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续断之间,听一夜梧桐雨。
于文文自小是在乡下由奶奶一手带大的。奶奶也不是亲奶奶,按老人家的话说,她是于家老仆,儿子儿媳都在于家做事,受主人的意思带小主人回老家照顾。
至于为什么不和亲爹亲妈一起住城里,理由很简单,有个天杀的算命瞎子,在于文文出生那日上门,神叨叨算了一卦然后说这孩子八字太硬,是个克双亲的命。
瞎子本意是瞧上这家高门大户是个富商,想混口饱饭再好好卖上几个长命锁镇宅法器赚些银子。结果谁承想富有富的道理,有钱人抠起来比铁公鸡拔毛还难。
又兴许是瞎子贪心不足要价太高,于父于母一商议,想了个损招。不是克双亲么,那不做双亲不就好了,于是生下来不到三天的于文文就这么被送到了乡下。
这一送,就是十几年。
乡下最不缺碎嘴的婆姨和讨人厌的顽童,像于文文这样“没爹没娘”的小孩,从小就是被议论、欺负的对象。但于文文的童年过得并不委屈,因为有赵梦护着。
赵梦,奶奶的亲孙女,年长于文文三岁,打小就以姐姐自居。“阿婆说了,你小时吃过我娘的奶水,就算是我的亲妹妹,不能叫别人欺负了。”
老太太年纪大、性子平,张不开嘴和那些闲人争吵,只会温声细语地说些没什么用的安慰话。
但赵梦不一样,她会梗着脖子冲上去,要么和欺负她的臭小子滚成一团打得鼻青脸肿,要么对嘀嘀咕咕的大妈大婶破口大骂吼得唾沫横飞,气得她们歪鼻子斜嘴地骂:
“你这丫头没大没小,泼辣小气,看以后谁家敢娶你!” “呸!不要脸的玩意儿!你家跪下求我嫁我都不嫁!谁稀罕!”
于文文就跟在这样的赵梦身后长大。脾气嘛,自然也学了她姐姐,硬的很。只不过得罪人的话都叫赵梦先说了,不合礼数的事也都叫赵梦先做了,所以行为举止倒还算端庄,没辱了她大家的出身。
都说女大十八变,从十四岁起,于文文再从人前过,飘过来的话变成了姑娘长得真好看之类。
渐渐有人上门来提亲,都被奶奶拒绝了。“文文的婚事要由父母定夺,我作不了主。”
乡里人都说赵奶奶老糊涂了,十多年了家里都没派人来看过一回,准是不想要了,劝她别耽误姑娘一辈子。说得多了老人免不得耳根子发软,特意去问于文文的意见。
“我不急的,父亲一定自有安排,我们等着便是。” 开玩笑,她才不想嫁人,这种事搬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最是好用。果然,听她这样说奶奶不住点头,之后也不再提了。
16岁那年开春,不知从哪儿来了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引得全乡都围过去看热闹。洋人穿着一身黑袍,手里捧着一本厚书,操着一口流利但奇怪的口音,给赵梦笑得差点从树上掉下去。
洋人说自己是传教士,会在乡里办学一年,教人读书写字。不论年龄、不分男女,都可以去听。重点是免费,一文钱不收,学生只需轮流供他每日吃食便可。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何况是不花钱就可以送娃娃读书的大便宜。虽然女娃也可以去这个事不合规矩,但听说那些达官贵人家的女子也讲究知书达理,可能这洋人以前是在大官家教书的吧。
奶奶不知从何处也听说了这事,叫赵梦带着于文文也去听那洋人教书。赵梦本来一百个不愿意,她一看见毛笔就头疼。可又不放心于文文自己一个人,勉勉强强陪着去了。
洋人的课堂开了不到一个月,学生跑了一多半。马家三叔揍了自家儿子一顿又送去学堂,自己好信儿也听一听这洋人都教些啥。
结果不到半天就折了回来,满村子嚷嚷洋鬼子不是好人,教得都是些离经叛道的思想和一些怪力乱神的玩意儿!
“那洋鬼子竟然跟娃娃们说女人和男人一样,都是什么什么天主造出来的,所以众生平等。这不胡扯么!照他这么说那女人也都要写进族谱了?女人也要当家做主了?”
