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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思(补档合集)
念影渺/云沐 2020-08-05

长相思      

        点点愁

      满目疮痍,一地狼藉,天边的残阳与地上的鲜血说不清楚哪一个更红。我跌跌撞撞的走在这战后的旷野上,在找着什么……

      在找什么呢?

      我嘴里好像在念着一个人的名字,可我分辨不出来……

      跨过了一具又一具尸体,我仔细地看过他们脸,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不是,都不是!

      止不住的泪顺着脸颊在流,我十分清楚地感受到了心底的疼痛,让我几乎喘不上气。

      他在哪?在哪?为什么找不到?

      焦急和悲伤占满了我的心绪,我也不知道我希望找到他还是找不到他。突然间,一杆长枪闯入了我的视野,银光闪闪,即使占满血污,仍威风凌凌地伫立着。

      而握着长枪的那只手,修若梅骨,只是失了血色,看上去全然没有了生气。

      我走过去,瞬时失了气力跌坐在他面前,手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我找到他了,却是这样的他。

      长发凌乱地披散,双眼空洞无神,往日风华无双的人,就这样狼狈不堪地死在了这战场上。

      我抱住了他,心底最后一丝希望落空后,竟有些疼痛到麻木了。

      我把下巴抵在他的肩上,轻声唤着他的名字:

      “方…应看……”

—————————————————————————————————

      “……看……!”我从梦中惊醒,脸上满是泪痕。

      头痛欲裂,我揉着太阳穴,这段时间我总做噩梦,惊醒后却对梦见了什么丝毫没有印象。

      “又做噩梦了?”方承意略带担忧的声音自我身边传来。我抬头,正对上他写着担忧的眼睛。

       看着他皱眉的模样,我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抚平。却在他潋滟眉目里失了神,这模样这情景,我似乎还在哪里见过。

      啊,是了。那次吃蘑菇汤中毒的时候,我在那桃花胜景中看见他皱眉的模样时,就想把他皱起眉给抚平了,他笑的样子当比武陵春景更醉人。

       头痛加剧,我不由地用双手摁住头的两侧,绻起了身子,剧烈的疼痛让我有种恶心反胃的感觉。方承意连忙扶住我,嘴里着急地喊道:“宋尧!去找江太医过来,快!”同时给我输送着内力,替我缓解着一部分不适。

       宋尧是谁?他的手下么?彭尖呢?去哪了?

       思绪有些混乱,但在其中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我忽略了,是哪里不对呢?

       额头上的冷汗一滴一滴地往下落,我的视线和意识都开始有些模糊,我看着方承意的脸,恍恍惚惚的,我总觉得我还在看着另一个人……

       “……方、应、看?”一字一顿,脱口而出的名字陌生却也熟悉,可那又是谁?

       我实在没撑住疼晕了过去,于是没有看见方承意握紧到指关节泛白的手,也没听到他带有危险意味的话:“方应看?你在把本侯看成谁?”

—————————————————————————————————

      我醒来时,大概已是半夜,房间里很是昏暗,只有床边的一盏灯燃着蜡烛带来些许光亮。

      我平躺着又闭眼缓了缓精神,身上的不适感减轻了许多,嘴里却有些苦涩的,这味道让我想起身去喝水漱口,只是才刚一动就把身边的人给惊醒了。

     “你可总算醒了。”方承意慵懒的声音自身边传来,把我原本只有三分的清醒吓成了十二分。

      他身上的衣服穿的齐齐整整,仅发丝垂散,就靠在我身侧的半张床上。

      这个时间,他怎么会在这?或者说,我这是在哪?

      我回忆着失去意识之前发生的事情。

      一大早,昨晚没睡好的我就从神侯府来到了明昭侯府,把诸葛师叔交代的一个卷宗带来给方承意。谁知扑了个空,方承意被朝中之事耽搁,府里的侍从说一时半会儿他应该回不来。

      我在书房里等他,闲来无事,就随手拿了一本诗集看着打发时间。坐在临窗的椅子上,一手靠着椅子扶手撑着头,一手拿着装订成册的诗集,好不惬意。晚春的风暖暖的让我的倦意不住地袭来,看了一会儿眼皮就开始打架,叫我去会周公,把昨晚没睡好的觉给找补回来。

      当时手上的诗集正翻到欧阳修的浪淘沙,工工整整的印刷字迹写着“……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看过这句之后,困意到达了极致,眼睛一闭我就睡了过去。

      然后,又做了噩梦,醒来什么都不记得,心里却十分难受。继而不知引发了身体的什么毛病,才见了方承意一眼,居然就昏了过去。

      亏得我还是个习武之人,这身体委实不争气了些。

      我自我嫌弃了一番,然后反应过来,现在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现在还在方承意府上,而且还和他同床共枕?

      虽然我们情投意合,两情相悦,在之前查案的路上,也有过两个人在一间房里啥都不干的相处经验,可是现在是在汴京啊……诸葛师叔,各个师兄都在的汴京,人多嘴杂八卦绯闻传得飞快的汴京,我们这样真的可以吗……

      在和方承意眼神对上的瞬间,我想了这么许多东西,整个人显得有些呆楞,方承意看着我叹了口气,无奈的笑了笑。

      “太医院的人来给你看了,只说是你忧思过重,积郁于胸导致心神不定,给你开了些药。我看了你手上的蛊纹,也没变化。那么,你到跟本侯说说,你这忧思是在担心什么?” 方承意说着,挑起了我的一缕头发绕在手指上。

      我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我?忧思?能忧思什么?太医院的大夫这是没话说了么,我只是这段时间噩梦频繁睡不好而已。

      于是我如实的说道:“忧思没有,我只是近来总做些莫名其妙的噩梦,有段时间睡不好了。”

      闻言,方承意又皱起了眉:“梦见什么了,怎么不早些找大夫看看?”

      我摇头:“醒来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吃了师兄给的药也不起作用。不过像今天这样的情况还是头一次。”

      方承意嗯了一声,算是认可了我的说法。却见他半垂下眼睛,又似无意的说了一句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方应看是谁? ”

      “嗯?方应看……你说的这是谁?我应该知道吗?”我被他这一句话问得满是疑惑。 

      “不知道便罢了,”方承意放下了我的头发,“我也就是随口一问。神侯府那边我派人去说过了你的情况,今夜你就先在我这待着吧”

      语落,他起了身,唤人来把房间里的灯给点亮,又叫人去厨房给我弄了些清淡的吃食。他自己则到房间另一侧的书案那里,去处理一沓一沓的公文。

      我在这一侧的小桌上吃着夜宵,透过烛光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心里十分平静。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就好了。我想,那样我们可以一直陪伴彼此,不必管那些阴谋阳谋,家国之事,可以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心里忽然生出些贪恋,想要这一刻,天长地久。

      直到我吃完洗漱完,又一次睡去,方承意都还没处理完手头上的事。而我在他满是龙涎香味道的床上,难得安稳的睡了一觉,一夜无梦。

 

      到我醒来时,方承意已经练过功又洗漱穿戴好,悠哉悠哉的吃着早膳了。

      他这人向来对自己比对别人要求严格得多,自律得近乎残忍。

      见我过来,笑着说:“你今日起的倒早。过来,陪本侯一起用膳吧。”转头吩咐,让人添了一副碗筷,给我盛了一碗小米粥。

      看着这清清淡淡的早膳,还真是没什么食欲,我不由得撅起嘴,但还是好好坐下吃饭。大抵是看我写在脸上的“不开心”太过明显,方承意还是说了两句软话哄我:“这两天你且忍忍,吃些清淡的。待你身子好起来,想吃什么都给你弄来,嗯?”      

      接着又挑了一两块散发着清甜香气的红枣蒸糕给我,说让我就着吃过过嘴。

      这还差不多!我心想,方承意这张嘴,刻薄起来能气死人,可是只要他乐意,甜起来一样能甜到人心坎里却不让人腻歪,恰到好处的温柔。

      嘴里寡淡的小米粥突然就香甜了不少。

      吃过饭后,方承意就去上朝了,走之前叫宋尧过会儿把我送回神侯府。

      我坐在马车上,想着这段时间要养身子,又有许多好吃的吃不了了,心里难受,决定一会儿要吃两块冰糖糕弥补一下自己。

      不一会儿,马车就到了神侯府,宋尧将我送到,把我要吃的药和一些忌口交代给了府里的大丫鬟后,便赶着去方承意身边去了。

      而我深呼吸一口气,迈着略显心虚的步伐,走进神侯府。这大早上的,也非休沐日,诸葛师叔和几位师兄应该都在六扇门,我有很大概率可以晚一点再接受大家的批评教育……

      只是,希望很快落了空,一进大厅,就看到了无情师兄正好好的坐在轮椅上,手里拨弄着一只机械鸟。

      我心下一咯噔,今天的无情师兄看起来比往常更冷……

      “无情师兄……早呀。我勉强镇定的和他打招呼。

      无情师兄看了我一眼,把机械鸟放到了旁边的桌上,回道:“嗯,早。”

      之后,他并未再言,满室的安静让我更加无措。

      我琢磨着,夜不归宿这事虽然是挺严重的,但是我们江湖儿女本就不拘小节,况且事出有因,我态度良好的认个错,想来无情师兄也不会太为难我。

      在我还未开口时,无情师兄像是十分纠结过后终于斟酌着说道:“你和方承意……你想好了么?”

