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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的冬天来得特别快，水青喜欢这个四季分明的城市。这里没有常年粘腻潮湿的空气，没有成天聚众在屋檐下嚼舌根的闲人，没有一片荒芜的工业废墟，也不会有水青从小就憎恶的方言。

水青在这里生活了十年，这里是她辗转流浪后第一个想要定居的城市。并不急促的生活节奏，既不高新发展也不停滞落后的基调，她想如果曲婷来的话也会喜欢这里的。

水青一直没有固定的职业，早年刚走出那座小城半工半读的时候最是辛苦，可是很快她就有了立足的资本。大概是异于常人的家庭和经历让她有了丰富敏感的情绪，也有更刁钻的视角讲述与众不同的故事，她在网站上发出的第一个短篇就备受好评，很快受到投资商的青睐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

最初的几年水青勤奋的完全称得上劳模，早出晚归的做上班族赚一份固定收入，回家后埋头在书案上构想作品，劈里啪啦的打字声常常充盈着她的整个夜晚。她为了保住白天那份固定收入，辗转了几个城市寻求最能赚钱的岗位，一刻都不敢放松，住过公司分配的单身宿舍，租过廉价的地下室，拼命的省钱攒钱，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买房。

水青从小就是渴望家的孩子，只是造化弄人，这个愿望在她需要依靠外力的时候从未实现过。十八岁高考结束离开小城的那一刻起，她的目标就只有一个，给自己一个家，然后静静等着，等着她唯一在意的那个人回家。

房子是水青二十八岁那年买的新楼盘，全款付清，花光了水青所有的积蓄。她选了最最的物业治安最好的地段，还有她支付能力内最好的楼层和风景，她一直盼着曲婷出来的那一天，她可以带给她爱的人最安定的生活。曲婷漂泊了大半辈子，她们比谁都渴望一个家。

那日曲婷在浴室终于释放了心声，把憋了十几年的眼泪哭出来之后，听到了水青意料之外的表白。水青说她从未把曲婷当母亲，却也没戳破自己隐晦的爱意，只希望曲婷能放松感受不被束缚。

曲婷少不更事时便在风月场上混生计，做过很多常人不耻的事情，也听过太多感情里不干不净的事情。她见过很多两个在一起的女人，一半为安全一半为刺激，却从未感受过真挚没有杂质的爱恋，也不相信自己此生能得到这样的感情，只觉得水青怀了太多的愧疚于她，并不是什么好事。

日子平静的过着，水青如今已经是全职作家，在网上小有名气，出版过几本正能量的小说，也曾改变成不那么出名的影视作品。她本人却并不太喜欢写阳光下的故事。

读者很买账，不合适出版的题材经过她的手可以变得诡异又生动，暗黑却富有灵气，这么多年历练下来水青已经可以驾驭多种风格的写作，专业度极高，收益率也相应提高了很多。她不再发愁生计，有车有房也有了可观的存款，更重要的是，她等的人回到了她身边。

职业原因，水青的作息很随意，并没有因为曲婷的到来而刻意改变。公寓只有一间卧室一张床，却不妨碍水青时常白天补觉晚上窝在沙发小憩，曲婷无数次听到水青在客厅深夜敲击键盘的声音，规律而迅速，渐渐变成了很好的助眠剂。

来到连城的第二个月，曲婷找了一份工作，电影院的售票员。工作的地方离家很近，只需要五分钟的步行，时间也很宽松，早10晚5，工资不高但曲婷很知足，因为不是什么正规大型的电影院，她才可以侥幸得到这个工作机会，曲婷很珍惜。

水青一直独来独往，身边并没有亲密的同龄人，有一些必要打交道的同事，负责她的编辑和出稿，偶尔会有些交际。曲婷看在眼里，只觉得是自己做了坏事，影响了水青的人生观，自责不已。

只是在冬天快结束的时候，这年的除夕夜，曲婷所有的想象都被颠覆了干净。她们坐在电视机前听着春晚的倒数，最后三秒的时候水青抱住了曲婷，一手托着曲婷的后脑勺，轻轻吻在了曲婷微张的嘴上。

曲婷好像忘记了反抗，震惊的时间里，水青已经移开了身体，留了足够的空间给她一个人回味思索。只是过于迅速的心跳出卖了紧张的情绪，哪怕是念了这么多年的人，在触碰之际，水青依然做不到平常心，冰凉的水柱倾泻而下，瞬间在寒气逼人的深冬浇灭了水青方才残留的激情和遐思。

冲了半个小时的冷水澡，水青打着哆嗦从浴室走出来，却看到客厅的灯灭了，屋里一片漆黑。曲婷却没有回房间，寂静空挡的屋里全都是环绕在水青周身的寒气，毫无生机。

果然还是吓到了她，水青环抱着自己靠在门边，苦笑着看向一片漆黑。可她也不过第一次动心，一经开始就是十五年，这份爱恋陪她度过了几乎整个青春又带她披荆斩棘走到现在，能够以一个战士的模样冷静又克制带着曲婷进入她的世界。

水青只裹了薄薄一层浴巾，完全不能阻止仿佛骨子里的寒意肆意侵袭着她单薄的身躯。她在赌，若是曲婷还有一份勇气回头看看她，就还有机会博取半分同情，就算日后她们真的有缘无份，她也会安分呆在该有的位置陪着曲婷演完这场母慈女孝，直到人生结束。

