于什么派对现场。你穿着睡衣,头发蓬乱,这样不着调的人,就算开口向夏洛特要价十万一颗水晶球也没什么奇怪的。但我没兴趣探寻,等你穿好工作服,也就是带纱的袍子,我待在旁边看你用卡片来测方位,一连几次,每次的方位都有所偏移,你的解释是猫会移动,又问夏洛特要不要通灵,只要一张猫的照片,你可以和猫进行心灵层面的沟通,夏洛特忙点头,于是你拿出一颗水晶球,端坐在台前念念有词。
到这一步我已经看出了你的把柄,本想拉夏洛特离开,却听你这么说:“疼痛、恐惧……看来你的猫不怎么喜欢你的男朋友。”夏洛特也欲言又止。
“女士,猫不是走丢的,而是被你的男友丢弃了,对吧。”水晶球将烛火折射出蓝色的幽光,在你的脸上洇开,若它是宇宙的投影,金红的眼睛便是星球了。
夏洛特承认她的男友会趁自己不在家时虐待猫,可她们恋爱七年,不愿意因为猫而分手。在这点上我不会说“今天他虐待猫,明天就可能家暴你”这种话,良言要劝能劝得住的人。
“它不想回来。”
“有家总比流浪好,你一定要帮我,我可是它的妈妈!”夏洛特激动地握住了你的手。
一个让人伤痕累累的家,真的比没有更好?在这件事上,你相当无情,笑眯眯地对夏洛特下了逐客令,也不忘记收费,我俩只能识趣地起身离开。
“你额头发黑噢,最近少碰水吧~”行至门边又听你一言,夏洛特回过头去,我却发现,你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的是我。
这些事我向来不信,如果有什么东西能让我倒霉,只可能来源于我的过去,或者上门的条子。事实也是这样,那天我在工作,一个报童打扮,大约十二岁的男孩走进来。这是酒水商店,不允许对未成年营业,我正要开口劝他走,他却非常自来熟地问我还记不记得他。
“我是那天被你揍过的团伙中的一员。”他这么说,对此我毫无印象,谁会记得自己吃过多少块巧克力呢?他又说他只是个小虾米,当时场面混乱,他躲到一边才没被我砍翻,后来他回归家庭,打零工生活,并照顾自己积劳成疾的母亲。男孩生茧的手抬了抬自己的报童帽,面料纤维磨损得看不清质感,补丁却针脚齐整。
他说今天卖出去的报纸很多,自己又在城南做工,那里正在兴建一座酒店,他搬木材一周可以赚二元七角八分,晚上还去流水线做玩具。洋娃娃你知道吗,他的岗位负责给还是光头的娃娃植发,用针连着作为头发的线,一针针在娃娃的脑袋上戳,重点是把发际线填满。这活计没有比他小的女工干的好,他不太喜欢,宁愿去打包装箱,之后娃娃就被卡车送到大城市,摆在橱窗里面,被银行家、律师、医生,总之是有钱人的女儿看中。她们的父母会付钱买下,一个十元,那远在工厂的自己呢,也能得到一分,也就是一便士。
再怎样,终归比拿起砍刀和锡箔纸卖化肥好……我这么想,问他的经历会不会影响目前的工作?他得意地笑,自己才不会那么傻跟老板老实交待嘞。
时间很快过去,夏洛特来跟我换班,我和那位男孩便一起出了店门,同行一段路。他的性格不算非常活泼,只是早早辍学混迹街头产生的圆融,我问他为什么要来买酒,他说只是从门外看到了我而已。我又问他为什么找我,他说他觉得我很漂亮,还是个漂亮又厉害的大人。
