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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梦
念影渺/云沐 2020-08-15

     “那是个战火纷飞的混乱时代,人们匆匆相遇,又匆匆分离,发生什么都再正常不过……”

     “而他,是惊艳了我年少时光的人。”

     “只可惜我们有相遇相识的缘分,却也只有相遇相识的缘分。”

     “其他的……也许也有过点心动的情愫吧……”

     “仅此而已。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手上的亨得利怀表早已经不会走动,我也不再年轻,手指摩挲着感受着金属壳上浅浅的坑,那里曾经清晰的刻着一个花体的字母“F”。

      经年一别,思君不见,那些记忆成了我深藏于心的梦,偶尔沉醉其中,我似乎就又回到了少年时。我翻上墙头,就看到了那个人……


    

一初遇

      我正翻墙进我家,别问为什么翻墙,能走门谁愿意翻墙。可我做的事情主要是和我亲爹找麻烦,所以在前天被察觉到蛛丝马迹后我理所当然的被他禁足了。不能出门,自然也不用进门。而我又必须出去找同学把事情交代清楚,还必须赶在被其他人发现之前回来,翻墙就成了比较好的一个选择。

      后院的这个小花园位置很偏平常都没人在,基本是个摆设,也是我翻墙的首选,奈何今日流年不利,我在外面趁四下无人翻上墙头,才上去就和花园里坐在石凳上的人对上了视线。

      这男人是谁?没见过,不过长得挺好看的……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这当摆设用的后花园?

      “都说赵家二小姐,性情温顺乖巧,在各家夫人眼里就是个小白兔的模样,今日一见才知,原来是动如脱兔。”男子站起身走到离墙下三尺处轻笑着对我戏谑道,好看的眉目越发显得张扬明艳,看向我的眼神满是兴味。

      我心下暗道,好个人模狗样!虽然和那些人相比没那么瞎,但比那些人更讨厌,好像只是随意一眼就把人看穿了一样。

      我很想说”便是动如疯兔与阁下也无甚干系”,可这是赵府,为一时之快惹出些麻烦是很不值当的。我跳下墙来,照规矩一分不错的行了个礼,与他道:“是小女子失礼了,不当之处还望阁下海涵,与小女子行个方便,只当没看见我的好。”

      男子却是又笑了一声,缓缓说道:“赵小姐不必如此拘礼,今日只应看一人在此喝茶等候赵老爷,除两个仆人外未曾见过其他人。”“

      哦?这么好说话的么?我有些诧异,这个叫“应看”的男子挑挑眉,悠然自得的坐回了石凳拿起盖碗喝茶,真的是当我没来过的样子。我也不再耽搁,加快脚步溜回房间,一路上注意着没碰到其他人,中式庭院的优越性在此刻体现了出来。

      待在家里被禁足的我还是那个在圈子里以乖巧温顺形象见人的赵二小姐,小时候看见亲娘死时的惨状受过惊吓,安静胆小,不爱交际,和小白兔似的没有威胁性。

      如此乱世,赵府家大业大的破事还有一堆,装成这样自然不能怪我装,分辨不出来也只能说是他们瞎而已。

      倒是今天见到的那个男人,他自称应看……我在心里把这名字想了想,一下子想到了能和这名字对上号的人。

      方应看!

      一个月前从南京过来广州的特派员,年轻得难以置信。来了一个月啥事也没干,倒是日日夜夜的混在广州几个叫得出名字的歌舞厅,大饭店,和茶楼,办公室里你很难看到他的人影,在这些玩乐的地方却一找一个准。

     浪荡子不外如是,方应看用一个月的时间成为了纨绔公子里的标杆,雷都打不动的那种。

     只是今日一见,我想起那双像是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撇撇嘴,看来也是个演戏的好手。

     就是不知道,演这样一出大戏,他是要谋算什么了。不过既然在赵家见到了他,估计就和商会的事脱不了干系。与我要做的事情没什么冲突。

     想完这些,我换了衣服,把禁足的同时被罚抄的《女诫》给写了。这东西从八岁时我上了女子学堂就不再过心了,全当练字过过手,同时为自己塑造的小白兔形象增加可信度。

     

二再遇

      我料想过我们会再见,但没想到这个再见来得有点快,昨天才在我家院子里看见的人,现在一片夜色里我不小心进了他的卧室。

      “……好巧啊。”我真心实意的说出了心声。捂着受伤的左肩膀,坐在地上,看着坐在床边一脸看戏表情的方应看,很想骂人。

      “是挺巧的,赵二小姐半夜不在家睡觉反而在外瞎晃荡,然后还不走正路从窗户进了我的卧室,实在是巧得很啊。”方应看用很正常的语气说着,但脸上的笑意让我读出了一种嘲讽。

      谁能想到一大栋洋楼里,处处关着灯,寂静又空荡,主卧次卧没人睡,偏偏这个偏厅的客房住了人?让我特意走窗户还和他方应看撞了个正着。悠悠苍天,坑我是认真的?

      我苦涩地说道:“大抵是我们有什么孽缘。”

      方应看拢了拢睡衣,笑意更甚:“警卫队的子弹滋味如何?”

      我没作声,低头暗想,这个人知道的可能比我想象的还要多,实在聪明得……令人讨厌!

      方应看也不在意我的沉默:“趁还没人追到这儿,你右边的柜子里放着一个医药箱,能简单处理一下你的伤。只是先和你说好,没有麻醉,你可得自己忍住了。”说完,方应看走到床边拿起了枕边的书和眼镜,然后坐到沙发上看起书来。

      我咬咬牙把柜子打开拿出了医药箱,后知后觉的发现受伤的这个位置我自己很难处理,我为难地看向了屋子里另一个人:“方先生介不介意好人做到底,帮我个忙?”

