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里长的蜿蜒南海岸边,原本清澈如镜的近海海面此刻满是浑浊。似是刚刚结束一场无声无息的暗战。
我迷惘地抬眼看着这一切。蜷起了自己小小的只有六七岁身量的身体。自乌云密布的高空传来的阵阵惊雷闪电仍是没有停歇。
来不及闪躲了。我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但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世界突然变得很安静。我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睁开眼,洒落的雨滴静止在空中,一个月白色长衫的男人横抱着我,避开了身侧的一道惊雷。他的身上,有一股凌冽但又让人安心的气息……
梦境与现实重叠。
睁开眼,感受到腰间有一双柔荑般温软的手。
是小葡萄啊……不对,阿爹说,锦觅真身为一朵六瓣霜花。要不然怎么说居然能是我姐姐呢。我的真身乃是一朵五瓣棠梨、白瓣黄蕊、花期只月余。而锦觅这霜花就更惨了,夜降朝逝的。倒是一点都不如葡萄富态可掬了。
记忆回溯——
昨晚回来后,锦觅死活抱着我说要同我一起睡。拗不过,只好带她一道进了云瑟阁。
待锦觅安睡后,我们一家三口在荷花池旁照月而坐,阿爹告知了我与阿娘当年有关先花神的一切。
本来最开始在九霄云殿听到锦觅乃阿爹与先花神之女时,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我爹居然是个渣男!我爹怎么能是个抛妻弃女的渣男呢!
于是得知真相的我才总算对阿爹有了好脸色并没出息地流下了两行清泪。
这个陈年往事未免也太好哭了点罢。
原来,天帝在还不是天帝的时候,对高冷的御姐型美人先花神一见钟情。之后百般追求,总算得美人欢心。可好景不长,为了天帝之位,必须与鸟族联姻,于是有了天帝天后这一对貌合神离的塑料夫妻。
此间,阿爹对自己的花神师妹不离不弃、悉心安慰照顾,也终让花神明白谁才是最懂、最适合自己的真心人。
可熟料天帝这个见异思迁、见利忘义的渣男,还妄想着要花神做他的天妃。高傲贞烈如花神怎会愿意?且不说她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心意。没想到天帝居然对花神用了强。绝壁是渣男无疑了!
羞愧难平的花神当时尚且不知已怀了锦觅、欲跳忘川以证名节,被天帝强行制止带回天界幽禁于栖梧宫。难怪如今栖梧宫有一弯留梓池。
而后有一天,天帝故意让花神听见了他召见阿爹阿娘来赐婚的事,自觉已无颜再面对阿爹的花神,秘密最后一次约见阿爹并告诉他自己心中其实一直都只有天帝、祝福阿爹和阿娘能幸福。
至此,天帝阴谋得逞。阿爹与花神一对神仙眷侣被生生拆散。
之后花神逃回花界,可还是因忘川水有所侵蚀而渐渐灵力消散。
最后为保住锦觅,耗尽了一身修为、香消玉殒。
锦觅是花神临终前亲自取的名字,“繁花似锦觅安宁”、惟愿她能平凡安宁地渡过一生。
是啊。都说每个人的名字里都蕴含着父母家人对其的殷切祝愿和盼望。所以我的名字又有什么含义呢?
但阿爹阿娘却告诉我,我这“倾菀”二字实为白泽师父所取,五百岁之前只是唤我一幼名心心,意思是爹娘的心肝宝贝。
看来什么时候再见到我那神龙见首不见尾、动不动就闭关清修的师父之时定要问个清楚。
原以为小葡萄乃天生天养的精灵,如今知晓她从小就没了娘、也这么多年才得以弄清身世成功认回爹,我打心眼里对她更多了几分疼惜。且不说阿爹阿娘皆是满脸伤怀又欣慰地摸着我的头,叮嘱万不可将这段真相告诉锦觅且以后定要同她相亲相爱了。
直到悄悄回房躺到锦觅身边之前,我都仍沉浸在阿爹与先花神这段凄美婉转、斯人已逝、徒留遗憾的悲情往事中。
翻了个身准备阖眼才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阿爹都和先花神如此情深刻骨了,那被迫与阿爹成亲的阿娘呢?