我,甚至于我的家族,和他以前的那些同伴没什么区别,漂亮和厉害更算不上,我一边走着,犹豫是否要打破孩子的幻想,却听他压低声音说小心,已经被盯了快跑,我往巷子里走,姐姐你找机会过桥。
前方有岔路,身后的人,听脚步以及金属摩擦的声音,应该是条子。从一开始我就发现了他们,原打算分道扬镳后引到静辟的地方,将他们一网打尽。
不过既然男孩也发现了他们,便跑吧,大街上不便动手。我也压低声音,说我往巷子里引开他们,你过桥,那里的路软烂不好走,条子应该也不愿意追过去。
确认眼神后我们便在岔路口狂奔起来,往相反的道路。气急败坏的咒骂和皮靴敲击石板路的声音追随我,奔跑的过程中我已经想不起,穿过了多少街区,路过多少个流着污水的化工厂,我向前跑着,不算太累却也不能分心,对方的速度很快,若那个男孩选了这条路,一定会被追上。
我知道他的家里有一位温柔的母亲,咳嗽着给他洗被烂泥弄脏的衣服,我知道河畔的大片鸢尾已经盛开,他过桥就能看见。
但我不知道,我的未来要如何自处,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在哪延续,可能我会漂泊不定,又或许和某个姑娘一起生根落地。
甩掉追兵,我抱着路上买的面包,晚风吹拂,推我回到居所。运动后的身体酣畅而疲惫,我换下衬衣,想着再次偶遇,或许应该询问对方的姓名。
而我不知道的是,镇民已经在河边捞起了一具,溺亡的尸体。
发薪的日期越来越近,夏洛特近来却十分心烦,总唉声叹气的,为了避免我的薪水出现什么差池,我试探性地问她,是最近经营状况不好吗?她摆摆手,一副懒得解释的样子,叫我去休息。
夏洛特的父母离世时留下一笔不菲的遗产,她一般不为物质所烦忧,店里除了酒水,还有一个留声机,时常放着音乐。既然她让我休息,我便走过去换了一张唱片,当红歌星Sora的专辑,里面有十首,主打歌《情人语》还是某部罗曼蒂克电影的主题曲,我挺喜欢。
月光洒落窗台轻诉夜的温柔
清风吹拂心田星河倒映眼眸
无数次为你蠢动将真心相送
山高或海深不及你我情意浓
……
歌声流泻开,充填了整个商店,夏洛特却突然不屑地嗤笑:“没想到德克萨斯也会听这种歌。”
“这首歌有什么问题么?”
“……算了,我不该迁怒。但还是换一首吧。”她扶额:“以后都别让我听到它。”
老板的要求我自然照做,而在下班前,她拿出一个信封,比以前发薪的信封厚的多,她说现在没有心情把店开下去,下次见面就不再是雇主与员工了。
夏洛特实在是个很好的老板,所以我也有点舍不得,接下来便是双方常规性的客套,离开了可以做朋友啦,共事这么久也有情谊在啦,之类的。最后我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随时找我,夏洛特默不作声,半晌才掀唇,说德克萨斯你如果在……任何地方,遇到了威廉,记得叫他回家。
威廉就是夏洛特的男友。我点头记下,便拿着那一沓厚厚的钞票,离开了自己工作半年的地方。