      “……”方应看放下书,眼镜片反过一丝光亮,“介意,但也不是不行。”

      我了然:“我可以做你在赵家的内应。”

      反正赵家那么作死着迟早要完,而我对那个家也没什么感情或留恋。

     方应看点点头,算是同意了这个条件,把吊灯打开,走到了我身侧蹲下,从医药箱里找出酒精、棉布、一套精巧的手术刀、和塑胶手套。比我想象的还齐全。我看他的眼神更加复杂,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面不改色,还找出了一个新的压舌板给我:“别咬着自己舌头。”

     我把压舌板咬在嘴里,方应看戴上手套,拿起手术刀,动作熟练地给我处理伤口。虽然他动作熟练轻巧,可酒精擦过伤口的时候,我仍觉得我离原地升天更近了一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压舌板差点没给我咬断。

     “忍住别动,快好了。”方应看略冷淡的声音传来,我转头看他,神情专注时的他褪去风流意味,有十分的沉静气息……

     “唔!!!”这种疼痛是美色也挡不住的,瞬间教人疼得清醒又精神。

     或许是疼麻木了,以至于后面缝针的感觉都没这么刺激。

     方应看将我的伤口处理好,又把所有东西收拾干净,整个过程时间消耗很短,短到他都把血迹处理干净,垃圾放进了浴室的垃圾桶里,要抓我的警卫队才赶到。

     听见动静的方应看与我对视一眼,又同时看向了浴室。

     “去浴室躲着。”

     “借你浴室躲躲。 ”    

    两句话重叠在一起,我们都愣了一下,随后我往浴室躲着去,把外面的事交给了他。

    我们只见过两面,但在利益不冲突的情况下,我觉得他是可以信任的人,直觉如此。

    “记得把自来水开大弄出点声音来。”方应看把卫浴门打开压低声音交代着,又把门合上了。我把浴缸处的水龙头打开,水流哗啦啦的声音在只有我一个人的空间里很是明显。

    躲在浴缸一侧的角落里,我心情没什么忐忑,只是觉得伤口缝合了还是疼。

    我闭上眼,卫浴的窗户开着能听见楼下门口的交谈声。

    “这大晚上的,什么事惊动了吴警官查到我这来了?”是方应看略显不耐烦的声音。

    “哎呦,这,小的不知道是特派员在这啊!我们只是在追一个小贼,跟着踪迹误闯到了这里,特派员见谅!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追贼啊?”我大概想象到了方应看说这话时的表情,“追贼那可不能马虎,万一吴警官你们追的贼真的躲到了我这里,我的安全就有问题了,你们,赶紧查。”

    他们交流的声音渐小,应该是进了屋,只有脚步声和警员间的一些脏话声音。不久,方应看带着他们到了二楼,打开房门自己先进来了。

    “咦?浴室里怎么有声音……”

    “啊,被你们这么一吓差点忘了。今天从‘大都会’里带回来了个姑娘,是个雏儿……”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以男子们的会心一笑结束。

    “报告警长!没有发现贼匪歹人!”

    “知道了,收队!实在不好意思,大半夜打扰特派员的雅兴了,我们这就,先走了?特派员您春宵一刻值千金啊,哈哈哈哈哈。”

    “无妨无妨,再怎么都得保证安全,才能有‘雅兴’不是?”

    “是是是,特派员现在可以放心了。”

    “说的是,来,我先送送你们。这大晚上的你们跑一趟也不容易,实在是劳心劳力了。”

    敷衍的打哈哈的声音随着关门声远去,直到门外的汽车发动声也远离,这一关算是过了。

    我长呼一口气,开始杂七杂八的胡思乱想,想到了今夜受伤的缘由。

    




    要说我为什么会受伤,就得先从我为什么厌恶赵家讲起,这就不得不再提一提我早死的亲娘。

    我亲娘是被家里抵债嫁进的赵府,原本是南通镖局最特立独行的大小姐,自小习武,刀枪棍棒拳脚功夫一样不差,还会用火枪。在外祖父瘸了腿后,一把担过了担子,带着局里的兄弟走南闯北把镖局运营下去。可她再本事也没架住后边两个不成器的弟弟,有事没事的花天酒地,没两年的时间还染上了赌瘾。被她一人剁了一截手指头仍不思悔改,反而背着她把家底赌了个空,还借了贷。

    债主找上门来时,我外祖父被气死了,他们就把我娘推出去挡事,带着点“我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的意味。

    我娘被逼的实在没有办法,一度想着把两弟弟崩了,自己再去死,拿命抵债;又觉得是自己没带好教育好两个小弟,心中有愧下不了手。这时我爹伸出了援助之手,帮我娘把债还了把事儿平了。当然不是没有条件的。他一个三十几岁的人,家里一妻二妾,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要娶我娘一个十八岁貌美如花的大姑娘当第四房小妾,我娘也只能应了。

    她心里大概是难过的,可是也认命的散了落魄的南通镖局,一顶小轿子,别的什么都没有,就进了赵府,困在了后院。不久后不知道她高不高兴反正是突然有了我,可生我的时候难产,她伤了身子,开始离不得汤药苦水。

     不多的印象里,她身上总有些苦味。

     我爹原也不曾亏待我娘,吃的药再贵重也不曾断过她的,直到他遇上了他真爱——一个寡妇,陷入了所谓爱情中,失了往日的理智。

     要什么就给什么,恨不得掏心掏肺以证真心。

     在某个算命的说我娘八字和那位相冲后,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在府外找了个小院子让我娘搬走了。

     后来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在外面住着不得而知,反正我爹没能娶到自己的真爱,倒让家里和他全离了心。正房夫人与他貌合神离,专心养着两个儿子,偶尔撑撑场面并在外借娘家的势力发展着自己的事业;二姨太和三姨太,一个有儿子,一个有女儿,从死对头到想开了变成知心好友,有我爹没我爹差别不大;我娘搬回了赵府,当然回不回对她和我区别都不大。她不让我缠足,倒教我习武,可自己的身子每况愈下,吐血的情况常有,看得人揪心,她自己却只是一笑而过。    

     她去世的那天,没什么征兆,太阳照常升起了,她也照常叫我起来扎马步练功,唯一的不同大概是眼神更柔和些。午睡过后,我去找她,看到了她笑着,嘴里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衣襟,我摸到她的手凉凉的。像是早有预料的分离,真到了此刻仍是不舍,可她睡得很熟,再也叫不醒了。

     我发热发了好几天,病好的差不多的时候,我娘的丧也办完了。

     死后的事都无所谓了,她是笑着走的,她解脱了。

     只剩下六岁的我一个人。

     后来,五六七房姨太太陆陆续续进了门,赵府又热闹了,只是她们折腾半天或许都不知道,自己是我爹真爱拼凑里的哪一部分。

    回忆戛然而止。

    我把水龙头关了,放了排水,方应看也应付完了那些警卫队的人回到了房间,我走出卫浴,他坐到了沙发上,折腾这么久他也有些倦意的样子,方应看揉揉眉心问道:“你要怎么回去?”

