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门深居,难独上画楼西。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自当建功立业,成就一番大事业。然“尽人事”是基础,但“顺天命”同样重要。
老话讲“生当逢时”,乱世出英杰、治世出能臣,这句话放在大德年间,再贴切不过。
当年太祖于乱世之中揭竿而起,率领数百人,七日连破三城,声名鹊起,引得无数英雄竞相投奔。
相传太祖麾下的将领个个骁勇善战,铁骑过处,所向披靡。十三年东征西讨,终成一方霸主,始建大德。
传至二世,高祖秉承先制,继续南征北战、开疆扩土,朝中武将风头无两。百姓家家崇武,男儿三岁未习千字文,先学孙膑兵法。压腿下腰不在话下,人人都能比划几套把式。
然而盈满则亏,过犹不及。自古大业取之易守之难。
待世祖继位之时,疆土虽广但国库空虚,臣子虽多却均为武将,法制虽备却上不下达。世祖殷忧道著,登基之初便大兴文教,连颁三道国法:尊师重礼、科举任人、广募圣儒。至此开创文臣盛世。
励精图治五十载,世祖以七十高龄仙去。留给先帝的,已是一片海晏河清、时和岁丰的太平盛世。
按理说,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君主更应有一番大作为。可惜的是,老子太强,招致的后果就是儿子过于平庸,因为该干的活儿都让他爹干完了。
先帝温良敦厚,十四岁被立为太子,十七岁开始接触政事,一生都在世祖羽翼庇佑下生活。
上有明君、下有贤臣,国事完全无需他来操一丝心。他在太子任期做得最多最好的一件事,就是为皇家开枝散叶。
世祖忙于政事,子嗣少得可怜,膝下唯有二女一子。可先帝不同,十四岁迎娶太子妃,隔年便诞下皇子,纳妾后更是年年有所出。
当这位“大器晚成”的皇帝终于登上宝座时,大儿子都已年满十九,在朝任职了。
先帝继任第六年,年逾40的皇后惊喜得孕,于11月秋末顺利诞下十六皇子。世祖大喜,亲赐名“文”。
同年12月,小皇子满月之日,世祖于梦中驾鹤西去,四海同丧。
大皇子时年25,统礼部,率众皇子祭,俯首间,数道目光悄悄飘向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没人愿意再苦等二十年。如今定海神针已去,诸皇子的野心再难抑制,朝堂暗流涌动,风雨欲来。
承德十一年,先帝重疾,不出三日便薨逝。十五位皇子同室操戈,血染都城,史称“满月之乱”。
相传那几日市井不见活物,空中不过飞鸟,百姓家家户户闭门不出。有诗云:杀声震天如雷鸣,幼儿闻之不敢啼,尸陈遍野血成河,倒流直入满厅堂。
三日后,尘埃落定。四皇子手持宝剑橫于史官颈上,一字一人,连杀二十八人后,仅剩的一名小吏,颤抖着拿起笔,蘸着桌上未干的血写道:
承德十一年,先帝病逝,留诏书传位于四皇子,改年号建德......
野史常用金雕喻指建德帝,最先孵化的金雕会啄死比自己弱小的兄弟,以独占父母带回的食物。
建德帝屠戮的,岂止兄弟。帝王之术第一条:斩草除根,永绝后患。那一年,京城的花,每一朵都是血红色的。
帝王之术第二条:恩威并施,宽严并济。
建德帝对手足弃之如敝履,对附庸自己的朝臣却能做到礼贤下士,吐哺握发做足了样子。
真自古正能做到“宁死不侍二主”的臣子又能有多少,没必要搭上全家老小的命去换一块“忠臣”的空口碑。再说了,打来打去,还不都是大德自家么。
成王败寇,如是而已。
建德帝心狠,对自己更狠。继位后不仅没有懈怠,反而愈发勤奋,二更睡五更起,早朝晏罢,励精图治。短短三年,将朝野上下治理的服服帖帖。
除了躬亲表率,他还从先帝那学到了非常好用的一招——广纳后宫。
有功之臣?择家中适龄女子进宫;股肱之臣?择家中适龄女子进宫;新晋之臣?择家中适龄女子进宫。
甭管封的位份高低,哪怕只是八品的采女,那也是“皇亲国戚”,一家子的命就算和皇帝绑死在一块了,皇帝若倒,全家陪葬,哪里还敢有二心。
不出几年,后宫佳丽没有三千,也有数几十。得亏建德帝不沉溺女色,轿子抬进宫有些连脸都没记住就放进内苑养着,否则真要雨露均沾那身子骨可吃不消。
韶光易逝,一晃,便是十五年。
十五年兢兢业业,换来的是江河稳固、政通人和。建德帝吸取前人经验,制衡有术,文臣武将第一次形成了势均力敌的局面。
要说在建德朝为臣,无论文武都十分辛苦。因为皇帝既勤勉又有手段,当臣子的是一点错也犯不得,一点懒也偷不上。
除了一种官——言官。
言臣职在讽议左右,匡正人君,纠举百官,肃清吏治,自古就是最得罪人的职位。喷皇帝,轻则打板子受皮肉之苦,重则小命都要没掉。喷同僚,指不定背后怎么给你使绊子。谁都不喷?其他言官会喷死你。
普天之下,有且仅有那么一个人,能任他们喷随他们骂还绝对不会有事儿
——宝亲王,于文。
先帝共十六子,满月之乱后仅剩两人,一个是当今九五至尊,另一位,便是这位由世祖亲自赐名的小皇子。
能活下来的原因很简单,当年他只有五岁,又是皇后,现如今的太后亲生,建德帝再残忍,也实在找不出理由对一个这么小的娃娃下手。
再者,帝王需要极重孝悌之道,你总归要有手足兄弟,才悌得起来吧。
于是乎,这位最小的、唯一的弟弟,成了建德帝彰显自己亲和仁爱的“工具人”。年节喜庆,赏;生辰吉时,赏;四方来朝......只要皇帝高兴,赏。
十岁就被赏成亲王衔的,在大德是头一遭。
宠爱过头,便是溺爱。
折花捞鱼、上房揭瓦、逃学睡觉、揪太傅胡子......没事孩子还小,批评两句得了,莫罚莫打。没有一位皇子能这样无拘无束,若不是上头还有个太后管教,德行这一块怕都要毁了去。
等再大一些出宫建府,遭殃的就不只是宫墙内。当街纵马、花天酒地、言语无状、骄奢无度......
