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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千八百九十八天。

水青上一次见到曲婷，还是十七岁的那个夏天。她们慌乱的彼此交代着，希望对方把罪名安在自己身上，悲壮的抗下最后的结局。然后曲婷把车开到了警察局。

曲婷招认的很快，没有犹豫的把所有的细节和动机都讲了出来，只是把主谋换成了自己。

她让水青没有了沉默的资格，听着审问她的警察把曲婷说出的信息一五一十的复述，自嘲冷笑。她当然知道曲婷的意思，保一个总比两个人都毁掉好，曲婷的年龄和经历都让她的招供显得有理有据真实可信，而水青还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帮凶而已，为了自己亲生母亲罢了。

水青低头沉默了良久，最终还是顺了曲婷的意。她又能怎么样呢，多说无益，所有证据的指向都可以和曲婷的招供吻合，若是水青还不领情，怕是两个人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拘留批评教育过后，水青一个人走出来。曲婷不愿见她，只是给她带话，说曲婷那边一切都还好，她会努力改正，争取不让她等太久。算了，只是保住了命，过失杀人加上被黑势力胁迫，虽是罪大恶极，却也总有出来的机会，水青只能告诉自己，安心等。

原本是25年，因为曲婷的积极努力，具体到了四千八百九十八天。这一年，曲婷50岁，水青31岁，从法律层面她们不再有罪。

出狱的这天是十一月，深秋午后，阴雨。一起放出来的还有十几个人。水青把车规矩的停好，撑起一把伞走到距离较近的门口，找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站定。

陆陆续续有人出来了。灰黑的色调，憔悴的人影，一个一个安静的走出来，没有人带了伞。这里是小城市，绝大多数人觉得和监狱里的人沾染上关系是一件耻辱又不光彩的事情，为了不被人指指点点，在门口和水青一起等待的人几乎没有。

水青紧紧注视着那扇掉了漆的铁门，终于看到曲婷。

短发灰暗，却是和那年几乎一样的长度，没有了卷曲的修饰，贴着脸颊。灰色的单薄上衣，下面是一条褪色的牛仔裤一双黑球鞋，裤腿略长微微挽起，裤管在风里空荡荡的松散。没有拿包，只抱了一只牛皮袋在胸前护着。

曲婷终于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向她走来的女人。黑色的大伞遮蔽了密集的雨，留出一片干燥的空间，两个人站得很近。

“天凉了，你穿这么少会生病的”水青说着敞开了自己的大衣，把曲婷一半的身体裹进来，挪了挪伞，带着她往车那边走。曲婷很顺从，亦步亦趋跟着。

“给，擦一擦雨，先穿我的衣服”车里开了暖风，水青从后座拿了衣服拿了毛巾，有条不紊的安排着。曲婷点头，想要脱下被打湿的外衣，才发现手指似乎被冻僵了，有些发颤，一时间解不开扣子。水青抓了一下她冰凉的手，转而替她一颗一颗解，解完帮她从肩上褪下来，里面是一件干净簇新的白色背心。水青停顿一下，脱下了自己的大衣裹在曲婷的身上，替她拉好拉链整理了领子，自己穿了那件原本准备的衣服。

“很暖和，谢谢...”曲婷的声音很轻，最后两个字像是嗫嚅着。水青没有搭话，拿着曲婷脱下的衣服，挑了干燥温热的一面折好，把曲婷冻僵的手盖住。转身发动车，上路。她的那只小拇指没有再被包扎着，有一条极深的疤痕横亘着，在她手上却不再刺眼。她的手粗糙了很多，也不再白皙了。

“你累吗，要不要眯一会儿，到市区可能还要点时间”水青的语气很平静，说话的时候很轻易会让人安心舒适，“或者想想，有什么想吃的”。

“都可以，吃你想吃的”曲婷周身温暖干燥，看着窗外雨雾迷蒙的景象，却没有昏昏欲睡的感觉。车里放了香薰，是青芒的甜香，曲婷忍不住闻了又闻。

终于开到了市区，已经是下午四点多。水青找了一家酒店停下，从车里拿出一只大号行李箱，带着曲婷办了入住。酒店并不豪华，是普通的连锁酒店，干净卫生，要了标间。

“近期大雨，不方便赶路，我们先在这里呆几天，天气转好之后我们坐动车回家，好吗”水青开了房门，安置了行李箱，一边点餐一边解释，“车是我租的，明天还，我们不在这个城市多停留”。

“嗯，幸苦你了”