     “避开了他们,我等到5点半左右,那是街上巡逻队交班的时间,然后搭第一班电车到二市街,再自己绕段路回去就正好。”我回答道,精神也有点倦乏。

      方应看颔首:“其他的屋子你自己挑顺眼的住,出门的时候记得自己裹严实些别让人认出来。”

      “好。”我向房门外走去,走了几步路还是回头道,“谢谢你。”

      他摆摆手,从沙发上起来进了卫浴,我走出房间,合上门之前听到了水声。

      他似乎很爱洁,我对他的印象在今夜多了许多,这也算其中一个。

      随意抽中一个临近的房间进去脱了外衣睡下,我很怕自己睡得太沉错过计划的时间,便只敢闭上眼眯着,时不时睁眼看看手表,估算着时间再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的直到天有些朦朦亮,我强打着精神起床进卫浴用冷水洗了把脸,然后穿上外衣,黑色的衣服破的不明显也不容易看出来,又戴上了帽子,把床铺收拾了一下离开了房间。

      令我惊讶的是,方应看居然已经穿戴整齐精神奕奕的坐到了客厅里喝着红茶看报纸了。

      “早。”他看到我打了个招呼。

      “早。”我忍不住问,“方先生,你没事也起这么早的么?”

      “睡够了就起来了,我不需要那么多睡眠。不过赵小姐你这么困的样子,还是快回家补觉吧。”方应看笑着说完又把视线移回了报纸上。

      我带着困倦走出洋楼,保持着为数不多的清醒和警惕,坐上电车,又绕了段路,再次翻墙回家。

      躺回榻上那一刻,我已经困的不行了,脑海里唯一的想法是,以后自己住还是要弄个西式的床舒服点……


三 舞会

     没多久天色大亮,家里的丫鬟就来叫我起床用早膳了。

     我被叫了起来,只睡了一会儿精神还是好了很多,伤口还在疼,但好在处理得及时没有发炎感染的迹象。   

     家里的早膳必须在饭厅一起用,是我爹的规矩,他不是不接受新式的东西,比如几个儿子女儿都往新式学堂送了,自己穿的也是西装居多,可是在一些方面十分的固执,比如房子一定要是中式庭院,很多规矩也还是按原来的来,一个词概括就是——不中不洋,像他这样做的人家却也不在少数,而且还有些人家更让人看不懂,像我前不久去的林家别墅里,大厅左侧的角落建了佛堂,另一边的墙上却雕着十字架,看得人很迷惑。于是在赵府还是我爹当家作主的情况下,也没人能说什么。

      陆陆续续的人到齐了,饭厅里一时间很是热闹。

      我的大哥赵材、二哥赵杰已经成家在外自立门户,三哥赵林去了香港学习不在家,大夫人闭门礼佛平常不出自己的院子,除了他们剩下的我赵柯,大姐赵桐,二姨太三姨太五姨太六姨太七姨太,和六姨太七岁两个的双胞胎儿子赵松赵柏,再加上我爹,一共十个人,在这个饭厅里的大圆桌上用早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实在精彩得很。

       我小口地喝着海鲜粥,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我爹的脸色,没看出什么特别的。收回眼神,我暗想或许他是知道了的,不过不在意罢了,火没烧到他自己头上就不算事。

       昨晚之所以搞得那么刺激,还吃了一颗子弹,是因为学校学生会的同学们义愤填膺的搞事情,我明面上当了下后勤准备就顺理成章的被我爹发现了禁足,没有直接掺和进去,只是在禁足中悄悄溜出去帮他们添了把火。

       只是我原不指望他们成事却没想到他们这么不顶事。约有二十来人去陈家西苑的仓库里偷运粮食支持反蒋的起义军,结果粮食没偷着多点人就被抓的差不多了。我本来是趁着他们搞事情去找住在西苑的陈家二爷保管的通商公章借来用用,好不容易才在书房找到手把假的换上了,那边就听见守仓库的人在说着要把这些闹事学生交去警署。

       会参加这样事情的学生,多是些普通家庭的孩子,背后没有能给他们撑腰的人,陈家的当家人又是商会的代表之一,和政界关系匪浅,警署的吴晖队长还是他家的姻亲。我盘算了一下觉得还是得管管他们,就尽快在仓库附近的杂物间里找到了些枯草和煤油,从仓库的另一边放了火,叫了几声把抓学生的守卫引开。等人过去了,我又用随身的手帕蒙上脸,摸过去把被绑着的同学们给放了。

       要说人运气可以背成什么样,大概就是以为快结束的时候发觉刺激的才刚开始。千算万算没算到,陈二爷和自己侄婿关系好成那样,大晚上的在一起喝酒玩女人一路从歌舞厅玩回了西苑,也没算到他们安全意识那么高,身边还带了十几个警员,随身配了枪。

       绕是我自幼习武身手矫健,架不住子弹横飞的同时身边还有一群楞头青同学。

       大声对同学们喊了一句“分开跑!”以后,我成了中心目标,躲躲闪闪的过程中左肩还是中了一枪。

       顾不得更多,我跑到我藏自行车的地方骑上去就往之前踩过点能绕晕人的小巷子里驶去,在把警卫队甩开一段距离后的一个岔路口看到了一边的一栋大洋楼,就把自行车扔在了另一边的路口,想着借个洋楼里的空房躲躲。从洋楼后边的槐树上翻爬,二楼房间的窗户。整个楼都没有房间亮着灯,我按照我的常识对房屋布局判断了一下,这房子是东西向的,主卧应该在东面还要带阳台,这边在南面只有个窗户多半是次卧。而且刚才就看见院子里的小水池是干的,杂草丛生,像是很久没人仔细打理过了,房子多半是空的。

