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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言归正传,还是继续说父辈革命的故事。我爸年轻时候不是那么安分,跟王大胖闹过革命,当过革命的吹鼓手,经常编些歪诗,顺口溜,标语口号,糊弄无知的群众,骨子里有些革命理想与激情,算得上进步青年。但是我爸的骨头比王大胖软多了,意志和立场远没有王大胖坚定,革命也没有王大胖彻底,革命高潮时期,王大胖领导的革命队伍与钢城另一支革命队伍发生火拼,处于劣势的王大胖把队伍拉进山里打游击,准备建立根据地作长期对抗,大伙意志低垂,王大胖指着青山绿水给大伙打气说:“大家千万别灰心啊,当年伟人就是用农村包围城市和持久战这两招打败敌人的,我们现在走的是伟人路线。”我爸跟着队伍在山里瞎逛几日,受不了蚊虫的叮咬,与身边几个一嘀咕,掉头下山私自与敌人达成了和解,这直接导致王大胖当钢城革命最高领袖的美梦落空。事后王大胖愤愤地责难我爸,我爸却狡辩道:“革命,革命,你打倒我,我打倒你,到底何时是个头?”王大胖坚定地回答:“为了理想,我们必须继续革命。”“那我们的理想又是什么?”“为了实现共产主义。”“那共产主义什么时候实现呢?实现了共产主义之后,我们又革谁的命呢?”这两个问题,王大胖一个也没有回答出来。我爸的这一番狡辩很有杀伤力,革命队伍一哄而散。
对于革命理想,我爸可比王大胖务实多了,自从进入工厂当了工人稍有家底后,他的革命干劲就此锐减,少抛头少露面,甘做革命的螺丝钉,人前人后只说社会主义好,待我们穷人不薄。到了革命后期,我爸的狐狸尾巴就彻底露出来了,他表面上反资产阶级,私底下却和资产阶级有来往,甚至还扯上了私交,惹得王大胖直骂我爸是钻进革命队伍里的投机分子,背叛革命。骂急了,我爸就和他翻了脸,“好,我不革命了,你闹去。”两人从此没话说了。没想到的是,十几年后两人又成了同一条战线上的人士——都下岗了,加上人年纪大了喜欢怀旧,两人表面不说话,心里还是有交情的。两人的交情是,我爸和别人在打牌,出错了牌,王大胖就在背后说:“出这样的臭张,技术太烂了。”当年王大胖带领大伙闹革命,闲了就躲在山沟草垛里靠自制的纸牌消磨时间,所以牌艺还可以。王大胖在树下和别人下象棋,我爸撂手在背后看,王大胖走了臭棋,我爸摇头叹息。我爸的象棋下得相当不错,以前工友比赛还得过奖,棋德修养也可以,王大胖跟他比起来,顶多是个娃娃,可是观棋不语真君子。不过我老爸背地里跟资本家的关系更亲密了,甚至还跟白眼狼老爸攀上了交情,遇见了先点头先微笑说:“老弟,现在发达了,有机会可得关照关照我们这些穷哥们呀,老哥以前可没薄待你。”白眼狼老爸打着哈哈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我爸有自己的想法——和王大胖闹了那么多年革命,还不是这个样?如果再看不清楚形势,再去闹革命,不但要吃苦头,搞不好还要进局子挨整,那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王大胖跟我爸不一样,他是骨头越老越硬,而且爱憎分明。虽说跟我老爸闹翻了,但是他对我是没说的,我去他家串门,他还是眯着眼睛慈祥地说:“伢子,找我那兔崽子来了?”这时我跟王蛋蛋都老大不小了,他还是满口“伢子,兔崽子”的乱叫,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他对白眼狼就差多了,白眼狼来了,黑着脸庞似包公,白眼狼刚出门,他就挑拨我们的关系,教导我和王蛋蛋,千万不能让这小子得势呀,他一家都是白眼狼,黑心狼。白眼狼姓白,因为这个,从此无辜挨上了这个不太光彩的绰号。不过王大胖这样说也有他的道理,因为他跟白眼狼老爸老早就结下了梁子。白眼狼老爸比我爸和王大胖年轻好几岁,用王大胖的话说,我闹革命的时候,他还在穿开裆裤呢。