“不幸苦，你想先洗个澡吗，我叫了餐，一会儿送上来”水青抬起头看着对面的人。

“好”曲婷对水青笑一下，转身去卫生间。

刚准备脱衣服的时候，水青进来了。她抱了一袋子的洗浴用品，有的是她十六岁见到曲婷时曲婷用的牌子，有的不是，水青一个一个拿出来放在架子上，替换掉了酒店的。还有几件崭新的内衣内裤，是被水青剪掉标签下过水晒干的，放在防水的袋子里递给曲婷。

“看看还缺什么随时和我说”水青一边说一边打开浴霸，暖橙色的强光呜呜作响，洗手间里似乎热闹了很多，“现在饿么，如果饿的话可能要等会儿吃完饭再洗比较好”。

“还好，我先洗吧”麻烦你了。最后一句曲婷没说。她看着已经长大的水青，沉稳从容，周全体贴，除了欣慰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这些她都不知道如何表达。

水声渐渐遮盖了其他声音，水青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看着远方大雨的城市。这是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也是曲婷带她来到这个世界最初的城市，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依旧发展滞后没什么生机，徒沾了一个漂亮的名字。变化倒还是有的，对于水青，她和这座城市的所有渊源都是因为曲婷。

浴室忽然传来撞击的声音，水声没停。水青飞快的跑去打开门，没来得及问询一句，就看到了曲婷摔倒颇为狼狈的样子。水青没有犹豫的上前，从浴缸里扶起曲婷，看她腿上磕碰严重没敢多停留的为她批好浴巾，手臂穿过曲婷的腰背膝弯把她抱到床上，带出滴滴答答的一串水痕。

曲婷本来就身材纤细，十几年过去，她却比以前更消瘦了，身前身后根骨分明，轻的像个孩子。水青不敢多想，开了大灯给她半褪下来浴巾，露出青紫了大片的胯骨和大腿侧。

“除了这里摔到还有哪里吗，试着慢慢动一下疼不疼啊”水青眉心紧蹙，一只手轻轻按压着试探，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在意。曲婷忽然伸手去抚摸她的眉心，那里被皱成了一小团她想揉开。

“有一点疼，不要紧的，我就是不小心滑了一下没事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曲婷的声音依旧温和柔软，带着诱哄的调子，吹进水青的耳朵。她说着试了试，微微扭动身体，最疼的时间过去了，确实也没多严重。

“不疼就好，一会儿去买点药酒，现在先吃饭吧”水青松口气，直起腰才发现曲婷一头湿漉漉的短发还在淌水，顺着她的脖颈没入浴巾。给曲婷拿了毛巾吸水，拆了一次性拖鞋放她脚下，又去拿吹风机调试，好不忙碌。

“别忙了，我自己也能做点什么...“曲婷有些自责，却也更多是无力，这么多年没有接触新鲜事物她不可能自己什么都能做，她还是需要水青的帮助，纵然她很想分担，现在也是有心无力。

“我喜欢忙，妈妈，你知道吗我很想你，很想你为你做点什么，只要能和你呆在一起我就很开心，14年前你就知道我的，现在依然如此”水青认真的注视着眼前有些无措的女人心里暗暗叹气，这十四年的时间到底还是让曲婷改变了太多，似乎生怕成为别人拖累却又无能为力。

“我不配做母亲，难为你这么多年没有忘掉我，可我除了伤害什么都带不给你”曲婷听着水青动人的辩白，却是更加低落，自己什么都做不好，就连洗澡这么简单的事都能摔倒，以后又不知道要让水青多麻烦。

“先不说这个了，先吃饭吧，我们之后再说这个。如果你对母亲的身份有负担，那我就叫你的名字，我想说的是你从来没有伤害过我什么，就算是我未成年的那段时间你带给我的也只有欢乐和温情，后来十四年更多是牵绊。而我现在已经成年很久，你更是大可不必为母亲这个身份难做”

水青起身去拿了门口的外卖，很大一袋，她条理的在桌上摆开，各式菜色慢慢一桌多得快要溢出。水青现在只穿了一条黑色长裤，上衣是一件浅绿色衬衫，袖口挽起露出漂亮的小臂线条，她还留着高中时曲婷给她剪过的短发，耳边微微修饰，弧度柔和的发丝勾勒着她成熟明丽的脸侧。曲婷坐在床边看着，一瞬间好像什么都不用担心，她的女孩已经可以把自己照顾的很好，也会给别人撑起一片天。

“来尝尝吧，应该都是你原来吃惯的味道，这几天还有机会吃些正宗的，等我们回家之后可能就不这么方便了”水青整理好了桌面，手上沾了些汤汁，指尖翘起，扭头对曲婷说话，她嘴角微扬，看起来心情很不错。她真想用这最平凡的烟火气为曲婷驱散这些年她因为错过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