       我打着胆子,把窗户撬开,进了个头。房间里面昏暗一片,床上却有个人影,不待我反应,那人就把床头灯开了——灯光中那人笑得很有深意,不是方应看又是谁。

       ……

       流年不利啊流年不利,闹得那么大也不知道陈家会不会很快发现公章是假,真的已经被盗,我得怎么和白玉姐交代?还有方应看,那个危险又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目前看,对陈家的事情我们没有利益冲突,他便能助我,是友非敌;可他是南京的特派员,自有任务在身,而我现在都没底他到底还知道些什么,又到底要干什么。昨天他能趁机坑了我当他在赵家的内应,那在广州的这一个月方应看除了糟蹋他自己的名声,肯定还发展了很多与我一样的线人。针对的恐怕不只是我爹这个现任的广州市商会总理,还有可能是广州的四个商会,甚至是和商会有很大牵扯的军政势力。

       把这些全东西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我心道真是麻烦人带着麻烦事来串门麻烦到家了,同时咽下嘴里的水晶虾饺。

       这时我爹开了尊口,对我说道:“二丫头一会儿让你大姐陪你去百货商场买些新衣服,晚上跟我去林家做客。”

       “嗯,好的爹爹,女儿知道了。”我与大姐姐一起应道。

      我爹喝了口茶,想了想补充道:“最好是买蓝色的洋装,没有的话,就找素色的旗袍,不合身的回来让裁缝赶紧改改。”

      “是,女儿记住了。”我低着头,猜想着我爹这是要借我和林家结亲家了。

      大我两岁的大姐姐和杭州的冯家小少爷去年订了婚,今年就要九月完婚,也就还能在家待三个月不到了。他剩下能用上联姻的也就是我这一个女儿,能给他带来利益,十六岁花季少女,此时不卖更待何时。

       摊上这么个爹,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只想看看他出殡那天有多少人和我一起放鞭炮送他。

       和大姐姐一起去百货大楼挑了一件不算出格但用的绸料很亮眼的淡蓝色收腰洋装,意外的合身,不用再麻烦裁缝。大姐姐又帮我挑了几件首饰,我们也没别的事要逗留就打道回府了。司机开着车,我们坐在后面,一路上没什么交流。大姐姐生就脾气好,平常是给人什么都不在意仙气感,配着她清丽的模样简直就是仙女下凡。我其实挺喜欢她的却总也没法和她亲近在一起。这会儿她快嫁人了,她脸上的落寞却时常流露出来。

       或许是对自己的婚事并不满意,又无能为力;也或许是对远嫁后的未来担忧。

       我无声的叹气,这样的乱世,仙女下凡就是个错误,一直这个样子是活不久的啊。

       临近傍晚,收拾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把伤口绑好又把衣服首饰妆容和头发弄好,我抹上私心自己喜欢的栀子花香膏,平复下情绪,跟我爹出了门。我爹也是西装革履,还配了帽子,我们坐着家里的轿车到了林家那把不中不洋发挥到了极致的别墅。

       衣香鬓影,水晶灯落下的光与高脚杯里的酒香让整个大厅的氛围都有些暧昧。

       有人迷醉在繁华梦里,有人在为美梦算计,人心兽欲都掩饰在华丽的皮囊之下,大家为达成自己的目的而互相欺骗着。

       我在大厅随意一打量,不期然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二楼栏杆处的方应看,他也看见了我,举起了手里的高脚杯,做了个敬酒的动作,然后自己抿了一口。浅浅的笑意恰到好处。在灯光照不全的晦暗之地,他站在那里,考究的装扮与这繁华处处相称,目光却清醒冷静得与这繁华格格不入。

      我的心有一瞬的不受控制颤动,很快我收回了视线,把注意力拉回身边,做好一个淑女的本分,与各个有印象或没印象的人交际着。

      很快人差不多到齐了,林大帅开始致辞,表示此次舞会是为了刚在贵州剿匪打了胜仗回来的大儿子庆功的,但大家都清楚其实他更喜欢自己的二儿子,借个名头挑儿媳妇而已。

      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堆,大家鼓鼓掌,在大厅一角准备好的乐队开始奏乐,两边的长桌上排好的座位也坐上了客人,精致的菜肴从厨房端上来。

      我对面就是林大帅的二儿子林珏,也是从法国留学回来没多久,年纪不大,二十而已,在学术上是个很聪明的人,结果想留在法国搞艺术学画画,被林大帅叫人给带回来了。模样气质都还略显青涩,脸上的情绪基本藏不住,此刻的他只差在脸上写上“为难”两个字了。

      反倒是坐他旁边的大少爷林煜,只大他三岁,就有让人不容忽视的气场,面上的微笑无可挑剔,至于笑意背后的心思自是不让人看透。

      我心很累的听着几个父母辈的人有意的调侃我和二少林珏,配合着他们故作害羞的把脸低下,喝着果汁不多说话。

      不一会儿,酒席的交际舞部分开始,林大帅和他的夫人跳了一曲华尔兹作为开场舞,之后就是大家各寻舞伴的正式交际舞会了。林珏即使不情不愿,也还是在长辈的注视下请我作了舞伴与他进入了舞池。我对他也没什么想法,倒觉得原来男子也一样身不由己的可怜,两个人静默到一曲完毕大家交换舞伴,我一转身就闻到了一阵扑鼻而来的软冽香气,是品质极好的龙涎香的味道,最近我就在一个人的身上闻到过。

      “方先生身上的味道十分别致啊。”随着音乐迈出舞步,我压低声音调侃着。

      下一个动作是我的转身,方应看的声音带着热气自我耳后传来:“你身上的栀子香气也很别致。”

      转回身,我们的距离足以让我看到他眼里我的模样,嘴角上扬,笑得很真切……压下心里的躁动,我回避了方应看的眼睛,说道:“有事说事,我会尽力而为。”

     “赵小姐真是爽快得让在下都不好意思了。”方应看挑挑眉,“第一件事是要告诉你,陈家还有得忙一周内不会有什么太大动静,但你和你的同伴们要做的事得抓紧,多耽误一天就多一天的变数。”

      我有一瞬间的震惊,木楞地点点头听着方应看继续说:“第二件事,是要你帮我跟你家大夫人通个气儿,告诉她时候快到了,务必把东西先准备好。”

      “还有吗?”

