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秋姬夫人凝结着表情。
笑笑子却回望住她的眼睛,一面撑着身上的巨痛,半跪在地,面上、背上汗珠直流,一面沉稳地等她的反应。
秋姬夫人算是瞧出来了,这只狡兔还挺自信,她冷声一笑:“大胆。”
俗话说得好,狗主人打架,狗叫得最响亮。身旁的小宫女当即冲笑笑子俏脸一板:“阉贼,口出不逊,死罪难免!”
笑笑子不禁笑出声:“笑笑子本就是死罪之人,再多一条死罪,又有何妨?”说话间,他一直看着秋姬夫人。本来就是,他都已经与死人无异,难道还会怕死?
秋姬夫人知道笑笑子不怕死,不然当初她招揽于他,他怎会不答应。只是像这种不怕死、不贪财又油盐不进的人,纵是才高八斗,也很难让人想去收买,毕竟太难掌控。
小宫女气道:“这里是秋姬夫人殿,由不得你放肆!”说着,她看了一眼秋姬夫人,秋姬夫人没有说话,她随即高喊,“来人!”
铁甲骑兵团原本就守卫在寝宫四周,听闻内中一声高喊,当即进入,他们都穿着厚重的铁甲,一行步,铁甲摩擦,发出霍拉霍拉的金属声响,听得人心里一阵阵发凉,待人都站好后,手中的长枪就举起来,齐刷刷地对准包围圈里的笑笑子与张平。
但笑笑子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张平目测了一下周围的情况,也不慌张,拱手赔笑道:“夫人,此事且听张平解释。”
秋姬夫人不说话。
小宫女代为开口道:“哼,众所周知,相国府与笑笑子勾结,你与他一丘之貉,还解释什么?”
张平继续赔笑道:“他身上那一重掌乃是家兄所发,若是同谋,岂能要他性命?”
小宫女哼了一声:“或是演戏也未尝不可。”
张平只能苦笑:“铁甲骑兵团中不乏当世的高手,命其验一验伤,真相自是大白。”
小宫女不说话了,转头去看秋姬夫人的眼色。
秋姬夫人道:“来人,验伤。”
话音落下,骑兵团里就走出一个人,手执长枪,走到亭子前,毕恭毕敬行了一礼:“夫人!”
“去验验那人的伤。”
“是!”那人领了命,走到笑笑子跟前,抬起手,掌心凝着真气,在笑笑子的胸膛上按压了几下,又去捏了捏他左边垮耷着的肩膀,验得很仔细。
趁着验伤的功夫,张平开始解释了。
他拱手站着,先难过地叹了口气:“夫人,家父识人不明,错交小人,以致惹祸上身,被贬为民,府门上下顿失人心,仆人丫鬟相继出走,过往亲朋相逢陌路,曾经风光化为乌有,一切富贵顿成浮云!”
秋姬夫人其实比张平更清楚宦海浮沉的滋味,她少女时便经历过所有炎凉世态,所以张平说那些话的时候,她心里多少有点感触,但当张平说到「风光」、「富贵」的时候,她的眸子却紧了一下。
要知道,张氏一族可是个地地道道的书香门第,遵从儒学,最在乎的就是名节与操守,尽管已经四代为相,乃官宦门第,可门中子弟以礼束己,重名节如泰山,轻利欲如鸿毛,尤其那个张开地,高居相位,却是出了名的不以功名利禄为重,而受人敬仰,被尊圣贤。可这个张平一不提张氏门第百年清誉一朝扫地之事,二不提堂堂相国府背上与贼为党的污名之事,却只提富贵与风光,真很难相信他是那个张开地的儿子。
秋姬夫人一想不对,这不是张氏一族的人会说的话,莫不是什么陷阱?于是抬眼,重头又打量了一下张平,看他穿着打扮倒是鲜亮考究,是个打小就在富贵窝里长大的公子哥,顿时明白过来了。
试想,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却逢家道中落,从前再怎么风光,现在也什么都享受不到了,可臭毛病肯定一时改正不过来,现实与心理一落差,心中必有怨气,别看以前有多高洁儒雅,等到了落魄的时候,什么劣根性都能暴露出来。
像这种人,秋姬夫人看多了,每天来巴结她的不就都是这种人么?她现在看张平,也觉得他是这种人,顶多要比其他那些再道貌岸然些,看上去气质高洁点。
她一向与张开地不合,知道原来张开地的儿子也会是个贪图享受的人,立即幸灾乐祸,觑咪起双眼冷笑。
想那张开地恬淡寡欲一辈子,说什么不以功名利禄为重,家里终究还是出了这么一个儿子,真是笑死人了!