天公不作美,回家的路上下起了雨,我没有带伞,趁雨还小加快了脚步,却赶不上雨势变大的速度。等我回到住所已经浑身透湿,更糟的是那些钞票也被打湿了,为了拯救它们,我脱下湿衣服,光着身子便赶忙把它们一张张摊开,防止粘连。
住所没有什么平面可供晾干,我在房中拉起细绳,再用夹子将它们一张一张地夹住挂在上面,整个过程花费了我一小时,挂好后的绿色钞票在空中湿湿地、微不可见地飘动着,恍惚间让我想起在你的工作室里,那些悬挂的彩色派对装饰。
你确实说过让我少碰水,无论是雨,或是河流,都不要接近。我端起杯子,微皱着眉喝下热咖啡,琢磨不出什么味道。
存款还足够让我休息一阵,尽管休息并不能改变什么,姑且可以睡到自然醒,每日在镇里散散步。低语柳巷的环境恶劣,走出郊外还有花草有树林,我躺在草地上,看夕阳慢慢隐没于树梢。云彩与落雁,入目皆为鲜红,而我和你的再会,就在某个晚上。
那天低语柳巷的街尾也像晚霞,冲天的烈焰舔舐建筑,鲜红侵蚀了漆黑的夜。十点钟,窗外响起阵阵救火的呼号与纷乱的脚步,这里的人都自扫门前雪,但火灾不同,控制不住,风一刮整条街都得化为灰烬。我便也出了门,往火灾发生的地方去。
越近越眼熟,很快你的工作室映入眼帘,着火的另有其人,那是不远处一个破旧的平房,本就破败,在燃烧下更加凄惨了。平日里几个打扮清凉的女人站在门前接客,廉价香水呛得人咳嗽,今日虽也呛得人咳嗽,却只有焦炭味。我亲眼看着你接来了一桶桶的水,往返于火灾现场。那时灭火器虽然已经被发明出来,却并未普及,小城市更难以见到,你投身于救火,汗都被热浪烤干了。我加入进去,和你一起搬水、泼洒。
几个先逃出来的女人哭泣着,说不知怎的听到一声闷响,有响动很正常,但不久就起火了。镇民问她们有没有遗漏什么,她们摇摇头,说自己在看见火势后把最值钱的东西都带出来了,一时半会想不到。
“啊!玛莲娜不见了!”其中一个女人惊叫,你听到这个名字后瞳孔就那样放大,突然把桶里的水往自己身上一泼,径直冲进了火场,我拉你都来不及。
木梁毕剥作响,倒塌出银屑般的火星,那天在场的所有人都想,你可能不会再出来了,但最后你满脸烟灰,撞开了废墟,半扛半拖地救出——一个男人,显然不是你要找的。男人被烧伤了大半截身子,头发也没了,但还有气,肺部像破风箱一样鼓动好一阵,嘶哑地吐出几句话。
他说玛莲娜这*婊子还想让自己娶她,真是个白日做梦的*货。在他断断续续的咒骂中我们得知,他对她施行了暴力,在混乱中烛台被碰倒了。
脸立刻冷下来,我第一次见到你冷酷的模样,将他拽起就要重新扔进火堆里。周围人不敢劝说你,你执意要做,我便将你拦下,被你瞪了一眼。
“威廉,夏洛特叫你回家。”我对那焦黑的男人说道。恍惚间我读懂了夏洛特的叹息,这样的男人都有可以回的家,世界果真没什么公平,不是吗。
有人把他抬走了,此时火势被渐渐控制,但里面的人显然不再有生还的可能,善后工作明天早上再开始,我也准备打道回府。你坐在地上,呆望着未烬的废墟,突然仰头看我,问方便的话,今晚可不可以住我家。
“为什么?”