      “没了,只是希望你不要淌林家的这趟浑水。”

     我有些疑惑的看着他,方应看悄声说了一句:“林家两兄弟都对你那个姐姐有意思。”

     我在震惊之余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连这都知道?”

     方应看笑得十分意味深长:“你可以猜一猜?”

     “特派员手眼通天,我一个小女子可猜不到你的手段。”确实如此,我没有想到他能搭上大夫人的线,那个整日在自己院内吃斋念佛的女人也在算计着自己丈夫么?

     “猜不到就算了,反正总会知道的。”他说完之后不再多言,我们跟着音乐继续跳舞。

     合身的西装与熟练的舞技,在这舞池中的方应看是最亮眼最风流的纨绔公子,我看着他握着我的手,想到他昨晚帮我清理伤口时那专注与沉静的样子,还有他一人在晦暗处站着的模样……突然有许多话想问他,但这里不是个合适的场合。

     听着一曲将尽,我挑了个对我比较重要的问题试探着问道:“方先生,与我和我同伴们,是敌是友?”

     方应看脸色不变,吻了我的手说道:“非敌非友,应看不过是昨夜某只小兔子的救命恩人而已。”

     我没控制住瞪了他一眼,他毫不在意地说道:“下次见面,希望赵小姐可以直接叫我应看。”

     音乐停止,我退出了舞池,借口去卫生间整理妆容,他则换了舞伴,继续在舞池里随着音乐翩翩起舞,笑意仿佛是天生刻在了脸上的一样,不多不少的让人看了就心生好感。

     当然,我现在看了就是满心的生气!谁是兔子了!     

    

四 洋葱

    此时此刻的场景,有一丝丝的安静,安静中又有一点点诡异。

    地上是横七竖八的躺着的人,唯二两个意识清醒的人,面面相觑。

    我看着方应看手里的枪神色复杂,而他看着我旁边被打晕了的林二少脸色是一样的复杂。

    “没想到特派员身手如此矫健。”我说。

    “也没想到赵小姐还是如此干脆果断。”方应看说。

    我一脸正经:“情急之举。”这是真的,不然我无缘无故也不会把林二少敲晕。

    时间拉回到五分钟之前,我和林珏被迫约会,看着外面大热的天我也不想走动,反正彼此都是敷衍了事,索性找了家安静不闹人的茶楼坐着看看书听听曲打发时间,坐下来了没多久,听到了隔壁一些不太和谐的声音,我俩商量了一下决定去看看情况。

    门是虚掩着的,有弹痕,林珏面色沉重的,正要走进去看个究竟,我却从碎玻璃的反光上看到了一个略熟悉的身影,心下一紧,没多想就一个手刀批向了林珏。

    林珏没有防备的被击中晕了过去,我一边拉住他要倒的身体,一边向房间里的人问道:“方应看?”

    “……”门被拉开,方应看看着我和没多说话,帮我把林珏扶进了这个房间。

    我看着满地的血迹,又看看方应看一身白色的西装,和他腰上别着的那把十分小巧的手枪,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才几天不见而已,又见识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他,这个人到底还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面孔?

    又是怎么做到,无论是哪一面在哪一处,都如此合适?

    我看着地上的死人问道:“这些人都是你解决的?”

    “嗯,一些渣滓手下的苍蝇,别的不行,烦人倒是得力得很。”他的语气甚是不屑。

    我摸摸鼻子:“现在要怎么办,你这动静也不小,想好要怎么处理了么?”

    “啧,”方应看眼神一转,“本来嘛,毁尸灭迹是很简单的事情,现在你们掺合进来了,麻烦事就多了一些。”

    他轻笑着继续道:“配合下,一会儿一起去趟医院吧。”

    我能拒绝吗,我不能。方应看笑成这样的时候果然没有好事!

    半小时后,在医院里的我从“晕厥”状态中醒来,一脸虚弱茫然的看着身边的护士,在看到自己身上的血迹的时候,又发出了尖叫,让人安慰了半天才哭哭啼啼的说出之前的事情。

    总结下来就是:“我们喝着茶,听见动静正要去隔壁房间里看一下是什么情况,一进去就看见满地的血和横躺着的人,我吓坏了,结果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两个人就把林二少打晕了,我本来就胆子小,心口痛的很,我就晕了,后面发生了什么,我都不知道了……”

    其他的就交给方应看去编了,我就安安静静的回家修养,一待好几天,偶尔接受一下同学们的拜访关心。

    看报纸上的报道是:帮派恩怨斗殴,死伤七人,已交由警署处理,请市民出门时注意安全。    

    嫁祸于人用的是不错。我想到那些人原本都是冲着方应看去的,找出纸笔写了封信,等到同学来的时候让他们帮我带给一个报社里的记者朋友,一方面与通消息看陈家的那批货,另一方面请她帮我加紧查一查我们方特派员的底细。

    与此同时,答应了方应看要办的事我也没闲着。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大夫人在房间里礼佛诵经,檀香的烟气袅袅婷婷的升起,把神龛上的佛像也熏得看不真切。

    我在一旁安静的等着大夫人把这一遍心经念完,要商量一些不那么“佛”的事情。

    这点等待的时间里,我细细的看了看眼前的这个女人,一身颜色素净的绸缎衣裳,面容的轮廓还看得出年轻时姣好的模样。头发还黑着,皮肤依旧白净,但太过瘦削,使得皮与骨头不那么贴近,塌得起皱了,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苍老一些。

     她是我爹的原配夫人,娘家也是广州的大户人家,两个儿子也十分争气,在家中只要她愿意,她说的话分量不比我爹轻多少。可她只是偏居一隅的在自己的院子里,念经礼佛,因为她心里有个结——她原本该有的第三个孩子。