男人们挥着锄头马叉把洋人赶出了乡,他们倒不敢真打,只是把那几本烂书丢进了泥巴地,骂了一通警告他滚得远远的。
洋人习惯了这样的待遇,拍拍身上的土,挽起裤腿下泥地去捡书,捡着捡着面前多出一只黑乎乎的手,手上拿着他的《圣经》。
抬头,是个小姑娘,他认得,坐第一排靠窗的,叫赵梦。后面那个摇摇晃晃走不稳差点坐泥里的,叫于文文。他笑了,主啊,请庇佑这两个善良的孩子。
洋人神通广大,竟去而复返,还让县太爷派人来通知乡民不许驱赶他。办事的官差熟练的很,悄悄把几个闹事的叫到一边。
“这洋人有背景,你们别理他就是,没人去听他瞎说,他自己就走了。”
于是乡民们不再理会这洋人,可万万没想到,这洋人居然真的一住就是一年多,走的时候还带走了一个!
“文文,我要跟约翰去游历。” “啊?为什么?” “隔壁村杀猪的老王,要聘我给他那个瘸腿儿子当二房。奶奶......同意了。” “怎么会!”
“奶奶说我都20了,还有人家要就别挑了。嗨呀不说这个了,反正我决定好了,去外面闯一闯,多学些本事。后天早上就走。你以后,自己要保重。”
赵梦就像小说话本里的侠客,朝着朝阳的方向潇洒离去。于文文望着她阳光下发亮的背影,第一次生出孤独的感觉。
赵梦走前答应于文文,第一年的除夕一定回来陪她和奶奶过,不会叫祖孙俩大过年寂寞。结果这家伙居然食言!
一直等到开春赵梦也没个影,气得于文文把她俩几年前一起偷埋的酒起出来喝。本想喝个精光叫赵梦心疼,结果无奈酒量实在不行,只喝了几两便昏昏睡去。
“赵梦,你再不回来,我真要都喝光了哦。”
结果也不知是哪位糊涂神仙路过听岔了她的话,赵梦没回来,倒是等来了一个意外。她那近二十年未见的爹娘,不知道抽什么风居然派了马车来要接她回去!
于文文自然百般不愿,可唯一能替她说话的人又不在,她只能在奶奶万分欣慰十分不舍的眼神中登上了“回家”的马车。
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马车,但于文文根本无暇去欣赏沿途风景,从早到晚颠簸了一整天,她所有精力都在忍耐胃中翻江倒海的恶心。
“不能吐,不能丢脸”,这个信念一直支撑着她,直到车子不知何时停下,车门被扣响,“小姐,到了,可以下车了。”
不说还好,强弩之末之时最怕的就是掉以轻心。
车门被duang地撞开,于文文如一支离弦的箭嗖地跳下车,甚至不顾这一跳崴了脚,踉跄着冲到路边,“哇——”地一声吐了个痛快。
好容易直起身来的人眼角红红,有呕吐引起的生理反应、有脚踝传上来的钝痛,更多的是功亏一篑的懊恼和丢人丢在眼跟前的羞愤。
垂头丧气跟在管家后面迈过高的离谱的门槛,绕过厚厚的影壁,走进所谓的“家”。她先是被一片红光闪痛了眼。
抬头看去,两排大红灯笼挂在两侧屋檐下,一个接一个将道路照出一圈圈红色光影。
浪费。于文文皱眉。这要是让奶奶看见,定要通通灭掉只剩一盏,剩的一盏还要再按灭些,不叫它烧得太快才行。
她在夹道欢迎的红光中被引进一间偏房,管家止步在门口,“今日路上耽搁久了,老爷夫人都已睡下,小姐面色不好,早些休息,明天再去拜见吧。”
于文文点头,从干涩的喉咙中挤出一句故作轻松的谢谢。关上门后才龇牙咧嘴地拖着脚挪到桌边坐下。
褪下鞋袜,脚踝已经肿起一个包,凭小时候随赵梦上树下河的经验,应该只是扭伤。明天看能不能去寻个大夫买瓶药酒揉揉,她心想。
环顾房间,桌椅板凳都是普通样式,没有梳妆台,不像女子闺房模样。可能只是客房吧,拽过桌上的茶壶咕咚咕咚灌下几大口,于文文自嘲地笑了一下,她在期待什么呢。
本以为自己会因为陌生的环境睡不着,却意外地一夜无梦到天亮。
扣门声响起的时候于文文猛地惊醒,窗外天色竟然已经大亮,她慌忙扯来床脚的衣衫,三下五除二套上去开门。
管家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丫鬟,“稍后府上有贵客登门,老爷吩咐小姐早些梳妆准备见客,我让丫鬟伺候您洗漱更衣。”