这宝亲王似要把世间荒唐事全都做上一遍,皇家身份又让京兆尹不敢妄动,只能一桩桩一件件往上报。
这不就来活儿了?
所以在建德朝做言官,那真是祖坟冒青烟的好差事,每天只用做三件事:吃饭、睡觉、骂王爷。骂出一个直言敢谏的好名声,骂出一个锦绣高升的好前程。
每逢初一、十五都是大朝,今日又逢中秋,文武百官早早地侯在太和殿外的广场,等待皇帝御门听政。
三拜九叩后,各部依次呈报政绩。之所以今日从屋里挪到广场上,是要将皇帝的功绩上达天听,所以没有不长眼的挑在今天说烦心事。
一通歌功颂德后,最后户部上奏六省秋季大丰,皇帝乐得合不拢嘴,宣布正午设宴,与爱卿共度佳节。
众臣正要领旨谢恩结束这累人的大朝,一声高喊从人群中传出,“陛下!臣有事要奏!”
完。一听这嗓门就知道,又是御史台那帮人。平日就算了,今儿是中秋,你们就不能消停一天吗。
答案是不能。
越是重要的日子,越要在皇帝面前露脸。言官谏言时不跪,出列的御史挺着腰杆子义愤填膺、唾沫横飞说了一大通。
总结一下就是,宝亲王于文昨日当街殴打鸿胪寺卿家的四公子。
皇帝眉头一皱,“伤势如何?可请郎中看过了?”
“呃......” 御史语塞,因为鸿胪寺压根没请郎中,就凭宝亲王那几下花拳绣腿,别说断胳膊断腿,连淤青都没打出来几处。
主要是那公子深知自家只是区区四品小官,不敢跟王爷还手,这才被于文带着仆人一路从酒楼追打到街上,丢了好大的面子。
“无视法纪”、“有损皇家颜面”这一类的诉状对于宝亲王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皇帝当然知道自家那文不成武不就的弟弟闹不出什么大乱子。
“此事朕知道了,待今日家宴朕会好好训斥,并奏明母后严加管教。来人,将朕用的金疮药赐给鸿胪寺卿一瓶,再赐锦缎十匹、玉佩一对。”
有赏有罚,皇上英明。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散朝后大臣们无需再列队而归,而是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官场交际必不可少,也有闲话几句道道家常。
“云泽兄,我有一事十分困惑,还望赐教。” “老弟客气,你我同乡,但说无妨。”
“我初到京城任职不过月余,这宝亲王的混事便已听了数起。圣上一向律己嫉恶,手段雷霆,为何唯独对宝亲王如此纵容?”
被问的官员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说道:“我问你,御史台十状九告都是王爷,皇上可曾对他们有过一丝不悦?”
“这倒是......从未。”
“对咯。若是真护着,明里暗里怎会不传话过去叫少说些。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可你看咱们这位,恨不得让天下人尽皆知。”
“您的意思是皇上授意如此......啊!我懂了!王爷越昏庸,就越显得皇上......” “嘘!老弟慎言!”
建德帝当初是如何上位的,史书不敢写,但人心记得。
今年的中秋宴礼部极为上心,上表的贺词也甚合上位者心意,尤其一句“堪比世祖风姿”,皇帝直接笑意挂了脸。
如此明显的讯号当臣子的怎能错过,祝酒词万变不离其中,哄得皇帝连连举杯,到原定的结束时辰还意犹未尽。
这下难办的换成了内务府,因为按规矩还有场必不可少的后宫家宴,此时皇帝已有醉意,可皇帝不去,这席就没法开。
到时各宫娘娘等得不耐烦了,日后少不了给他们小鞋穿。但皇帝又正在兴头上,哪个不长眼的敢上去拦。
内务府总管急得直打转,最后还是一直跟在皇上身边的齐公公,吩咐下来晚宴推迟一个时辰。有了准话,老太监提在嗓子眼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慌不迭代地去各宫传话了。
外头吹吹打打,衬得内苑安静了许多。平日里总是喧闹的御花园,此时只闻得几声鸟语,和鱼儿游过的水声。如果除去那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真有些世外桃源的意境了。
“主子,我的亲主子诶,这可是您第一次参加宫宴,不好好琢磨打扮就算了,往这儿跑做什么呦?待会儿要是赶不及过去,那可是大不敬的罪过。”
“我说圆儿,你怎么小小年纪越来越啰嗦了。” 当主子的没有一点儿架子,听了下人的抱怨也不恼,一心往假山顶上爬。
“新建的观日亭,平日向来人满为患,哪儿轮得着我这个小才人。今天都忙着准备晚上的中秋宴,难得清静。如此机会,岂能错过。”
小丫鬟啧啧嘴,嘟囔道:“您这好兴致若是分半点在皇上身上,也不至于入宫这么多年才混到五品,才够资格参加宫宴。诶呦!” 突然挨了一爆栗,小丫鬟吃痛,捂着脑门瘪嘴。
“你懂什么,伴君如伴虎。打我入宫那天起,刘家几百口人的命就都栓在我身上。五品怎么了?五品最好,吃穿不愁,还不遭人妒忌。”
“最好呢,是皇上这辈子都不要想起我这么个人。出去给我小心说话啊,要不然可不是一个脑瓜崩这么简单了。”
圆儿不敢再吱声,一路默默跟着爬。说来奇妙,这假山不过十丈高、亭子也就小小一点。可一迈进去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火红色的夕阳倾泻而下将人卷入其中,天空、云朵、宫墙、花草......目光所及,世间万物都染成了血一般的红。
极致的艳丽将人笼罩其中,却又有一丝莫名的悲凉,钻进心底,刺的人发疼。
小丫鬟对着天边发愣。这会儿她是真的说不出话来,她无端想起老家的父母,想起年少时玩耍过的伙伴,想起前些天在别处受的委屈。
心里头一股说不清的酸涩饱涨,数种情感混杂在一起,忽地挤进眼眶。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幽幽笛声自身边响起,如低语婉婉,将她心中所有感伤掰开了揉碎了一点一点说出道来。
眼泪哗地一下如断了线的珠子,小丫鬟一边抹一边控诉:“主子......您故意惹我哭的吧,这曲子也太......太......”