     这是我这段时间在家里扒出来的陈年旧事。

     在我和我娘被安排到别处的时候,我爹为了他的爱情,努力折腾着,不止折腾他自己,还折腾家里的其他人。

     大夫人当时怀了两个月的身孕,原本就因为我爹那不正常的折腾而操心着家里,导致自己心力憔悴,胎像不稳。结果因为商业上的投资问题,和我爹起了争执,我爹本就对这些阻碍了他追求爱情的因素十分不满,一激动推了大夫人一把,大夫人摔在地上,当场就见了红。

     大夫人本也出身名门,受过两年新思想教育,在医院里被抢救过来后,第一句话就是她要离婚。

     没离成的原因有很多,占主要部分的一个原因是我爹当时是广州商会副理事长,除了自家家业背后靠着的还有在南京政府当内务部长的姨父,和广州本地军政处的参谋长大叔父。即使大夫人娘家钱多声望高,也没么大底气和赵家撕破脸,给外嫁女撑腰。

     大夫人只得忍气吞声,但终究心意难平,选择了闭门不出,吃斋念佛,一念就是十几年。

     佛经念了不知道多少遍,因果还未了结,大夫人一直在等一个时机,如今,她等到了。

     南京政府势力衰退,广州商会的混乱状况,两个儿子成长得足以独当一面,她手中整理的赵家历年来的账目证据……

     “有人想我给大娘带句话,时候到了,请务必把东西先准备好。”

     “那可再好不过了,阿弥陀佛。”

     看着她似乎平静无波的眼神,我心底一阵寒意,离开时却又多了几分对她的惋惜,若非是嫁给了我爹,经历了那么许多失望绝望,或许,她不会过这样的一生。

      …………

     “她就说了那么一句话,不过我相信她不会让我们失望。”在之前约好了的地方——龙江街边的花店里,我把事情跟方应看说了一下,也听一听他下一步的打算。

     “那很好,大家都会得到满意的结果。”方应看在花架旁站着,目光在花丛中流连,终于选出了几支合他心意的花。

     “那……你下一步计划是?”我看着他漫不经心的模样,心里有些感慨也有些好奇,他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模样?

     “没了。事情都完了,还要计划什么?”方应看找到剪刀,把花枝上的刺和多余的枝叶一点点剪掉,放进造型独特的花插里。

     我一时愣住,没了?随即反应过来,这其实是说没我的事了。

     “嗯……”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好像是有些失落。

     有什么好失落的呢。

     方应看摆弄好花枝,看向我说道:“你现在也不欠我什么了,不出意外的话,事情一完你就可以跟你的朋友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了。”

     我看着他,脑海里转过了很多画面,最后轻轻地笑了笑:“是啊,等到尘埃落定,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再没什么牵绊了。“

     “也不知道,那时候你会在哪儿。”我低下头看着他手边的花,努力忽略心底的失落。

     “在哪里不一样呢。”他的声音依旧那样,无波无澜,从容不迫。

     我从花上又看回方应看的手,骨节修长,几乎看不见茧子,但我记得他第一次帮我处理伤口时握手术刀的熟稔,还有……他枪法的精准。

     “方应看,你以前学过医吗?”

     “嗯,学过一段时间。”

     “后来为什么没学了?”

     “不合适。”

     “嗯?”

     “这个年月,学医救不了中国人,也救不了我自己。”说到这,方应看垂下眼睛,语气有些淡,转身拿了一支香槟色的玫瑰递给我,“你今天似乎有很多问题。”

     我拿着花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谁让方先生和洋葱一样,剥开一层还有一层,实在惹人好奇啊。”

     “人总是在变化的,看到什么模样都不奇怪。”方应看的食指指尖在桌子上敲了敲,“你托人查我查了那么久,就查出这些么?”

     “查来查去的,总感觉说的都不是你。你本人就在我面前,我更想听你说一说。”我放下花,“只是看你的样子,不想说就算了。”

     方应看侧身低下头深深看了我一眼,额前有碎发垂落,我以为他要说什么了,他却只是转回头,什么也没说,光影将他侧脸的轮廓描摹了一遍。

     花店里的时钟声音清晰可闻,方应看说道:“你该回去了,要下雨了。”

     “这里的天就这样。”我起身,扯了扯裙子上的皱褶,“那我走了,你多保重。”

     “嗯,再见。”

     走出花店,天色真的阴沉沉的,我走到正街上拦了一辆黄包车,去了报社。

     就让事情,稳稳当当的结束吧。


五 落定尘埃

    赵家在大家的计划中,越来越乱。

    我爹忙得焦头烂额,脸是肉眼可见的愈发衰老,失了往日的精气神儿,他像一棵被挖了根的老树,连壳子都很难再支撑下去。

    家里的气氛很压抑,连平日里最喜欢折腾的五姨太和六姨太都消停了。

    唯一的喜事似乎是我大姐姐要结婚——婚期提前了,因为我爹觉得需要点喜事去去晦气,而男方那边的家里,老人病重,怕熬不过去要守孝,婚期得拖后很久,就也说先把婚礼办了,早一个月的时间罢了。

    大姐姐的脸上忧郁更重,我想起了方应看透露的林家两位少爷对我姐姐都有意思的消息,又想起了林家大少爷那深不可测的样子,总觉得这婚事成不了。

    婚礼当天,大姐姐穿了白色的婚纱,真的很漂亮,像是沾着露水的白玫瑰。

    我送她上婚车,把捧花给她,在她2耳边对她说道:“姐姐,自己保重。”

    大姐姐看着我,眼睛里有些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关上车门,未出嫁的女眷不让跟着去送亲,我退回到门口,看着婚车走远。

    捧花里我塞了一把小巧的匕首,希望她用不到吧。

    将晚些的时候,有人来到赵府传消息,新人在城外遭遇了流寇的袭击,送亲的车遭遇了袭击,新郎当场死亡,新娘下落不明,赵老爷受了点轻伤,但是气血上头中风了,人在医院治疗,等着家属去处理后续问题。

     听见新娘下落不明,我反而放心了很多。这边府里乱成一团,我请了大夫人与我一起去看看我爹的情况,让二姨娘看着伤心的三姨太和家里的其他人别出太大乱子。同时叫了两个仆人去把消息传给我大哥和二哥,大家直接在医院见。