“不!不用了!我都穿好了已经!” 长这么大于文文哪让别人伺候过,一想到陌生人要帮自己换衣服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管家未动,“客人身份尊贵,小姐还是穿这身吧。” 微小的皱眉一下刺痛了于文文,她低头看看自己的粗布衣衫,伸手接过丫鬟手中捧着的,“给我吧,我自己换。”
将人关在门外,于文文展开手中白色布料。这种衣服她在乡下见过一次,乡保家闺女嫁人时嫁妆里有一件类似的,叫什么她忘了,听说是大城市才有的样式。
眼前这件显然料子和做工都要好上许多,光是摸上去的手感和繁复的花纹便知价格不菲。她小心翼翼地穿上身,尺寸不合的担忧没有发生,相反腰身还有些富裕。她轻出一口气,这要是紧绷在身上,叫她有什么脸面穿出去。
跟着管家七拐八拐绕过一片花园,穿过好几个门廊来到一间大屋,管家将她带到偏房让她稍等片刻,说等老爷和客人说完话会派人来带她过去,然后留下她一个人走了。
本以为就几句话的工夫会很快,谁承想一等就是半天。于文文穿着这身不自在的衣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既怕弄皱了又怕弄脏了,时间长了未免心焦气躁,在屋里转悠左瞧右瞧打发时间。
墙上挂的的字画她看不出个所以然,桌上的茶和点心味道倒是不错,对于昨天吐得一干二净的人来说,此时是莫大的慰藉。
拍着手指上的细屑,于文文溜达到一个香炉跟前。轻烟拉出四条笔直的长线,她扇了扇,也不知这香叫什么,淡淡的不呛鼻,味道甚是好闻,心情都跟着放松不少。
心一静,耳边就跟着清楚,于文文隐约听到主屋传来说话声。终于来了,可叫她好等。听声音是两个人,低沉的男声应该是她未曾谋面的父亲,另一个声线有些尖锐,听起来像是女人。
奇怪,管家说的贵客,竟然是个女人吗?虽然知道偷听不对,但好奇心还是驱使于文文走到门口,将耳朵贴在上面。木头让声音变得有些失真也有些模糊,但断断续续能听到一些:
“找——先生算过了,——八字相配的很——命里写好的——那边——意思是先让——见——如果合适就——办事儿——小姐过了门——大少爷的亲事就稳了。到时——生意——更进——。
怒火腾地从心底窜上了头,亏她还抱着那么一丝希望是爹娘良心发现想要再续亲缘才把她接回来,昨晚没第一时间相认也是体谅她舟车劳顿。
结果竟然是想用她来换宝贝儿子的婚事!好划算的买卖!拿她当什么!随拿随扔的物件吗!
于文文气得打转,恨不得推开门指着男人大骂一通。手扶在门框上施力的前一秒她改了主意,骂一顿固然解气,那如果她一走了之,叫他们的如意算盘落空,岂不更是快哉!
说干就干,于文文调转身子,推开窗棂向外探头。很好,外头是一片花圃,不远处就是院墙。此刻无人经过,说时迟那时快,于文文撑着窗台干脆利落地翻了出去。
帅!她在心里默默得意,接着受伤的脚腕便又一痛。衰!她咬紧牙关才忍住没叫出声。一瘸一拐地走到墙边,高高的院墙让于文文犯了难。抬头估量了一下,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四方形的天。
修这么高做什么连太阳都瞧不见,于文文在心里嘀咕,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她不死心,沿着墙慢慢往前走,这种大户人家应该会有小门一类的吧。
还别说,真叫她找到一扇未上锁的小门!出去是一条细长小巷,只有一人宽。于文文大喜,也不管这条路通向哪儿,总归离那个破家越远越好。
走了一会儿,脚下传来的痛提醒她需要坐下歇一歇。巷子两边每隔几步便有一扇木门,有的门上挂着匾额,有的一左一右坐立着石狮子。
只是无一例外都大门紧闭,没有门槛供她歇脚。偏偏这该死的衣服又没办法席地而坐,只能忍着再往前走走看。
老天开眼,让她在走不动之前遇见一处敞开的院门,门口还种着一棵能让她靠着控控脚的大树。
于文文单脚蹦了几下跳到树边,干枯的树叶被踏出清脆的咔嚓声,像铃铛叮铃,好听又好玩,忍不住倚着树多踩了几下。
这是什么树来着?于文文顺着青绿色的树皮向上看,叶子有点眼熟,叫......叫......