      我没想到无情师兄会问这个,但是他此时正经的神色,让我明了这不是我能蒙混过关的事情,而是一次很认真很严肃的谈话。

      到这时,我才发觉,原来我早就想好了,要和他——方承意过一辈子。

      从初遇到现在,不过一年多两年不到,可他为我做的事情,足以让我相信他是我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脑海里闪过了和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于是很认真的对无情师兄点了点头,说道:“我想好了,他是我认定的良人。”

      “既如此,师兄祝福你。”无情师兄虽没笑,眼里却多了一些释然,“我会修书给叶师叔把此事说明。师娘一早出去逛街,再过半个时辰也差不多该回来了,你可同她说说你的意思。”

      我脸上一热,告诉了师傅的话,那就是要商议婚事了。这么突然,还真是……挺好的!

      只是方承意那边……是和我一样的心意吧?

      我走回自己的院子,路上想的全是半年前在毁诺城上,方承意对我说的话:

     “我想娶你绝不是一句空话,我愿以我侯府数万兵马为聘,护你万世无忧!”

     “你愿不愿意做我侯府的女主人?”

     一颗心早就沉沦,我又哪里能不愿意呢?

     或许他都不知道,从他在谪仙岛抓住我开始,我就心动了。

     我沉浸在一切都会圆满的幸福感中,开开心心的等着预想中的幸福到来。大抵是因为心思放空,往后的十来天,那个困扰我许久的噩梦也没有再做。我有了精神,日日在汴京城的茶楼饭馆街边小摊上流连,还能时不时去六扇门帮师兄们画一画犯人画像。

     日子过的安安稳稳。

     在提亲的前一夜,一直忙碌得不见人影的方承意不知哪根筋没搭对,久违的半夜三更翻墙来神侯府找我。

     我被夜风的凉意激醒,迷迷糊糊睁眼,却看到床边有人影,下意识地一翻身要跳下床,却被来人一拉,撞进了满是龙涎香味道的怀里。

      “唔,方承意?你怎么会在这儿?”我清醒过来后,小声的说道。

      “……”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住我。

      我完全动不了,看不到他的脸色,只嗅到他身上浓烈的龙涎香味道。

      “你 ……怎么了?”我试探性地开口,总觉得他今夜十分不对劲儿,是遇上什么事儿了心情不好?

      半晌,他才回应道:“没事,只是想你了。”

      声音有些低沉,带了些不明的情绪,我还来不及细思,方承意便松开了我,他此时没有平常的戏谑模样,借着窗外月亮的光,我看到了他的瞳孔里只有我。

      “你愿不愿意做我侯府的女主人?”方承意再一次问出了这句话。

      我毫不怀疑他此时的真心,只是有些奇怪他突如其来的反常。但是看着他流露出的这一丝迷茫,心里就软的一塌糊涂,只想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是的,我愿意,因为你值得。

      我不会是你的弱点,也不会离开你,我只想好好和你在一起。

      “我愿意。”

      “绝不后悔?”

      “绝不后悔!”

      闻言,方承意再一次抱紧了我,在我额头上落下一吻。

      “我给过你机会了。以后可就不许你反悔了。”他轻轻的说着,像是夜风的低语。

      我听在耳里,有些恍惚的觉得,我似乎听过他这么和我说。

      方承意把我抱回床上,给我掖好被子后就离开了。

      我困得迷迷糊糊的,觉得今夜的一切好似一个梦。然后,就真真切切的睡着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十里红妆,我的意中人风华无双骑着骏马来迎娶我。

      我们在亲朋好友的祝福中拜堂成亲。

      一切都很美好,只是这美好却让我平白无故的多了点心酸。

      洞房花烛,他掀起了我的盖头,我满心欢喜,喊着他的名字:

      “方应看……”

      梦戛然而止,我一睁眼,看见天色已经大亮。

      起床洗漱的时候,我整个人都还有点昏昏沉沉的,回忆着昨天晚上的梦,我十分想不通。

      为何我会在梦里,对着方承意喊方应看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我分明是小半个月前自方承意口中第一次听到,为何却总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而且,方承意当时还状似无意实则特意的问了我 ……

      我应该知道“方应看”是谁么?

      看了看右手腕上的蛊纹,我疑惑地想,莫不是这人我认识结果哪次发病的时候被我忘了?

      不待我多想,就有侍女来敲门传话,明昭侯方承意携圣旨来提亲了。


      与梦中相似的场景,从提亲下聘,到迎亲回府,分明是头一遭,却总是莫名的令我感到熟悉。

      可这并不影响我的心情。

      觅得一良人,白首不相离,这属于凡俗却难得实现的愿望,如今我实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要与我的良人一起到白发苍苍,垂垂老矣,才算圆满。

      由着喜婆给我梳发整妆,为我穿上绿色锦缎的嫁衣,戴上垂着珠帘的发冠。待一切备好,我端着团扇遮住半张脸,一步步走出房间,走向我的爱人。

      我在心中想过,我的小侯爷一身红衣会是何等惊艳的模样。可是当我见到他今日的模样,便觉得想象中的样子委实还不够,红色的喜服把他的肤色衬得更加白皙,但不显弱气,反倒把他的张扬加了一倍,整个人神采飞扬,眉目间的柔情却足以让人沉溺。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我想起来了他曾经自夸的一句话“再世潘安,毫不为过。”,如今,我是信了。

      嘴角压不住的往上翘,还好有扇子挡着,不然我看起来大概会很傻。

      上车辇前与方承意戏谑眼神对接上的一瞬,我脸上热得有些发烫。

      之后的一切都顺利进行,只是这繁杂的一套礼仪走完,实在有些累人。

      幸好,我不用去喝喜酒,趁着这点时间,新安排给我的婢女落云把厨房早就备好的一些小食取了来,份量不大的一些点心,都是我爱吃的,方承意在这些事情上,从来没让我操过心,细心得让我自愧不如。

      说起来,明昭侯府里不认识我这个新娘的人应该是没有……毕竟,之前就有事没事的往这跑,合不合礼数压根没人在意过。

      或者说,主要是我和他都不是特别在意礼数,所以府上的人,最后就习惯成自然了。

      到夜色浓时,方承意才应付完满堂宾客,还洗漱完,带着惯有的龙涎香气息走进房。

      此时我嘴里的最后一口莲花酥还没咽下去。

      他看着我笑了笑,坐到我身边说:“还想吃什么吗?让他们再拿过来。”

      我摇摇手,同时咽下了嘴里的糕点。接过落云递过来漱口的茶水,清洁完毕方才开口问道:“你饿不饿啊?要喝醒酒汤吗?”

      “不饿,也没醉,何况我早就和你说过,本侯酒品比酒量还好,只不过,”他笑着把话锋一转,在我耳边把声音压的很低很轻,“今夜你若想看本侯把持不住的样子,本侯很乐意演示一下。”

      这个男人!!!

      我的脸再一次热的发烫,比起他现下喝过酒后微微的红晕,或许还要红上好几倍。

      脑子也被热成了一团浆糊,比喝醉了还晕乎,以至于后面的事情,我都觉得懵懵懂懂的。

      头上的钗环怎么卸的,旁边的人什么时候走的,我和他怎么喝的合卺酒,又怎么褪了衣裳……

     只有最后红罗帐里,颠鸾倒凤,我看到了他失控的模样。

     却在烛影摇晃间,见他动人的眉眼与梦中场景重合。

     只是此时此事实在累人,我无暇顾及这些胡思乱想,只是觉得腰酸,隐约的觉得腰子也酸,往后可能得多补补肾。

      最后终于快入睡时,很乐观的想了想,还好明日不用早起敬茶啥的……

      岂知第二天一早起来,我只觉得怀疑人生。

      因为我一睁眼,脑子里多了一些记忆,关于梦中之人的记忆——神通侯,方应看。

      与我说禁书之事背后的均衡,同我讲牛郎织女的另类故事,一起写了红叶,坐上了千里婵娟,也为我取心头热血……

      方承意做过的,这梦中人都做过。方承意没做的,这梦中人也做过。

      头昏脑胀的感觉,比不得心口的疼。

      我一时间竟分不清现在的一切是幻是真。倘若梦是真的,我现在是怎么回事?倘若现在的是真的,梦又是怎么回事?      

      我这方才成了亲要开始幸福人生,老天就甩了这么一个问题摆在我面前,我十分怀疑自己是冥冥中的天意被针对了。

      可我没有证据。

      这一切的源头或许就是一个月前开始的噩梦,只可惜至今我也想不起来,那噩梦到底是个什么场景,若能想起来……

      可念头才刚起,一种恐慌感就席卷了我整个心脏,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我本能的便不敢再去想,盯着右手腕上的蛊纹看了又看,也没什么变化,莫不是我真的魔障了?

