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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留在花市两天之后，水青提出了返程回家。

曲婷自然没有异议。

水青专注的蹲在地上收拾着并不繁多的行李，她恰在一个女人最有魅力的年纪里。通透成熟，年轻貌美，却不再生涩局促。栗色的短发乖顺垂着，发尾微卷，勾勒出干净分明的下颌线，皮肤白净细腻，神色淡然，看起来生活状况顺心，会是很多人追逐喜欢的模样。

曲婷沉默的注视着水青有条不紊的安排着大大小小的事务，心里五味杂陈。

欣慰有之，她的女孩终于不用像她一样，走上一条不归路，碌碌无为自甘堕落直到生命过半时依旧一无所有。痛惜有之，水青到底还是一个人孤独的长大，远离了破碎不堪的家庭，也走开了这个藏了太多故事和秘密的城市，甚至连一个陪在她身边的亲人都没有，一切都拜自己所赐。惶恐也有，很快水青原本顺遂的人生又要因为自己的到来而打破，一个年近半百和社会脱节的母亲，不知水青还要付出多少来照顾这样一个废人。

“你现在方便吗，可以帮我收拾一下洗手间的物品吗，我们打包带回去”

那束凝视着自己的目光存在感太强，水青其实很早就感知到了。

这两天的相处，水青不难摸出曲婷身上浓重的愧疚感，还有那样仿佛深入骨髓的谨慎和自卑。或许真的是 母女连心，她对于曲婷如今的想法可以猜出八九不离十。不外乎是觉得拖累了别人，一时走不出被强压管制的生活，束手束脚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没关系，来日方长，水青有信心把她拉出深渊，现实已经比她曾经的设想好太多了，水青一直都在感激这份恩赐，能让曲婷早些回到她身边，已经是最大的礼物。

飞机进入万米高空平飞时，已经是深夜。从她们离开酒店的那一刻开始，水青牵着曲婷的手一直未曾松开，多亏了恒温的机舱让两人交叠的手心不至于被汗水浸染的狼狈。不过两个多小时的路程，水青却仿佛疲惫极了，一颗脑袋不受控的倒向了靠窗的一侧，摇摇摆摆被磕碰着却始终昏沉着不愿醒来。

很快，曲婷就伸手，犹豫了几秒还是把水青靠在了自己身上，让她的脑袋卡在自己的肩颈不再受罪。水青瞬间安稳下来，满足的睡着，曲婷情不自禁的看着她安静的睡颜，那只没被抓着的手轻轻给水青整理着额发，停留许久，转而小心抚摸着女孩光洁的额头。

水青十七岁那年，她们就像是初见。当时的小姑娘使尽了一切幼稚的手段渴望着曲婷的亲近，骗曲婷说，当年水青年幼时记得妈妈没走时最喜欢抚摸着她的额头抱着她哄睡。曲婷当年嗤笑小姑娘的心思浅显，就连撒谎都不会，明明她第一次离开的时候水青不到一岁，而曲婷根本不是一个喜欢孩子的母亲，别说哄睡，就连给小朋友最基本的冲奶都不情愿。

如今的水青已经不小了，而立之年，曲婷却不敢问她是不是在这些年里已经成家，又是不是有了伴侣，那个人或许可以弥补水青从小的缺憾，温暖她一个人的孤独。

曲婷也只能在水青睡着的时候，偷偷摸一下她的额头，不知道她还需不需要这样的安抚。她知道自己曾经错的可笑，却依旧奢求想要弥补。可能也不只是弥补水青，毕竟除了这样，曲婷也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还有什么。

水青感受着额头的温度，努力抑制着想要上扬的唇角。身边人的肩颈瘦削的过分，枕起来一点都不柔软，可还是在她靠过来的一瞬间调整成最平稳的姿态，水青甚至能听到，曲婷渐渐不太规律的心跳，原来，她也会因为自己简单的靠近有所波动吗。

飞机降落在了连市，北方有名的沿海城市，有着和花市完全不同的气候特点和风土人情。深秋的凌晨，城市的灯火星星点点，一点都没有荒芜的景象。

水青居住在一个治安很好的小区，很高的楼层，视野开阔，临海，可以轻易的俯瞰周围未经开发的海滩。房子并不大，只有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家居很少，也鲜少有什么生活化的装饰，只有极简的灰色调下一些必备的家具，客厅甚至显得有些空荡。

突兀的声音委婉的从曲婷那里传来，飘在屋子里打破了沉寂。飞机上为了让水青好好休息她一直没敢碰餐盒，直到东西被收走，然后耽误到现在。

水青看着她扁平甚至凹陷的肚子隐藏在衣衫里，曲婷难为情的低下了头。

很快两碗方便面被水青煮好，各带着一颗圆润的荷包蛋，热气腾腾放在了餐桌上。

“好吃的”曲婷吃到一半抬起头，对上水青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恰好注视着她，明明也是一身疲惫，眼里却含着化不开的温柔和笑意。

水青就这样看着吃完东西的曲婷迅速的起身洗了碗，小心翼翼的吸干了水分放在消毒柜里。她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三十多岁的时候还不会做什么家务的，现在洗碗的时候动作规范迅速极了，没有用洗碗布，一双手就那样沾着洗洁精，甚至没有打开热水。