她也会道歉，为了这次冒犯，努力把刚才的过程美化成一时冲动，然后等待曲婷慢慢释然忘记，一切回到从未开始的状态。

她不是不懂自己喜欢了一个多不合适的人，除了自己，水青也从未奢求过这个世界还有另一个人理解她的感情。可是曲婷就这样消失，在合家团圆的除夕夜，抛下她一个人，仿佛就连赌气的资格水青也从来不曾拥有。

再次睁眼的时候天早已大亮，水青只觉得自己鼻息滚烫，鼻腔里闷痛肿胀快要喘不上气，胸口发闷，一睁眼便是天旋地转，额角发裂一样剧痛，周身却好像置身冰天雪地，冷到骨缝里的煎熬。不出所料的，她还是把自己作病了。

“起来吃饭吧”

卧室门口出现了一下人影，又很快移走，曲婷清淡的声音飘来，没有一丝停顿又离开。水青张张嘴想要说话，却发现就连讲话都是力不从心。

生病的人大概是因为脆弱，格外敏感又多思，明明思索了半个晚上曲婷还会不会回来，今天看到她的身影水青却并不能安慰自己知足。

曲婷原来不这样讲话的，十六岁遇见她的那年，她说话很有一番风味，抑扬顿挫清亮又妩媚，尾音带着俏皮江南调，和水青那时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曲婷很喜欢调侃她，惹她生气了会哄，看她高兴了又忍不住破坏氛围逗她，失意难过也会静下来安抚，总之没有那次说出的话像是今天一样毫无波澜起伏，就连那次接她出狱也不曾。

水青越想越委屈，情绪浓郁饱满想要溢出，她却甚至自己无处宣泄，她不能因为一时的矫情破坏掉她和曲婷指尖本就岌岌可危的羁绊，她生怕一个闪失让她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拥有，也怕她们日后全部的生活都这样淡漠清冷。

滚烫的泪水还是汹涌的淌在了水青泛着潮红的脸颊，不加克制的，也没有什么声响，很快就湿了半张脸，连带着枕巾也一片湿冷。水青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什么，躺在床上忍受着浑身的酸痛还有时不时的寒颤，甚至不愿努力爬下床去外面看一眼。

她不想治病，十五年了，她早就顽固不化再也变不了了，身体和心理似乎是一体的，既然不愿意好，那什么药都会白搭。

昏昏沉沉又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终于有人走到了床前。水青潮红尚还泛着湿意的脸颊半陷在湿漉漉的枕头里，曲婷伸手触碰，很快就被水青额头滚烫的热意吓得一惊。除了水青刚出生的那年小孩子体弱多病，曲婷在没有面对过生病的孩子，这时显然慌了手脚。

那年躲债回乡水青也曾经生病过一次，轻微的感冒咳嗽了一个星期，曲婷不堪其扰带着水青去药店却撞见了水青的后妈抱着她儿子输液。那个女人甚至没有看到她们俩进店，注意力全都放在儿子身上，一会儿擦拭手脚额头，一会忙着调节滴速，曲婷看着好笑。

她想，生病而已年纪轻轻的哪就至于那样呢。

可是后来被关在那里十多年里，有好多人的抵抗力都不好，衣食住行混在一起于是经常有人生病。曲婷旁边一个年轻姑娘有次病得很严重，半夜发着高烧却不让任何人去通知外面，她早就不想活着了便觉得病死也是极好。

后半夜的时候她忽然嘟嘟囔囔说着梦话，叫着妈妈，撒娇一样的喊疼，问妈妈什么时候接她回家，她想要亲亲抱抱还想吃糖，吃小时候生病妈妈喂给她的那种糖。

后来她还是被发现生病送去治疗了，不过没治几天就死了。曲婷才知道那晚她说得大概不是梦话而是回光返照。她那个时候突然想到了水青，在水青没有妈妈的那些漫长时间里，若是生病大概也不会有人怎么呵护她，更别说她们出事之后。

水青睡得很不安稳，浑身上下都很痛，脸上一片干掉的泪痕干涩涩的疼，太阳穴仿佛被打通了一样钝痛，让她忍不住小声呻吟着。

曲婷跑去冲了凉毛巾，段了盆做在床边，按照颇为匮乏的常识轻拭着水青滚烫潮红的脸，擦完一遍又一遍，她拿着毛巾过水的动作还算熟练，只是她瞬间慌乱的心跳让她没办法克制发抖的手腕。她又想起了监狱里的那个病死的小姑娘，好像也是水青这般年纪。

一阵兵荒马乱后，曲婷终于顺利找到了温度计，放着各类药品的箱子，还有退烧贴等等。水青曾经为她精心准备过很多应急用品，所有的药物一应俱全，甚至为了好识别都分别贴了标签写明作用，如今这些细心全都用到了自己身上。

曲婷并不会哄人，尽管她心疼难过，却还是沉默的做着一切。喂了粥，冲好了药掐着时间送到水青嘴里，在水青迷糊不清的时候给她里里外外换了衣裤擦干了头发，甚至还给被子换了面。

水青有时睁着半双迷蒙的眼睛忍着酸痛看她，曲婷就回看过去，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或者再测一下体温。只是晚上半梦半醒间，水青感觉好像额头一片湿滑温热，很快又移开，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水青好差不多的时候已经是年初三，下午有一个业内的聚餐推不掉，她客气的征求曲婷意见问她要不要同去。曲婷却问，“你想我以什么身份参与”。

水青对上曲婷那双坦荡的眼睛，终究还是说了实话。

“终生伴侣”

“嗯，我答应了”曲婷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