答案呼之欲出但就是想不起来的感觉令人抓狂,于文文眉头紧锁,目光炯炯快要把树盯出个洞,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
伴随着一声轻笑,一句温婉的女声从院内传出,“梧桐,那颗是梧桐树。”
对!她想起来了,约翰曾经给她们画过,但......于文文脱口而出,“不对啊,梧桐不是黄色的吗。”
“你见过梧桐?” 声音中明显带了一丝惊喜。于文文这才发觉自己就这么突兀地跟一个陌生人聊起了天。她向前走了两步,站到院门正当口,这才看清院子里头。
小院不大,一眼便可看见全貌,西北角有一颗和门口一模一样的树,树冠横生出好长,将树下石桌石椅笼罩其中,也包括坐在那的人。
只一眼,于文文便红了脸。好漂亮。
“没,没见过。但是看过别人的画,他,他说梧桐很美,叶子是黄色,金黄色的。” 怎么还结巴上了,脸上隐隐有些发热,自己这是怎么了。
“哦原来这样,可惜了。梧桐到秋天树叶就会变成金色,落叶铺满满街道,很浪漫。”
女人停顿了一下,看向于文文虚点地的脚,“要进来坐坐吗?你看起来站不太稳的样子。往前都是住家,没有合适地方歇息的。”
不争气的踝骨仿佛也听见了这句“没地方歇息”,顿时传来咝咝啦啦的刺痛。伤到骨头就不好了,于文文这样想着,一步步蹭进院子挪到石桌边,拄着桌沿小心地面对面坐下。
于文文略显拘谨地微低着头,却还是忍不住偷偷打量对方。她也穿着那种新潮衣裳,一样是素白色的底,但她又是那么的不一样。
大片翠绿的竹叶和紫色的花朵围绕在她身上,原来这种衣服真的要“包裹住”才好看。视线不由得跟随曲线一路起伏,直至撞上一双含笑的眼。
“你好像很喜欢我这件旗袍?”
偷看被发现了!如果脸红有声音,现在一定是哄得一声巨响。于文文哪里再敢去看人家身子,更不敢对上那双眼,感觉自己会被勾进那汪深潭里,永世不得翻身。
于文文顶着一张快要烧着的脸,只想着对方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要有回应才行,以至于有些语无伦次,“你还见过秋天的梧桐啊,好厉害。嗯,你的,你的衣服很好看。”
又是一声轻轻得笑,这次近得仿佛就在于文文耳边荡漾,学着她的语气磕磕绊绊地讲话,“只有衣服好看吗。我也喜欢你身上这件,像西式的嫁衣。”
小小的调侃并没有被正确接收,于文文的大脑在“我也喜欢你”几个字之后彻底陷入嗡鸣,整个人从头到脚红了个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着了风得了病。
好心肠的人不再逗她,也不再拿那双艳波流转的眼瞧着她,学着她的样子微微敛下眉目,去看桌上摆在两人之间的花。
花堂的伙计总算提升了些许品位,知道了插花要高低错落、花材相配,不再黄的白的粉的一堆堆往上摞。
今天这捧花用小竹筐做篮,金色的麦穗为底,缀以几朵太阳花,金灿灿的像是在宣告什么喜事。
指尖拨开盛开的花盘,下面居然还藏着两朵凑在一起的玫瑰。她抬眼看了看还在阿巴阿巴组织语言的人,悄悄扬起嘴角,真是应景。
“小哑巴”总算张了口,“我,我第一次穿。他们,他们嫌我是乡下来的,嫌我的衣服土,叫我穿这个......”
声音逐渐弱下去,于文文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轻易说起这丢人事儿。
还没说完她便后悔了,好逊......一颗心拧巴起来,她甚至决定,如果对方出言同情,那她一定第一时间逃走。脚疼什么的,哪有面子重要。
“最近从乡下来城,又穿得起旗袍。这样说,你是于家的小姐?”