验伤的那人终于把伤验好了,转过身来,朗声道:“回禀夫人!此人确有内伤,且伤及心肺,十分严重,尤其左肩一掌,千钧之力,断了他的肩骨,伤了他的五脏,绝了他运气的经脉,他现在如同废人,连垂髫小童都能推倒他!”
眼下秋姬夫人对张平已有鄙夷之观,对他的兄弟自然也就看做同一种人——贪图荣华富贵之人。
而凡是贪图荣华富贵的人,总是把情义看得比较轻,就算笑笑子从前与张家交好,现在他对张家而言就是一个可换钱的牲口,不然张平兄长不可能不念旧情,一掌就想要了他的命。
思忖着张平大概是想用笑笑子的人头来换荣华富贵,秋姬夫人就忍不住想笑,想嘲笑!
什么君子之交、知己之交,统统是笑话!
但她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淡淡地对那人道:“退下吧。”
“是!”那人扭头就回去了队伍里。
张平还哈着腰,拱着手,继续解释:“自家父被贬后,气郁成疾,我等知道,家父为官多年,位尊权重,定是不甘落得这般田地,是以,三个月来我张氏一族始终寻找着贼子下落,而今终于被家兄寻到了。”
秋姬夫人心里冷笑:好你个小子,明明是你心中不甘,却推脱张开地头上,你父亲不甘的是不甘心张氏清誉一朝不保。
现在,一向与张开地最看不对眼的秋姬夫人倒成了张开地的知心朋友了。
就见她漫不经心地问道:“既是逮住了贼人,何不直接面圣,交贼人于王上,听王上发落?”
张平道:“若将人直接教于王上,自是我等功劳,但张平认为,不可独享。夫人曾劝家父莫信小人,家父人老顽固,不听善劝,如今惨淡落难方知夫人洪德。张平认为,夫人有教于张家,使我等知自身纰缪,如同良师,必要重谢一番。”
真是人长得好看,说话也说得好听,说什么重谢,不就是把捉到笑笑子的功劳拱手让给她么
秋姬夫人冷冷地笑了笑:“你若入朝为官,不当一名出色的谄臣简直屈才。”
张平把头一低:“夫人何出此言,张平句句肺腑。”
秋祭夫人也是有见识的人,自然不会把话全说破,她把手一挥,叫退了骑兵团:“你们下去吧。”
既然笑笑子重伤至此,她也不需要忌惮什么。
然后她对身旁的小宫女也挥了挥手,小宫女点点头做了个万福,随着骑兵团走了出去,出去后就把宫门带上了。那个拽着笑笑子的下人也被打发出去了。
很快院子里就只剩秋姬夫人、笑笑子、张平三人。
张平知道,现在才是说话的时刻。
院子里,秋姬夫人舒坦地坐在亭子里,张平立在亭子外。
笑笑子体力不支,半跪到地上后就再也不能起来了。
秋姬夫人看着他,嘲笑道:“阉奴,你曾以张开地为靠山,享得一时清福,大难临头却逃之夭夭,你对之无情,那也就休怪他们对你不义了。”
现在,秋姬夫人已经认定张平是来巴结她的。
因为若是张开地得知笑笑子被擒,定是会将人直接送到韩王驾前,以正其名。
可这个张平却率先将笑笑子带来给她,不是来巴结她是来做什么?
秋姬夫人看多了这种人,但也得承认这种人比绝大多数人聪明,懂得钻营。
但每天来巴结的人太多,她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巴结,只是她对张平有些好奇,毕竟张开地的儿子就像稀有物种,总让人想试一试能耐,于是屏退左右。
她倒要看看这个少年郎到底能不能巴结到她。
秋姬夫人嘲讽过笑笑子后转眼看向张平:“现在四周没有外人,你想说什么,尽管说。本夫人保证隔墙不会有耳。”
张平微微笑道:“张平说过,张平是来谢夫人的。”
秋姬夫人见张平还要客套,笑了一下,打开了天窗:“你将人带来给我,总不会不要点什么吧?”