     坐上车,大太太脸上依旧平静,手里转着翡翠念珠,在下了车到医院时,却对我说道:“这么多年你装的很好啊。”

     “大娘说笑了。”我没有多说什么,大夫人也没有再说什么。

     其实真真假假的,谁分得清楚呢,在最开始被扔到别院的时候,在后来看见我娘满身鲜血的时候,我真的害怕过,可后来也没办法,只有我一个人也要活下去啊,还要活的好好的。

     我与大夫人在病房外与医生了解着情况,两个哥哥很快也到了医院。

     医生说,我爹现在之前醒来了一会儿,又昏过去了,已经表现出了口舌歪斜,肢体麻木的症状,初步检查的结果里还有心脏病,别的病情还要等他醒来再检查了才能准确判断。

     四个人表情都没怎么变化,跟着医生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我爹,灯光下,他的衰老比早上看到的更严重。交了治疗费,请了医院的护工帮忙看着人,我们便一齐离开了。

     大哥和二哥今夜也回了赵府,主持家事。大夫人叫了人去跟着警署的人一起找大姐姐的下落。

    几个姨娘们哭的哭闹的闹,大夫人全不在意,叫着两个儿子去了我爹的书房。

    我也有些倦了,但我还不能休息。

    回房把之前弄到手的文件取出,去了我爹的书房。

    “这里是一份合法有效的遗嘱,但我们都不希望它生效。”我开门见山的和大夫人商议道,“我来只是要趁赵家玩完之前,保证一下我需要的利益。”

    两个哥哥有些惊讶于我的不同,大夫人很淡定:“你想要什么?”

    “在南坝的船队,三万银元和十根金条,仅此而已。这点钱对现在的李家来说不算什么,对以后的李家更不算什么,但可以省去很多麻烦”我说。

    大夫人转着手里的念珠沉思片刻说道:“可以。”

    我点头:“明天去办完转让手续,就不会再有人知道这份遗嘱存在过了。”

    “嗯。”大夫人脸上居然有了些笑意,“到底是新时代的女子,你很好。”

    我回以一个笑意,把文件留在了书房,回到自己房间去。躺在榻上却睡不着,很多事都在心头翻来覆去的出现。

     眼睛很干涩,没有眼泪流出。反正是走到这了,也只能走下去。


六 不同

    在本年的多事之秋里,广州城的商业圈子首先来了一次大换血。

    从以赵家为首的广州市商会开始,省总商会,商民协会,商会联合会,总理人和会长会员们,多多少少的开始被翻旧账,请去检察院里喝茶。

    最先被拿来开刀的赵家,已经是落败了。府邸都被查抄拍卖了。

    历年来的行贿账目,还有涉及了与伪军的交易,加上平常打压平民手工业,扰乱商品市价,普通商民早已苦不堪言,法院审判下来的时候,不少人在拍手称快。

    我看着赵家被查,说不上高不高兴,只知道,与此地之事了结了。

    方应看成了城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关于他的报道连续占了好几天的报纸单独版面。

    特派员的任务在此时明了了,整顿广州商会乱象,帮助《商业法》的实行,建立新广州商会。

    两个月不到的时间,他的任务完成了。

    可他却一改作风,报纸上不让放他的照片,出入歌舞厅的频率下降,低调的可以。

    我因为在报社里担任了一点编写工作,这些消息便总是很快的传入耳中,听着总感觉,方应看还要搞什么事情。

    但是,与我无关。

    有工作薪水和大夫人商定好了拿的钱,换了名字,与白玉姐在三市街附近租的房子里住着,生活不算难过,而且对于一些暗地里的工作也方便了许多。

    参与在革命工作中的人,有的轰轰烈烈,有的静默无声。

    我与白玉姐目前的工作属于后者。

    之前借陈家的公章方便行事,在他们的粮食运输过程中扣了许多粮食,之前一直只能少量的让同志们借各种机会送走,现在我手上有还运行的船队,总算把粮食全部送了出去,还有些有重要工作的人也终于能离开。

    我的时间更加自由,寻着蛛丝马迹,发现了大姐姐的下落——林家。

    查到那我就没继续了,只要人好好的,他们情情爱爱的事我搞不懂也没什么兴趣。

    这乱世之间的人,忙着生忙着死,中间发生什么都不奇怪了。

    后来的一两个月里,我有匆匆见过方应看几面的时候,距离不远不近,大抵只够我一个人看清。他依旧是那副模样,恰到好处的笑意,和上好的容貌相得益彰,若非眼里的清醒太过锐利,让人总有被看穿的感觉,或许会更有迷惑性。

    虽然……已经很有迷惑性了。

    我想起曾经让白玉姐帮忙联系朋友从南京传来的有关方应看的资料里:

    “方应看,二十七岁,方震第五子,十六岁赴英留学,二十三岁回国,次年年底方震投靠南京政府,二十五岁成为行政院政务参事,参与了行政管理的三次改革方案研究。领导人对其颇为赞赏。但与家庭关系不甚亲近。”

    方震是原北洋军脱离出来自己单干的军阀,在保定府很有过一段辉煌,方应看却十六岁就跑到了英国,还有他令人讶异的身手和那句“学医救不了中国人,也救不了我自己”……

    我似乎能在他身上找到我们的共通之处,或许他也一样,不过也仅此而已。更多的是被我们自己遮掩起来的经历,那些不可言说的心绪,还有不同的目标。

     人或许有相似,却总不能一致。

     其实我们,原不必知道彼此的姓名。


七 选择

    夕阳西下,当我看到接头的地方站着的熟人时,我的心脏一下子跳得很快。

    方应看,又是他?!

    我停下了脚步,退回到巷子的这边,低着头纠结得很。

    “双美人的香粉有玫瑰味的吗?”

    低沉却悦耳的声音自身边传来,我眉头锁死,叹了口气,转过身看他:“玫瑰味的香粉没有,只有蜜丝佛陀唇膏。”

    方应看展眉一笑,与夕阳的光照一起晃了我的眼:“想明白了?”

    “没有,但是我相信你。”我垂下眼睛,若他真有什么谋划,我也逃不了,倒不如赌一把。

    但我始终没想明白的是,他到底要干什么?两个党派水火不容的趋势是注定的,他这是真的在玩火啊!