“你怎么知道?” 于文文暗暗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她没有提自己刚刚丢人的示弱。
“嗯......” 这回换做对面迟疑了数秒,似在思考措辞,“这附近都知道。你回来前,你父母特意来说,嗯,说要接女儿回来。”
原来爹娘是高兴自己回来的?不然怎么会向左邻右舍宣扬。虽然不会因为一句话就抵消心中隔阂,但不得不承认,一句“特意”,让自小期盼父爱母爱的人心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啊,对,我叫于文文。”
“我叫刘恋。文刀刘,亦心恋。” 她蘸着杯里的酒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写给她看,结果不专心的人也不看字,直勾勾盯着她的手指。刘恋失笑,忍不住打趣,“认得字吗?”
果然又收获一场兵荒马乱的掩饰,“认啊!怎么不认!于是两橫一竖的于,文是......”
天,她的名字好简单,都没法拆开解释。于文文伸手去够刘恋跟前的酒杯,想学她也把自己名字写下来,却意外地够了个空。
刘恋像舍不得一样,见她伸手,先她一步拿走了杯子。悬在“刘”字上方的指尖轻轻向下点了点,发出叩叩的轻响,“知道,我的‘文’嘛。”
救命......此刻的于文文在心里狂喊这两个字,她怎么能面不改色说出“我的文”这么暧昧的话的!
自己又是怎么回事!怎么跟乡里那个,只会跟在自己后头脸红,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傻子一样!
她有点气恼自己不正常的嘴笨,决定小小反击一下,故作埋怨道:“什么酒这么宝贝,还生怕别人碰,未免太过小气哦。”
谁承想刘恋坦然承认,“是啊,可宝贝了呢。” 说着将杯里的酒喝掉,摇了摇空的酒壶。“最后一杯,没了,自然舍不得。”
听到她说喜欢,什么反击什么埋怨通通瞬间被于文文丢至脑后,“我那有一坛,下次带来给你。”
这次进城,怕晚上难以入眠,她把剩的那半坛酒带上了,没想到在这儿派上了用场。
“好啊。” 刘恋一手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她说:“那约好了,下次。”
又来了,又是那种勾人的眼神,看得人一阵心猿意马。于文文又说不出话了,正急着,远处传来一声声呼唤:“小姐——小姐——”
“是在喊你吧。” 刘恋转过头看向院外,“好像是你的家人来接你了。”
刚才还直挺挺的腰一下塌了下去,于文文噘着嘴小声嘟囔:“我不要回去。他们要把我嫁给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要拿我去换宝贝儿子的彩礼。”
“哦——原来是逃婚。” 刘恋做恍然大悟状,“那你的行李呢?”
“啊?” 于文文嘴巴微张。对啊!她的东西都还在府里!
噗嗤,刘恋没忍住笑出了声,“你不要告诉我,你什么都没带就要离家出走吧。”
“我没有我不是!我今天就是出来探探路!” 像是小猫炸了毛,于文文腾地站起身。
“好好好不是不是。” 刘恋连忙收住笑,“那你有没有和你父母说,你不愿嫁?”
好像......也没有。她今天匍一听到父亲和客人的对话,就气得跑出来了。“可是,可是说了能有用吗。”
“有没有用总要试过才知道。” 刘恋循循善诱,“不如你今天先和家人回去,然后试着和你父母谈一谈。如果不成,再跑路也不迟对吧。”
好像,颇有几分道理。于文文点点头,“好吧。” 此时呼唤的声音似已到近前,于文文起身向外走,走了几步回头问道:“你这里是什么街什么巷?下次我怎么找你?”
刘恋指了指外头,“门口有梧桐树的就是。”
出了院子于文文才发觉,天都已经黢黑了。
原来过了这么久,怪不得刘恋劝她先回家。仆人瞧见是她,远远打了个招呼掉头就走,于文文急忙跟上,都没来得及回头去跟刘恋道别。
那仆人走起路来忒快,也不知道回头等等人,闷头一个劲儿的向前走,要不是他腰间挂了串钥匙一直叮叮当当,于文文险些被落在半路。
心怀忐忑到了家,本以为会挨一顿训斥,却没想到直接回了卧房。怎么感觉和上次走的不是同一条路?