      就这么坐在床上想东想西的出神,直到门被打开,方承意难得穿了家居的便服,收敛了锐利的锋芒。脖子上的红痕一下把我带回了昨晚的情状,我连忙把眼神收回,心下因为今早莫名其妙的记忆而烦乱的心情平复了许多。

      脑子里不自觉地冒出来了一个想法:他人在这,好好地在你面前,日子能这样过下去就当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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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恨悠悠

      在明昭侯府的日子和在神侯府的没什么太大差别,方承意不拘着我出门只会多叫几个人跟着我,保护我的安全,而除非必要,他也不会让我陪他去赴什么宴。

      闲下来的时光里,因为有个过于勤奋的夫君做榜样,我也实在不好意思太过懒散,于是这么一两年下来,武学比之从前还精进了几分,让远在三清山师傅得知此消息后高兴得传书给我,叫我再接再厉。

      一切都再正常不过,可我总是心慌,怕这是我的黄粱一梦,梦醒时,一切都不复存在。      

      因为那个名字,总是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或真或假的记忆带来的异样感,仿佛在问我:

      “你想沉溺于圆满的虚幻,还是回归痛苦的清醒?”

      莫大的恐慌充斥了我整个心脏,嗓子有些发涩,我再一次选择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我走进书房去挑本书给自己补充下知识,好让自己不再分心去想别的事情。可是,这进了百八十次的书房,今日一开门却透着一股诡异的感觉,我沉住气,走向书架,却被柜子角落的一丝光亮吸引住了目光。

      手有些控制不住的发抖,却还是弯腰拾起了它——一片玉红叶。

      上面刻着字:

      “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与吾同。”

      落款处刻着两个人的名字:叶忘忧,方应看。

      我的名字,和他的名字。

      我看着这一片玉红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眼泪不停地流,全是苦涩,周围好像有人听到了动静,进了书房,然后叫了我几声,我不想说话也没有回应,只是一直这么坐在地上,手上那片玉红叶,怎么看着这么红得刺眼呢?

      我想到了三清山,师傅、问舟师兄、雪青师姐、还有构儿,神侯府的诸葛师叔、几个师兄和月牙儿,金剑、银剑,还有顾惜朝,义兄,师师姑娘,燕无归,温柔……还有,方应看。

      一切的一切,在靖康二年的时候,谁逃过了呢?

      我闭着眼,任眼泪在脸上流淌,浑不知时间,周围的情况都与我无关了,就这样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我又做了那个梦,梦里我找到了战死汴京的方应看,等后面的人找到我一起带回了他的遗骸,去往光州。是时,三清山已毁,自在门弟子战死无数,剩下还活着的由问舟师兄带着去了南京避难。神侯府在混乱中为保百姓,只有无情成为药人活着同师兄去了南京。

      在为尸骸修整时,彭尖发现了方应看有中毒的痕迹。我了然,他曾经为通消息而与金国往来过的痕迹,都成了他的罪状,也只有皇室的疑心才能把这谈笑翻湖海的神通侯送往黄泉。

      一生为国揽过,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大宋江山的神通侯,最后落得这么一个下场,没死在敌人的兵刃下,却被背后来的毒给害了……

      我眼睛干得再流不出泪来,乱世之中,这样的结局似乎也不奇怪。

      当晚,我留了一纸信笺给彭尖,把我们两的骨灰埋于一处,不必立碑。

      身边的无执灯,在我用匕首划过脖颈的时候,发出了暗紫色的光。

      血流尽时,眼前一晃,我醒了过来,只觉得做了一个噩梦,身边人用折扇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我看着他心情突然很好,却还是佯装生气地叫他:“方承意!你又敲我头!再敲就傻了!!!”

      承意,承卿之意,承我之意。

      无执灯将我的执念化成了一个世界,在这里,有我执着的一切。

      我就像那个画地为牢的人,把自己圈了起来,妄图粉饰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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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回事?”

      “夫人哭了大半天,手里就握着那片玉红叶不放,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且……”

      “嗯?”

      “夫人好像说着那个名字。”

      “……下去吧,还有谁听见了的,你知道怎么做。”

      “是!”

      我意识刚清醒,就听到了这么一段话 。

      我望着床顶,脑子里还是很混乱。

      那个名字……是说的方应看吧……

      我突然发觉,在这个世界里我似乎都忘了时间的概念,现在原本应当是政和三年,我嫁给方应看的第一年,也是王希孟画完千里江山图呈给官家的时候。

      方应看知道我在找他,为我引荐,我也如愿的看到了真迹。随后王希孟继续云游四海,而我在临摹江山图的时候,蛊毒暗自成长,没有任何迹象。可待我画完,就来了一次彻底的爆发,我陷入昏迷。

      也看到了所有的“原主人”的记忆……

      醒来时,人在药王谷。身边是略显沧桑的方应看,他说我睡了三个月,是个瞌睡虫转世。

      我看着他眼里的红血丝,没有说话。只是抱住了他把头埋在他怀里,狠狠地吸了一口属于他的气息,像是侵入骨里的龙涎香气味,温软浓烈,心里一下就安定了。

      “方应看,我睡着的时候一直在做梦,可是梦里没有你,我害怕极了,怕醒不过来,再也见不到你了……”我闷闷地说着。

      方应看一下一下的摸着我的头,对我说道:“不怕,我在这,我会永远抓住你的手,不会放开的。”

      他话里的认真,砸在了我的心尖上,我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我从来不想成为方应看的软肋,可惜,事总与愿违。情有多深,痛就有多深。

      哪怕方应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不可一世的神通侯。

      他,争得过命么?      

      我这随时可能发作的病情,连当世神医赖药儿也束手无策,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而除此之外,我所知的历史,留给我们的时间,也没几个年头……

      何去何从?

      我改变不了历史,而我所选的男人,心中有家国天下,我也不愿束缚他,我只希望,他可以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是为他自己留,不是为我。

      我希望他可以长命百岁,即使身边没有我。

      次日,我们就启程返回汴京。方应看在药王谷逗留太久,即使他手眼通天,也不可避免的有人要给他使绊子,而他身在远方不便行事。这三个月,他执意留在我身边,实是失了分寸 。

      可他是为了我,他手底下的人不敢说,我也不能说,是对是错,他自己心中有自己的较量。

     所以一路上我只安安心心的调养身体,也看看医书,不瞎操心别的太多事情,与往昔无异的生活。即使,彭尖曾私下告诉我,为了帮我压制蛊毒,方应看耗费了自己的两成功力不止。

      难怪他看着都憔悴了那么许多……

      第一次蛊毒爆发,方应看为我取心头血,在毁诺城给雪狐打扫巢穴,被人换了毒蛊虫,在沧州大牢受伤。

      如今,还是为我,方应看没了两成不止的功力。

      他不愿我知道,我就不知道吧。

      只是我心有愧疚,因为我欠他的,太多太多,这辈子肯定是还不清了,不知道加上下辈子能不能还清。

      这么一想倒也还不错,因为那样下辈子我还能遇见他。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下辈子还遇到我了。

      谈个恋爱搞得和渡劫似的,我都替他觉得不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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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后,一路上平安得难以置信,我们顺顺当当的就回到了汴京。

      此时正是白露时节。马车上,我掀开帘子的一角,窥见路边的银杏树染上了秋色,黄绿夹杂。

      身旁的方应看则在看汴京最新来的消息,官家召道士王老志来京,封洞微先生。

      他看得不住皱眉,方应看向来不信鬼神之说,但是,官家信。没什么事的时候信,有什么事的时候更信。

      似乎只要声势浩大的拜一拜,显得足够虔诚,那些外忧内患就会自然而然的消失,天下会一片太平。

      可是,三月时便有消息,女真反辽,阿骨打一日率五百骑突至辽国咸州,锋芒毕露。我更清楚,今年的十二月,辽女真节度使乌丫束就会死,阿骨打将会袭位都勃极烈,在完颜部中掌握军权,而后就会彻底反辽。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不会因为谁而改变。

      金灭辽,而后灭北宋。南宋立,与金分庭抗礼;蒙古趁机崛起,立国为元。元灭西夏,金,南宋。

      而在这些我所熟知的历史中,身边的人,几乎都没有名姓。

      没有神侯府,没有神通侯,没有三清山自在门,没有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最多只有师师姑娘的名字,被逸闻提及。其他我所熟知的人们,像烟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半点痕迹。善名也好,恶名也罢,史书不会给他们留一个字句。

      鲜活的生命,变为一抔黃土后,活过的人生,就成了无人问津的故事,若无人记得,无人提及,就什么都没有了。

      因为故事只是故事,故事不是历史。

      故事不重要,不值得……

      我想着这些,许是想得有些久了,目光又一直看向方应看,他斜瞟过来,放下了信件,一下子把脸凑到我面前,吓得我回了神。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还是这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他与我目光相对,虽是惯来戏谑的口吻,眼里却是不加掩饰的担忧。

     被他这么一看,我心情好了许多,理直气壮的开始瞎扯道:“想你呀,想你到底还是不皱眉好看点,皱眉真的不好看!”

