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佛说:爱过,恨过,人生方能无憾。
可有多少人爱过却未体会到爱的滋味?多少人恨过却未必了解恨的源头?
爱爱恨恨,人生几何,世间万千情爱,始终如一的又有几丝?
十年前,张娉在韩王宫遇见一个叫画扇的女人。
紫发如瀑,笑颜如花,画扇,一个动人的名字,一个美丽的女人。
而那时的张娉,也是一个女人。
这可能是一件很荒唐的事,但它就存在于世间:张娉是个女人,她爱上了另一个女人,而后她变成了「他」,一个不健全的男人。
张开地从没有想过,他那自幼好强、学武惊人、堪比儿郎的长女,竟真有一日,成了男人。
张娉成了男人,是个男人。
没有人敢扯破这个谎言的外衣。
但这个谎言实在太容易被拆穿,张娉本质上还是女人。
是女人,她就不可能和另一个女人厮守在一起。
这是人所不容的荒唐之爱,人所不齿的伤风败俗。
张娉坚持着,保护着,与所有人斗争着。
她要为自己坚持到这份爱,她要为画扇保护住这份爱,她要与世间的人、哪怕是天上的神斗争回这份爱。
她要每一个人都清楚地认识到一点:她和她的爱,不容任何人亵渎!
张娉斗争了五年,从一名红妆少女褪变成一名武衣男郎,在她极端偏执的同时,画扇,这名普通的少女也呈现着一份同样的坚强。
画扇爱着张娉,可她的爱,比之张娉那般的疯狂,却又有些不同。
她从没有拒绝过张娉,也从没有说过爱,她只是很平静地与张娉站在一起,分担张娉所承受的世俗偏见的重担。
她是个心细如发的女子,流露感情也如同细水缓流,让人感到温暖,也让人感到平淡,甚至淡得像水,尝不出味道。
张娉曾这样想过,画扇对她的情感,也许并非如她对她那样的炽烈,也许根本都算不上爱,毕竟画扇不像她,拥有着一个异于常人的「不健全」人格,可是既然画扇没有推开她,那么……
如今画扇已经死了,张娉心中的疑惑也已经寻不到答案了,她能做的就是一如既往地爱下去。
为此,她为自己编制了一个梦。
在梦里,她永远是个男子。
而且,她深信不疑。
“就这样,”张平垂头,定定地看着面前那杯已没了热气的茶水,惆怅地对笑笑子道,“姐姐成了「大哥」。”
笑笑子握着茶杯,茶杯已经歪向一边,里面的茶水已经大半倒洒在地上了。
张平抬头,诚挚无比地望住笑笑子:“笑兄,姐姐走火入魔,她不仅相信自己是男子,也要相国府众人相信,我们怕姐姐再受打击,才不忍心拆穿她给自己编造的梦,但已经五年了,她必须要醒过来了,既然她能接受画扇姑娘之死,那么就差一点,这个梦就可以被点破。”
笑笑子还是一脸呆滞状。茶杯里的水继续往下滴。
张平继续道:“笑兄,我有一个主意,希望笑兄能够配合,虽然会让姐姐痛苦,但我一定要彻底拔除姐姐的顽疾。”
笑笑子全然不动。
张平在他眼前挥挥手:“笑兄,你在听吗?笑兄?”
笑笑子只差翻白眼晕过去了。他完全无法接受这样的情况!
“笑……”
笑笑子忽然从一种脸色变到另一种脸色:“画扇姑娘因何亡故?”
张平顿了一顿,长叹一声后才款款道来:“那年春天,秋姬夫人出行为韩王祈福,归来途中突遭一群亡命之徒劫道,所幸随众众多,那群匪类并未伤到人,却掳走了画扇姑娘。姐姐得知此事,提剑便去寻找匪类踪迹,无奈雁过无痕,就连朝廷都没能破了这桩案子。而后接连六个月,姐姐如被恶鬼附身,直捣周边大小山寨,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最后终于打探到画扇姑娘是被一个名不经传的恶人寨掳去的,她又杀上恶人寨,这才找到画扇姑娘,但……”
笑笑子一听他语气有异:“是有何变故?”
张平沉重地点了点头:“唉,红颜多舛难。画扇姑娘那时已经……身怀六甲……”
笑笑子没有太惊讶,他心里早有这方面的猜想,至少紫女不可能是张娉的。
他问张平:“画扇姑娘肚中的孩子就是那名叫紫女的女孩?”
张平愣了愣:“笑兄怎会知道……莫非笑兄已经见过紫女?”