家建这么大究竟有什么好。于文文正嘀咕,后背猛然被拍了一下,吓得她整个人一哆嗦。
回头发现原来是管家,说方才叫了几遍她都没听见。“老爷夫人得知小姐平安回来便放心了,说天色已晚让小姐先回房歇息。”
也好,虽说自己占理但不免还是有些不告而别劳人担心的心虚,还是明日再见的好。
折腾了一天,回到房间的于文文感觉身上像灌了铅,累得很,抹了把脸躺到床上几乎是两眼一闭便睡着了。
这次不再一夜无梦,恰相反,第二天天刚亮于文文就醒了。扶着额头将脸埋进水盆,洗去梦中反反复复出现的那个人,冰凉的井水漱过口腔,为唤了一夜“刘恋”的舌尖消肿降温。
她终于见到了爹娘,比预想中还要生分。
别别扭扭按规矩行了礼,没去质问那个一脸严肃的男人为何将她“卖掉”,因为她看不到那双精明的眼中有任何“亲情”流露,激怒他可能会适得其反。于是她转向看起来相对好说话一些的女人,鼓足勇气说不想嫁给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
幸运的是,也许同样不想和十几年未见的女儿初相认便撕破脸,当母亲的和颜悦色满口答应,说既然如此咱们便先在家住着,有机会双方见见面聊聊天,如若真不喜欢就算了,再为她说更好的人家。
于文文松了口气,庆幸今天出乎意外的顺利。她迫不及待想和刘恋分享这个好消息,想跟她道谢,谢谢她给自己这么好的建议。
可是昨天才见过面,今天就又去,会不会太不矜持了?搞得自己很想她一样。她仿佛想象得到刘恋勾着笑,用懒懒的声音调戏她的样子,“怎么?这么想我呀?”
不行不行,怎么也要等个两三天吧,于文文挥手赶走那羞人的联想。回房间被子一裹准备睡个回笼觉,昨晚落枕了,这会儿脖子以上跟针扎似的一动就疼。
结果这一拖,倒叫她走不开身了。
先是母亲让人来给她量身尺做新衣裳,耽搁一天;然后又说要给她做新被子,叫她陪着去选料子、挑花样,又耽搁一天;之后更离谱,说当娘的从来没和女儿一起做过女红,非拉着她一起绣帕子。
她于文文长这么大什么时候绣过花!叫赵梦知道非笑死她不可!于文文绣了一整天,眼都花了,最后一针直接扎出个血窟窿,她娘还大惊小怪地来捂她的手指头,攥得她多出了好几滴血。
被折腾了几天的于文文终于耐不住,拎上酒坛决定去找刘恋诉诉苦。怎么出去呢?要不还找找上次那个小门?
脑袋里想着事就没注意到刚好被从外面推开的门,于文文哐地撞在门框上,脑门、鼻子、下巴三连击。
“诶呦喂”,眼泪哗地淌了下来,于文文一只手护酒坛另只手捂脸,疼的龇牙咧嘴。推门的管家也很慌,不住地问她怎么样要不要叫郎中,被于文文一把薅住衣袖。
“没事不用,但作为补偿你得送我去个地方,另外不许告诉别人。”
用一撞换来管家带她找到那条巷子,不亏。
到了巷子口于文文便不叫管家跟了,确认管家离开,她快步向里走,远远看到那颗梧桐时又放慢脚步。心脏咚咚地乱跳,她抚了抚胸口,可不能让刘恋瞧见自己急着见她的样子。
事实是她多虑了,院子里没人。
失落感顿时涌上心头,来的路上有多期待这会儿就有多失望,她先是遗憾的“啊——”了一声,随后噘着嘴走到石桌边坐下,将揣了一路的酒放到桌上。
“什么嘛,都这个时辰了还不回家。”
“嘿!”
“啊!”
一只手突然从背后拍上她肩膀,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伴随着一声惊叫弹了起来。
于文文噌地从座上跳起,不小心剐倒了手边的酒坛,哗啦洒了出来,顺着桌沿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手脚慌乱地先扶起酒坛,转回身,看见笑得直不起腰的刘恋。“你走路怎么都没声的!” 于文文气急败坏地嗔道。
“哈哈哈,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小。”
“刘恋!” 恼羞成怒说的就是现在的于文文了,一张小脸涨的通红,“都怪你!酒都洒了!” 她大老远来找她,给她带酒,她可倒好,藏起来吓唬她!
“啊我错了我错了。” 见于文文红了眼睛,刘恋一下就不笑了,嘴角绷得紧紧的,连眉头都皱了起来,“是我不好,以后我再也不吓你了好不好?”