正词穷于该如何描述,突然一阵琴音不知从何处响起,似针脚穿过丝线交叉的缝隙,它就那样顺当的加了进来,仿佛本就是曲子的一部分,与笛声交融在一起。
两人皆是一惊,小丫鬟的眼泪卡在半路,笛音也顿住。而那琴则继续旁若无人地弹着,曲调竟与先前大差不差。要不是自家主子慌忙拽着她猫腰逃走,她还以为是俩人提前约好的合奏。
“小姐,咱跑什么呀?”
话一出口,坐着的人翻了个熟悉的白眼给她,“都过去快两个多时辰了,你怎么才回神。”
一块糕点盖在帕子下递过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看皇上的兴致,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早知道宫宴这么磨人,这五品不升也罢,还落得清静。”
闻言圆儿也悄悄翻了个白眼,没见过这么“不上进”的主子。要不是嘴里塞着点心,她高低要回上两句。
大殿两侧钟鼓齐鸣,中央裙袂翻飞,坐落在最角落的主仆二人嘀嘀咕咕也没人听得见。直至一曲毕,满殿的声音都随之静了下去。
“好!” 红光满面的皇帝心情颇好,“世祖在时最喜弦乐,今闻此琵琶佳曲,朕替先祖倍感欣慰。”
皇后温声细语回应道:“皇上仁孝,宝亲王善琴,想必世祖在天英灵一定会高兴的。”
“是啊。朕这个弟弟,自小不喜骑射武艺,诗书也不上心,倒是乐理上颇有几分天赋。” 皇帝说着说着又有些无奈。
“只是相比男儿以萧为尊,文弟倒更喜欢女儿家的琴筝,倒叫朕头疼了许久。说起来,这都什么时辰了,宝亲王怎么还未到?”
“回皇上,已经派人去催了。” 齐公公替皇帝将杯中的酒斟满,“宝亲王的性子,您最清楚了。”
“定是散朝后母后说了他几句,又闹脾气耍迟到是吧。” 皇帝笑了笑,毫不介意,“罢了罢了随他去吧,朕倒是依稀记得,后宫之中好像也有人不走寻常,尤善管乐来着?”
“有人”的笑容顿时僵在了嘴角。
“回皇上,是慧笙苑的刘才人。” 见皇帝没搭话,齐公公立马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才人刘氏,单名恋,建德八年入宫,母家是蜀地商贾。”
“朕记得。” 皇帝将目光投向席末那一抹翠绿衣衫,“刘才人笛子吹得极好。”
“你记得个鬼”,刘恋腹诽。说到善管乐时她就暗道一声不好,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中去。
现在所有人齐刷刷地随着皇帝看向自己,她不得不起身行礼,“臣妾愧不敢当。” “刘才人不必过谦,本宫刚好有一支上好的玉笛,就赠与你吧。”
“谢娘娘。” 刘恋双手接过侍女送过来的笛子,内心炸开了锅:皇后出门带笛子做什么!千万别是让我现在吹啊!萧淑妃那个醋缸要瞪死我了啊!
“皇后娘娘如此大方,皇上又夸刘才人笛子吹得极好,臣妾真是好奇。不知今日有没有这个荣幸,听刘才人演奏一曲,也让姐妹们开开眼界。”
完蛋。这阴阳怪气的腔调,果然是最小心眼的萧淑妃。刘恋刚想开口婉拒,只听皇上说道:“朕也好久没听了,刘才人,你随便演奏一曲即可。”
完蛋,压根没有推托的机会。刘恋硬着头皮站起身,趁着从座位走到庭中的几步路,迅速在脑海里搜罗有没有什么既普通又不会太显敷衍的曲目。
《秋湖月夜》,每年中秋乐府必奏,在座的都听过,不会觉得新奇。
果不其然,前奏一响,皇帝眼中的期待瞬间暗了下去,反之萧淑妃的神色飞扬了不少。刘恋松了一口气,按部就班地吹完了第一小节。
虽无新意,但也不可过于拙劣。毕竟是“钦点”的,不能丢了皇帝的面子。笛声悠缓,将众人带至那无边洞庭湖上,风轻月明,湖光粼粼,扁舟一叶,碧波万顷。
余光瞥见皇帝阖着眼跟着曲调微微晃头,刘恋彻底放下心来,现在她只要保持和乐师差不多的水平,就可以给其他人留一个普普通通的印象,皆大欢喜。
可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第二节的开头本应是笛声模仿出远山古刹的飘渺钟声,再添几分深秋月夜的静谧。刘恋一口气都提到嘴边了,结果突然被一声筝鸣抢了先。
就好比幽静的夜晚凭空起了一声炸雷,刹那让钟声由悠扬变调成了激荡。