笑笑子疑惑道:“大公子……大小姐如此深爱画扇姑娘,不可能不将紫女带入相国府居住。”
张平大叹:“笑兄,姐姐怎么可能不想带着紫女?唉,画扇姑娘被掳去后受过什么,众人虽心知肚明却也不敢声张,但那一刻姐姐深受打击,不堪重负,因不敢置信而失去了常性,她杀了三天三夜,将几座山头的强盗尽数杀死,直至血流成河,而后她又着魔了一般,疯狂地认为画扇姑娘肚中的孩子是她的,她坚持要迎娶画扇姑娘,不惜与反对的我们大打出手,二哥三哥不敌她,双双重伤,我因年幼逃过一劫,相国府内人心惶惶,韩国国内满城风雨,爹亲花了很大的代价才压下众论。”
“那么画扇……”
“画扇姑娘在那时仍就表现得十分平静,一如往常地那样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纵使她的人生发生了如此之大的变故,她依旧很平静地接受一切,没有怨恨任何人。姐姐心魔成疾,我与爹亲已无计可施,多亏画扇姑娘温柔善良,以仁爱之心感染姐姐,姐姐才没有酿成大祸。爹亲始终无法答应姐姐与画扇姑娘的婚事,姐姐便与画扇姑娘居住到郊外的别苑,十月怀胎,画扇姑娘诞下一名女婴。姐姐欣喜若狂,为之取名紫女,谁知就在当日,画扇姑娘竟引颈自刎,留下一篇绝命书。”
“既是如此顺应天命之人,画扇姑娘又为何……”笑笑子想不通画扇自尽的理由。
张平无奈一叹:“笑兄,画扇姑娘根本就是心甘情愿被人掳去的呀!”
笑笑子眸子一惊:“莫非画扇姑娘与恶人寨之间……?”
张平沉重地点了一下头:“那寨主与画扇姑娘本是青梅竹马,无奈画扇姑娘的父母一心想着攀附权贵,将画扇姑娘送去宫中,当画扇姑娘得知自己能够出宫,便立即通知了那寨主,这才发生了劫道案件,不然天底下哪个歹人会有那等的胆量?”
笑笑子吃惊道:“如此说来,是大小姐误杀了画扇姑娘的丈夫?!”
张平沉痛道:“画扇姑娘与情郎情深意重,只是怕伤害到痴情的姐姐才不敢告诉她。她本想借着劫道一事永远消失于众人面前,在恶人寨过上平凡的日子,未曾想姐姐爱她如斯,并造下诸多杀孽。画扇姑娘自认为自己不仅害了爱郎,更害了无辜的姐姐,心中生愧,唯一死方可谢罪。”
笑笑子的眼神沉默下来:“大小姐为爱痴狂,心神脆弱,哪堪这番变故。然而画扇姑娘终究也只是一介平凡女子,她所能承受的也只能到此为止。人世八苦,她们二位姑娘受到的真是太多,太多了……”
张平道:“姐姐不怪画扇姑娘欺瞒于她,她恨自己生来不是男儿身,不能给画扇姑娘真正的男欢女爱。此后她更变本加厉地认为自己是男子,如痴如魔,相国府众人忌惮她,也不敢拆穿,但是若真要眼看着姐姐这样孤独终老下去,我于心不忍,即便姐姐仍要坚定好女风,我并不反对,我只希望她心中因画扇姑娘而产生的心结可以打开,放过自己。”
笑笑子道:“心病尚需心药医,大小姐顽固执着,非人力可改之,张兄你……”他注意到张平眼里有一份自信,“莫非张兄已有良策?”
张平笑道:“瞒不过笑兄。笑兄武艺高强,这件事让笑兄帮忙最适合不过。”
笑笑子心底有些发毛:“何事?”
张平严肃地如是道:“轻薄姐姐。”
笑笑子却只听见脑中的一根弦啪唧一声断掉了……
卫国夫人身怀六甲,人变得越来越不爱动,她慵懒地斜躺在卧榻上,迎着暖和的阳光。
腹中的孩子是她幸福的源泉,她的脸上自然流露着喜悦的心情。
“将来,我要让他为孩子取名。”卫国夫人如是想着。
正当她安逸得想要打瞌睡时,笑笑子一脸呆滞地从门口“飘”了进来,看上去脸色不大好。
他一路“飘”,仿佛都已经灵魂出窍,对任何东西视若无睹。
卫国夫人勉强直起鼓胀的腰板,出声叫他:“喂,笑笑子,见到本公主也不打声招呼?”