“这里的空气都变成了焦炭味,今晚待在这我会睡不着的。”
“好。”
“叫我能天使吧。”你试图扯出一点笑意:“你是德克萨斯对不对?”然后,你挽住了我的手。
你来到我的居所,一幢窗户透风的,从他人手中抢过来的屋子。我们洗了澡,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并排喝着,你的状态恢复成通常的样子,显然比我健谈,环顾周遭,对我在绳子上挂钞票的行为表示惊讶,用钞票做装饰,真的是好物质的美学。我解释说我只是在晾晒,而非装饰,你就嗤嗤笑我没有听你的建议。
“原来那天的会面你还记得,明明这么短。”
“当然~我的眼睛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漂亮姑娘。”
酒慢慢喝完,你站起身,利落地脱掉了自己的衣服,理所当然一般钻进我的被子里。我扔掉易拉罐,站在床前停滞了一下,便也脱掉衣服,赤裸着躺进去。煤油灯尚未熄灭,火焰在玻璃罩里面静静燃烧,你的面容是金色的,睫毛投影出一片灰,与我互相抚摸,从雨般冰冷到温暖舒展,那片阴影便颤动了。明明才见了第二面,亲密感不知从何而来。
你嫣然一笑,翻身跨坐在我的腰上,随后一个冷硬的东西抵住了我的口腔,黑色的,是一把手枪。
有润滑油从枪口流进了我的嘴里,又苦又辣。枪油里面含有磷酸酯,这是一种化学物质,摄入一定量后会导致人不孕不育,因此别名断子绝孙油,在家族,惩罚某些不至死的罪人会用到它。
“一个背叛者,来到小镇消灭了本地团伙,却静静蛰伏半年,你想做什么呢?”你轻佻地笑着,用指尖拨弄我。
这么想,低语柳巷确实是个很奇怪的地方,这里虽然充满了流民、妓女、黑帮,却能彼此相安无事,要知道黑帮的收入来源大部分是贩卖值钱的货,还有收皮肉钱,以前没离开家族的时候去叙拉古历练,一个家族要管理整个城市周边的妓女,她们会站在马路边,一次五分钟体验即付款,到手30,黑帮收走25。因此当我占据这间房子的时候,发现他们并没有多少存款,也没有货,还诧异了一阵。
秩序总有建立者,而低语柳巷是连条子都不愿踏足的地方,这里的秩序来源于谁,已经很明了。
“你是我的朋友,还是敌人?”
朋友如何,敌人又怎样?我说不出话,但眼睛能传达出我的疑问。
“是敌人的话,”你俯身亲吻了我的小腹,笑意盈盈地说:“就让我爽了再杀你~”
你到底明不明白我是个多么危险的人……枪油实在很苦,嘴巴也不舒服,我扭住你的手腕,反将你按倒了,你没有挣扎,这不得不让我怀疑你是在戏耍我,不过无所谓,那把枪被我踢得远远的。
“德克萨斯,我高潮的时候说不定会喊其他女人的名字,你介意吗?”你就是在这时向我发问的。
心底藏着一个人很正常,现实又不是什么一恋定终身的纯爱故事,谁还没点过往呢?再说了,感情这种东西,过于强调纯洁性只会让它破灭得更快,所以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你喊的名字未免也太多了点,五湖四海的,什么地区的名字都有,绝大部分我已记不得了,除了其中一个——玛莲娜,你喊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恰好临近高潮,我连忙把布料塞进了你的嘴里。
你死死咬住我的衬衫,背弓起来,在我的注视下瘫软了。其实公平起见,我也应该喊点什么,但我回忆一阵,好像没有什么值得我提起的女人,而且这样做有点傻,便一言不发地加快动作,直到空气中汩汩冒起酸涩的气泡,身体动弹不得为止。
第二天我是独自醒来的,胃袋空空荡荡,起身吃掉了剩下的半个面包。对于你提裙跑路的行为我早有预期,钞票还挂在绳上,随着微风摆动,我该庆幸你没拿走我的钱。
出门走走吧,休息这么久也该找点活计来干,我换上适合工作的便装登门拜访。中介见了我,神色颇为慌乱,说他那里没有适合我做的工作,叫我自己去找。我又去小镇公告栏上收集招聘信息,循着地址拜访了一间又一间公司,这些雇主见了我,无一不是一副见到鬼的样子,大部分会以我的条件不合适、他们不需要人了、我是个未婚女人,为由打发我走,小部分雇主连扯谎都不会,说他得了一种招新员工就会头痛的病,我问他什么时候能痊愈,他表示遥遥无期,还请我另谋高就。
一连几天我都在无意义地打转,商铺、作坊,甚至是化工厂,没有任何公司个体愿意雇佣我,最后我又找到夏洛特的住址,希望她能给我写一封推荐信。
“你怎么还敢来的?”夏洛特开门看见我,面色马上冷下来,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她双手抱胸,这是一个防卫的动作。她让我进去,里面灯光很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我在她某间房的床上看到了一个不成形的肉团,全身都被绷带裹着。
是威廉,经过火灾,他的皮肉都被烧伤了,全身上下没几处是好的,并且他显然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几乎被弃之不顾,身上组织液和各种粘液发出恶心的气味。我诧异地看向夏洛特,便听她没好气地说:“德克萨斯,你为什么不让能天使女士把他杀了?”