    “你可以慢慢想,先跟我来吧。”

    说着他把我的手搭在他的臂弯里,引我去见该见的人。隔着衬衫传来的他的体温,让我的心更乱了。我看向他几次,欲言又止。

    转进了一条又一条小巷子,坑坑洼洼的石板路上,我们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沉默在此刻也像是无声的静谧。

    临近目的地,我问他道:“你选择哪一边?”

    “哪一边都不选,我不喜束缚。”方应看道。

    我看着他,忽然想明白了,他很自由。只是这世界本身太乱了,又非要在混乱中划分出阵营。

     方应看不忠于其他的名词,他的选择是忠于自己。

     “你做事还真是随心所欲。”我想到这轻笑了一下,“但我也不羡慕你,我有我的选择。”

     “和你打交道,甚是愉快。”方应看依旧保持着刚才的表情,我却觉得他心情好像更好了一些。

     “我原本想,我们或许,其实不应知道彼此姓名。现在却觉得,有幸识君。”认识了这样一个独特别致的人,往后的日子里,只要想起,大概记忆都会是鲜活的。

      方应看闻言,第一次在我面前朗声大笑,把随身的怀表拿出来递给了我:“原是我们想到一处去了。我快离开了,这个给你,当作相识一场的纪念吧。”

      我拿到手里,一块儿浪琴怀表,银色的外壳的链子,翻盖是镂空有花纹的,在怀表的背面刻了一个花体的字母“F”。

      “谢谢,我也没有带什么礼物,只好祝你平安了。”

      “足够了,我会记得这份祝福的。”方应看看着我,“你去办你的事吧,我去解决一下周围的小麻烦。”

      “嗯。”我瞥了一眼,跟在我们后面很久的人藏在了不远处的拐角,交给方应看去解决我倒是很放心。绕进了一家小院子,叩门对了暗号,我见到了这一次的任务对象。

      从北平来的先生,我要把他送到滇区避难。

      等我们出去的时候,方应看已经不见了,我们很顺利的出了巷子,跟着计划中的路线去到了码头把乔装过的人带上了船。

      我选择了我所信任的党派,为之付出什么,我都不后悔。

           

八 不见

    “特派员在离程中遭遇黑帮打击报复,坠海身亡。”

    这个消息,成了广州城多事之秋中的第二个炸弹。

    我亲手编写的标题和内容,我也不知道我是用怎样的心情写的,反正在实地取证时,看着太平间里那具面目全非,浮肿得可以的尸体时,我是憋笑憋了很久。

    真有他的!方应看的行事我想我这辈子可能是捉摸不透了。

    白玉姐一度以为我是受刺激神经失常了,拒绝承认那是方应看的遗体,我也没多解释,解释不清楚的,但我很确定,那不是方应看。

    他不会让自己死在这里,更不会让自己死的没有价值还这么难看。

    我看着那块怀表,略有遗憾的想着,以后或许都不会再见到了,我本该给他也留个什么纪念的。转念一想,他若愿意便不会忘记,若不愿,留什么也没用。

    方应看呐,方……应……看……

    这三个字,我想这辈子可能是也忘不掉了。

    …………

    “我看你挺喜欢那丫头的,就这么走了?”林家大少爷林煜在火车站的月台上向身边戴着帽子和眼镜的朋友问道。

    “嗯,该走了。”原本应当在太平间躺着的人,此时穿着风衣皮鞋拎着行李箱,等候着火车到来。

    林煜啧了一声,略带遗憾的说道:“原本以为铁树要开花了,没想到还是没看成你的好戏啊。”

    方应看扶了一下眼镜架:“我倒是看够了你的戏了。赶紧找你的仙女去吧,满世界兵荒马乱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可不容易过活。”

    “让她吃点苦头才好,省得一天天的就想着跑。”林煜被戳了痛脚,不再说话,心烦意乱的点了根烟抽着。

    方应看对这话不置可否,干站着无聊,就也点了一支烟。

    方应看想,自己是对那个姑娘心动的。

    第一次见她,其实是在去赵家拜访之前,林家夫人办的下午茶聚会上。他和林煜没有直接出现,只是在楼上透过窗户看了一眼花园里的情况。

    他一眼看到那个看似乖乖巧巧的姑娘,眼里有说不出的灵动。

    “那个站在榕树下穿白旗袍的小姑娘是谁?”方应看问林煜。

    林煜顺着他的话找了找:“是赵家的二小姐,小时候受过惊吓,后来就一直是这副胆小怯懦的模样了,怎么了?你对她有兴趣?”

    方应看在脑子里把已知的资料和人对上了号,笑了起来:“或许会有些惊喜。”

    那伪装的模样,方应看再熟悉不过,而她眼里的光更让方应看很好奇,这姑娘藏着些什么秘密呢?

    在方应看无意中撞见这姑娘翻墙的时候,他是真的发自内心的笑了。

    “都说赵家二小姐,性情温顺乖巧,在各家夫人眼里就是个小白兔的模样,今日一见才知,原来是动如脱兔。”

    方应看不急着戳破她的伪装,却在后续的调查中,发现了她的其他秘密。

    当时方应看就想,这是个很有想法也很坚定的姑娘,只可惜他们不是一路人。

    他们都有自己的选择,在驶向目的地的过程中偶然的交集。

    仅此而已。

    但遇到了也不算坏事,在往后的时光中,他也有了一个可以回忆的人。

    就这样吧,该走了。

    火车准时到达,又准时离开,方应看与林煜道别后上了火车,随着火车离去,不回头留恋。

    他自己的选择里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完成,在异国他乡,一切仍是未知之事。

    

尾声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换成了什么身份,叫什么名字,变成了什么样子……”

   “也不确定到了现在,他还活没活着……”

   “但我确信,我们曾经都有过心动,只是不曾言说。”

   “没在一起算不得什么遗憾,能有一个足够惊艳的人让自己惦念一生,是件很幸运也很幸福的事情。”我将怀表收起来,看着院子里的落叶,感受着微凉的风。

    又是一个秋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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