“你再吓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好好好,我发誓,以后我要是再吓你,天打五雷轰好不好?你看这不是还剩下一些么,我虽爱品酒但酒量不好,多了要醉的,这些刚刚好。”
一番话把于文文哄了个七七八八,她吸了吸鼻子,一屁股坐回石凳,“原谅你一次。”
“多谢于小姐宽宏大量。” 刘恋迫不及待地倒酒、举杯,“我先干为敬。”
诶?不应该敬我一杯以示赔罪么,怎么自顾自喝上了。不过看那人一脸餍足的可爱表情,算了不和她计较,她看起来那么爱酒,兴许是馋了吧。
“馋猫。”
“嘿嘿,好久没喝了。母亲不喜我一个女孩子家喝酒,所以平日都不给我喝。”
刘恋的酒量真如她所说不是很好,才一杯下肚便挂了脸,说话都变得软糯糯的。“你的脚怎么样了?还疼吗?”
“走路无大碍了,但还不太能跑跳。” 她还惦记着我的伤,于文文心里暖呼呼的,“女孩子怎么就不能喝酒了,我奶奶也不让我喝酒,说赵梦把我带坏了。所以我俩都躲起来喝,这酒也是偷偷藏的。”
“赵梦是?”
提起赵梦,于文文来了精神,打开话匣子那叫一个滔滔不绝,从小时候赵梦为了护着她成为“乡霸”讲起,到她们一起跟约翰读书习字还要努力不被他的口音带偏......”
她说的尽兴,没注意到对面的人逐渐低落的神色。刘恋一言不发地听着,手中的酒一杯接一杯不停送向嘴边。
直到于文文说得口渴停下来喝水,刘恋的眼角都已染上一抹绯红,她垂着眼眸,似也陷入回忆,慢悠悠说道:
“真好。我从前也有一个玩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好。后来母亲不知从哪儿听到了一些蜚语,执意将我送去南京亲戚家,美名其曰求学,实则是要将我们分开。我写了很多信给她,却没收到过回信。后来,便再没见过了。”
说来奇怪,听到刘恋说和另一个人感情很好时,于文文莫名有些吃味,心里酸酸的不得劲。
她没道理生气,可就是感觉闷闷的有股火儿。尤其是看到刘恋提起回忆时勾唇低笑的模样,嘴里的酒都变苦了。
“天黑了,我要回去了。”
于文文故意将杯子重重落在桌上,气鼓鼓起身要走。她本以为刘恋会开口挽留,结果那个傻子像是喝醉了,坐在那一动不动。气得她再见也没说,扭头真回了家。
当晚床上的枕褥遭了大殃,被于文文捶了好几通,“死刘恋!臭刘恋!不跟你玩了!” 她决定!在消气之前!都不要去找那个坏家伙了!哼!
带着气入睡的结果就是又头疼了,于文文感觉自己才刚睡下就被拍门声吵醒,啊好气!
她把自己埋进被子,企图逃避起床。可门外的人不依不饶,破啰嗓子喊得人闹心,“小姐!老爷让你去前厅见客!”
“知道了知道了!” 见客见客,她家一天天怎么那么多客要见! “小姐!贵客登门,夫人叫您穿那件新做的衣裳!”
更闹心了。她娘挑衣服的眼光实在不敢恭维,选了匹大红的布料不说,衣服上描金画凤的,老土的很,她打眼儿就不喜欢,试都没试就塞进了柜子。
“小姐您快着点吧!老爷夫人都等着呢!” 今天的伙计也不知道在急什么,一直催一直催。
刘恋惹起的火、被吵醒的火、没睡好头疼的火、现在又加上伙计催催催的火,一股脑儿地涌上了头。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要她穿什么她偏不穿。于文文拽出那件白色旗袍,多少还是顾及一些体面免得再叫人笑话了去。
至于为什么选这件她才不说,绝对不是因为某人说过它好看!
伙计还是那个腰间挂钥匙的,走起路来叮咣作响。见于文文满脸怒意也不敢再多言,只匆匆在前面带路。
又在她那迷宫似的家里绕来绕去最后绕到一座正厅跟前,于文文在门口止住了脚,她突然不想进去了,因为里面有一个既想见又不想现在见的人。
难怪爹娘催得那么急,来了好多人,热热闹闹围成一圈。杵在正当间的,不是刘恋是谁。
她怎么来了。于文文撅嘴,转身欲走。可紧接着伙计便提溜着嗓子高声喊了句“——到——”。
屋里一圈人齐刷刷地扭头看她,得,这下不进也得进了,于文文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地迈了进去,被一个小丫鬟扯着站到了刘恋身边。
她甫一站定,耳边就哄地响起一片客套,“诶呀都长这么大了”,“真好看”,“瞧这气质”......