        方应看闻言“啧”了一声,接着说道:“想来是你在药王谷治病治的没好全,这还没回府,眼就瘸了。回头得叫太医给你开点清心明目的药,好看清楚你夫君的脸!”说完就习惯性的用折扇轻轻在我头上点了一点。

       虽然一点都不痛,但我还是捂住头,躲到一边,笑说道:“是是是!小的眼神不好,还请侯爷高抬贵脸,免得您出众的风采直接把我眼睛亮瞎了~”说完我自己忍不住率先笑出了声。

       方应看也忍不住被我逗笑了,我看着他展眉笑意更深,心想,管它身后事如何,哪怕这是个故事,也有我记得……

      思绪戛然而止,我盯着床顶发呆。在这个因我执念而生的世界,那些故事,直到结局,大概真的只有我记得了。

      有关方应看的一切在这里都有细微的变动,让我一时间难以接受。

      方承意,方应看……我该怎么办?或许别人不知道,但我感受得到那细微的差别。

      方承意自执念而生,在这里有比方应看更黑暗自卑的童年,却没有方应看的自愈后的洒脱自如。

      在方承意的噩梦中,有小心翼翼不愿被抛弃的讨好和自卑,有身居高位后的被刻意隐藏的孤独和空虚,更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黑暗。因为他没有方应看那份坚定的自信。

      可除了性格上的这一点差异,他们没什么太大区别,他们待我,更没什么不同。

      我心情复杂,不禁质疑自己,莫不是根本就在贪图“这张脸”的美色?

      但这又是另一个时空概念的世界,在这里与方承意相识时,全无记忆,我爱上他,就像是命中注定。

       这错乱的时空带来的记忆纠结得我头疼,我算是明白之前心里下意识的回避倾向了,记不起来的时候可以过得很轻松,记起来了就真的很痛苦。

      我还在痛苦的纠结着,突然听见了门的响动和脚步声,方承意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一碗药,脸色略阴沉,看着挺吓人。

      我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

      我回想到,我昏睡前嘴里念叨着的名字——方应看。

      看着坐到床边的方承意,我觉得他这隐含的怒气,多半是觉得自己头上有翠冠,绿色散发着蓬勃生机。

      可是……这让我怎么说?我该怎么解释?我自己都还没捋清楚,要不还是接着昏迷吧……

      “先把药喝了吧。”方承意先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满脑子里却是以前听过的“大郎,来喝药了”的梗。

      看着药碗,我沉默了一下,随即使接过,安慰自己,下毒是不可能的……

      药到嘴边,还没喝,这药的味道先让我疑惑了,怎么有点熟悉?

      “无忧花,入药可以忘忧,可以无虑,然亦会失魂,慎服。”

    突如其来的科普,让我心里一咯噔,看手里的黑乎乎的汤药,心情更加复杂。

      虽然不知道这科普的声音是哪来的,但以我对方承意的了解,药里加无忧花这件事情,他做得出来。

      “承意……”我放下药碗,看向他,“你不想问我什么吗?”

      他静静的看着我,沉默良久,眼睛里失去了往日灿然的光,只有深不见底的黑,像是蕴藏了一团风暴,又盛满了痛苦的挣扎。

      我想若有面镜子放在我面前,我看上去大概也是差不多的痛苦和挣扎。

      而且,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

     说我们之间,隔了两个时空,更或许,现在的一切不过是无执灯的幻象?

      说方应看是另一个时空的他,而且死了?

      那么荒谬的说辞,连谎言都当不了,却是我所知道的真相。

      良久之后,方承意低下头,轻轻地笑了一声,对我说道:“无忧啊,你想和我说什么呢?”

      我看着这样的方承意,心里有些难过也有些害怕,心绪更加混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大抵也不在意我要说什么,只是凑到我身前,挑起了我的下巴紧盯着我的眼睛,我看到了方承意眼睛里的血丝。

      他说:“你讲不出来,那就我先说好了。”

      “我在你嘴里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方应看’这个名字了,可是不管本侯怎么查怎么翻,在你从小到大的经历,我都找不到这个人。”

      “我甚至怀疑有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他是不是只存在于你的梦里……”

      “可是无忧啊,你很多次,都是看着我喊着那个名字。”

      说到此,他顿了顿,即使声音很轻,可眼里的血丝完全透露了他情绪的变化,我被捏着下巴,避不开他的眼神。

      “在订婚之前,我无意间翻到了你的一幅画作,画的是我们在武陵赏桃花,可是题字上,你写的是‘与应看’。我只能想到,他与本侯是差不多的模样了。那么,你看着我的时候,有多少次,是在看‘他’?”

       “这个本侯寻遍天下都找不到的人,会不会根本就是你心里的幻象?而你爱我,又有几分是因为他?我心里居然没有底。”

      “当夜去我找你,你睡着,我在看了你大半夜,突然就觉得不管‘他’是怎么回事,你在我身边就好。然后你醒了,我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你说了愿意,也说了,绝不后悔。”

       “无忧,你答应了我的。你就不可以后悔了。”

      方承意说到这,松开了捏着我下巴的手。下巴虽然有点疼,但是远比不了心上那样闷闷的疼。

       我再一次迷惑,这个世界是个怎样的世界,处处是不合理的时间,历史轨迹扭了个九曲十八弯,偏偏情感上,都是活生生的人。

       到底那一个,才是我的游园惊梦?是非对错,在梦醒后我又该如何自处?

      “是,我现在也没有后悔过。选择你,也许就是我的命中注定。”说出这句话后,我的心意外的平静了。

      无论哪个时空,无论是什么名字,当我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样子,与他走过汴京繁华,去到谪仙岛,握住手的那一瞬,他不打算放开,我也不打算放开,注定要将往后余生纠缠在一处。

      “我没办法和你解释你现在心中最大的疑惑,我也不知道究竟哪个才是我的梦,但我现在,确实贪恋这个美梦。”说完,我看向手里空了一半的碗,汤药在刚才洒了许多。

      “药洒了,还有么?”我问方承意。

      方承意看着我:“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

      我揉了揉太阳穴说道:“最好能让我永远都想不起来。”

      直到我死在这个梦里。

      也算弥补完了曾经无法挽回的遗憾,虽然对许多人都不大公平,可是,对不起,在这个故事圆满的世界,不必再去想以后的事情,所有人都会平平安安的说下去,然后再终老此生。

      我大概也可以看到大家垂垂老矣的模样,因为这个世界里我的蛊毒也是有办法根除的。

      所有的求而不得的执念,在此一一圆满,我真的,舍不得。

      那个问题,心中有了对比也就有了答案:在此虚幻中沉溺,我不愿清醒。

      只是……

       “承意,我可以靠吃药来忘记许多,你呢?你可以真的放下么?”我看着方承意,没有错过他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慌张和迷茫。

      他忘不了,这是很自然的。

      但猜忌乃是两人关系的大忌,在哪里都一样。我希望他是真的想清楚,要如何面对我,还有我们的关系。在我完全给不出合理解释的情况下,信任我,继续若无其事的过日子,他得有多为难。

      可是又不能不面对,哪怕自欺欺人也应该建立在清楚状况的基础上去选择。

      若他接受不了,我想我们会和离。

      然后我会好好的游山玩水过日子,也看他把理想抱负实现,再功成身退。我们都会孤独终老,然后安详的死去。若他在我之前离开,那我大概也会紧随其后,结束这个梦;若我在他之前离开,梦醒了,这个世界会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也管不了了。

      若他最后选择了接受。

      那就多屯点无忧草,没心没肺的在这好好和他过一辈子吧。

      并肩白首,生死相依。

      谁也不要离开谁了。

      在我想着这些的时候,方承意拿走了只剩半小碗药的药碗。

      他近乎叹息地说:“你这个女人啊,真是要命……”      

      “明日本侯去幽州处理公事,我们先静一静吧。”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透着沙哑和疲惫,也是,折腾了大半天了,身心俱疲是正常的。

      我们都累了,需要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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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悠悠

      天色阴沉沉的,化不开的乌云,没有风,不一会儿,终于落下了雨。

      我走出房门,站在廊前,看着雨水顺着房檐滴答落下。      

       除了风声,雨声,整个院子没什么其他声音,甚是安静。

      我也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回过神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入夏了。

      入夏了啊……

      方承意走的时候是晚春时节,如今已入夏了,我们有快一个月未见了。

      他不喜写书信,以前也都是我写过去他再回。而这一回,我不知如何落笔,他自然也没有书信传来。

      彼此不通消息……

      不过,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吧。

      明昭侯方承意,从来是无懈可击的,我本也无甚忧虑的这样想着。

      可是这场雨,却平白扰我心境。

      我不知道,这慌乱又代表着什么?