甚至一声犹嫌不够,琴弦余颤不止,前音余韵未平,新音又起,一声接着一声。好似浪涛,一浪高出一浪,让原本昏昏欲睡的听众纷纷惊醒。
同样狂跳的,还有刘恋的心。
气的。
苦心经营的“平凡”就这样被人搅了个稀碎,可以的话,她真想揪出这个“捣乱”的人,按在地上暴揍一顿。
但不是现在。
原有的曲风已被打破,只能跟随新的曲调先演完再说。没办法再“循规蹈矩”,且刘恋自认没那个本事临场现编,凭几个音再把曲调拧回来。
索性破罐破摔。
反正她骨子里也不是那么爱守规矩的人。
憋得胸腔发痛的一口气终于有了出口,笛声再次响起,竟一改先前的“软弱无力”,浑厚高亢的声音穿山而过,与波涛汇于一体。
不知是刘恋的错觉还是乐手的共鸣,她仿佛听到那个“捣蛋鬼”轻笑了一下,像是早预料到她不会呆住而是跟上,不由得又是一恼。
笛声再度铿锵,原本镜面般的湖水下生出一个巨大漩涡,怒涛卷起霜雪,势要将世间一切无聊之物吞尽,要让世间一切无趣之人都忍不住起舞。
琴音却在此时一转温柔。浪花柔软又坚定地拥抱着旋涡,与它一同交相而上。似在附和,内里却在慢慢引导舞步的方向。
旋涡逐渐上升,跃出水面,带着水流,伴着雾气,它一路向上,直至连接天空,化为云雨,纷纷而下。
凌厉的风柔顺了下来,呼啸的浪变为了缠-绵的雨。绵绵细雨如丝般划出一道道线,安抚着澎湃的心跳。
不知不觉间,一曲终了。
掌声零星响起的时候,还有大半人是恍然的。直到齐公公尖细的嗓子喊着“宝亲王觐见”,他们才齐齐回神,慌忙追上“圣意”拼命表态。
于是宝亲王进殿便正好赶上掌声热烈。
“参见皇兄、皇嫂。” 王爷果然如传闻中一样没规矩,只抱拳微鞠了下躬就算行礼,俏皮话没等直腰便溜了出来,“倒也不用这么隆重的欢迎我。”
“不问你罪已是宽厚。” 皇帝一个金橘砸过去,脸上是遮不住的笑和宠溺语气,“家宴也敢迟到。”
宝亲王嬉皮笑脸地兜住橘子,“皇兄都说了是家宴,我迟到一会儿又何妨。再说,臣弟这不是奏乐赔罪了嘛。”
“文弟的琴音自是一流。” 皇帝的目光悠悠落到奏乐的另一个人身上,“刘才人的笛声——”
刘恋的头低得更低了。方才被引得一时上头,此时此刻真是懊悔不已。
“宝亲王以为如何?”
圣心果真难测,拖了个长音竟将问题抛给了宝亲王。不过也好,比起皇上亲口赞赏,这样招的嫉恨能少些。
刘恋默默祈祷,神仙保佑,让王爷给个中规中矩的评价吧,信女回去一定吃斋念佛,多给你奉些香火。
临时抱佛脚显然来不及,吃斋念佛的许诺佛祖貌似也不信。宝亲王悠悠转身,端详一番,笑着说了四个字:
“灵犀聪慧。”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才人刘氏,性资敏慧,勤勉淑慎,久侍宫闱,柔嘉雅悦,深慰朕心。着即晋封为四品美人,钦此!”
妃嫔晋封依制有两种方式:一是像刘恋先前那样,熬年份。二是像刘恋现在这样,得皇帝青眼,一步......登天不敢算登天,但四品与五品之间,的确有一道看不见的鸿沟。
就好比那日的观日亭,迈过去,就是另一个世界。
五品以下,是熬年份可以熬出来的位份,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别说皇帝,连后宫那些贵人平日都不会多看一眼。
可进了四品就不一样了。小至吃穿用度,上至母家的地位恩遇,都要大大换上一番,算是真真正正成为了“贵人”、“主子”。
再加上宫宴“惊鸿一曲”,皇帝盛赞,自然更加热闹。
一连三日,慧笙苑人来人往、热闹不断。各宫嫔妃派人来送礼道贺、内务各部的掌事太监来请安逢迎、皇帝派人来赏赐、尚衣局派人来量尺......
送来礼的高品级“姐姐”,得亲自上门去谢;来逢迎的都是不能得罪的“管事”,得亲自客客气气招待;皇上赏赐得亲自接;新做的礼服得亲自试......
一连三日,刘恋感觉自己就没坐稳当过。身体累,精神上更累。每句话背后的试探,每个笑容深处的隐意,她如履薄冰处事、小心翼翼接待、斟词酌句应答、谨言慎行恭敬。
真可谓脸颊僵硬嘴抽筋,腰酸背痛膝盖青。好容易熬到掌灯,本以为能喘口气,皇帝又来了!又要强提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陪笑陪酒陪说话......