这与我的认知不符。一直以来,夏洛特都对她的男友情根深种,就算他虐待她的猫、招妓,都没有分手。如果夏洛特在火灾现场,她又会原谅他、拯救他,正因如此我才代她阻止了能天使。
现在看来,事实与我想的差别很大。她的情和爱是因为什么变质的,我不清楚,也许是威廉的背叛,也许是暴力,也许是他被火焰烧却的英俊皮囊。低语柳巷里的爱难以证伪,所以人人都研究恨,恍然间我产生了可怕的猜想。
“我知道你想找我要推荐信,但我不会给你,不止我,城镇里的所有人都不会。”
“为什么?”
“这你就要去问‘她’了。”
“我明白了……”
也对,能让所有人静默的力量,也只来源于秩序。
“忘记你在我房间里看到的,也忘记那场火。”我在玄关穿鞋,听到夏洛特在我身后说:“德克萨斯,有时候啊,爱情是会这样的。”
没有应答,那时我和她都很清楚,彼此今后不会再见了。我的脚步往你工作室的方向去,头也不回。
低语柳巷的街尾,焦炭味道依然很重,你对我的来访一点也不意外,笑意吟吟地拉我坐下,自己慵懒地靠在椅背上翘着腿,手里拿一根烟,却不吸,只是燃烧。白雾丝丝缕缕地升腾、飘散,在狭窄的房间里找不到出口。
我不擅长聊天,在你的房间里也找个椅子坐了,直入主题:“你为什么要……”
“嘘——我在测方位呢,别吵。”她颇有兴味地观察烟灰掉落地面的位置和形状,得出东北是个好方向,以后要撞大运。
“你是想让我离开这里吗?”
“对呀,不走可不行呢。”
我疑惑地看着你。
“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取你的性命吗?你是一只狼,而低语柳巷只是一片小树林。”你掐灭了烟,舔舔干涸的嘴唇:“看顾这片小树林也是很辛苦的,而你在,只会招来更多猛兽,让这里变得一团乱。”
“有多少人来过?”
“半年来了大大小小十几拨人,放心,我都打发掉了噢?”
“为什么?就算供出我也无所谓吧。”
“是啊……”你若有所思,像是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在包庇我:“大概是因为你在努力地生活吧。我这个人啊,只要一看到绝不放弃自己的人,就没办法坐视不理呢。”
这种说法难道不是非常圣母吗?作为规则的制定者,你和我的家族、叙拉古的家族完全不同,也许正因如此,低语柳巷也和世界上其他地方都不一样。
“说起来,那天你没有回答我。”你起身靠近,直视我的眼睛:“真是过分哪,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还不把我当作朋友么?”
“朋友之间不会上床。”
“为什么不呢?”你扑哧一笑,满不在乎地撩起我的头发,在我唇上一吻:“德克萨斯,有时候啊,友情是会这样的。”
我看你们说的完全是歪理。
“那现在又要我走?”
“因为我想守望的人都已逝去,也许未来我也会离开吧。”说着你状似担忧道:“没有我罩着,你一个人在这可要怎么办呀?”