但白眼狼老爸脑子灵活,据说他当年带着满腔的革命热情投奔到王大胖门下,可王大胖看走了眼,认为他是个没出息的家伙,并没怎么看重他,天天让他搬桌子搬凳子,非但革命重担没让他挑,连正经事也没让他干过几回,压根儿就没有重用的意思,白眼狼老爸受不了那委屈就跑了。倒是我老爸有先见之明,暗底里给了白眼狼老爸不少精神上的鼓励。事实证明王大胖是错误的,我爸是正确的,改革开放的春风一吹,白眼狼老爸那颗聪明的脑袋就有了用场,他没有任何历史包袱,思想解放最早,胆子也大,步子更快,成为钢城最先几个能够吃上螃蟹的人之一,先是投机倒把捞了不少钞票,然后开工厂成了名副其实的爆发户,后来工厂越做越大,又成立集团走多元化发展道路,手下的产业涉及制造、金融、地产、矿业、贸易、服务等,似乎无所不能,无所不包。最主要的是,白眼狼老爸非常擅长包装自己,偶尔搞搞慈善,经常参加各种财富论坛,到大专院校演讲,讲励志故事,讲先进事迹,反正高层讲什么,政府宣传什么,就能从他嘴里听到什么,如同一部准确无误的复读机。然后又出版几本回忆录、个人传记,成了钢城的头号大名人,成了渴望成功人士崇拜的偶像,他那些走马观灯花换女人的故事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名望,反而被当作成功男人独特的魅力与传奇在街头传唱。政府开会,他代表商界人士作报告,人民代表、劳动模范、创业标兵、感动人物、经济风云人物、杰出企业家、杰出青年、慈善活动家、某某协会名誉会长名誉理事之类的头衔挂了一大堆,其实这时候他已经五十岁上下,早不再年青,又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臃肿的身体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他也不知道烦。王大胖每次在电视里看到白眼狼老爸那些励志故事和先进事迹,就生闷气说:“这是什么世道?什么事情都可以瞎编,就他那点家底我还不知道?”我妈看到白眼狼老爸那些励志故事和先进事迹就不一样了,一个劲儿为我爸当年的巨眼识英雄而洋洋得意,“人不可貌相呀,你看白眼狼老爸原来是个什么样,现在是个什么样,那时就瞧出他准有出息。”我爸听了眯着眼睛直笑,脸蛋红扑扑的,神色比喝了两蛊小酒还舒服。可惜白眼狼老爸没有听到我妈这些话,不然在他那一大堆励志故事与先进事迹里,没准会添上我爸如何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给了他精神上的鼓励,让他自强不息、奋发成材这一节。
当然,王大胖与白眼狼老爸的恩恩怨怨远不止这些,他们之间有更多的故事可以唠叨。王大胖下岗后无事可做,天天光着膀子窝在院子里打牌下棋也不是办法,为了生计生存,闲里找忙弄了辆破三轮车到城里跑运输稍客人,因为是无照驾驶经营,三天两天被城管追着跑,没想到当年革命中学到的游击战术,几十年后运用到了如何躲避城管抓捕这样的小事中,真是狼狈窝囊。仔细一想,还是伟人关心普通老百姓啊,于是把伟人的头像挂在了三轮车的前面,祈求伟人保佑,又在三轮车前面安了个喇叭音响,唱着当年荡气回肠的革命歌曲满街溜。回到院子,王大胖就忍不住朝大伙发各种各样的牢骚,大伙多少有王大胖类似的感受,这些人聚集在一起最大的爱好就是挪揄、嘲讽、骂娘,王大胖的牢骚无疑是火上浇油。他见人情激愤,情形和当年有几分相似,造反的念头又悄上心头,但是又想试探人心,便满口“老子当年,老子当年”的乱嚷。为了证明资本家的罪恶,王大胖特地把白眼狼老爸搬出来当做反面教材,白眼狼老爸平日里那些行为艺术本来就招人显眼,大伙被这位当年的革命领袖一煽动,个个活蹦乱跳的,我爸在这堆人里一向以稳重和见识著称,大伙一起来征询他的意见,他听到看到外面的龌龊事,心里也是有所感,一个劲儿地附和:“是呀,是呀,是这么回事。”可骨子里仍是墙头草。有一段时间,王大胖重新成了院子里炙手可热的人物,可惜他好不容易点燃起来的星星之火,被白眼狼老爸的手指头轻轻一按就给熄灭了。