到了第五日,这位新晋“宠儿”实在遭不住,直接挂牌歇业。太医拎着箱子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去勤政殿回话,说是着了风寒,咳嗽发热,需要静养。
皇帝无奈,只好任敬事房将新描的牌子又撤了下去,传令将慧笙苑其他妃嫔迁出,赐刘恋独住,各宫勿去叨扰。
谁知刘恋这一病,就是一个多月。
前几日,皇帝还每日派太医来看。随着太医千篇一律的回话:“体虚气短、发热咳痰,需要静养慢慢调理”。
逐渐变成了隔三四日来问次诊,再后来,便由慧笙苑自己派人去太医院取药了。
“世间情爱多如此,岂值我辈误年华。
诗酒歌舞美人裳,哪个不抵薄情郎。”
说这话的,正是本该“卧床静养”的“病号”。只见“发热咳嗽”的人横卧在榻上,身下身后各有三四个软垫靠着,左手一把瓜子,右手灵活地拈出一颗,掐皮、捻碎、抖落皮、送进嘴。
一套流程行云流水,连纷纷而下的瓜子皮都准确无误地掉进正下方的盆里,哪里有半点“体虚气短”的样子。
拎着食盒进门的圆儿看见这幅景象大大叹了口气,本以为能随主子飞黄腾达,结果只风光了一周就歇菜。别说皇帝了,一个被忘到后脑勺的病秧子,连偷偷打探虚实的人这几日都撤了干净。
“诶呀圆儿回来啦!快快快来!见到朱首席了吗?东西拿到了吗?” 刘恋将瓜子倒回桌几上的盘子,两手拍着碎屑,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圆儿手中的两个食盒,似要放出光来。
忠心小圆觉着,之前那个担心刘恋身体,背地里抹了好几回眼泪的自己,纯纯是个大傻子。
在劝自己撂挑子不干了之前,把那人心心念念的东西拿了出来,“朱首席听了您要的东西,笑了半盏茶的工夫,然后让我再带句话给您。”
两个食盒,一个里面装得是菜品糕点,另一个,则是一壶酒和一个酒盅。
酒还没放到桌上就被半路截下,因为装病被迫清淡了个把月的人急不可耐地斟出一杯酒,一滴都没舍得掉,近乎虔诚地亲吻上杯沿,仰头、皱眉、落杯,最后发出一声满足得长音“哈啊——”。
没眼看,真的没眼看。哪里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样子。老爷若是看到,定要一脚踹过去不可。
圆儿把碗筷摆到刘恋跟前,“朱首席说,‘你个没良心的,本小姐惦记你这么长时间,不说来个信儿报平安,想起我居然是为了讨酒喝。哄不好了,绝交。’”
刘恋拣了一筷子酸笋猪肚,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摆摆手,“之前不是‘病着’么,不方便去找她,现下终于清净了,明儿就去。你安排一下,咱们还是走‘秘密通道’。”
听起来神秘,其实就是钻树林走小路,避开巡逻的侍卫和来往的宫人。朱首席是乐府的首席乐师,负责编排祭祀宫宴等活动的乐舞。二人在刘恋刚入宫时偶然相遇,一见如故。
那时慧笙苑住的人多,刘恋就琢磨出了一条能避人耳目,悄悄去乐府的路线,便于她隔三差五找朱洁静“讨论曲乐”。
她家主子这酒量,这么多年是一丁点儿也没涨。显然朱首席也非常清楚这点,只带了一小壶,也足够刘恋一夜好梦。
第二日。
“小朱,许久未见,有没有想我呀。” “来人,轰出去。” “诶诶诶,别介呀我的大首席,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
“都说了绝交,你还来做什么。” “谁家绝交还给人送最爱喝的酒啊,谁家绝交还给人送最爱吃的菜啊,啊,是我家的呀。”
“去你的,谁是你家的。” 朱洁静嘴上不饶,嘴角却压不住地上扬,手上也没真使劲儿把刘恋往外推,“说吧,怎么赔我?”
“但凭吩咐。” 刘恋嬉皮笑脸地赖到朱洁静身边坐下,手一伸,够了个进门就看中的新式点心。
“行,你说的。” 朱洁静答应的可快,手掌朝上往前一伸,“中秋吹的曲子,谱子誊一份给我。”
“啊?” 中秋都过去多久了,刘恋有些茫然,“《秋湖月夜》?”
“啧,谁要那个啊。” 朱洁静反手拍了她一下,“那老掉牙的曲谱我乐府能没有?要你在御花园吹的那首。”
思绪瞬间被拉回到那场盛大绚烂的夕阳,随之而来的,还有那阵悠悠琴声。
刘恋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倏地坐直了身子,瞪大眼睛看向朱洁静,好像下一秒就要起身逃走。
然后就被朱洁静钳住了手腕,舞者纤细的手指牢牢卡进关节,刘恋下意识挣了一下,纹丝不动......
要不是她与朱洁静结交数年,都怀疑是不是要杀人劫财、绑架勒索、逼良为娼......咳,最后一个有点夸张了。
可接下来朱洁静说的话,简直比上面那些全部加起来还要恐怖一万倍,“你说的没错,她果然一听就要跑,还是你自己说吧。”
如果说方才刘恋只是试探性挣了挣,听完这句话就如同受了惊的兔子,噌地就往外蹦。
可惜兔子爪还被“铁链”牢牢拴着,整个人一窜一窜的就是不动地方,急的她直冒汗,“姐姐!我的亲姐姐!你快撒开!嫔妃私见外男!你还让不让我活了!”
“王爷是准许出入后宫的,也算不上外男。再说你今日是秘密来访,王爷怕你不方便也没带随从。你就没发现我这儿一个人没有?”
朱洁静平日里可不是这么条理清晰的人,刘恋合理怀疑,这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陷阱!
“小王自知风评不好,倒也不算穷凶极恶之徒,贵人两次‘闻风而逃’,实在叫人伤心。” 温润的声音自墙板后头响起,这位宝亲王却迟迟没有现身。
“贵人所忧小王理解,你我所在是两个房间,门朝不同庭院。旁人就算知道你我今日都来了乐府,也不会有非议,更何况我们确实并未见面。
只是那日在御花园,有幸听闻佳曲却草草收场,实在挂心,不知贵人能否将曲谱赠与我研究。”
刘恋抿嘴不语,朱洁静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为自己的“背叛”解释,“他一个月前找到我这里,只弹了个开头问我是哪首曲,我说没听过不是我乐府所作。”
“后来不知他从哪里得知你我交好,便求我约你出来。我知道你一向小心,所以就拒绝了。结果从那以后他几乎天天往这儿跑,说只是想求谱子,求我帮他要一张就行。”
“我说你病了不方便。结果他言辞凿凿地说你是装的,是嫌恩宠惹来太多麻烦。我问他明明连话都没说过如何得知你的想法,他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从宫宴的合奏听出你大抵是这样的性子。”
说到这儿刘恋眼神晃了晃,被朱洁静看在眼里,“很惊讶对吧!我也是!他还说,太医院那帮老家伙只会说病中易清淡,你‘病’了这么久,肯定嘴里馋,往我这儿送了好多精致点心和好酒。喏,你刚才吃的就是,还有昨晚送去的。”
这就叫吃人家嘴短,刘恋叹了口气,停下了要走的意思。
说实话,之前两次“意外”,单从乐理上来说,她是有高山流水之喜的。那日宫宴上,琴声一响她便听出,和在御花园弹琴的,是同一人。
现在人家诚心求谱,处处真心为她着想,于情于理,她都不好再甩袖离开。她清了清嗓,也放柔了声音说道:
“多谢王爷体恤。但那日所奏之曲,只是源于夕阳下的一时兴起,所以王爷听到的,已是全部,还望王爷不要见怪。”
对面没了声响。
此时无声胜有声,刘恋反倒有些内疚,人家等了那么久,做了那么多安排,结果到头来却是一场空。换做自己,怕是要郁闷好久。
“朱姐可否将西侧的长窗推开?”