中间夹着母亲的一句“怎么没穿新做的”,不用她回答旁人就接了茬,“诶呀这不是正好,刘家小姐穿的也是旗袍,般配的。”
吵得头疼。
给座首的几个长辈行完礼、敬完茶,于文文没心思去听那些家长里短,皱着眉低着头盯着脚尖。余光中一只手悄悄从袖口下伸过来想拉她的手。
哼,你个讨厌鬼休想,她拧身躲过,不重不轻地拍在手指尖上。素净的手不死心又试了一次,再次被拍开,刘恋朝她身边凑近半步,小声道:“生气啦?”
于文文抬头,又撞进那双含笑的眼。明知故问!气人太甚!哼,她干脆将脸扭向另一边,将置气不理人的姿态摆了个十成十。
刘恋无奈笑了一下,扳着人的肩膀将人转过来和自己面对面,微微弯下腰与她平视,“怎么?就兴你念叨你的赵梦,不许我提别人呀。”
诶?于文文瞪大眼睛,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想开口问一问刘恋,是不是真如她心中所想,却被一阵锣鼓唢呐声打断。
谁家办喜事么?她转身向门外看,竟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远远向她跑来。赵梦?于文文揉了揉眼睛,她没看错吧,赵梦怎么突然回来了?还来了这里?
“文文!” 赵梦好像跑了很远的路,气喘吁吁地站在院子里,不住招手急着叫她出去。这人,搞什么?突然回来不说,一回来还这么急,那个远些的好像是约翰。
于文文疑惑不已,抬腿要往外走,却被几个小厮丫鬟拦下。“拦我做什么!那是我朋友。” 于文文有些恼,耳边的唢呐一声高过一声,到最后竟像是对着她耳朵吹似的。
她开始有些耳晕目眩,甚至有些想吐,丫鬟见状也不扶她,左右挟着她的胳膊就要往地上压。
“夫——妻——对——拜——”
一声高喊彻底喊乱了于文文。这是在做什么!放开我!她奋力挣扎,可丫鬟的手就像铁钳箍住她的身子,山一般巨大的压力从两肩重重压下,惊慌中她喊道:
“刘恋!”
眼看双膝就要跪在地上,一个怀抱接住了她。微凉的手盖住她的耳朵,所有喧嚣仿佛一下间弱了下去。
刘恋高出她些许,此刻刚好将她的头埋在颈窝中,略带沙哑的声音从胸腔传出,“第一次见面后,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她哭了吗?于文文头脑昏涨,试图仰头去看,却被按下。拥抱变紧了些,“所以那日你主动来找我,我很欢喜。”
“可我逐渐发现,你是不知道的。” 刘恋深吸一口气,咽下心中疯长的不甘与占有欲。
“我不应该,不应该留下你。所以故意将你气走。但我没想到,爹娘竟直接把我带来了你家。”
“夫——妻——对——拜——”
拥抱的力度已经开始有些发痛,心中好似有一个答案快要呼之欲出,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涌落。
于文文抬起手,同样回抱住纤细的腰身,她想对刘恋说可以,她想告诉她她想和她在一起,却被封住了嘴唇。
“夫——妻——对——拜——”
刘恋笑着,眼中却落下泪。她轻轻点过她的头、耳、肩。
急促的铃铛声响起,浑身束缚的力量在瞬间消失,肩膀传来一股巨大的推力,她不住地后退,随着眼前的景象逐渐扭曲,失去意识前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
“去吧,别回头。”
“鬼有所归,乃不为厉。北地民俗,凡女子成年未订婚约而死者,父母以其无嗣供奉,择年相若者为冥婚。
两家遣媒人说亲,称为“鬼媒人”。互通家状细帖后,以父母之命祷告占卜,卜得吉兆即制冥衣、冥被、冠带裙帔等一应俱全。新妇手作新帕,染指尖血三滴以为婚书。择吉日,以招魂铃摄魂,单鼓、单号、单唢呐吹奏前引,行合卺之礼敬天地,行奉茶之礼敬高堂,最后行对拜则为礼成。
礼既成,嫁觞者也亦亡,今时娶会,死而合之。两柩合葬,两家往来婚娅。”——《隰州志・冥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