想要守望的人,大约常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是那个叫玛莲娜的女人吗?我没有问出口,出门左拐走几步路便是火灾现场,焦黑色遗址还伫立在那里,鬼使神差地我走进去,倒塌的屋顶掩盖了地面,灾后村民也已经把里面清理了一遍。
“你是干嘛的!怎么走到里面去,多危险啊!”一个女人在外面对我喊,我猛地回过神,撞到一块折角,木炭啪嗒掉下,地面露出一些结炭痕。走出去,发现她正是那天最先逃出来的女人。
“吓坏我了,当时我就听到闷响,后面突然窜起蓝色的火,我赶紧跑……”死里逃生的经历让她心有余悸,她絮絮叨叨,我好一会才脱身。
你的建议我认真考虑过,而夏洛特的事,我也选择遗忘,所以我将存款和行李准备好,第二天便来到集市,购买了一辆二手货车,但我没有立刻出发离开,而是开进了低语柳巷。
“真是一辆不错的车呢。”你从工作室里走出来,朝坐在驾驶位的我喊道:“是来找我算什么的?测吉凶,测方位,找人找物都可以噢?”
我回答说我是吉是凶都得离开,方位你也已经告诉我了,是东北方,至于找人,我找的就是你。
“能天使,你愿意和我同行吗?”
我想我大概是疯了,竟然邀请一个只寥寥见过几面、曾用枪抵着我喉咙的人。你错愕地看着我,在那瞬间,我从你有如金红色斑彩的眼中看到了动摇与渴望,那是一圈圈扩散开的涟漪,将守望者从孤独的沉湎中唤醒。
你回过神来,微笑着朝我摇了摇头,轻声祝我旅途坦荡,好运常伴。我便发动车子,离开生活了大半年的地方。那时通讯技术不发达,何况我没有你的联系方式,若有人问我会后悔吗?实话说我不知道。
人类总喜欢美化自己没选的那条路,后来我在外就职于一间物流公司,有时开着货车送货,从一个州到另一个州,公路穿过荒原和沙漠,长得望不到头,我百无聊赖又不能分心,偶尔看着空荡的副驾驶位出神。
我发现我也不能免俗,想象如果那天你跟我走,甚至硬拉着你走,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每次我这样想,那天晚上你的样子便栩栩如生地展现在脑海,不止是轻佻而机灵的你,还有被我抱在怀中那个活色生香的你,沐浴着窗外的月光,欢愉而舒展。红色衬衫被你咬出深深浅浅的牙印,你喊着一个又一个名字,闭上双眼。
[番外]
我叫能天使,这是我给自己起的名字,而父母起的名字我不清楚。在我还没能形成记忆的时候便被人贩子拐走,卖给了一对哥伦比亚夫妇,后来男人失业,他们无力抚养,将我送到福利院,辗转间我又被一个女人收养。
收养我的女人开了一间按摩店,在低语柳巷。当然,后来我发现,这间店除了门头的那几个字,和按摩没有一点关系。里面比我年纪稍长的姐姐们也曾是被她领养的孩子,工作时会让我出去,不要让男人看到。
姐姐们来自五湖四海,样貌肤色不同,各有各的漂亮,其中我最喜欢的姐姐玛莲娜只比我大几岁,会用攒起来的钱给我买糖,味道粗劣,但很甜,是稀罕东西。
低语柳巷非常混乱,黑帮上门勒索,用化肥控制了一些姐姐,她们微薄的收入更加雪上加霜,养母沆瀣一气,丝毫不作为。在一个雨夜,我意识到我该长大了,忍无可忍地拿起砍刀,结束了养母的生命,又在尸体堆里找了一个毯子开始拼起来,拼了一半手脚发软,蹲在旁边先吃点隔夜的硬面包,颤抖的手没拿稳掉在地上沾了血,又捡起来拍拍继续吃,一边吃一边思考怎么拼。最后我把她的尸体拼完,少了一只手怎么都找不到,上面有个足金的戒指,上个月我在赌坊赢来的钱被养母抢走了,得捞回来。