朱姐?堂堂王爷称一个乐师为姐?难道朱洁静有什么不为自己知的神秘身份?她还有多少事瞒着自己!
刘恋受伤的小眼神看笑了朱洁静,“不是,王爷和那些达官贵人不一样。虽然不拘小节得有些过了头,但为人平易,从不摆王公贵族的架子,也没有外界传的那般荒唐。不然我也不能让他见你不是?”
说着起身走到堂西,拉开了长窗。
长窗又称“隔扇”,落地而设,既有窗的功能也有门的作用。乐府要兼排乐曲和舞曲,故而堂屋四周均设成一排长窗,夏天时全部打开利于通风降暑。
夕阳伴随着琴声挤开门扉、涌入厅堂,明晃晃地占据每一处角落。金色的音符像一位银鞍白马的少年郎,意气风发、潇洒疏狂。
“旧曲既无,追思无用,可愿与我共谱新曲?”
“主子?主子?小姐!”
“吓我一跳,喊什么。”
“您一直在发呆,叫都不应,想什么呢?”
“没什么。都这个时辰了,你去睡吧。”
“那您明日还去朱首席那吗?”
“明日......”
“先不过去了。”
“圆儿,主子这几天怎么闷闷不乐的?” “我也不知道,从乐府回来就这样了,朱首席后来派人来请了两次,小姐都推脱不去,那边也就不再来请了。”
“是不是俩人吵架了?” “也不像,你看朱首席隔三差五送吃的来,小姐倒没说不收。但就感觉像有什么烦心事,不怎么爱笑,总一个人写写画画,跟我们玩闹都少了。”
“陛下,您慢点,这边暗,小心脚下。” “哪里暗了。明月照积雪,雪色何逊月?” “是是是,陛下说的对。” “朕说什么你都对对对,听得懂么。”
“嘿呦,奴才大字不识一个哪里懂这些,后宫倒是有不少文采绝然的小主,陛下不如移步,一同赏雪。” “母后又看敬事房的档案了?”
“陛下英明,真是什么事都瞒不住您。您近日一直忙于政务少往后宫,太后嘱咐奴才们一定要尽心侍候。”
“行了,朕知道了,前面是何处?” “回陛下,是萧淑妃的仁显宫。” “嗯。”
“等等,那是什么声音?” “这......奴才不知,这就叫人去查看。” “不用了,朕听着,似乎是琴声,去看看。” “嗻......”
“皇——上——驾——到——”
门外响起通传的时候,刘恋心头一惊,可还未等她做任何准备,皇帝的脚已经迈入了寝殿的门。
她只得起身行礼,“臣妾不知皇上过来,未曾远迎,还望皇上恕罪!” “无妨,是朕不让他们通传的,起来吧。” “谢皇上。”
“你的身子可好些了吗?”
皇上不让人通传,说明已经来了一段时间,听到了她在弹琴,这“病”必须是好了。“谢皇上关怀,太医圣手,宫人们悉心照料,前几日已痊愈了。”
“既是前几日便已病愈,为何没人来告诉朕!”
齐公公轻车熟路地背锅,听完便跪了下去。皇上无非是给自己许久未来找个借口。只是还没等他开口“认罪”,一旁的刘恋接过了话头,“皇上忙于朝政,臣妾不敢打搅。”
后宫嫔妃想在皇上面前“刷存在感”,门路、银子缺一不可,像今晚的仁显宫,那可是花了大价钱的,谁承想被半路截胡,齐公公方才还在寻思,明日怎么给人赔礼道歉。
刘恋把“罪责”接过去,一表明贤良淑德有大局观;二显得没心机不懂花钱疏通争宠;三卖了个人情给自己。齐公公起身后,认真看向刘恋,此女不简单啊。
“你素来善笛,为何今日,改弹琴了?”
这题饶是换做从小跟在皇上身边的齐公公都要想上一想,因为不确定皇上现下心仪的,是“变了”好,还是不好,要是押错可就完了。
刘恋同样略一迟疑,再开口竟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中秋宫宴皇上称赞了乐府的弦乐,还说,还说女儿家弹琴好。”
这一手偷梁换柱是真的妙,齐公公不得不对刘恋再高看一眼。是皇上您觉得琴好,我才改弹琴的。这个说法不管皇上原本心属的答案是哪一边,都会高兴。
果然,皇上哈哈大笑,伸手将刘恋拉近一些,“怪不得,朕方才听爱妃所弹《春闺怨》,琴声中颇有不满呐。”
齐公公心里一紧,这时候要是顺着皇上的话说,就成了怨恨皇帝,那可万万使不得。
“臣妾不是怨皇上。” 刘恋乖顺地低下头,“是埋怨那些神仙,收了臣妾那么多香火钱却不干活。现下也不敢怨了,明儿个还得多补两炷香才是。”
龙颜大悦。
齐公公悄悄带人退了出去,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刘美人,真的有两把刷子。他指挥小太监赶快把慧笙苑里里外外的积雪打扫干净,怕是过了今晚,这里住的,就是正三品的婕好了。
“啪嚓——”
仁显宫的宫女太监畏畏缩缩躲在角落,生怕主子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萧淑妃精致的妆容此刻有些扭曲,“刘恋那个贱人!我早看出是个狐媚坯子,没想到病了这么久还能把皇上勾去!若再有子嗣,岂不是要爬到我的头上去!”