      当这场雨结束时,已是傍晚,方承意悄无声息的回来了,他没有见我,却让宋尧给我拿来了一样我没有想到的东西——无执灯。

      照亮清明之路的无执灯。

      宋尧说,这是九灵的不老仙赠与我的,这灯与我有缘,以后或许我会用到它。

      每一个字听到耳中都让我的慌乱增加一分,这灯又到了我手中,像是在告诉我,兜兜转转,事情依旧还是会回到原点。

      明明在这个世界里,方承意没有为我中毒蛊,没有在沧州大牢受伤,我没有去见不老仙,可这盏无执灯还是到了我手里。

      这不是我的梦么?为什么要这么刺激?好好让我做个美梦不可以吗?无执灯制幻水平是不是不行?

      这个世界满满的恶意我算是领略了,我浑浑噩噩地接过灯回到房里就这么一般看着灯,一边想着要怎么办。

      想不出来……不想了,再想就得头疼了。我收拾好情绪,找了个角落把无执灯藏了起来,眼不见为净。

      突然间,我又意识到一件事,方承意去的是幽州,可是药王谷在磁州……他出什么事了?!

      我被这个念头所惊,跑向方承意的寝室,明昭侯府不差房间,那天之后我有意搬出了主院,与他分了房。

      侍女奴仆只当我们吵了架,风言风语许多,虽不敢传到我耳中,但我从落云偶尔不忿的神色里,还是可以猜到些大概。

      没什么好讲的,认真算起来,有错也只在我身上,方承意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落云是神侯府予我的陪嫁丫鬟,偏心护主罢了。

      不长不短的路,这一刻却像怎么也走不完一样的漫长,层层回廊像个迷宫,在渐暗的天色下,多了几分幽暗。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在这滚滚红尘里,无忧亦难得无忧。

      路上有没有人我全没注意,到了主院门口,我才清醒了一些,停住了脚步,冷静了一会儿,才放轻脚步走进院内。

      房间里的灯亮着,在窗纸上透出黄色的光晕。

      我眼睛有些酸涩,仍是小心翼翼地走近房门,却又不敢进去,想知道他出了什么情况,却又怕见到他。

      什么也听不到……

      我垂下头,盯着眼前的房门,把缝隙里的灰尘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门没有被我盯出一个洞,但是门开了,方承意开的。

      “你是颗树么?站这一动不动的,是想要生根发芽了?”

      熟悉的语气,熟悉的声音,也是我熟悉的小侯爷。

      我忍着眼睛的酸涩,抬起头,看到他。他没有束发,穿着家居便服,脸色有些苍白,我更加肯定他发生了什么事。

      “你……”怎么样了?是不是受伤了?

      好多话就在嘴边,可就是说不出来。方承意看着我语塞的样子,无声地笑了,把我搂进怀里,下巴抵在我头上。

      “我没事,只是匆匆赶回来有点倦。”

      “倒是你这个狠心的女人,我一路上都在等你的信,你却一个字都没给我。”说着,他不轻不重地在我的左耳朵上咬了一口。

      不疼,但让我的耳朵很烫。

      “有时候我真觉得我是中了你的蛊,才会这样爱你爱的全无道理……”声音很低,透着点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意味。

      “……对不起。”我闷闷地出声,心里是难言的愧疚。

      这情况就算放现代,两个人的电影,三个人的姓名,听起来都是绿意盎然的难堪,何况是宋朝的时代背景。

      难为方承意能忍那么久不发作。

      设想一下我和他的情况对调,我觉得这日子恐怕早就过不下去了。

      不过主要也是这个时空不存在“方应看”,方承意吃的醋某种意义上就是自己的,不然若真有这么个人存在,恐怕也是早没了……

      “还敢走神,嗯?”腰间的软肉被他捏了一把,酥酥痒痒的让心都跟着颤了颤。

      房门“啪”的一声给合上了,衣衫尽褪,吻密密麻麻的落到了彼此身上。

      他用不知哪来的缎带蒙住了我的眼睛,黑暗里,所有感知都被无限放大,我清楚的听到我们两的心跳声,纠缠在了一起。

      身体无限贴近,我们今夜都有些放纵,带着点不管不顾的疯狂。

      我暗想,腰子的存在就是拿来费的。

     许久之后,待云雨初歇时,我已精疲力竭,昏昏欲睡。方承意大概又看了我一会儿,我感觉到他的手指描摹过我蒙着的双眼,却迟迟没有取下这根缎带。

      我带着困意睡着了。

      往后的日子里,我们相安无事,我没有再喝过无忧草,他当没有听过“方应看”这三个字。

      只是,床第之间,他总会蒙上我的眼睛,似乎怕我看着他的脸想到另一个人。那些不加掩饰的占有欲和黑暗的情绪,化成红梅,开在了肌肤之上。

      我没有想到,方承意会这样赌,赌他自己对我的忍耐和爱……

      赌他自己舍不得真的伤我。

      不怕把自己逼疯么,傻瓜……

      事情的改变,发生在冬天,我怀孕了。

      得知消息的我和方承意在御医的道喜声中都愣住了,一时不知要怎么办。

      我身子不易有孕,在另一个时空甚至是不宜有孕,方应看为此甚至找九灵专门研制了一些男性的“避孕”药方。而在这里也有三年多了,我身体健康许多,但也没有怀上,这回突然就有了……是太频繁的缘故么?

      虽然没生过孩子,对孩子也没有很大期待,但是怀都怀了,我总不能给它打了,毕竟是一条生命。

      我自己这么盘算着,又看了看方承意的脸色,虽是笑着却说不上来高不高兴,倒是有几分为难。

      我问道:“有什么事情让你发愁了?”

      方承意回道:“睦州传来消息,又有起义了,势头挺猛。”

       “国外有金国狼子野心,与大宋的攻辽协议订的不清不楚;国内梁山泊的起义还未平,又来一个方腊,本侯算是信了庚子年的邪了!”说完,他手上的金绣铁骨扇难得发挥了扇风的作用,被他抖开,给自己冷静冷静。

      我低头不语,尽力掩盖住我内心的震惊。这些不应该是宣和二年的事情么,这里的时间太随意了点儿吧,我印象里我还在政和年啊?

      这……这剧情,自带跳进度的啊……

      我盯着我还没显怀的肚子,思维发散的想着,会不会我哪天一醒来,孩子都能打酱油了,直接跳过怀胎生子带小孩这几个步骤呢?

      …………

      一室静默,终于被方承意合扇子的声响打破。

      “我领旨剿匪,平定梁山泊。三日后启程。无忧,你恐怕得回神侯府住一段时间了。”说这话时,方承意少了些笑容,正经的模样像是给他披上了铠甲,瞬时间,英气逼人,如出鞘的利剑,光芒夺目。

      另一个他,也是这样……

      我看着他点点头。

      三日后,他披上了铠甲,拿上了银枪,我与他话别,和他约法三章。

      “第一,你要好好的照顾好自己;第二,你要好好的活着回来;第三,你直到回来都不可以受伤,最好不要掉一根头发。”

      方承意忍不住笑出了声:“我自然会照顾好自己,也会好好的回来,不过这头发嘛……怎么,你还要数数不成?”

      我很认真的关心你就这反应?下意识地,我撅起了嘴,然后就被方承意捏了脸。

      “气鼓鼓的小河豚,本侯要走了,你也照顾好自己。有什么麻烦事交给你那几个师兄去办,别为难自己的小脑瓜。”

      他很是戏谑地补充了一句:“本来就不聪明,也不知道一孕傻三年得傻成什么样。”之后才松开了捏我的手,向府外走去。

      我揉着脸,目送他离开,却没有去送他。

      我不喜欢离别,只期待重逢。

      算时间,梁山泊起义明年在海州就会结束,或许,方承意还能赶回来陪我生孩子?