笑笑子抬起头,但眼神仍是空空的。
卫国夫人觉得好笑:“你这是怎么了,像丢了魂似的?”
笑笑子长长地叹了一声:“唉,长公主,当初为结交张相国,在下有意得罪张娉公子,九死一生方才从他的剑下逃生,而今受人之托,恐怕是要当一条剑下亡魂了!”
卫国夫人全然不解其意:“受人之托?谁?”
“唉!”笑笑子先叹了口气,“长公主,你观张娉此人,可有看出什么异处?”
卫国夫人想了想:“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但也看出此人目光锋利冷厉,似乎对这世间充满敌意。”
“张娉痛恨世人,情有可原,究其原因,便是一字「情」。”
“他因情愤世?”
卫国夫人本就为情而困,对同命相连之人自然格外有好感,于是当即来了兴趣:“他有爱人?”
笑笑子点头。
卫国夫人问道:“是哪家的姑娘?”
笑笑子苦苦地道:“秋姬夫人的侍女,画扇。”
卫国夫人一听就皱起了眉头:“该不会是秋姬拆散了他们?”
笑笑子摇头,不答反问:“长公主真没有看出张娉的异样吗?”
这下卫国夫人又仔细地回想了一遍:“要说异样,他的身形比之男子,实在太过瘦小……”她感觉到一丝不对经的地方,“张娉双手的手骨极小,虽因练剑而骨节分明,可手腕的形状却无太大变形,那样细小的手腕,分明是……分明是……!”
卫国夫人因内心的猜想,一下子张大了眼睛。
笑笑子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长公主,张娉确实是名女子。”
卫国夫人懵了:“那为何相府上下皆尊称他为「大公子」?”
“有心魔的人就会被心魔所迷惑,而不愿面对现实。张娉固执地相信自己是男子,只因她因爱成魔。”
卫国夫人这才意识到一件前所未闻的事情:“她竟然爱上一个女人?!”
笑笑子叹道:“世间之人,大多有爱,大多为情欲之爱,这便是尘世。世间之爱,大多有情,大多为男女之情,这便是红尘。张娉的想法确实超然,但她并未离开尘世,又如何超然?她的爱确实是真,但她生于红尘,又如何脱离世俗?唉……她注定会输。”
卫国夫人在心里也不禁为张娉一番唏嘘。她问笑笑子:“你要帮她吗?”
笑笑子点头:“在下说过,在下是受人之托。”
“但看你脸色……”
笑笑子看上去都快要哭了:“长公主,是张平公子托我医好张娉小姐。”
卫国夫人道:“所谓心病尚需心药医,他将此事托付与你,莫非你有良方?”
笑笑子真的快哭了:“是张平公子有一个妙计。”
“什么妙计?”卫国夫人十分好奇地问。
笑笑子几乎哽塞地讲出来:“他拜托我……不用客气地轻薄张娉小姐……”
卫国夫人就这样愣住了,过了好一会才讲得出话来:“他摆明是要你去送死!”
笑笑子的眼角仿佛已经涌出泪花:“在下若不想出对策,恐怕确实难逃一死。”
卫国夫人反对道:“这个忙你还是别帮了。你曾与张娉交过手,张娉的实力如何你最清楚。我也听人说过,张娉曾以弱冠年龄,剑绝韩国,被尊「剑圣」,非是等闲之辈!”
笑笑子摇摇头:“长公主,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况,在下也并非毫无目的。”
卫国夫人愣了愣:“目的?你有什么目的?”
笑笑子把目光投向卫国夫人的肚子:“在下感应得到,此子身上蕴藏一股剑气,尚未出世,已好似一柄利剑,此子的武学资质不可思议,需一名良师善诱,始成大器。”
卫国夫人问道:“你要让张娉当我孩儿的剑术师傅?”
笑笑子点了点头,望向卫国夫人的目光变得深邃:“所谓人命天定,不过是人无能为力,可倘若此子足够强,天,又算得了什么?”
卫国夫人心中隐隐不安:“你为何要这样说?”
笑笑子大叹:“长公主,有因必有果。你腹中的是庄将军之子,而你是……”
卫国夫人已经听明白了,她手脚冰冷,苦苦一笑:“而我是韩王妃子。”
笑笑子叹道:“对许多人来说,这个孩子从一开始就不能存在。”
卫国夫人猛地抬头:“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他!”眼神坚定无比。
笑笑子回望住她:“所以他必须变强,变最强。”
“对,他必须要强!”卫国夫人用力地握住拳头,“我不会让他有事,他也不能让自己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