“娘娘息怒,其实若按下诏封赐的年限看......啊!” 说话的宫女被一个巴掌掼在地上,慌忙磕头赔罪,没几下就嗑出了血。
萧淑妃一挥手,两个太监立刻上前将人拖了出去。“三日后是宝亲王加冠礼,陛下看重王爷,这时不宜生事。且再让她风光几日,到时再叫她好看!”
加冠礼是寓意男子成年的重要礼节。宝亲王作为当今圣上唯一的亲弟弟,自然更不能马虎。
礼部忙前忙后快一个月,并按皇上的意思,准备得极为隆重,台下几个御史脸都绿了,若不是宗庙祭祀地点特殊,怕是要当场开喷奢靡过度。
而大多数朝臣,选择在这个时候拍一拍王爷的马屁。
毕竟加冠代表拥有治人、为国效力、参加祭祀的权力,宝亲王如此受宠,定要去到六部重地领职,和以前的“闲散王爷”可不一样。
礼部也是这么想的。并且礼部尚书推测,王爷来礼部的几率最大,于是吩咐将祝辞撰写的极为漂亮。单听祝辞,宝亲王可谓文武双全、风流雅士、年轻有为、国之栋梁......
“请圣上为宝亲王赐字。” 宣读完祝辞后,要由族中长辈为行礼者赐上一个与俊士德行相当的“字”,为显亲厚,由陛下亲赐。
坐在高位观礼的皇帝默然看着台下的一切,新制的枣红色朝服衬得宝亲王身量修长、唇红齿白,此刻立于百官之首,竟有说不出的清新俊逸。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行加冠礼之时,也是这样风华正茂、意气风发......
皇帝突然,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虽然彼时他年仅四十有余,可比起才及弱冠的于文,自己仿佛半个身子都已经埋入了土下。
宝亲王如此年轻,诸皇子年幼,如若朕去了......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划过脑海,又迅速被他掐灭。
电光火石间,在场数百人,谁也不知皇帝心里,究竟掀起了多少惊涛骇浪。
“宝亲王之名,乃是世祖亲赐,意在重文。朕苦思多日,未能有字能与世祖之名匹配。
况先帝时常教导我兄弟二人勤思习字,今朕再赐‘文’字,望宝亲王继承先志,不负重托。”
当天的宴席,太后以身体不适为由没有出席。有人说太后不满皇上给宝亲王赐的字,但没人敢说,皇帝看起来脸色也不似太好。
这下可忙坏了大臣和妃子们,拼了命的活跃气氛敬酒祝酒,生怕话头掉在地上。
这说话的人一多,就容易出错。
兵部某个不长脑子的将军,喝了点酒脑子发浑,不知从哪儿生出来的感慨,“以宝亲王的年纪,放在臣的家乡,孩子都可以习武了。”
此话一出,满堂皆寂。
按礼,皇子十五岁便可以开始议亲,地位尊贵的,譬如先帝,十四娶正妃。
可以说,先帝能以平庸之资顺利登上皇位,靠的全是当今太后母家扶持,此间助益,皇帝岂能不防。
当年太后和皇帝为了宝亲王的婚事起了不少龃龉。地位低了,太后不同意。地位高了,皇帝不乐意。
拖来拖去,已经成了一块心病,无人敢提。
萧淑妃气得要死,因为这蠢货正是自家堂弟,不能因为他一个连累全家受皇帝记恨。
“诶呦,皇上真是为宝亲王的婚事操碎了心呐。可惜宝亲王风流潇洒,这心思就没在成家上,两个月前不还为了酒楼歌女,打了鸿胪寺家的公子么。这事儿全京城可都传遍了,说王爷冲冠一怒为红颜呢。”
有人开头,后面就好办了。台阶一个接一个铺上去,皇帝脸色总算稍霁。大臣们松了口气,更加小心翼翼。全都围着皇帝打转,真正的宴会主角何时悄悄离席,都没人注意。
“王爷怎会来此!” “怎么?就许你家贵人半路偷跑,不许小王出来透透气?” “侍女失言,请王爷恕罪,圆儿我们走。”
“夕阳绝美,贵人留步。” 于文文眼角微红,固执地站在门口不肯让步。
刘恋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蹙眉思索一番,小声吩咐圆儿,“这里不常过人,途经只有一条小路,你去路口守着。”
“王爷有什么话,现下可以说了。”
“我打鸿胪寺家公子,是因为他想强夺酒肆老板的女儿做妾,并非外面传的那样。”
“前些日子,母后说我已及冠,婚事不能再拖,她会去说服皇兄。但我对母后说,是我不愿娶妻。”
“你能不能,不要躲着我。”
“刘恋。” 擦肩而过的时候,于文文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声音中有些颤抖,“这些日子,你会想起我吗?”
夕阳一步步后退,光明与黑暗的分割线从身后向前逼近,刘恋盯着脚尖,看着那道光一点点从她身上剥离,直至昏暗完全笼罩自己。
她抬起头,看着仍站在光亮中的人,轻声说道:“妾身祝王爷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建德十六年元宵,太后突发重疾,为给太后冲喜,皇帝下旨赐婚宝亲王,选的是张太师家外孙女。张太师两朝元老,位列三公,但无其他实职,这才勉强入了皇上和太后的眼。
三月初,宝亲王大婚。太后的身子果然有好转的迹象,而宝亲王娶了正妃后,整个人突然转了性。从前那些花天酒地、胡闹非为的事全都断了干净,不仅如此,还开始跟着国子监听学。
御史台一时间乱了套,以前是集火宝亲王一人,这下突然没了目标,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咬,搅得朝野上下不得安宁。重点是,大家平日里都习惯了御史台只找王爷麻烦,从未提防。这一下,倒真翻出来不少大案、丑案!