      摸了摸肚子,我脑子里闪过曾经看过的育儿知识,突然觉得自己得斟酌着加强锻炼,增强体质,别在这难产了就很麻烦。

      还有这里没有空调啊,热水器什么的,坐月子什么的很考验人了……

      生孩子真麻烦……但是和他有个孩子,感觉却挺不错的。

      于是,收拾收拾,我回到了神侯府,开始安心养胎,每日早睡早起,适度多锻炼,感觉整个人日渐精神。

       偶尔想一想方承意,把这个梦过得比真实更真实。

 —————————————————————————————————

       在神侯府养胎的日子,很平静,很安心,也很幸福。

      大家尽力把我当猪养,我睡了吃,吃了睡,中间还合适的运动着,妊娠反应也不重,是一个幸运健康的小猪本猪没错了。

      那些另一个时空的记忆,在这样平静的生活里渐渐淡化,说来矛盾,那些记忆,我不敢记得,又不敢遗忘……

      于是闲暇时,我开始写手札,用文字记下我记忆里的他们,然后就把这些记忆埋在心底,不再去想。

      记一点,就忘一点,把一切藏的好好的,不让任何人发现。

      方承意的消息偶尔传来,报个平安,同时也会带些有趣的小玩意儿一起送到我手中。

      无情师兄和追命师兄则在我还没到神侯府之前就去了梁州,办一桩贪污案,牵扯甚广,几个月不见人影。

      诸葛师叔偶尔让我陪他下下棋,说是两人对弈,但多数时间是师叔在教我下棋。

      就这么消磨着,夏天过得很快,在大太阳和暴雨的无缝切换几个月后,秋天的气息就潜入了汴京,我为防风寒,早早加了衣服。

      十月时,江南又有暴动,方腊假托“得天符碟”起义,自称圣公。神侯府得了消息,上书举荐了韩世忠。

      而后官家提身边宦官梁师成为太尉,梁师成权倾宰相,京中称其为“隐相”。

      为避风头,蔡京致士去相,王黼借机笼络人心,一反蔡京之前所为,在朝中博得“贤相”之名。后又投靠梁师成,得官家信任,拜其为相。

      ……

      消息灵通的神侯府,简直是我这样吃瓜群众的圣地,随时随地第一手资料放送。在这个多事之秋,我真是近距离吃瓜吃到撑,除了明面上流通的消息,暗地里神侯府的各种调查资料,也是让我叹为观止。

      那些不会被正史所记载的东西,罪恶远超我的想象,权贵勾结,背后是无止境的野心与贪婪。

      在这漩涡中间的神侯府和明昭侯府,一明一暗,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岌岌可危的秩序。

      原来没有一个人可以置身事外,大家都在这局名为天下的棋局之中。

      不论在哪个时空,都避不开。

      可当尘埃落定,他们会怎么样,我又会何去何从?

      我以为的梦是梦吗?我以为的真实又真的是真实吗?

      我不知道……


      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我对这个孩子的期待值也随着相处时间的增加而增加了许多。

      我会想许多关于孩子的问题,不知道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呢,小名我准备了两个,男孩儿就叫霖儿,女孩儿就叫灵儿。样子要是随爹大概会艳丽些,随了我就会内敛秀气些,要是都没随到,要长得像自己,也没事,只要健健康康的就好。

      带着这些心思,今年的初雪也落了,白茫茫一片。

      我还在赏雪,一个身影就出现在了视野里,千里迢迢的风尘未给他染上一丝狼狈,天地间的华光似是都聚到了他一人身上,他朝我走来,有雪花落到了他的发上,点点斑白。

      恍惚间是某一年的除夕,我与“他”曾在大雪中一起白了头……

      “我回来了。”

      “嗯……”

      “怎么眼睛都红了?我没有受伤,好好的回来了,一根头发都没掉,你要检查一下么?”

      “……”    

      我无语噎住。

      若论终止情绪,他方大侯爷真是第一名!!!我还没出来的眼泪瞬间给收了回去,甚至还想白他一眼!

      他不甚在意,只轻笑一声,牵住我的手说道:“走吧,我来接你回家了。”

      “好。”

      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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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肚子里的孩子没能等到出世,在岁末时,与我分离了。

      要想同时动到神侯府和明昭侯府,自然是要从我开刀,于是在有心人的好意之下,江公公出手把我的身世透露给了官家。

      我是官家早年未即位,还只是瑞王时候的一笔风流债的产物。

      母亲金湘玉原是碎梦的前身——醉梦大弟子,也是掌门的长女,预备掌门人的那种。与当时隐姓埋名在民间游历的瑞王相识后,一同在江湖中闯荡了一段时间,有了点暧昧的情愫。终于,两人在花前月下彼此倾心,一夜风流。

      而之后金湘玉便一声不响的离开了。在瑞王以为这是他们爱情生活的开端时,知道了瑞王身份的金湘玉选择把这段情结束。

      只当是落花随流水,相思随缘尽,就此相忘于江湖。

      瑞王浑不知发生了什么,却再难寻见美人,空余长恨……虽说下一个美人很快就出现了,但到底没有得到的这个,在心间总会有最深的痕迹。

      金湘玉走的洒脱,像个江湖儿女。可是,那一夜风流,给她留了个我,她的洒脱就不得已大打了折扣。

      打了吧不安全,她也舍不得,就只好躲回门派,悄悄的把我生下来了。

      见我是个女娃,她大抵还高兴过,因为皇室血脉虽贵重,但对于女子的重视程度到底不如男孩。这样,即使哪天被发现了,我也有很大概率可以被留下,只当是她一个人的孩子。

      安安稳稳的给我带到了三四岁,原本可以一直这么安稳下去。可惜天意难测,瑞王即位了,我这个流落在外的血脉迷之成了一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理由毫无道理,不知是哪个说醉梦是见不得人的刺客组织,有辱皇室清誉,必须诛杀!

      消息灵通的醉梦很快知道了这件事情,我娘自然也不会任人宰割,带着我连夜跑了,投奔了远房的亲戚——无情的父亲盛鼎天。

      成家与金家往上数三代曾是姻亲,关系匪浅。成亭田原是将军,遭蔡相迫害避仇而退隐江湖,化名盛鼎天,立盛家庄,收留了许多同病相怜的名士。

      我娘带着我躲到了盛家庄,也因此我得以和月牙儿相识。

      谁曾想,躲过了初一,没躲过十五。

      盛家庄里收留的人比较复杂,也不知道是哪一个无意中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自己又没发觉,为排除隐患,皇城司出了十三位高手,一夜之间,血洗盛家庄……

      幸得师傅师叔相救,我与月牙儿才活了下来。

      月牙儿没了亲人断了腿,成了无情;我没了亲人,却莫名其妙的多了身上的蛊。谁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唯一可能清楚这蛊毒来历的是我娘金湘玉,可她也没了。

      醉梦门也随之遭殃,历经十年,那些死里逃生的人才又聚集起了一些弟子成了碎梦门。

      这些往事,都是曾经在哪个时空蛊毒发作的时候,我以第三人视角看到那些记忆后又查探许久,向身边所有人东打听一点,西拼凑一处,汇总出来的。

      直到大宋遭难,我死为止,也没有最查出完整的来龙去脉。。

      现在却在这里,完完整整的被献到了官家面前。

      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天子震怒,对神侯府的隐瞒和明昭侯娶我的意图,官家有他的心思,朝野上下就也有了心思。

      我被传旨带到宫中,近距离见到了我理论上的父亲。

      他如今四十未满,虽然蓄了点须,但养尊处优的生活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更年轻。整个人带着点文人的雅致,可眉宇间仍有当皇帝当惯了的威仪。

      他见我大概不是因为缺孩子要弥补亲情,可看样子也不是想问罪。他只是看着我,神色不明,我被看得毛骨悚然。

      良久之后,他让我把右手腕露出来,我不明所以,掀起了袖子,露出来手腕,上面的蛊纹看不出像个什么图案,也许久没有发作过,以至我都认为在这里,它不会再来困扰我了。

      却原来还有什么深意么?

      “他们倒是把你保护得很好。”官家看了这印迹,没头没尾的与我说了这样一句话。

      只见他思忖片刻,摸了摸下巴的胡子问道:“你可想做回吾的公主?又或是,你只想做叶无忧?”

      我看他神情转为柔和,褪了之前的深沉,大着胆子开口回答道:“妾自幼生养于江湖,蒙官家抬爱,却还是当不得金枝玉叶的。从来都是叶无忧,往后也只是叶无忧,还望官家成全。”

      “如此,也好。”官家叹了口气,深深看我一眼,“吾知道了,你回去吧。”

      说着,提高声音传了一个内侍:“刘得!送明昭侯夫人回府。”      

      我欠身向官家行了礼,跟着这个叫刘得的内侍退出了宫殿,乘马车回了侯府。

      以为就这样平安无事了,手上的蛊毒却开始剧烈疼痛,一阵阵的钻心。

      像是一种必然的联系,蛊毒爆发和我有关身世的记忆必须相伴而来。

      冷汗顺着脸颊滑下,我感觉到,我的肚子也开始跟着疼了起来,红色的液体在顺着大腿往下淌,终于浸透了衣裙。

      我撑着一口气保持着清醒,看到许多人惊慌失措,在我身边忙碌……

      耳朵里全是嗡嗡的声音,我突然间就觉得这些场景不真实了起来。

      一切是既定的宿命,活像一个写好的脚本。我在其中即使知道剧情,也避不开注定要发生的情节。

      我勾了勾唇角,大抵带着点自嘲。眼睛终于还是支撑不住,合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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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始休

      “此次夫人小产,伤了元气,又遇蛊毒发作,性命垂危。恐怕即使救回来了,以后也都要常年静养,再动不得武了。”

      “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么?”