白眼狼老爸发达后除了在女人身上找点乐趣,另一个爱好就是衣锦还乡。许多人有这样的心态:富贵了,什么都有了,内心反而空虚了,没有以前那股精神劲了,于是觉得以前的艰苦日子才最有意义。他发达后每年都要开车子回故居好几次,缅怀当初的坎坷岁月,当他听说王大胖在拿自己当反面教材,毫无反驳的意思,只是下次回故居给大伙带来了钞票,三百五百,每家每户都有,并放下身段自嘲几句,大家拿着钞票感动得几乎要掉眼泪,“富贵了,不忘本,大善人啊。”白眼狼老爸以前的污点马上被忘得一干二净。王大胖是个例外,他一边用手指醮着唾液数钞票,一边告诫大家,这是资本家的糖衣炮弹,得小心点。可是这以后王大胖再讲白眼狼老爸的坏话,响应的人不但没有了,反而惹来不少鄙夷的神色,他这才知道中了白眼狼老爸的离间计。此后白眼狼老爸开车荣归故里,从王大胖身旁经过都要按喇叭表示尊重,有时还故意探出头来问:“师傅,要不要捎一段?”王大胖知道那是在损人,给他难看,因为白眼狼老爸以前想借王大胖的单车过过不用腿走路的瘾,王大胖没借。每次车子过后,王大胖肯定会在后面骂:“奸商,神气什么?”王大胖曾经买过白眼狼老爸工厂生产的产品——一根节能灯管和一个多功能开关,都是好用的新鲜玩意儿,可没用两天就坏了,王大胖自以为抓到了把柄,如果再有人吹捧白眼狼老爸,他就把东西拿出来给人看,证明白眼狼老爸和这些伪劣产品一样不是好东西,还气哼哼地说:“当初闹革命的时候,怎么没看出他会成为奸商呢?”可是搭理他的人还是很少。他这才彻底明白,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这世道确实是变了,如今大家的眼里只有钱,自己是老了的英雄,过气的明星,人见人厌的癞蛤蟆。
造反的事情黄了,王大胖只好时不时去杂物堆里看看那辆又大又笨重早生满铁锈的单车,怀怀旧,那仍是他的宝贝。嘴巴里从此多了“球”这句口头禅——革命是个“球”,不革命也是个“球”,白眼狼老爸是个“球”,自己更是个“球”……为了这些事,王蛋蛋老娘不止一次公开批评过王大胖,说他是一根筋,怎么也扭转不过来。王大胖反驳道:“妇道人家懂什么?”言语间那种有信仰的自豪感还是有的。我爸见王大胖这样,忍不住站在两米开外的地方旁敲侧击几句:“做人何必跟钱过不去呢?当初革命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过上好日子么?”我爸可比王大胖精明低调多了,他见阵势不对,心早转向了白眼狼老爸,一个劲儿忽悠白眼狼老爸说:“你们是敢为天下先的时代精英,有机会也得让兄弟发挥点余光余热呀。”白眼狼老爸经不住缠磨,果然把他拉进工厂给了个技术顾问的闲职,害得我处处对白眼狼投鼠忌器。王大胖听了这话若有所思,他们两个表面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其实内心还是惺惺相惜的,一个佩服另一个的圆滑世故,另一个佩服这个的骨气坚持,只是嘴巴上不说出来而已。
作者简介:赵香远,湖南衡东人,2003年毕业于吉首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2004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曾在诸多省市地区文学杂志报刊发表文章,现为深圳市作协会员。代表作有中长篇小说《孤独的行走》、长篇小说《开在边缘的向日葵》等,作品以视角独特、思想深邃、想象瑰丽、气势恢宏、高度深度、现实批判见长,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与个性特征。
长篇小说《开在边缘的向日葵》具有明显的电影改编价值,欢迎洽谈出版改编事宜(邮箱:24598988@qq.com);转发转载,请向作者留言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