江南五县贪污、河北隐瞒雪灾实情、云贵土匪作乱、科举舞弊,一件接着一件,从春末到初秋,皇帝忙得焦头烂额,秋后问斩的名单落了一厚摞,仿佛过去十几年的太平盛世全是井中月镜中花。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皇宫之中竟突发时疫。
其实这种时疫医术有记载,虽然病症重传染性强,但只要发现及时,是可以控制的。坏就坏在萧淑妃怕惹火烧身,擅自处理了最先发病的宫女太监。
结果处置不当,导致病情扩散,传染了三位皇子和太后。皇帝震怒,一条白绫赐死了萧淑妃,显仁宫上下,全部坑杀。
杀戮一但重,百姓心便不稳。不知是从何处传起,说皇帝失了天意,才导致江山不稳,气得皇帝当朝摔了奏折。
而最令皇帝愤怒的,是传言中,即将取他而代之的人中,有宝亲王的名字。
“太后丧期,国家动荡不安,朕无法亲临,特命宝亲王为钦差,替朕巡视北境,慰劳边关将士。”
诏令一出,张太师最先跪下求情,太后丧期,宝亲王应尽人子之责守孝,况且北疆苦寒,犒军一向是夏季前往,如今即将入冬,更是不便。不如等来年春季......
“边疆稳固,何时犒军巡视都无妨。如今江山不稳,难道仗也要等天气好了再打吗?宝亲王身为皇亲,责在社稷,何况太后灵前,还有朕在。
怎么?张太师的意思是,要宝亲王留下,朕去吗?”
“老臣......不敢......”
建德十六年冬,宝亲王前往北境巡视边防犒赏驻军,临行前进宫向太后灵位辞行,宝亲王妃相随。
慧笙宫。
“参见娘娘。” “王妃请起。来人,赐座。” “时疫四起,没能当面恭贺娘娘有孕之喜,今日随王爷入宫请辞,特来拜会。”
“你们都下去吧,我和王妃说几句体己话。” “是。”
“娘娘这里,真是暖和,可见圣上宠爱。” “北境冬季苦寒,我母家在东北有几条跑货的商路,我会让他们多多关照。”
“娘娘母家川蜀,没想到在东北也有商路,真是厉害。”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王妃有话不妨直说。”
“皇上容了王爷二十年,为何突然处处针对。”
“王爷从来明白该如何自处,明明可以一辈子做富贵闲人,为何突然在意起天下人看法。”
“北境苦寒,王爷是最怕冷的。”
“臣妾今日,只想问娘娘一句,王爷所做,是否值得?”
“我累了。王妃若无其他事,便回去吧。”
“既如此,臣妾告退。哦对了,只恭贺了娘娘有孕之喜,想必日后诞下皇子,娘娘便能顶了淑妃的位置,先提前祝贺娘娘得偿所愿了。”
“小姐,您脸色不太好,需要传太医吗?” “没事。圆儿,你亲自去一趟京中店铺,告诉叔父,东北那边,多派点人照应。” “是。”
建德十六年年末,本已控制住的疫情再度反弹,且病症更胜,宫人染病十有八九,皇子公主接连过世,皇帝失独一夜白头,太医院药储告急。多亏刘家紧急购入一大批药材和医师入宫,方解燃眉之急。
建德十七年春末,刘恋诞下七皇子,皇帝喜极而泣,特越级晋封刘恋为贵妃,赐刘家金字招牌、国号商铺。这乱糟糟的一年,总算有了件喜事。
直到秋分,疫情才完全结束。皇帝开坛祭祖,将这一年波折发罪己诏明示天地祖先。这时有官员奏请,说宝亲王到了北境便感染风寒,病得无法起身,建议将王爷接回京将养。
皇帝目光阴霾,说既然无法起身,如何能颠簸,责令地方官员好生照顾。而上奏的官吏,数日后被皇帝寻了个由头杖毙,从此无人敢提。
建德二十二年,皇帝五十大寿。那一年的疫情皇帝虽未染病,但长时间的操劳和连续丧子之痛给他留下了不小的伤痛,之后的日子里一直靠汤药养着,即便如此,身子骨也是一年不如一年。
知天命的年纪,他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可唯一的皇子才五岁,坊间近来又有传闻,又提起那个他极恨听到的事情,宝亲王年方27。
是啊,他都行将就木了,他的好弟弟尚且不到而立,这叫他如何放心。
咳、咳。
“皇上,喝药吧。” 刘恋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汁,扶着皇帝起身喝下,又端过一杯清水给他漱口。
年纪大的人都喜欢回忆过去,看着刘恋乌黑的鬓角,皇帝有感而发,“你是何年因何入宫的?”
“回皇上,臣妾建德八年,母家受封入的宫。”
“建德八年。” 皇上喃喃,怎么也记不起,那年有什么事能用到一介商贾。
“皇上不记得是自然。我虽建德八年入宫,但母家受封是在建德初年,那时我太小,家爷求了恩典,让我在家留到十三岁。”
建德初年这几个字仿佛刺痛了皇帝,他忽地瞪大了眼睛,喉咙发出嚯嚯的声音,俨然被一口急痰呛住了。
本应帮他拍背顺气的刘恋却没有动,继续坐在床边说道:“商贾之家难登大雅之堂,所以没人在意我家究竟卖的是什么。当然,大体上,卖的是蜀锦。”
“不过我舅舅家,往上数八代,都是行医。所以我家也顺路运些药材。” 刘恋看向脸庞已憋得通红的皇帝。
“想起来了?当年先帝重疾的方子,是刘家呈给您的。啊,当然了,您中的是慢毒,放心,太医院查不出来。”
建德二十二年秋,建德帝寿终慧笙宫,留传位诏书于七皇子。举国哗然,七皇子年方五岁,主少国疑。
几方朝臣一商量,不如把宝亲王迎回来。届时监国也好,上位也罢,总比任由刘恋一介妇人垂帘要好。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宝亲王的车队于入冬前抵达京城,却只迎来一队素色哀衣。
宝亲王,病逝。
夕阳下,刘恋立于观日亭中,血色的光洒满眼帘。宝亲王随身小厮跪在一旁,轻声回禀着王爷收到京中密信后,不再服药的决定。
“王爷可有遗言?”
王爷说:“臣祝太后万寿无疆,子孙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