      “哎……恕老夫无能为力啊。原以为毒蛊已经根除,却未想到最致命的那一部分残留了下来还与夫人心脉紧紧相系,又没了曾经药物的压制,这一次才会发作得这样严重,即使是再取一次您的心头血也无济于事了。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夫人本是一体双魂之人,有天命安排,这里始终不是她的归宿。”

      …………

      半昏半醒之间,我似乎听到了赖药儿对方承意这么说。

      这里始终,不是我的归宿啊……

      我本是异世之人,若不是机缘巧合,大概也不会来到这百年之前的大宋,然后认识他们。

      这么多年了,历经了两个时空,我也真的折腾够了,或许真的该放下了。

      意识模糊不清,我努力伸手摸了摸我的肚子,瘪下去了,什么都没有了,连同着那些有过的期待也没有了。不该存在的,便始终留不住。

      无执灯给我这样的一个世界,大概也只是教会我“无执”二字吧。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摆脱了断断续续的时醒时昏,终于可以清醒的说话了。

      “方…承意………”我下意识地唤他名字,声音却嘶哑的让我自己都不适应。

      “我在,怎么了?感觉怎么样?”他连忙走过来我身边,我再一次看到这张脸上,露出了难掩的沧桑模样。

      我看着他,便有两个时空的无数记忆在脑海中划过,心底黯然,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向他问道:“我躺了多久了啊?”

      “十五天了……我生怕你醒不过来了。”方承意在床边握着我的手,微微有一些颤抖,“那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每天看着你苍白的面色,感觉你离我越来越远。我没有一次这样后悔过,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他言语中尽是自责。

      我道:“这如何能怪你,谁能时时料到天意,不留一丝破绽呢?何况是我的蛊毒发作,本来都以为它好了的,没想到啊。只是,可惜了……”

      我看着我平下来了的肚子,本来应该再过两三个月就可以出世的生命啊。

      方承意看到我的神伤,抿了抿唇道:“你还在,已经是我的妄求成真了。至于孩子,许是与我们无缘吧。”

      是啊,无缘罢了。也不知这里是不是也要经历一遭乱世剧变,孩子不曾来这人间,或许还是个好事。

      毕竟宁当盛世鬼,不作乱世人。

      于是,我听到自己浅浅的应了一声:“嗯。”

      方承意难得词穷,没有在说什么,只是静静的陪着我。

      直到有小厮过来传话,说神侯府崔三爷求见,人已经在府上了,他才唤来侍女守着我,去前院会客。

      门开的时候,有冷风吹进,我看到外面簌簌飞雪,白得刺目。

      这事揭过,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没有再提起过关于孩子的事情。

      可是,该付出代价的人,也必须付出代价。

      于是大家都十分忙碌,没能好好过个新年。

      因着我的原因,官家最终没有降罪神侯府的知情不报。神侯府借机将盛家庄惨案重提重审,结果首先牵连出了近十五年的花石纲贪污案和因花石纲产生的冤案,民间怨声终于直达天听。而江湖中开始传言,当时参与盛家庄血案的十三人,出自江公公为首的皇城司。同时因夫人受伤,明昭侯为红颜一怒,与江公公决裂,翻出了皇城司历年所做阴私,除了盛家庄惨案以外,江湖门派十余个惨遭灭门的也与皇城司有关。朝中官员也有许多曾被江公公威逼利诱,不得已开过所谓方便之门,此时为撇清干系,把证据一沓一沓的往上送。

       圣上震怒,下旨将皇城司以江公公江桥为首的百余人斩首示众。

       为平民愤民怨,官家停了杭州造作局和花石纲,又令神侯府继续彻查历年花石纲贪污案和冤假错案,务必给百姓一个交代。

       至此,我与无情幼时心中的结,算是解开了。

       朝中人人自危,生怕下一个被开刀的就是自己。

       时二月,知濠州侯蒙得方承意指示,上书:“江才必过人,不如赦之,使讨方腊。” 官家思虑再三后采纳了这个提议,命知海洲张树夜对宋江起义军镇压和“招降”。张树夜设伏海边作战,借机举火焚舟,逼得义军无处可逃,宋江降。

       三月,官家派童贯领兵十五万镇压方腊起义,开时平乱。

       ……

       这些对于我来讲,都是旧事重演了。

       可是,生活在这其中的人是头一遭经历,每个人都在宿命中挣扎,即使是方承意也忙得头大。

       晚上能睡上两个时辰都算好的,经常是忙得不见人影,又要管朝堂又要看着江湖的动静,还得防着金、辽,最后居然还抽出了时间,雷打不动的陪我吃晚膳,饭后再散个步。虽然我明确表示了真的没必要,但他觉得,这不耽误他做其他事情,也算是他要紧的正事。

       于是一个人搞得像个陀螺似的连轴转,没有脱发是我现在十分佩服他的一点。

      只是近来他睡的似乎也不大安稳,睡的不多的那几个时辰里,都像在做什么梦,有时甚至会说梦话。

      我有时被他的动静惊醒,都是看到他眉头紧锁,额间有汗的模样,可是每每我醒来没多久,他也就睁眼了。

      问他做了什么梦,他也只是摇摇头什么也不说。直到前天,我失眠装睡,清清楚楚的听见了他的几句梦话:

      “别丢下我……别走……”

      “我……不叫应砍,我叫应看……”

      “不,我不是……啊!!!”

      我被他的梦话惊得愣住了,方承意在这时猛地惊醒,昏暗中我们看到了彼此,眼里都有几分失措的惊慌。

      我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他:“又做噩梦了么?”

      方承意没有说话,但看我的眼神却越来越复杂,痛苦。

      半晌沉默,他收敛了面上的情绪,但仍是一言不发穿好衣服出了房门。

      我本也睡不着,此刻更是清醒了,因为我基本可以肯定,方承意这段时间的噩梦里,就是另一个时空里方应看的记忆。

      全乱套了!     

—————————————————————————————————

       冰凉的空气里,有浓烈刺鼻的血腥味。

       刀光剑影,一片纷乱。嘈杂的声音与刺眼的火光扰乱着我的思绪。

       这是哪里?

       我向着唯一的路奔跑着,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方应看……”  

       心底跟着响起了同样的声音:“我方承意……” 

       “会长命百岁。”

       同样的话,同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震得我心神恍惚。转过头,那风华绝伦却狠厉非常的人,在纷乱的中心,沾染了血污,却与我曾在谪仙岛上看到的恍如仙人的身影别无二致。

       我拉下了机关的闸阀,燃起熊熊烈火,透过火光看着他的身影,直到视线被泪水模糊,我喃喃自语道:“骗子。”

      眼睛一睁,泪水已经浸湿了一大片枕头,我抹抹脸,看天已大亮,坐床上发了一会儿呆,还是自己爬起来了。

      叫了人帮忙打水,洗漱穿戴吃好喝好后,无所事事的我又开始坐在院子里对天发呆。

      爱一个人,需要什么必要条件么?

      相遇相知的缘分,外在的样貌身份,内在的学识思想,对你展现出来的模样,为人处事的风格,打动你的瞬间……

      是那么多条件都缺一不可,还是只要是那个人就会自然而然的处处合适?

      是一眼万年的命中注定,还是日久生情后情感与理智的选择?

      在这一切问题之外,还有一个时空的差异……

      性格有细微的差异,名字也已经改变,我又一次爱上的,是同一个人么?

      而现在,方承意甚至有了属于方应看的记忆,我更分不清了。

      也或许,我从来没有分清过。

      被我执意回避又回避的问题,七绕八绕地又回到了我面前。

      可我仍然想不出我的“清明之路”,我可以接受大宋倾颓的必然结局,可以接受我身边的人们为自己的目标去努力哪怕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可以接受不可一世的神通侯方应看因为一生最后一次的个人义气,枪尖热血在沙场燃尽战死!可我独不接受,他是背后受敌,中了猜忌的毒,为那些未定之罪而死。

      当他执枪杀敌,守护身后的国都之时,却发觉自己中了毒,他那么聪明怎会想不到其中缘由?会不会为这寒心?纵使他从未想过会有一世英名流芳千古,可那一刻,他为守护大宋所做过的一切,算什么呢?

     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倒下的?

     我又如何可以接受他方应看是这样的结局?

     在这里记起往事之后,我有无数次想过,浮生皆虚妄,神通侯也好,明昭侯也好,他叫什么都可以,我只想他好好活着,最好可以快乐的活着,我们可以走过漫漫余生,可以白头偕老。哪怕这是梦,也让我与他得一个圆满。

     可是,这里太过真实,他也是如此真实。

     即使他在这里叫方承意,有着更黑暗的童年,被扔到江里自生自灭,被迫学会了小心翼翼地讨好他人,学会了如何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心狠手辣更甚我所知的方应看。可是对于家国,对于乱世权衡的理解,对于心中的信念,与我熟知的他一模一样。

      像是最风流不羁的自在仙人落在了凡尘乱世,降生于泥沼,自己奋力挣脱出来后,又为搏一个太平盛世,甘愿向漩涡最深处走去。

      我可以阻止他吗?他半生拼搏厮杀,为的就是一个新的大宋,为此他可以从容的计划着在他觉得他的死亡有价值的时候就去死。他是为我有了重新计划生死之事的打算,我却可以以此来改变他走向他的目标么?