到底是不再年轻，曲婷本就瘦削，弓着身子站在洗碗池边，撑起衣衫的骨架清晰可见，在冷白的厨灯下像一幅画，并不在什么幸福故事里的花。

水青耐心的等到她做完了手上的所有，牵起曲婷走进了浴室。曲婷穿着和她一样的拖鞋，浅黄色和浅绿色终于挪在一起，就像那年曲婷忽然出现，她们慢慢靠近，有点生疏却并不犹豫。曲婷的手还带着残留的洗洁精，黏黏腻腻并不干净，她忍不住蜷了蜷指尖，依旧被包裹在水青的手里，温热干燥。

深秋寒凉，却还没有到北方开始供暖的季节，暖热的浴霸并不能完全驱走寒气，灯光下曲婷单薄的身体抵御不住冷意，哪怕刻意控制着依旧小幅度的打颤。水青一手拿着花洒放水，另一只手张开把曲婷拥在了怀里，带着暖意的体温传给曲婷，让她留恋万分，情不自禁的把头埋在了水青的颈窝。

水很快放热，水青却不急着冲洗，而是先用温热的水冲过两人带着寒意的脚丫，四肢很快热了起来，水青却依旧抱着曲婷没有撒手。

曲婷没有以前那么高了，她总是习惯性的低头，上半身微微弯曲，好像这样能减轻点压力不那么累。她这么多年不能再用各式的护肤品保养，甚至不能用温和的沐浴液擦洗，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也松弛了很多，仿佛只有薄薄的一层肉包裹着骨头。

水青挤了沐浴露揉出泡泡，轻轻的先是按摩在曲婷的后背然后是全身，她的动作温柔至极，蹲下的时候甚至带了虔诚，仔细避开曲婷之前摔出的淤青，隔着柔滑温暖的泡沫打着圈按摩着，时不时用温热的水冲洗保证不会着凉。

“水青，你站起来，别管我了”努力拉着水青的胳膊，阻止着她更为细致的按摩。

“不管你，我怎么能不管你。那年你进去之前也是这么嘱咐我的，让我什么都别管，什么都推给你，就连见你一面都不许。可是这么多年我都这么熬过来了，直到现在你还这样说，那么曲婷你告诉我，我怎么能做到不管，你教教我啊”

水青站起身，第一次有些用力的扶着曲婷的双肩，强迫着她对视。

“你不能照顾好自己，那就我来照顾你，为什么你连这样的好意都不愿接受。在你眼里，我对你好就是什么洪水猛兽吗，让你这么难堪”

水青咄咄逼人的说着，没有掉一滴眼泪。却看到曲婷渐渐低下了头，成串的泪水划过了她的下巴，滴在了地上，无声无息，没有一句反驳。慢慢的，曲婷控制不住的呜咽出声，先是小小声的抽泣，后来终于控制不住声音大了起来，所有的委屈倾泻而出。

水青终于松下了一口气，伸展了胳膊把她揽在怀里，顺着她的背脊安抚着，听她终于不再掩饰隐忍的大哭，哭到浑身无力渐渐哭不动。

曲婷已经沉默了太久，快忘了怎么正常的讲话怎么接受别人的善意，甚至忘了自己的情绪。那里四面都是高墙，冰冷潮湿，阴冷的气息一直在往人骨子里钻，而她是罪人，理应承受那些赎罪。有些人没坚持下去，心理和身体的双重折磨下，就死在了狱里，没有亲人在意，也没有离开的仪式，她知道那是罪有应得，于她也是。

可是那时她还想走出去看看，她想看看水青那么多年变成了什么样子，她怕若是自己坚持不下去，水青就要一个人背负着罪恶过完一生，带着解不开的心结还有支离破碎的家庭。

她不敢想太多，往坏处想怕是再也没有动力早日出去，也不敢往好处想，她不知道自己斑驳的人生还能经受得起多少失望和打击，而她就算再无用也不愿成为水青的拖累。

所以她总是默默做事，积极的学着干活，从生涩胆怯到熟能生巧。一言不发的做着极限的工作量，严格遵守着大大小小全部的规则制度，然后尽量什么都不想的睡去，周而复始。

可是事与愿违，她常常再梦里看到水青，女孩青涩的接近着她，雀跃的和她呆在一起穿越长长的隧道，心疼的包扎着她破损的手指，又愤怒的掉着眼泪希望她放弃那屈辱的还债方式。那样短暂的重逢里，每一个瞬间都清晰而动人。

她的快乐，愤怒，恐惧全都赤诚的展现在曲婷面前，也都是围绕着她本该怨恨的人展开，就连被拒绝探监也会写好书信，言语间尽是温柔和安慰，水青强调了很多很多次，一定会等着她出来的那天，带她回家，不再背着债务也没有杀身之祸，曲婷都看到了。

曲婷终于哭不动了，流淌的水声掩盖了她的无措和尴尬，她趴在水青的怀里微微缺氧，身体却始终都是暖热的。水青的身材很好，张开的双臂有明显的肌肉线条，紧紧的抱着身前的人，也有柔软的部位和她相拥，曲婷不是第一次感受到水青的成熟兼备的活力，她何德何能被这样的人护着在意着。

时间久了，曲婷不再好意思维持着这个充满依赖的姿势，作势想要挪开身体，却感觉到额头眉间的一团温热。水青的唇形很漂亮，饱满柔韧，沾了淋浴间的水气，湿漉漉的贴在了曲婷的额间，很久都没有离开。

这个吻没有欲望的，温柔的，充满了怜惜和安抚的意味，却是想要感受十几年缺失的时间里所有的晦涩和不易。

曲婷沉浸在难得放松的温柔里，却听到耳边女人坚定的声音，“其实一开始，从那年再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没办法把你当作妈妈来看了，我以为你也知道的”。