虽然这么多年如我所见,爹娘的相处可谓相敬如宾、岁月静好。
可、阿爹也是……爱着阿娘的罢?
不然也就不会有我了呀。
定是如此。我这般安慰着自己,之后便沉沉睡去。
没想到竟是又做梦了。又是那些扑朔迷离、晦暗不明的梦境。明明从魔界回来之后都有好一阵子没再做梦了。
转过身,我捏了捏仍圈着我没松手的锦觅的脸颊,真真好软。
从今往后,我也是有姐姐的人了。虽然说这个姐姐好像还没有我来的稳重、也许会给我闯祸惹麻烦,但是我不会嫌弃她的,毕竟怜香惜玉我可是最在行的了。
清晨的微风吹动,轻纱帘幔,阳光透进窗棂的缝隙漏下一地的剪影,室内一片通明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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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葡、阿姐……我就先去璇玑宫啦。云瑟阁尚有许多我修炼之时所参之心法,阿姐可自行翻阅。若不然、尽管叫纯儿陪着你好好逛逛洛湘宫……”
“哎呀…菀菀你何时竟变得同狐狸仙一般啰嗦了。我这么大个葡萄、啊不对,这么大只霜花,还照顾不好自己嘛?你且就安心去吧,别让夜神殿下久等了。”
午膳后润玉差邝露来请,临走前我这还没嘱咐完居然就被锦觅嫌弃唠叨了。哎哟我这颗吕洞宾之心呐。
早上起床之后就一脸嘚瑟地非让我今后要喊她阿姐。
行罢。谁让她这朵霜花现在是我们洛湘宫的团宠呢。
且不与她计较。
“好……那我就随小露儿走啦。”
早在天后寿诞之前、邝露还没被润玉拆穿之时,我就已经想喊她小露儿了。试问一个肤如凝脂、落落大方的小美人儿谁能不喜呢?
可这声小露儿却足足让正站在我背后的邝露狠狠抖了一抖,只可惜没被我看着就是了。
———璇玑宫———
七政殿前庭院的龙爪槐下,我与润玉并肩而立。
阳光透过叶隙倾洒在润玉肩侧,为他勾勒出一圈淡淡金光。
“这便是四千年前,父帝与水神立下的婚帖。”
润玉好听的嗓音自耳边响起,就好像天地鸿蒙初开时万物生长的声音,有着能够使荒芜变成盛放的美好力量。
他自站立一旁的小仙娥手中拿过一卷布帛,说话间递到了我手里。
我看到婚帖的内容时却愣了一愣。
因这婚约乃阿爹阿娘大婚当日、当着观礼百仙之面同天帝天后一道订下的,属于上神之盟誓。故而帖中也明确写明了,若是署名中的任何一位违反了这盟誓,便要遭削神籍、贬下凡之严酷惩罚。
婚帖内容之后,已有天帝太微、水神洛霖与夜神润玉的署名。如今,就只差婚约的女当事人——也就是我的签名了。
看着润玉所签的字体行云流水却又透露着铮铮风骨,我一时觉得这几十年随阿娘所习的乙瑛簪花体煞是拿不出手。心里如此想着不经意间竟就嘴里说了出来。
“润玉……你这行的草魏碑可真是大气峥嵘。倾菀自惭形秽……”
只听得润玉又低低地笑了起来。
“若倾菀想学,来日方长。现下还劳烦倾菀,补上名讳。这婚帖,也算完整了。”
念及若是真就此签上了我的大名,恐一辈子也逃不掉了。
可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润玉自是样样都好。
只是从来没正经问过,他对我到底是何种情感。
相识也已许多年了。若说对我不甚在意,可那些关切与担忧似乎不假;若说有男女之情,却又似乎还缺了点什么……
思忖间我抬眼看了润玉一眼,发现他仍是如沐春风般微笑望着我。
面上不禁一红。我低头轻道了声“好”便坐到了瓷石凳上。
拿起笔落下名字时,我已暗暗下定决心——即使目前并无任何男女之情,我也要努力让润玉对我生出这男女之情。
毕竟我可无法忍受自己的未来夫君是因无法违反盟誓以及对我感觉尚可而与我成婚。