      我很想,可我不忍心,也办不到。

      那一身彻骨的骄傲,不应被世俗尘网束缚,也不该被我束缚。

      两个世界里,我最终只能选择,与他一同进退。

      然而,这是建立在一切自然发展的基础上的选择。现在的方承意,提前看到了另一个世界方应看的记忆,或许也看到了方应看最后的结局,他会怎么想呢……

      我望着天空,看着流云聚散离合,心思千回百转间滑过一个念头:

      若我们相遇在盛世……若有,来世……

—————————————————————————————————

      临近傍晚的时候,宋尧来接我到城外的怀瑜山庄去,方承意在那等我。

      到庄子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走进去,看到一轮皎月挂在天上,方承意斜倚在湖心亭的栏杆上,神色不明。

      我想到了师师姑娘曾教我唱的曲子,是白居易的《长相思》,便低低的唱出了声:“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一边唱着一边朝他走进,心头微微发颤,因为每走进一步,我们似乎就离得更远了一点。

     咫尺天涯。

     这是不可言喻的预感,但往往准得惊人。

     我走进湖心亭就看到了他面前的桌上放着我藏起来的无执灯。他抬头看向我,笑意很淡:“无忧,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我摇头,坐到他身侧,悄悄捏紧了他的衣袖,看着他,总觉得看不够他的模样。

     方承意垂下眼睛,右手上的金绣铁骨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左手心,他说:“司天台的占星官昨日推算,今日许有荧惑守心之象。”

     荧惑守心?

     我来到大宋的那一天,也是这个天象……我转头看向那轮明月道:“月明星稀,天上都没几颗星星看得见,哪来的荧惑守心?你又什么时候信这些了?”

      他敛了笑意,说道:“你该回去了。”

      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方承意紧接着又说:“我看到了另一个大宋,看到了‘方应看’,和他的所有记忆,也看到了你。”

      “即使我不想承认,在此世界,我确实是由‘他’执念而生的存在。而你,”方承意停顿了一下,“你是特别的,你本不应该在大宋,更不应该这里的。”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表情,只是松开了捏他衣角的手,说道:“可我已经在这里了。”

      我在这里经历了这么多,过了两世人生,怎么会不应该在这里。

      方承意道:“你这具身体死过一次,是身上的灵蛊致之死地而后生的效果发挥了把你的灵魂从其他地方带到了大宋,改变了命数,你才继续活着。而这是‘无执灯’开启的世界。一切的虚妄,以执念为支撑,有你的执念,也有我的执念。 可世界发展的轨迹却不会因我们的执念而改变,只会一次次的让我们在以为得到时又再次失去,直至最后看破,或者神魂消殒在其中。”

       “你的神魂从其他地方被拉过来本就不稳,现在身体越来越差,就是神魂消磨的证明。无忧,你不能再在这里停留了。”

      语落,方承意伸手将桌上的无执灯拿起,递给我:“待到天上三星一线的时候,催动它,你就可以回到你原本的世界。”

      我没有接,我问他:“那你呢?你会怎样?”

      方承意道:“至于我……原本的神通侯在那里殉国了,我大概也还是得熬到那个结局才能解脱。也许会记得你,也许会忘了你。保不齐得再和你这里的师门交代一下你的去向,还挺麻烦啊。”

      我满是怀疑: “只是这样?”

      “还要怎样?”方承意挑眉反问道。

      “……”我哑言,他自己或许不知道,他每次骗我的时候都是这样子,看着与平常无异,眼神却会向左边偏一点,总是如此。

       难受里有点委屈,委屈里又有点火,总之心情复杂。

       我真觉得自己气成了河豚,低下头恨恨地说道:“你又骗我。”

       骗我说都是小伤,骗我说一切平安,骗我说没事,骗我说自己会长命百岁……给自己插旗插得这么精准的除了他方大侯爷还有谁?

      “不骗你,只是我也不知道,没了你,我会怎么样……”方承意颇为无奈的看着我说,“可我总不能看着你在这里消殒啊。和我在这里一起熬到结局没有意义,甚至以你现在的情况,根本熬不到那个时间。”

      我沉默无言相对,方承意叹了口气道:“我一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独独遇你,束手无策。所谓人间情劫,大抵如是吧。”

      “我也不逼你,只是无忧你要想清楚,机会并不等人,今夜一过,你也许就真的走不了了。”

      天边的月亮很配合的收敛光芒躲到了乌云之后,三颗星星显露出来,在夜空里甚是夺目。

      画地为牢也抵不过这个圈不想接受我,非逼着我清醒过来面对现实。

      我抱紧了身具两份记忆的他,我两个时空的爱人,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留恋他身上浓烈的龙涎香气息。

      我说:“我们还会再见的,对吗?”

      “会的,一切都如此不可思议了,再离奇一些也不算空想。那么多个世界,终有一日,我们会在盛世相遇。”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轻,却很坚定。

      我松开手,正正地看着他道:“一言为定!”说完,我深深地吻了他。

      两世相爱,未得善终,是劫是缘都无妨,若有重逢的时候,我们还要在一起。

      天边的三颗星连成了一条线,荧惑守心之象已成。我催动了无执灯,光芒四射,比星辰更亮!与蛊毒发作一样的感觉,右手腕一阵剧痛,我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在将我的意识与身体分割,我最后看他一眼再说不出什么话,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席卷而来,眼前的一切归于黑暗,我失去了意识。

      ……

      随着光芒散去,无执灯落到了地上,他的爱人已经消失不见。

      叫他方承意也好,方应看也罢,反正都不重要了。这里的一切都要结束了。

      无忧的执念是他的死,如今一世又过去,到底放下了许多。而他的执念是无忧,现在,也不用担心了。

      执念消散,很抱歉他确实又骗了无忧一次。没有了执念支撑的虚妄世界,很快就会崩塌。在此世界里的一切也都会不复存在,他也一样。

      他坐在湖心亭里,看着湖面,想到自己其实还差无忧一个道歉,平生最卑劣之事,也就是在那时给她下了无忧草,到头来问题却在自己身上,世事荒唐如此。

      不知是过了多久,有一阵吹过,他身边的一切都开始破碎成了一片一片的,整个空间像纸片一样,被轻易撕碎,碎片归于黑暗中,没有丝毫痕迹。

      他没有动,只是静静看着这一切发生。

      终于,他的身体也开始一点点的被撕碎吞噬,他眼睁睁看着,却连痛的感觉都没有。

     他看着左手心上在得到记忆后凭空出现的伤痕,是那个世界有人怕自己忘记做的事——把无忧的名字刻在了左手心上。其实后来想想也没必要,那是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怎能忘呢?

      破碎到了最后,他的意识也所剩无几了,却在一瞬间回忆完了两世,如果还能笑还能说话,他现在应该是笑着说:“一言为定。”

      我们一定会在盛世相遇。

      到那时,我会再一次爱上你。

      ……

      世界完全崩塌,时空交错之间,有两条线归于一起,又消失在了黑暗里。

      故事淹没于时间,连同着故事里的人也一齐消散,历史并不会有他们的只言片语,也不会留下他们存在过痕迹。

      “……我记得。”

      那是一段故事,是一个梦,可我记得,他们鲜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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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请自来的完结感言

鉴于都是自己的废话,就不打tag了,放合集里就是因为会说明一下写故事的原因。

如图所示,我是因为听歌的时候无意看了一个评论,被戳中后产生了一个脑洞,在对小侯爷的爱的加持下,我一个非知名挖坑不填选手,又一次挖了坑,还把它填平了!!!

我骄傲!!

我终于写完了一个故事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写文好难啊。

过程很漫长,虽然只有两万字多点,但是也是我一个老透明费了心思扒原剧情,思考自己的原创人设,删删改改才写好的。

我是在内测的时候无意中翻到了遇见逆水寒这个游戏的,当时它还是个游戏人物攻略助手,只要肝就有收获的那种。后来它独立成了手游,再后来,有了版权纠纷……

我是从第一眼就喜欢小侯爷的玩家,换名字的时候也一度A了游戏,一直等到改名系统上线……在此期间吃了许多瓜和各种吐槽,可后来想想究其根本“方承意”这个名字没什么错,只是纸片人的悲哀——永远无法自己做主。“方应看”也好,“方承意”也罢,都只是一组数据,在他的世界里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他在这里,他随时可能被清零。

官方没给出关于版权的明确说法,玩家也很无辜,最无辜不过纸片人,靠文案和策划给予灵魂和内在,人好不好最后只看玩家的体验感。

我这样又怂又弱的玩家也比较佛,对于我来讲,还能玩这个游戏,还能看见他存在就比较满足了。所以常态就是两眼一闭,两腿一蹬,世事纷争,充耳不闻。

写这篇文之前其实都做了很久心理建设,因为觉得真的很容易被当引战,但是脑洞一出来就挠心挠肝,而且看到了一些同好,于是就放着胆子写了 ,并且坚持到了写完。

在写的过程中,还认识了一些同好是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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