做了这种事,我待不下去,便爬上将要启动的货运车开始四处游历,直到有一天,我心血来潮回到低语柳巷。当年我杀死养母后给各位姐姐都分了钱,叫她们做点正经生意,以后好好生活。可是当我回到那里,那间按摩店依然声色犬马,姐姐们没有一技傍身,除了做这些,依然无法生存,甚至更糟糕了,没有养母压迫她们,她们对自身处境的反抗意识也逐渐消亡。
我不是没有劝过她们,我也不是没有清理掉那些黑帮,但按摩店还是不断有加入的女孩,街头也一茬一茬地出现新面孔,他们是镇上的本地人。
我想过很多种办法解决,但是,孕育他们的不是暴力,孕育她们的也不是色情。
孕育ta们的,是贫穷。
我退而求其次,成为了低语柳巷隐秘的话事人,至少我可以勒令黑帮不要贩卖化肥,也不准去勒索姐姐们。如果有男人对姐姐施行了虐待,我会帮她出头。
这样的做法只是饮鸩止渴,但我也没有办法将黑色变为白色,只能周旋出深深浅浅的灰,直到有一次我去看玛莲娜,看到她脸上深深浅浅的淤青,还有流血的嘴角,她流着泪说怎么办,威廉是骗我的,他有一个相恋七年的女朋友,不会带我走。
房里还放着助兴的歌,是著名歌手Sora出的那首情歌,似乎是什么电影的主题曲,因为按摩店经常放,我听过几遍。
无数次为你蠢动将真心相送
山高或海深不及你我情意浓
……
以前我嫌它浪漫得发腻,现在我第一次觉得那歌声是苦的,就像从这间逼仄的小隔间掉漆的木门缝里随着烟味漫出来。
我抱着她干枯的身体,很想对她说傻姑娘,欢场哪有什么真情,你放的歌,他们都不爱听。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和德克萨斯肌肤相亲时,会忍不住喊她们的名字吧。那些姐姐们大多都染病死去,或是失踪,如流星飞散,生前也只有性,没有爱。甚至可以说,连性都没有,只是工作和剥削。我享受性爱,生理的快感抵不过罪恶感,就像有蚂蚁在咬。
至于德克萨斯,她与我的那些若有若无的情愫,消散在她远去时扬起的烟尘中。有时我会做梦,梦见自己和她坐着卡车驶向远方,低语柳巷是我的伤疤,却只是她路途停靠的车站,而它终将远去。
自那以后过去了好多年,经济下行周期似乎要结束,听说政府为小镇提供了新的发展规划,街上警察也多了起来,取缔灰色产业,将流民抓去培训上岗。我适时离开,不再回望那座小镇。
“小姐,你要去哪里?载你一程?”好心肠的货运司机让我搭他的便车,我从善如流,坐车去了隔壁州,听说他的货要送到某个仓库,再和另一名司机交接。说到这个他很快乐,接下来他可以回家和女儿团聚。
“没办法呀,有家了,跑车就不能出去太远。”他擦着汗,眼里都是笑意。我有点羡慕,自己是不是也要找个地方扎根,安定下来比较好?正想着,大叔又笑说:“不像你们小年轻咯,世界这么大,走到哪里都不怕,风啊雨啊,都是珍贵的回忆呢。”大叔的下巴抬一抬,似乎在对远方来交接的人打招呼,我便也往那个方向看去。
灰狼穿着制服,正朝我们走来。
——fin——
参考材料:第一人称单数、YFC2
作者bb空间:
女儿酱生日快乐!!!
今年滑铲失败,结尾卡文了,但快递还是这么香。我曾想过去掉能天使番外,只留德克萨斯视角,但想了想,对于能天使的背景,还是应该交代清楚。因为她们之间几乎是“此生与你不过相逢”,在小德视角里能天使过于神秘,不可捉摸,也着墨不多。
尽管如此,她们对彼此也是个特别的存在吧,只要没有忘却,那根透明的线仍会连系着彼此,让她们再会。
唐浮羽 2024.06.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