搁我们21世纪那叫什么来着……
对。先婚后爱。
我一定可以的。
“叽……叽……”
签完名正盯着婚帖想入神之际,忽然感觉有一团柔软蹭上了我的膝盖。
垂眼望去,原是小魇兽过来了。
我瞬间觉得整个人都要被萌化了,蹲下去就是虎摸小魇兽毛茸茸的小脑袋。
“魇兽也不过只与你见过数次,似是十分愿意同你亲近。”
头顶传来的声音中夹杂着几分欣喜。
“那当然。我可是相当招小兽们喜欢的。就八仙宫那头身肥体壮的小毛驴,第一次见我也是直直就往我身上蹭呢。还有昴日星君在朝曦宫豢养的那群大公鸡,每次我驾云经过都要冲我啼上几嗓子……”
看我描述得眉飞色舞的样子,润玉心情似乎愈发好了,笑声也更加爽朗了些。
他靠得离我与魇兽近了些,亦俯下身轻拍了拍魇兽的脑袋。眉头霎时皱起了一瞬复又松开,好像在思考些什么。
“润玉并无什么珍贵神物可赠予你,此前命邝露送去的那些物什也不过稀松平常,只有这魇兽还算稀罕少有。倾菀若喜欢,便让它从今往后伴你出入随行。过些时日,待它稍稍再健壮一些,便可做代步坐骑。”
“喜欢!但是……小魇兽这么可爱,我才舍不得骑它呢。”
听到润玉居然要送我魇兽当坐骑,我立刻摇头表示拒绝。转而又摸向魇兽亮晶晶的小触角。
“小可爱,你放心,啊……我是不会骑你的,这辈子都不会骑你的。真乖。”
不禁被我的反应又逗乐的润玉,挥了挥袖示意魇兽自个儿去玩,便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襟踱到了我跟前。看我的眼神与开口的声音皆是我从未见闻过的认真与坚定。
“倾菀,如你所见。润玉这一隅陋室——偏僻、清寒;夜神这一职衔——毕生与寒夜为伴。他日,若倾菀嫁与我为妻,恐会受不少委屈。如此……还望倾菀莫要嫌弃。”
不是疑问句,也不是祈使句。
这字字温柔却皆重重砸在我心上。
我立时联想到天帝天后对润玉的忽视与冷落。
润玉他……从前这些千年该是过得多么谨慎与心酸啊。
我鼻头一酸,眼睛即刻蒙上了一层雾气,险些落下泪来。
下一瞬竟鬼使神差地就抱上了润玉纤瘦的腰肢。
“怎会嫌弃……说来,倾菀容貌平常、灵力低微又行事莽撞,以后……恐会给润玉招来许多麻烦。若说要被嫌弃的,该是我才对……”
说着说着我的声音逐渐染上了哭腔,这可让本因着我的突然送抱而丝毫不敢动的润玉一时慌了神。
“怎么了?你……别哭……可是润玉说错话了……”
润玉手忙脚乱地扶住我的肩膀,盯着我满是雾气却没掉泪的双眼怔了一怔,想替我擦泪的手瞬间瑟缩了回去。
“我、我没哭……润玉不必担心。”
深吸了口气,我抚了抚微微疼痛的心口。复又望向润玉墨色的眼眸。
“往后……我想唤你阿玉……可好?”
仍慌乱地装作在整理衣襟的润玉闻此着实震惊了片刻。
四目相对,似是确认了我眼中的认真,润玉方才又露出了由衷的微笑。
“当然好。那……我便唤你菀儿了。”
“嗯……好……”
我看着润玉近在咫尺的笑容,不觉有些痴了。
阳光之下,头顶的天幕和煦而温暖。微风拂过,金鱼池边的几簇茉莉摇晃着醉人的芬芳。周遭的空气沾染上这花香,似乎都被熏醉得停滞了。
阿玉,从今往后,都有我,会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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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霖告诉真相那里,先花神被天后逼跳临渊台的事就是我私设洛霖隐瞒了,
并不是我故意写错的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