张平莞尔一笑:“夫人料事如神,张平不敢再隐瞒了。”
秋姬夫人哼了一声,表情变化不大:“说吧。”
张平点了一下头,然后长长叹了口气,语气也变得沉重:“夫人,张家现在需要夫人帮助。”
“帮助?”秋姬夫人哼笑道,“你张氏一族四代为相,门生无数,就是朝中不少大臣都是你父亲张开地的学生。你父亲虽然丢了相位,但有那么多门生周济,你张家难道还能饿死么?”
张平苦笑道:“夫人说笑了。难道夫人会不明白这宦海浮沉,有利则聚,无利则散,人皆凉薄的道理?”
秋姬夫人冷笑:“就算你张家如今家贫落魄,无以为衣食业,也是你父亲张开地与贼子勾结的下场。”
张平道叹道:“家父当时是受贼人蒙骗,他岂会料到贼人如此狡猾。”
“笑话。一朝相国受人蒙骗?”秋姬夫人突然问张平,“何为相?”
张平心知要被刁难了,顿了顿:“相者,省视也。”
秋姬夫人又问:“为何相国?”
张平皱了皱眉,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相国者,辅国也,掌丞天子,助理万机,依百官之功而行赏,依百官之过而刑罚,洞若观火,明察秋毫,以省视,辅君王……”张平说不下去了,把头都垂下了,看上去很是惭愧。
秋姬夫人干巴巴地笑道:“张开地识人不明,就已经是个笑话,你倒好意思说他是受人蒙骗,他这个相国,是当着玩的么?”
张平面朝下,闷闷地说:“家父一生清明,年老眼花才使得晚节不保……”
秋姬夫人都快笑出声来了:“行了,不用解释了。”
张平这才闭上嘴,低着头。
秋姬夫人自认为对张平的来意已经摸得七七八八了:“本夫人搜寻贼子甚久,一直无获,而今你带来给我,功劳一件,本夫人赏你千金,你拿回去养你的张氏家族吧。”
说完,秋姬夫人就等着张平叩谢,谁知张平立在那,像铁杆一样,动都不动,也不发一言,似乎对这样的赏赐不怎么满意。
秋姬夫人不开心了:“怎么了?”
张平抬起头来,浅浅笑着,望住秋姬夫人的眼睛缓缓道:“夫人,千金易散啊。”
秋姬夫人一听,明白了。
秋姬夫人何等人也,闻弦歌安能不知雅意?
他张平就算是为荣华富贵而来的,也绝不会为这区区千两黄金就满意。要知道再多的钱,也有用完的一天。
但只要有权,何愁没钱?
有了权,不仅能来钱,荣华富贵也是唾手可得!
秋姬夫人笑了:“少年郎,你好大的贪心。”
张平陪着她笑:“张平只是想有个长久之计。”
长久之计?
想要富贵如潮滚滚而来,最长久的办法当然是当官。
秋姬夫人看着张平,慢条斯理地问他:“你想入朝为官?”
张平摇摇头:“张平年纪尚轻,加之家父在朝中已无声望,即便入了朝,也不得晋升。”
秋姬夫人道:“这有何难?你有功劳于本夫人,本夫人为你稍作打点,平步青云,信手拈来。”
张平一听,先装模作样地面上一喜,而后又装模作样地愁眉一皱:“张平心感夫人厚恩。只是王上对我张氏一族已存芥蒂,张平即是有夫人相助,也……”他露出为难之色,话也不说了,反正秋姬夫人肯定听得懂。
秋姬夫人果然听懂了,笑着问道:“那么依你,你想如何?”
张平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夫人,张氏一族四代为相,传至家父方断,张平虽是家中么子,却一向得父亲宠爱,其他兄长亦无心官场,只张平愿子承父业。而今家父丢了相位,张平可说是丢了祖辈荫泽,若想官至相国,其难度堪比登天。但如果家父能官复原职,张氏一族风光再继,富贵又临,而张平也能更好地报答夫人。夫人乃王上之爱妃,出入伴其左右。张平希望夫人能为家父在王上面前美言,为家父洗刷冤屈,好让王上……”
秋姬夫人连话都没让张平说完,凤眼一怒:“放肆!”
张平连忙解释:“夫人明见!张平自幼便是相国公子,出入朝堂,已习惯受人敬畏,倘若家父不复相国身份,张平就是了入朝为官,也会遭人白眼,受人排挤。”
他把话这样一说,立即又是一个骄奢浮华的公子哥形象,自私愚笨,就只会想着自己会如何如何。
秋姬夫人看张平这么个利欲熏心的样子,就是有心机、有城府也暴露出来了,还这么多私欲,于是把怒气又压了回去,心想张平所讲之话不过是他的私利之心,没什么可在意的。
她冷冷地提醒道:“张平,如意算盘打得太响,小心指头疼。”
张平低头:“张平谨记。”
但他说的话也不是没说动秋姬夫人,尤其子承父业这一点。
想她秋姬夫人十年来收揽臣子,结党成派,在朝堂里也算有头有脸,但只有一样最是费心,那就是相国张开地顽固如石,无论向他展露多少诚意,也不肯与她为伍,甚至针锋相对,处处打压,使得不能随心所欲。她只是后宫娘娘,与张开地的地位自是不能同等而喻,秋姬夫人平日里暗自隐忍,但心里可等着一朝解恨!所以张开地丢了乌纱帽,也是她在韩王耳旁吹的风。
然而相国之位空缺至今,秋姬夫人多多少少也揣度到了君意——韩王到底是张开地一手扶上龙椅的,他对张开地到底存着情义,到最后说不定还是会把相位归还于张开地。
当然,韩王到底在想什么,不是韩王本人,谁都不知道,只是正因为君心难测,这才使人头疼。
秋姬夫人就有些发愁。张开地为人耿直正派,几乎没有把柄可拿,善谋如她,亦不能将他扳倒,这一次能使他被贬,当真是运气,如果他回归相位,又该如何应对呢?
也许老天正要为她指点迷津,张开地的儿子来了。
秋姬夫人把目光放到张平身上,心里慢慢有了盘算。
“张平。”一阵沉闷的无言之后,秋姬夫人叫了一声张平。
张平应道:“张平在。”
秋姬夫人问:“何谓君臣之道?”
张平愣了一下。
他愣可不是被问住而愣,而是秋姬夫人无缘无故出题考他,有点让人吃不准什么意思。
不过他也不怠慢,随即回答:“君,天下之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臣,君之子民,为君而生为君而死。君于臣,如父于子,有君,然后有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纲五常,不敢稍忘。”
秋姬夫人听了还挺满意,心想不愧是张开地的儿子,肚子里确实有墨水,是个人才,而且私欲也多,这样的人才最容易掌控,又值得收买。
她看着张平,询问:“你家中三位兄长,分别什么品行?”
张平又愣了一下,当即沉凝,但又不敢沉凝太久,只能一五一十道:“长兄张娉身在江湖,一心剑道,孤傲冷僻。二兄张品常年在外,善于经商,精打细算。三兄张拼也常年在外,潇洒自在,放浪形骸。”
秋姬夫人道:“看来张开地也只能把寄托放你身上了。”
“家父对张平确实最为严格。”
秋姬夫人道:“在王上跟前为张开地美言的事情,本夫人允诺了。”
一听秋姬夫人允了,张平大谢道:“谢夫人!”
秋姬夫人把手一抬,笑笑:“别谢得太早,我们之间是利益交换。倘若张开地重获相国之位,你须知是本夫人帮你张氏一族,你既要报答于我,自即日起,你便是我方之人,为我所用。待你成为相国,你要带领你张氏一族臣服于本夫人。你可答应?”
张平自然会答应,他本来就预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而这个局势也正是他想要的,所以他不仅答应,还有模有样地阿谀道:“夫人真是张平的贵人!张平谢过夫人!”
张家的事情处理好了,秋姬夫人对结果也很满意,于是噙着得意的笑意,看向了半跪于地的笑笑子。
现在!
她该处理这个男人了!
ps:
①张良的厚黑学传承自他爹。
②张开地四个儿子,除了张平,其他都是江湖人。因为要开启【江湖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